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童年無忌

“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李白的詩沒有一首不需要背的,莫塵卻唯獨記住了這首沒有選錄在《語文》課本的。當她回憶兒時,除了對自己臉皮之厚,性格之野感到羞愧之外,總是會想起一個叫於飛揚的男生,白白淨淨、聰明伶俐,像古裝片裏拿著折扇最風度翩翩的俊朗少年。後來莫塵迷上了《戲說乾隆》,那時鄭少秋還沒有皺紋,能文能武,風流倜儻,一個轉身一個微笑都能迷死人。夢裏的於飛揚就像古裝片裏的少俠一樣,溫潤如玉,又剛柔並濟。

莫塵又恨死自己了,當時榆木疙瘩,否則當真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了。

年少的季節,長了身體,長了智商,唯獨情商一直遲鈍。

那年,莫塵六歲,還紮著小辮子,穿著媽媽改的花衣裳,兩隻圓溜溜烏黑的眼睛轉起來像個小精靈。夕陽透過用塑料布糊起來的窗戶照在課桌上,莫塵收拾書包的手仿佛身在夕陽的餘暉裏,帶著紅色的光芒。她驚喜地看著,像戴了姐姐的小手絹一樣。

今天該她組值日了,莫塵把書都放進書包了,跑到教室後麵拿了一把掃帚,扯著嗓門霸道地喊:“我掃這一排。”這一排比較幹淨,而且空曠利於打掃,莫塵像戰場上的將軍一樣指揮“小沫你掃那一排,石頭你掃中間,芳芳掃剩下的一組”。

莫塵好像與生俱來就有領導力一樣,但是遇到於飛揚之後完全化為繞指柔了。

那是第一眼注意於飛揚,在塵土飛揚的教室裏,他居然巋然不動,認真地玩拚圖,莫塵喊了幾遍讓他讓讓,他居然說“等一下”,要拚好最後一個角。

“讓你拚!讓你拚!”莫塵拿著掃帚揮舞,拚圖瞬間淩亂,有些掉在地上,沾了塵土,灰溜溜地躺在地板上。莫塵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絲毫沒有愧疚感,於飛揚傻愣起來。

“莫塵,你別欺負飛揚,他媽媽一會兒來接他,小心他告訴他媽媽,他媽媽告訴老師,老師告訴你媽媽。”小沫的邏輯全來自她的親身經曆,她曾經畫“三八線”把同桌氣哭了,那個小女孩就走了這條曲線“複仇”路線,小沫記憶深刻。

“小沫你居然幫著別人,我以後不理你了。”莫塵氣呼呼地把於飛揚推開,拿著掃帚張牙舞爪地在地上亂劃,動作又急又馬虎,現在想起來,挺有宋丹丹小品裏公雞練簽名的氣勢。

小時候最常賭氣的一句話就是“我再也不理你了”,說過無數次,每次都當真,結果都自動恢複皆大歡喜。如今,一句分手,可能真的分道揚鑣了,不再聯係,不再關心,不再有任何瓜葛。人的心原來隨著年齡越來越硬。

第二日,莫塵在上學的路上,走到通往小沫家的路口時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去小沫家裏等她?猶豫來猶豫去,她拿出小豬橡皮扣在手裏滾動幾下,猜是正是反,正麵就去,反麵就不去。雖然她投了好幾次反麵,最後還是忤逆了天意決定去找小沫,因能小沫媽媽做的糖糕香噴噴地**著她。想到這裏,莫塵屁顛屁顛地向小沫家走去。

兩個小姑娘和好如初,一樣紮著兩個小辮子,背著碎布拚成的小書包,穿著媽媽做的布鞋。兩人邊走還邊商量如果於飛揚告訴媽媽,他媽媽再告訴老師怎麽辦?

