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情深意篤

高中的是整個學習生涯最殘酷的時期,戀愛並不能阻擋學習,莫塵反而更有學習的動力,每次和於飛揚拚成績成了他們之間的樂趣。語文考了多少分,作文誰分高?數學誰的題錯的最多……他們每次的見麵都成了拿著考卷互相看互相打擊。

莫沉說:“你看看這麽簡單你都能錯,你是不是考試的時候睡著了,還是被近視的太厲害小數點沒看到。我閉著眼睛都能蒙對,你居然選錯了。”

於飛揚反擊:“還說我,連一籌莫展的‘籌‘字都能寫錯,你也夠經典了,是不是語文老師給你的傷害還沒緩過勁來,都多少年了,你至於嗎?咱能不能心眼兒大點,別一件小事就記恨一輩子,成嗎?”

“誰記恨了。那麽多字,我又不能都記得。”莫塵仔細地挑著於飛揚試卷上的錯誤,恨不得全是錯字,好找出來嘲笑他為自己報仇,可是他偏偏沒有一個錯字。

“你寫字的時候手上有吸鐵石啊,怎麽歪歪扭扭,實在寫不直可以用尺子標著,別拿出來惡心老師。真佩服你們語文老師,居然能耐著性子給你批改完,一百五十分你居然還能拿到一百二。你們老師是不是眼斜啊,正好你倆湊一塊,她看著就跟直線一樣。”

“嘖嘖嘖,你連虛線和直線都分不清,真不知道你在多維空間裏怎麽生活了那麽多年,感情你把世界當成平麵的過了。我就說,你的智商怎麽隻有正反不會拐彎呢,原來是平麵拐不過去啊。”莫塵也不甘示弱。

“你這次語文成績還可以,數學勉強,英語很差,下次我要看到你的進步。”於飛揚像老師一樣下旨。

“你小子,數學成績雖然還不錯,但是丟了不該丟的分數,下次我要再看到你眼不好使,就送你一瓶滴眼液,別因為一滴眼藥水影響了成績。”

比完試卷,吃個飯兩人就匆匆回去,仿佛沒有見過一樣,一頭埋在書堆題海裏,做著永遠也做不完的習題,一門心思要考得更好。

高二的一個下午,天空晴朗,知了吱吱叫個沒完,莫塵正在默誦語文課文。班主任領著三個學生進來了。

莫塵一下子想到小學三年級,夏薇薇轉學過來的情景。難道是轉學?一轉三個?太誇張了,轉學也組團。

“XX中學被我們學校合並了,高二的學生抽簽決定分在六個班裏,皇甫建傑、李煒、崔晶晶分在我們班,以後就和你們一起上課,希望同學們在學習和生活上多幫助新同學。”

莫塵聽著皇甫建傑的名字想著武俠小說,武俠裏的人物經常用複姓,《陸小鳳傳奇》有個西門吹雪,《雪花女神龍》裏有個歐陽明日。莫塵一直覺得複姓蠻酷的,複姓仿佛是屬於古代的,很適合古人用,像納蘭容若、司馬相如。所以她對皇甫建傑多看了一眼,個子很高,頭發是當時流行的帥氣的偏分,比起於飛揚來更多了一份男子的剛毅。

莫塵作為學習委員,每天都要抱著作業本在教室裏來回躥發本子,都上了一年學了,還有幾位同學老是分不清楚誰是誰,但是皇甫建傑因為四個字的名字她從未弄錯過,這個大男孩也總是在接到作業本的時候說聲“謝謝”,如此客氣禮貌讓莫塵深深記住了。

新同學來後上的第一節政治課,政治老師要找人代為講課,同學們都緊緊低著頭,誰也不敢舉手,氣氛緊張到極點。

無論從前怎樣的鬧,到了高中都要退層皮。同學們都不好意思舉手了,也恐怕被老師點名叫起來,萬一講的不好丟人。

“莫塵。”

