第五章 此去經年

相同的命運也往往會有不同的結果。上重點中學除了考上去,還可以拿錢買分數。於飛揚的父親用萬把塊錢就改變了莫塵和於飛揚的命運。一個進了重點高中——縣城一中,莫塵姐姐剛考上大學,一進去就是一大筆錢,愛珠已經拿不出萬把塊錢讓莫塵進重點中學了。那時幾百對莫塵都是大數字,她也舍不得母親把幾年的收成白白給了貪婪的學校,毅然決然地決定複讀。

萬把塊錢,當時看起來是天文數字。在一個人的一生裏卻那麽不顯眼,就是這樣的不顯眼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

莫塵準備去複讀的時候聽小沫說七專要改成高中了,以莫塵的分數進去不成問題。七專是一所中專技校,那裏的學生專場就是不務正業,和老師談戀愛的,捉弄老師的,互相打架鬥毆,調戲女生的,甚至有傳出流產墮胎的……莫塵不知道這樣的學校改成高中之後會是怎樣的混亂,但她思前想後了幾天,還是決定去七中了。

整個暑假,莫塵夢想中設計了一百種與於飛揚的發展,每個夜晚都枕著美好的夢入眠。於飛揚去了縣城母親那裏,莫塵時不時跑到石頭家,哪怕捕風捉影聽到一點關於於飛揚的傳聞,有時候她散步走到於飛揚家門口還是習慣性一瞥,看不見人就折回來,有時候走好多個來回。

蕭伯納說:“初戀不過是一分傻氣加上九分好奇而已。”莫塵的好奇早已上升到十分,偏偏天公不成人之美,整個暑假於飛揚都沒有再回來,一直到去縣城中學報道的前一天。

那天莫塵正在興奮地收拾行囊,石頭響亮的嗓門直接從門口穿過院子飄到她耳朵裏,“莫塵——”拉著長音。

莫塵跑出去一看,石頭身後不是她一直想念的於飛揚嗎?頓時心跳加速,手不自覺地扯起衣袖,卻極力表現的自然,“叫那麽大聲,我又不是聾子。”

石頭憨憨一笑,“飛揚給你送書來了。”

莫塵看到於飛揚手裏拿著一本書,厚薄程度和那本《追憶似水流年》差不多。於飛揚遞過來,“你不是說很喜歡這本書,就是還沒完全看明白嗎?這本書送給你,還有一本《飄》,是美國一位女作家寫的。”

莫塵借過書,於飛揚捏著那端,她捏著這端,手觸摸書籍,仿佛一道電光火石打在心尖上,心被震得暈乎乎的。直到於飛揚脫手,兩本書“啪嗒”掉在地上,莫塵才醒過來,慌忙地蹲下去撿書,嘴裏還解釋著“這兩本書還挺沉”。

莫塵拿著書局促不安地站在自家堂屋門口,破陋的小房子和於飛揚光鮮亮麗的衣著那麽不相稱,莫塵羞愧局促地對石頭說:“等我一下,我們去找李明和小沫吧。”

她飛快地跑到屋裏把書放下,轉身的時候看到自己折的一隻千紙鶴,跑出去遞給於飛揚:“禮尚往來,我也不能白拿你的書。”

“我的呢?”石頭大叫。

“你又沒送我書,想要自己折。”

“偏心,你們都不談朋友了還偏心,以後別找我打聽飛揚的事。”

莫塵被揭了短,頓時害羞起來,臉發燙,欲蓋彌彰地狡辯:“誰,誰打聽了,是你自己喜歡說,看你小氣的樣兒,想要給你就是了。你就住我家隔壁的隔壁,人家飛揚不是總在縣城見不到嗎?”