小沫說打死不承認。莫塵想了想說:“不管用,我媽媽經常像警察叔叔一樣審我,但是我總結了,隻要一哭媽媽就怕了,流的眼淚越多越好”,她想好了,叮囑小沫“到時候你使勁掐我,我一哭,老師就不問了。”

上課的時候,莫塵一直擔心老師會不會叫她問話,每次老師走下講台,她都以為老師找她算賬來了。瞅著坐在全班最好位置的於飛揚,暗罵。終於,一天下來老師沒有叫她問話,她卻還是和於飛揚結了梁子。

莫塵是文藝委員,她的嗓門大,最愛上音樂課,不用考試,隻要張嘴喊出來就行了。那時候唱的都是《小紅帽》、《粉刷匠》、《小兒郎》、《太陽當空照》、《賣報歌》之類朗朗上口的幼兒歌曲,後來發現《捉泥鰍》、《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這樣優美的歌曲,老師從來沒教過,大概是鄉村小野,還配不起這麽洋氣的音樂。就算這樣,莫塵也唱的很High,仿佛唱什麽不重要,她的嗓門最響亮才重要。

音樂老師拉著風琴,學生一起唱歌。隻聽風琴聲在教室裏悠揚地響起,莫塵站起來領唱了第一句“我是一個粉刷匠,粉刷本領強,預備起——”,同學們一起唱起來,莫塵坐下和同學們一起唱,突然她舉起手來,“老師,我看到於飛揚沒張嘴唱歌。”

音樂老師是個頭發略長的中年男人,大概因為鬱鬱不得誌才“隱居”鄉村小野的。那時候也有當個公務員或者老師比在外當個臨時工強的論調,現在擠破腦袋去鄉村教學,那時的人也沒少費功夫。

“於飛揚,你會唱嗎?”

於飛揚點點頭。

“你唱一段,我來伴奏。”

莫塵心裏樂開了花,想著於飛揚一定出醜。隨著音樂老師的風琴悠揚地響起,隻聽清脆的男聲唱著《粉刷匠》比大合唱好聽多了,居然同學們都鼓掌了,於飛揚也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代替莫塵成為音樂課的領唱,老師還安慰莫塵,有女生唱的歌再讓她領唱。莫塵不服氣,她才是文藝委員,憑什麽於飛揚一首歌就奪走她的權利。

她後來才知道這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放學後,小沫不跟莫塵走一起了,她居然去跟於飛揚要拚圖套近乎。莫塵還不懂什麽叫“重色輕友”,她氣呼呼地走出校門,看到表弟和一群男孩子結伴而行,要求一起去。

“我們去掏馬蜂窩,你敢嗎?”李明說。

李明是他們班的小博士,說話總學大人的強調,也許和他有兩個姐姐,而且都已結婚,父母在四十五歲才誕下他有關。全家的成熟水平帶領李明一起走向更智慧的生活。

“我敢!”莫塵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別人挑釁,“走,誰不去誰是王八蛋!”

這時,於飛揚也過來了,說:“我來了,沒遲到吧。”

原來他也在。白生生,長得跟小姑娘一樣,還敢捅馬蜂窩嗎?莫塵白了他一眼,跟著大部隊就走了。

他們來到樹林裏,青蛙在池塘呱呱地叫,知了在樹上嗡鳴。李明指著一棵樹,大家都跟著他手指的方向仰起頭往上看,“就這棵樹,我觀察很久了。”

“我來。”莫塵舉手道。

於飛揚說:“聽說馬蜂蜇人很疼的,我們還是不要這麽做了。我們喝的蜂蜜都是蜜蜂造的,它是好動物,我們不要去傷害。”

莫塵一聽他說話就來氣,“蜂蜜是什麽,誰喝過?”

大夥搖搖頭。

於飛揚說:“甜的,比白糖水好喝。”

那一年代,莫塵連白糖水都很少喝到,隻有在上火的時候母親才給她弄一碗糖水敗火。於飛揚的顯擺,激起莫塵的好鬥之心,她強詞奪理地說“它好就不會傷害我們了,說不定感謝我們給它換個窩呢。”

李明一本正經地站出來,食指摸著鼻子仿佛認真思考過了,一副慎重的樣子,說:“蜂蜜是一種飲料,它有蜜蜂的成分,是蜜蜂的尿造的。對!是蜜蜂的尿,很珍貴。外麵的人什麽都吃,這是種文化,文化。”

莫塵、石頭他們都笑了,叫嚷起來“於飛揚喝了蜜蜂尿!於飛揚喝了蜜蜂尿!”