莫塵中獎了,隻得拿著課本走上講台,講唯物論和唯心論。莫塵記得當時她舉了個例子,“有幡被風吹動,兩個曾任辯論不休,一個說風動,一個說幡動。這時智慧的慧能大師說:不是風動,也不是幡動,是仁者的心在動。唯心就是把想象當做事實。我們閉上眼睛,看不到課桌和書本,難道課桌就不存在了嗎?書本就消失了嗎?他們還在原地啊!唯物是客觀的,唯心的主觀的。”

莫塵的講課得到政治老師的表演,她自己卻早已是心跳加快,全身肌肉繃緊,不知道自己到底講了些什麽。下了課同學都說她講得好,皇甫建傑特意向她借政治筆記,莫塵小小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

多年後想起來,莫塵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愧。唯物和唯心被她幾句話就下了定義,讓她一直以為唯物是對的,唯心是錯的,原來書本才是唯心的,片麵的。就像不能因為男人強壯就是好的,女人愛哭柔弱就是錯的,不好的。小時候,我們經常無知地把一些人一些事單純地分為好和壞,原來課本教給我們的不過是知識,不是智慧。

二年級是莫塵的轉折。

那年,李洪誌的邪教橫行,天安門自焚,市裏向學校征文,老師組織學生投稿。莫塵也莫名其妙地寫了篇散文,那時唯一一次她不按照高考的要求寫作文。到現在還記得開頭是一排煽情的比喻句,最後是喊口號式的結尾“築起我們心靈的長城”。竟然意外獲得了二等獎,是學校最高的榮譽。

學校大會上,她從校長手裏接過沉甸甸的獎狀和獎品,比考試第一名還要高興。獎品是一個數碼相機。2002年,數碼相機剛剛代替交卷,小縣城還未普及。隻有一個洋氣範兒的英語老師聽說數碼相機不用交卷就可以照相,莫塵卻拿著相機顛來倒去也不知道怎麽拍照,最後當成廢品扔在家裏。

於飛揚看到莫塵驕傲的鼻孔都快頂到天上了,於是說:“還好我沒參加,不然就沒你啥事了。”

“吹牛又不花錢你就吹吧。”

但這次獲獎給莫塵帶來了莫大的榮譽,學校裏的老師經常會叫“莫塵”,而莫塵並不熟悉,甚至不知道老師的名字。

2003年一場巨大的病毒侵襲了整個世界,高二下學期,學校開始嚴禁外出,所有走讀的學生都要住校。除了電話,一切與外界的聯係都被隔絕,宿舍的電話緊張,常常要排著隊等候。教室、宿舍和校園到處都飄著消毒水的味道,板藍根、口罩、溫度計脫銷,買也買不到。

一旦有學生感冒發燒就要被隔離,那段時間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照顧自己的身體,生怕走到世界的另一個盡頭。莫塵接到於飛揚的電話,叮囑她照顧好自己,莫塵抱著話筒,似乎生離死別一樣,說:“等一切都好了,我第一個就要看到你,你給我好好吃飯,好好上課,一定不能出現任何問題,否則,後果自負。”

於飛揚又是千叮嚀萬囑咐,“你做事總是不帶腦子,這個節骨眼兒就給我省省心,以後做什麽事都想好了再做,別動不動就衝動,衝動是魔鬼。”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通電話,也許電話承受不了高強度的工作,更受不了病毒侵襲,壽終正寢了。

於飛揚從媽媽那邊弄來的板藍根托人捎給莫塵,費了好大的周折。莫塵收到板藍根聽說飛揚感冒了,疑似非典,現在在縣醫院隔離呢。莫塵當下猶如晴天霹靂,非要想辦法出去。當地人連家也回不去,她怎麽能出的去。

莫塵想過把自己淋病了,也被隔離到縣醫院,但是她更怕她和於飛揚隔離不到一起,最後還被看緊了。撒謊說肚子疼,老師卻說學校請了校醫,有什麽病痛都暫時在校內就醫,莫塵沒有辦法隻能回來。

莫塵繞著學校走了好幾圈,沒發現一處可以溜出去的地方。不知道於飛揚情況怎樣了,隻要一想到這裏,莫塵就沒有辦法靜下心來。

來回的踱步,心情凝重,她蹲在地上哭了起來。可是炎熱的夏季,就是灑上一片水也會被風幹,她的眼淚又有誰能看得見。風無情地吹著,天陽絲毫感受不到她的冰冷,一個十六歲的女生無助地站在操場上,沒有任何方向。