莫塵霹靂啪嗒的解釋讓石頭招架不住,於飛揚把千紙鶴送到石頭跟前,“你喜歡送給你,反正我也會折。”

石頭見莫塵白了他一眼,不敢接,“我才不稀罕,就是隨口說說,我們家門簾都是千紙鶴串起來的,看的我都嫌煩了。”

莫塵不知道這算不算交換禮物,和電視裏的定情信物差多遠?這個問題她又想了很多天。

一中和七中都是封閉式管理,當地的學生都有走讀的牌子,外地的學生出去必須等到開放日,有急事隻能找老師開“放行條”。宿舍裏六個人,有四個都是因為複讀被扣去二十分沒考上重點高中的。那時,複讀的分數線要比應屆生高出二十分,所以很多家庭貧困,學習成績優異的複讀生幾乎構成了七中的整個生源。那些複讀生比常人刻苦很多,莫塵第一次見識了熄燈之後點著蠟燭,早上天有一點光亮就爬起來讀書的架勢。

別人刻苦學習的時候,莫塵就拿出《飄》來看,思嘉和媚蘭,就像張愛玲的紅玫瑰和白玫瑰,隻是白的依然床前明月光,紅的卻早已是牆上一抹蚊子血不敢沾染。日子像大旱之年的收成——青黃不接,莫塵再也沒見過於飛揚。趁著開放日,她跑到一中,看到守衛森嚴隻開了一個小門的一中校門,傷感地覺得她和於飛揚就如這道門,永遠地分割開來。偶然沒有那麽多,故事也不是上天編好的,莫塵從未遇到於飛揚,甚至她連石頭在哪個班級都不知道,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壓過來,她頹然地離開一中,走在不熟悉的街道上,大日頭熱辣辣地掛在頭頂,她漫不經心地走著。

宿舍裏的公用電話被舍友林霜霸占著,給青梅竹馬的男友打電話,莫塵每次聽著又是羨慕又是嫉妒。其他舍友卻有些俾睨,仿佛談戀愛不是正道,隻有成績好才是人好。

每月一次放假的日子到了,莫塵跟著同學一起走到汽車站,走半個小時就可以省幾塊錢的坐車費。天啊,她居然在回家的車上遇到於飛揚了。

“你在幾班?”

“石頭在幾班?”

“李明呢?”

莫塵像查戶口一樣,問個明白,隻是沒敢問於飛揚宿舍的電話。

“給你的書看了嗎?”於飛揚問。

於飛揚一主動說話,莫塵的心跳就加快,一種被關注的欣喜油然而生,美滋滋地回答比問題長幾倍的話。

“看了,我一早就看完了。我很喜歡最後一句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還喜歡思嘉的個性,敢愛敢恨。最近我還看了一本《穆斯林的葬禮》,像我這種沒心沒肺的人看過都哭了,太悲劇了……”莫塵談了一大段,忽然問於飛揚“你看過嗎?”

“沒有,我很少看國內,尤其是近幾十年的文學作品。”

於飛揚的驕傲從來都讓莫塵望塵莫及,覺得是自己淺薄,隻是這次她實在太喜歡這本書裏,不像國外小說連名字都那麽拗口。韓新月、楚雁潮這樣玲瓏剔透的名字,隻有浩瀚的漢字能夠組合而成。莫塵第一次發現文字的魅力,丟了當年因為“語文”兩字不會寫對語文的憤恨,突然悔恨小時候年幼無知,浪費了太多時間。

“那本書真的很好,你一定要看看。上麵有一句話是楚雁潮寫給韓新月的,我看一遍就忘不了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們的名字都暗含在裏麵,還有那種不能相見的思念,這首詩簡直太棒了……”莫塵更多的想起自己在七中想念於飛揚的日日夜夜,而他一定不能懂得。所以這樣蕙質蘭心惹人落淚的詩句他才無動於衷,隻有她自己說個沒完,還徒惹了滿心的傷感。

“穆斯林的葬禮?這類少數民族的書你也看得下去?”