於飛揚憋紅了臉說:“不是,不是。我沒有”,卻解釋不清楚。

從此於飛揚喝蜜蜂尿的傳聞在一年級傳開了。莫塵不知道“沒文化,真可怕”,當她在課本上看到蜂蜜時,為自己的年少無知羞愧。

接下來陷入一場蜜蜂是好還是壞的討論,莫塵和李明一個戰線,其他的人都站在於飛揚那方,說不過,莫塵就動用武力了,直接找來一根長棍子,往上一捅,啪嗒一聲馬蜂窩掉在地上,一群馬蜂嗡嗡地飛來飛去,直接朝莫塵臉上就是一口、兩口……

所有的人都開始四處逃竄,於飛揚脫了外套捂住臉就跑,大家開始效仿。隻可惜莫塵沒有外套,媽媽也說“小姑娘不能在男孩子麵前脫衣服”,她抱著頭到處躲,最後很不幸地被馬蜂吻的到處都是,哇哇地哭起來,最後還是於飛揚把她拉走了。

次日,她賴在家裏死活不肯去上學。愛珠一邊拿藥給她塗,一邊罵“一個小姑娘天天和一群小屁孩混在一起,以後再跟他們混,看我怎麽收拾你”,滿臉的包,怎麽也得有個十天半月才能好轉。

這段時間莫塵老實了,請了幾天假。再去學校的時候,於飛揚成了班裏的小明星。生字默寫得了一百分,數學測驗也是一百分,每次音樂課唱歌都很好聽,還有他皮球拍的很好,總之,於飛揚什麽都好。

莫塵的女人幫,現在成了於飛揚的粉絲。

她趴在桌子上,眼睛盯著書,看著好幾個不認識的字一籌莫展。忽然前排傳過來一個紙條,打開一看,上麵字跡工整地寫著:“你的臉還沒好啊,我家裏有藥,明天給你帶,很guan用。”管用的“管”字還注了拚音,老師沒講過這個字。

莫塵抬頭往前看了一眼,於飛揚巋然不動地坐著,根本沒有道歉的誠意,這算什麽?嘲笑嗎?那時莫塵還不懂得“嘲笑”這個詞,在他們方言裏叫“笑話”。她在紙條的下麵寫了一句話,卷起來,揉成一個團,直接朝著於飛揚的方向瞄準,扔了過去。

“哎呦!”

紙團一下子砸在於飛揚的後腦勺。莫塵趴在課桌上嘻嘻笑個不停,於飛揚撿起來把紙條弄平整,看莫塵寫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老師講思想品德課說不讓用陌生人的東西。

連書名號是什麽都不知道,更不會用標點。能照著課本把這幾個字寫出來很不容易了。可是那字比爬的還難看,於飛揚看了好幾遍才看明白。拿起削好的鉛筆大筆一揮寫下“50”,下麵還畫了兩條並排的橫線,老師打分都是這麽打的。莫塵接到小紙條,居然說她字體潦草,老師還給她80分呢,於飛揚居然這麽看不起她,於是爬到桌子底下看看有沒有重物,終於找到一根鉛筆頭,包在紙裏揉好了直接一個炸彈投過去,大有二戰期間美國向日本廣島、長崎投原子彈的孤注一擲。

於飛揚命好,彎腰撿什麽東西躲過去了,可憐正登上講台的班主任於老師,鼻子本來就很扁,這下更扁了。

“誰仍的?”於老師喊出地動山搖的聲音,打開紙條看到她最熟悉的兩個學生的筆跡,一個最工整,一個最草。

課堂上一片安靜,教室外樹葉沙沙作響的聲音聽的真切,連於老師呼吸的聲音都聽的分明。

“如果主動承認錯誤,還是個好學生;如果被老師揪出來就要把家長叫來了!”於老師一改咆哮狀,開始甜言蜜語哄著。

莫塵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想著剛才有沒有被看到,會不會被出賣。

“子娟,你是老師心目中最聽話最誠實的孩子,你說。”

子娟確實老師,聲音細小的像蚊子,隻有老師調查“羅生門”事件的時候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莫塵的心“咯噔”一下,被子娟看到隻有死路一條,這傻閨女一定會實話實說。

莫塵涉世未深,不懂老師的咋呼,隻看子娟烏溜溜的眼睛環視著四周,接觸到她的目光時,似乎被看透了,正準備主動站起來的時候,隻聽一個聲音說:“對不起,於老師,是我。”

莫塵愣了,竟然是於飛揚,她的死對頭。

“飛揚,老師知道你很善良,但是好學生要誠實。和你傳紙條的同學是誰?”於老師如果混在八卦界一定可以做出一番成就,娛樂圈的羅生門早就門清了。可惜,在園丁裏,於老師是屬於有刺那類的。

於飛揚低著頭不說話,臉漲紅了。

“子娟,你說!”