塵土飛揚,她和於飛揚早就注定在一起,任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單純的心,在言情小說裏磨練的越發勇敢,莫塵決定翻牆過去。

她找來找去,最後扯下自己唯一的床單,趁著所有人午睡的時候,偷偷跑到操場上,找到雜草叢生的矮牆,將上麵防盜的碎玻璃渣用磚頭砸碎,等著一摞紅磚爬上去。手被玻璃碴弄的滿是上,殷紅的血跡斑斑,她卻沒有感覺到疼痛。

因為牆外沒有磚,太高不敢跳,她把床單擰成一股繩,拴在牆頭,順著牆頭爬下來。莫塵真感謝小時候的調皮,爬樹摸魚的事做多了,練就了身輕如燕飛簷走壁的本領。

她一路跑到縣醫院,醫院裏的消毒水味道更濃,見到有人來都很警覺,小護士問她“你幹什麽的?怎麽隨便闖,不知道現在什麽時候啊,你不會攜帶病毒——吧?!”

“沒有,沒有。姐姐,對不起,我想找人,你能幫幫我嗎?他叫於飛揚,說是疑似非典被送到縣醫院的。”

“疑似病人都被隔離了,不能探病,你回去吧。”

“姐姐,我求求你,讓我見見他,就一眼。要不你把我和他隔離一塊吧,我相信他不是非典。”

那句“山無棱,天和地,乃敢與君絕”真是害人,莫塵的意念裏,愛一個人就是願意和他生生死死都在一起。死對於她是沒有概念的。

小護士看了一眼莫塵,小聲嘀咕:“神經病!”

“我求求你讓我見他一眼就行,我就在外麵看著。”

莫塵不斷地懇求,小護士終於說“你站那邊別動,先量量體溫”,放在桌上一支溫度計讓莫塵自己拿過去,根本不接觸到莫塵的人,趁著莫塵量體溫,拿出噴壺潮莫塵全身上下四周胡亂地噴,莫塵整個身上都是藥水的味道。

“37.5°沒有發燒,姐姐你看。”

小護士不耐煩地問:“你朋友叫什麽名字?”

“於飛揚,幹勾於,塵土飛揚的飛揚。”

小護士拿出本子翻看了一下,說“跟我來吧,隻能在外麵看。”

莫塵想著就要見到於飛揚了,心卻像音樂從最高音突然切斷停止了,一直到見到於飛揚,穿著白色的衣服,被厚厚的玻璃隔離著,莫塵的心才又跳了一下。

他們隔著玻璃,看著對方,因為玻璃隔音,根本聽不到對方在說什麽,隻能用唇語。莫塵怎麽也想不到在他們分別十年之後,竟然再次用唇語和肢體語言交流。隻是這時候她從未絕望,隻要能看到他平安,隻要聽到他說“放心”,她就安心,然而後來的相遇,看著他沒有聲音的語言,看著他隻能比劃著問候,她竟然陷入從未有過的絕望,仿佛天地塌成了一片,宇宙混沌不清,她孤立地站在世界上伸出手來,卻隻能握住空氣。

莫塵隔著玻璃,用借來的紙幣寫下:“你還好嗎?我很擔心你。”

於飛揚看著莫塵帶著血漬的手掌,誇張地長大嘴巴,用手比劃著,生怕她不懂他的意思:“你的手怎麽流血了,要緊嗎?”

莫塵搖搖頭,指指紙上的字,問他是否安好。

於飛揚比劃著:“我很好,你放心,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沒有更多的話,沒有太長時間的守候,他們靜靜地注視著對方,隔著玻璃,還能看到印在對方瞳孔裏的自己。手掌相抵,心係一起。

莫塵很快就回去了,跑得很快,她要趕快回去。要是被發現她不見了,學校一定會亂了,她下一次就不能再逃出來看他了。

床單不知道被誰拿走了,莫塵無法爬到牆上,隻能到附近找磚頭,一塊一塊堆積起來。學校上課的鈴聲響了,她生怕被跑去上課的學生看到,不敢爬上來。一直到上課了,操場上安靜了,她才等著磚頭爬上去。手又被碎玻璃刮傷,一道一道的傷口滲出殷紅殷紅的血,疼的心都發顫。

莫塵瞅著沒人跳了下去。

她慌張地跑到教室,班主任老師已經在講課了。

“報告。”

“你為什麽遲到了?”