“不是,那些隻是背景,你不會覺得沒趣的,最主要的是幾個人的命運,霍達寫得真的很好,她的文筆,她的語言,還有故事……總之你應該去看看。”莫塵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她隻想說服於飛揚。

“我讓我媽幫我買,有空看。”

莫塵像打了勝仗一樣高興。

一路上兩人都在聊,談談高中的生活,學校的課程,老師的個性,連食堂的飯菜都成了談資。莫塵一直想著向於飛揚要電話,終於車子快到終點站的時候,她的心著急的像冒了煙,於飛揚還在跟她聊學校的趣事,她急的不知道怎麽把話題轉移過來。

“終點站到了,都下車吧。”售票員粗野地喊。

“莫塵,你們學校有電話嗎?”於飛揚問。

莫塵心一驚,喜出望外,馬上答道“有,有,我寫給你”,從包裏掏出紙筆,寫完了遞給於飛揚,於飛揚也把電話寫下來,對他她說:“有空聯係。”

莫塵握著電話號碼,心滿滿的溫暖和激動。

暗戀一個人的時候,他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你都能猜半天。對於於飛揚的主動要電話,莫塵猜測著他的動機,是不是對他有意思,起碼好感是有的吧?路邊的野草長高了,短短長長,如心跳一高一低。

回到學校就是入學的第一場考試,莫塵以為以她的入學成績怎麽也應該上中等,結果成績下來,三百多人的年級,她排在一百名左右。陌生的環境,失落的分數,莫塵連走在校園裏都覺得腳步沉重。這樣的成績怎麽和於飛揚匹配?

原本計劃了很久的電話也因為成績差不敢打了。一個人跑到教室後麵的偏僻角落哭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分數太低,還是因為錯失了一次靠近於飛揚的機會。

林霜跑到教室喊莫塵接電話,莫塵問“誰啊?”

“是個男的,說你同學。”

“哦。”莫塵垂頭喪氣地想,一定是石頭那家夥,老媽說讓他給莫塵帶了一罐醃菜。

莫塵跑到宿舍,拿過話筒,“喂,石頭,是你嗎?”

“是我,飛揚。”

莫塵心“咚”地一個大跳躍,他的聲音富有磁性地傳來,莫塵屏住呼吸聽著,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聽說你們七中一起反抗食堂飯菜漲價……”

打電話說的第一句話通常是個引子,找個借口,給個理由打過來而已。於飛揚並不是為了飯菜看熱鬧的,才開了頭,就把話題轉到各自的生活了,扯著閑話。莫塵捏著電話筒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顫抖,隻有在於飛揚麵前,她才拘謹得不像自己。

因為於飛揚先打來電話,莫塵再打的時候就有了堅強的理由說服自己。一來二往,感情越來越好,卻誰也不碰感情。有時候莫塵拿小時候欺負於飛揚的事曬出來,於飛揚爭辯自己“好男不跟女鬥”,莫塵偏說他當時很傻很老實。兩人爭辯著,笑著,談著,心裏的草瘋狂地長滿了院落。

石頭送醃菜給莫塵的時候,還帶了一本張學友的磁帶。

“飛揚說送你的生日禮物,我都忘了你的生日,他還記著。”

莫塵的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不是在守衛森嚴的學校大門,不是在石頭麵前,不是在人來人往的門口,她要歡呼叫起來了。那種收到自己暗戀男生禮物的感覺,比後來的男友對她說一句“我愛你”還要激動萬分。也許,這就是年少的感覺,清澈如水,卻被一陣漣漪攪得不得安寧。

“臭石頭,表姐生日你還沒別人記得清楚,你說你該怎麽補償我。”

石頭打趣說:“大不了我把飛揚領過來送給你當禮物。”

莫塵抬起手伸向石頭,石頭塊頭大躲起來倒是靈敏,閃到一邊,還不忘再火上澆油地說一句“喜歡人家還不承認”。

“臭石頭,滾滾滾,說什麽呢?誰喜歡了,你哪隻耳朵聽我說過喜歡他啊,我——我除了喜歡學習誰也不喜歡!”

莫塵最怕小心思被人拆穿,傳到於飛揚耳朵裏。石頭這家夥怎麽知道,難道於飛揚對他說的?莫塵心裏亂亂的。

莫塵惡狠狠地說:“我警告你,如果敢亂說,我就告訴姑媽你逃學打遊戲。”

石頭一臉無辜地說:“我沒有。”

“我說有就有,你看姑媽聽誰的!”