“莫——莫——莫塵。”子娟的聲音小的跟蚊子哼哼一樣,盡管這樣靜謐的教室還是為這個聲音留足了空間。

於飛揚結巴著說:“老師,丟紙條的是我。”

老師走下台,舉起紙條,像展示什麽重要犯罪證據一樣,義正嚴詞地說:“老師認得你的字,第一句話是你寫的,第二句話是莫塵回的,第三次你打了個分,莫塵不高興就扔了你。”

莫塵瞪大了眼睛看著於老師,這是什麽技術,居然猜的這麽準。從此莫塵再也不敢在於老師眼皮子底下犯事了。就是石頭叫她放學去抓魚,她也不敢,想著於老師說“放學要趕緊回家”。

莫塵站起來,低著頭,等待於老師發落。

於飛揚也幾近崇拜地看著於老師。全班的目光都追隨著於老師,她走到莫塵身邊,拿起課本說:“到講台上寫‘語文’這兩個字。”

莫塵低著頭,餘光卻左顧右看,發現所有人都在關注她,心裏早已忘了“語文”兩個字怎麽寫的,一直在想“不要叫家長”。站在講台上,有種與世隔絕的感覺,仿佛台下是一個世界,台上是一個世界。拿著粉筆,先劃出一橫,接下來就不知道寫什麽了,想了半天,不敢回頭,也不敢說話。

“會寫嗎?”於老師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像一根冷箭嗖一下刺在背上。

莫塵慢慢地扭過頭來,像個犯錯的小孩,小聲說:“不會”。

“語文課本,你天天拿,天天看,寫都不會寫嗎?去,給我站在那邊好好聽課。”於老師指著教室右前角的位置,那是放掃帚和雜物的小地方,莫塵站過去,小小的心受到了莫大的傷害。但是她想了,站就站,有什麽大不了的。當老師領著大家一起念“語文”的時候,她放開嗓門,比誰喊的聲音都大。

於老師心想這小女孩心理夠強大的。

下了課於老師也沒說讓莫塵回座位,所有小夥伴都上廁所去了,莫塵憋著。石頭過來說“我告訴姑媽老師欺負你。”

“你這個豬頭三,敢告訴我媽,我就告訴你媽你去抓魚了。”莫塵聽大人罵人,有時候都說豬頭三。

李明走過來,像個知識淵博的小老頭,“莫塵,語文這兩個字,你至少應該記住最簡單的那個,這樣至少能站在自己的位置,看這裏多髒!”

莫塵“哼”一聲,把頭轉向一邊。小小的自尊心感到無比受傷,心裏埋下痛恨於老師的種子,慢慢地發芽,長成一顆恐懼的大樹。以後碰到於老師的課,她總沒有預兆地肚子疼。

無論小學中學還是後來的大學,老師總是格外偏頗好學生,同樣的錯誤對他們的懲罰總要輕些。可是踏上社會,看的不是成績而是背景,老師一直誤導了我們,除了學習還有一門功課叫人際關係。

從此之後莫塵的語文成績就沒好過,每次拿出語文課本,看到“語文”兩個字就恨不得拿小刀挖個窟窿摳下來。

語文課本幾乎成了繪畫本,如果有人物像,她總是畫上兩撇胡須;如果是植物,一定要畫上一朵花;如果是水果,一定畫一張口,最雷人的是她那個時候竟然在“孔融讓梨”這一課後麵畫上一坨屎。多年後莫塵一直覺得自己有種預見性,這種小把戲糊弄人也太小兒科了,教育部還真整一年級的題啊!哥哥比你大,所以你吃小梨;弟弟比你小,所以你還吃小梨,可見孔融多沒有邏輯性,完全一副諂媚的樣子,博得大人的好感。本來哥哥弟弟不分彼此,這下子,他的境界一下子高出一截。孔融啊,你讓別人情何以堪!