“老師,我肚子疼,去廁所了。”

“回座位吧。”

“是。”

莫塵始終握緊了雙手,不讓任何人看到上麵的血,不讓中午的秘密被發現。回到座位上,她從練習冊上扯下幾張紙,包住手,用透明膠粘好了。因為上課,不敢喊一聲疼,連痛苦的表情也不敢有,生怕講台上的老師看出端倪。

皇甫建傑扔過來一張紙條,卷著紗布,紙條上寫著:“用紙包紮傷口會很疼的。”

莫塵回頭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以示謝意。

“上節課講的三首古詩需要默寫的,趁還有一點時間,找同學來黑板上默寫。”班主任說。

“林靜、周挺、莫——”

“老師,我想默寫。”皇甫建傑舉手說。

“好吧,莫塵下次準備。”

莫塵感激地看了皇甫建傑一眼,她的手怎麽去黑板上默寫,估計連拿著粉筆都會很疼。課後,莫塵去謝皇甫建傑,他卻小菜一碟不足掛齒,說:“我打球也經常擦傷,就背了紗布。你得清洗一下傷口,我看你的手傷的不輕。”

“謝謝。我跑的太快,一下子摔倒,擦地板上了,沒想到擦破皮了。”皇甫建傑沒問,莫塵生怕他問起來,幹脆把想了一節課的理由說出來。

“不要沾水,過段時間就好了。”

不知道誰發現學校的牆頭有人翻過,牆外堆了高高一摞的磚頭,學校加大了巡邏力度,又找工匠把牆砌高了。莫塵再也沒有機會翻到牆外看於飛揚了,被隔離的於飛揚也無法把消息傳到封閉起來的七中。莫塵隻有把擔憂都寫下來期待飛揚健康。小女孩的心純淨的像山泉裏冰涼透徹的泉水,滿紙都是“塵土飛揚”字跡。整個高中誰也不知道這個普通的再不能普通的成語竟然是莫塵一生心係的情結。塵土之輕,唯飛揚。

“聽說了嗎,一種死了一個人,前幾天還是疑似病例。太恐怖了。”

說話人正在洗飯盒,就在莫塵的旁邊。隻聽“咣當”一聲,飯盒摔在了地上。莫塵臉如紙色,揪著女同學問:“一中死人了,男生還是女生,叫什麽名字?”

“聽說的,我哪裏知道那麽多。”

莫塵連飯盒也顧不得去撿就往校門口的方向跑,她非要闖出去,門衛大爺拉著莫塵不準她出去,莫塵哭著求著說:“你讓我出去吧,我隻想知道一中病死的人是不是我朋友,我很快就回來,我求求你。”

“小姑娘你冷靜一下,你去看病人,自己被傳染了怎麽辦?”

莫塵苦苦哀求,門衛卻把門徹底關死了,連一隻蒼蠅也飛不進來。

莫塵和門衛大爺揪扯著,說:“你不讓我過去,我就爬門過去了。”

隻要一激動,小時候野蠻的小莫塵就出來了。

門衛大爺實在沒有辦法,把莫塵的班主任叫來了。

“莫塵,怎麽了?怎麽非要出去,現在多危險啊,躲還來不及。”

莫塵張大嘴巴委屈地哭著,“老師,我表弟在一中,他們都說一中死人了,我想知道是不是表弟。”

“別哭了,回去吧。死的是個老人,不是一中的,是家屬。這謠言傳得……”班主任搖搖頭。

莫塵立刻不哭了,“真的?”

“老師騙你幹嗎?一中學生都沒事,疑似病例都排除了,都在正常上課,快回去準備上課吧,好好學習才最重要。”

莫塵拚命點點頭,“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