自從莫塵收到於飛揚的磁帶,整日聽著,連上自習課也偷偷帶著耳機,小收音機放在課桌抽屜裏,心裏提著一個勁兒,生怕老師過來說她不務正業。

張學友的歌聲時而清澈透明,時而熱烈奔放,時而高亢開闊,時而低沉渾厚,時而溫馨深情,時而蒼勁有力,一首首歌曲在磁帶裏翻來倒去循環往複的播放。莫塵看著磁帶上年輕的張學友微微閉著眼睛,癡迷地拿著麥克風忘我地把歌的情緒肆意釋放,他的陶醉,令聽者也陶醉。仔細看著張學友臉部的脈絡,聽著他的聲音,感受歌裏的歡喜與悲傷,仿佛是於飛揚在與她交談,她托著下巴認真地聽著,他恬靜地講著。

莫塵連走路哼的都是張學友的《一生跟你走》,大晚上在宿舍裏唱著模糊不清的粵語,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歌詞是什麽,根本音瞎唱。宿舍姐妹卻說好聽,她欣喜。

一來二往的電話問候,小小的樹苗開會生根發芽。莫塵已經習慣每個開放日前的晚上於飛揚打來電話,兩人各自計劃著自己的行程,是去買生活用品,還是去街角那家吃涼皮?是跟同學一起,還是一個人出去?

有時候莫塵特別希望於飛揚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能邀她一起出去見見麵。有時候她很想說“我去找你好不好”,卻總是找不到足夠的理由,又生怕於飛揚多想了。

終於莫塵找到借口了,要歌詞。對,歌詞。

她做足了準備,想好了怎麽開口,說些什麽,用怎樣的表情,才拿起電話撥出默記了一百遍的電話號碼。

“飛揚,張學友的磁帶有歌詞嗎?”

“歌詞丟了。”

“哦。”莫塵悵然若失,好容易找到的借口不管用了,準備好的話一下子被打亂不知道怎麽往下說了。

“我都知道,你想要哪一首,我抄給你。”

“那個粵語的,聽不清楚,《一生跟你走》。”

一生跟你走,仿佛是一句誓言。

開放日,莫塵一出校門直奔一中,巴巴地在校門口等於飛揚。直到看到熟悉的他從遠處走過來,越來越近,小心肝撲通撲通的跳,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穿的是否得體。

兩個學校的開放日不同,於飛揚趁著課間十五分鍾跑到校門口,塞給莫塵一個紙條,還沒說上兩句話就回去了。莫塵望著他跑著回去的身影,每抬一個腳步,都深深印在她身上。不近視,真好,可以把他看的更清楚。

莫塵打開紙條,那字跡娟秀的像個女孩子。上麵寫著:

共你有過最美的邂逅,共你有過一些風雨憂愁,共你醉過痛過的最後,但我發覺想你不能沒有。在你每次抱怨的眼眸,像我永遠不懂給你溫柔,別再訴說我倆早已分手,像你教我傷心依然未夠。但你沒帶走夢裏的所有,讓你走,為何讓你看不透。但求你未淡忘往日舊情,我願默然帶著流淚很想一生跟你走,就算天邊海角多少改變一生隻有風中追求,不想孤單地逗留。但求你未淡忘往日舊情,我願默然帶著流淚很想一生跟你走,在我心中的你思海的你,今生不可不能沒有。

名知是歌詞,代表不了什麽,也沒有多餘的話,多餘的字跡。莫塵念著卻像收到情書一樣,心慌意亂,又遐想連篇。甚至想起初三,在一片“接吻”的叫嚷中,她是怎樣衝過去狠狠地吻了他一口,那些記憶嘴裏說都已不算數,心裏卻從來沒有忘記。於飛揚一定不知道她夢裏出現最多的人物,就是他。

手握著紙條,眼神迷離,最後竟然滴下一滴眼淚,圓圓地掉在紙條上,浸透了墨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