日子過得很快,抓幾次魚就到二年級學期末了。小孩子的無憂無慮現在再也找不著了。回憶舊時時光,唯小學那段記憶模糊卻無憂。

期末考試前,於飛揚居然乖乖在教室默寫生字,莫塵過去鄙視地吐了吐舌頭。

“石頭,你要是不帶我去抓魚,我就告訴你媽。”莫塵在後麵追著石頭幾個人喊。

石頭聽到“媽”就屁顛屁顛過來說:“那你不許說出去。”

莫塵高興地伸出手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王八蛋。”

拉個勾就形成了誓言,那時很相信,也不敢輕易改變。而我們長大後,再也不相信拉鉤能夠保證什麽了,也再沒有為一個誓言死守過。誓言和謊言不過一字之差。

“於飛揚在默寫生字,誰去把他拉過來。”莫塵本來是個小跟班,一站進隊裏,立馬變身成了大姐頭。

“你去!”所有人指著莫塵。

莫塵一臉無辜,再次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誰讓她提出餿主意,還要自己收尾。可是她樂於做大夥派出的特殊任務,雄赳赳地走到教室,小手往作業本上一擋“不要寫了,去抓魚”。

“我不去,我要考一百分。”

“一百分能買魚嗎?”

“不能。”

“那就去抓魚,回來繼續考一百分。”

莫塵實在佩服自己的邏輯天賦,六歲的時候已經是談判高手了,隻可惜這種天賦總是太早夭折。到後來,麵對很多問題,她總是張口卻說不出話,尤其是和於飛揚機場送別的時候。

到了池塘邊,莫塵看著石頭他們手裏拿著饅頭和塑料袋,饅頭弄的很碎,放在塑料袋裏麵,然後擱在池塘邊,用小石頭把袋子壓住,就靜靜等魚兒進來覓食。她什麽都沒拿,左看右看。於飛揚也什麽都沒拿,卻在池塘邊撿到一個塑料袋,向石頭要了一點饅頭碎屑,開始抓魚。石頭擺弄著點碎饅頭,歡呼地叫著“魚,魚”,莫塵鄙夷地看了一眼,然後跑到李明跟前,伸出手說:“給我一點饅頭。”那樣子,跟打拐要飯的小女孩沒差。

李明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口白饅頭,對莫塵說:“別人要我才不給呢。”

莫塵連感激都沒有,直接歡蹦亂跳拿著饅頭就跑到水坑邊,直接把於飛揚守株待兔的塑料袋從池塘邊抓起來,哈哈大笑著說“這個東西現在是我的”,於飛揚眼看著魚就要上當了,卻被莫塵這一抓四下逃竄。

“以後別找我抓魚,我回去考一百分。”

“一百分,一根油條倆鴨蛋,你都吃吧,撐死你。哈哈哈。”莫塵沒有絲毫愧疚地大笑,仿佛打了勝仗搜刮了價值連城的戰利品。

“我媽媽說好男不跟女鬥,我不理你。”於飛揚反駁。

“我才不理你,別跟我要魚。”

小孩子的悲歡就是很簡單,有魚抓就很高興,不管是傷了別人的心,還是傷了自己的心。可是,這種快樂,總是比童年短暫多了。

期末考試,於飛揚果然考了一百分,而且是雙百。他沒有被撐死,莫塵要被餓死了。因為成績不理想,媽媽讓她麵壁思過,連小沫來找她玩,都被媽媽用糖哄走了。

七月,正是農忙的時候,愛珠起早貪黑地紮在地裏幹活,早管不了莫塵了。好了傷疤忘了疼,莫塵又開始跟著石頭瞎瘋,回到家一褲腿的泥。愛珠實在是忙暈了,看到女兒野得像個瘋丫頭,拿起掃帚追著就打,還邊喊“叫你不聽話,叫你不聽話”,莫塵滿院子跑,不住地喊著“我不敢了,不敢了”。

下學期,愛珠開始盯著莫塵上學,回家要檢查作業,雖然她豆大的字不識一個,卻認識老師打的分,隻要低於八十,莫塵就準備家法伺候吧!為了少挨板子,莫塵主動靠近於飛揚,問他“不用天天學習就能考一百分的方法有沒有?”

於飛揚沉思了一會兒,說:“抄襲算不算?”

莫塵恍然大悟,“好,考試的時候把答案扔給我,記得別讓老師看到。”

找到了解決辦法,又開始瘋癲起來。於飛揚看她得意的樣子,莫名其妙。媽媽不是說抄襲不對嗎?不對的事情也可以高興嗎?於飛揚想不通。

下一次考試,莫塵提前跑到於飛揚跟前,小聲地說:“你說過給我答案,不能不算數,咱倆拉鉤。”

莫塵伸出的小手指,於飛揚竟然愣住了,她一下子勾住於飛揚的手指唱念有詞地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是王八蛋!”

然後屁顛屁顛回到自己的座位,等著考試。

眼看有同學已經交了答案,莫塵焦急地等待於飛揚傳來的答案。

終於,期待中的一百分答案終於來到腳下,她小心翼翼地環顧四周,慌裏慌張地把答案抄在試卷上,抄完想也沒想寫了名字就交了。莫塵終於沒有心理負擔地抓住石頭去爬樹,仿佛看到老媽準備的糖球和糖糕,爬起樹來特別利索,一口氣就上去了。

不幸的是,成績下來,於飛揚還是一百,她卻得了零分,一個鴨蛋。

莫塵站在講台上,接受老師最崇高最鄭重的批評,於老師義正言辭地說:“你能不能長個心眼,抄都能抄錯。”

“老師,我沒有抄。考試的時候我頭疼,看不清。”

“沒抄,第一題的答案呢?你知不知道你填錯一行,你不會告訴我你眼斜看錯行了吧?”

莫塵聽到於老師高八度的聲音,立刻閉嘴不說。想起那日和於飛揚扔紙條老師的斷案能力絕對在狄仁傑之上,再也不敢胡說。

李元芳報告狄仁傑:“大人,後院發現一具無頭男屍。”

老狄說:“以我多年的斷案經驗,此人已死!”

李元芳:“大人未到現場就知此人已死,大人真乃神人也!”

老狄隻會賣弄,沒有最雷,隻有更雷。於老師才是神人,把莫塵嚇得一聲不敢吭,隻等著發落。

“莫——塵,不是我說你,你看看全班哪一個女孩子像你一樣瘋瘋癲癲,一下課就跟著男孩子玩彈珠,一放學就像個跟屁蟲一樣混在男生堆裏捅馬蜂窩,再這樣下去遲早你還會捅大馬蜂窩!”

“老師,我不敢再捅馬蜂窩了。”莫塵完全沒理解老師的意思。

“我——我說的是惹麻煩,惹麻煩比喻成捅馬蜂窩,你懂不懂?哦,算了,你肯定不懂什麽叫比喻。

莫塵很謙虛好學地問:“老師,什麽是比喻?”

於老師很無語地說:“這個以後會教你,好不好?先弄清楚你抄襲的問題。”

莫塵悲哀地發現轉了一圈又回來了,無比怨恨於飛揚不把題號寫清楚。要不是辦公室隻有她和於老師,她一定當場拆穿這個主意是於飛揚出的,讓他也出醜。

“學期末了,老師也不想多說什麽?你一個小姑娘能不能有個女孩子的樣兒,就算成績不好,性格也別這麽烈,課間多跟女同學一起玩玩——”

莫塵打斷老師的話,“老師,我跟小沫玩過跳皮筋和踢毽子。但是她們玩的比我好,我敢下河抓魚她們不敢,我還敢——”

“莫——塵。”於老師長舒了一口氣,無奈地說“你先回去吧,三年級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於老師連懲罰也忘了,一副絕望的樣子。莫塵卻沒心沒肺地走出辦公室,陽光灑在她的小劉海上,她眨巴著眼睛,滴溜溜地想怎麽把試卷藏起來不讓媽媽看到。

愛珠問期末成績,莫塵說:“老師把我的試卷弄丟了,不然我也有一百分,不信你問於飛揚,我跟他的答案一樣。”

愛珠笑眯眯地追問:“說實話媽媽就給你吃糖,要不然——”愛珠拿過身後的掃帚,莫塵嚇了一身冷汗。

“媽,我——我——”

“快說!!!”愛珠凶神惡煞地逼問。

嗚嗚嗚嗚……莫塵哭起來了,哭的很傷心,她其實想的是沒有糖吃了。愛珠這次不上當了,拎起莫塵,“哭也沒用,我都聽說了,你考了個鴨蛋,既然你這麽喜歡吃鴨蛋,就別吃飯了”,一直把莫塵拎到裏屋,“什麽時候想通什麽時候再吃飯”,愛珠“砰”地關上了門。

所有一切的罪責,莫塵都怪罪在於飛揚身上。所有的光環和榮譽都是屬於他的,連自己中意已久的“三好學生”獎狀和“鉛筆盒”獎品也被他獨吞了。莫塵摸著自己已經生鏽的鉛筆盒,恨恨地想:如果於飛揚把答案寫清楚點,我也有新鉛筆盒了。

從此於飛揚成了莫塵心裏的一塊疤,一直結痂,始終未曾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