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蔣翎

“昨晚我夢見你了。我在外麵一直跑一直跑,想要去一個地方,但是又不知道是去哪裏,然後你出現了,問我是不是在跑步。我說是,你就讓我跟著你一起跑,於是我跟著你跑起來,跑到一排老屋前麵,推開門,裏麵全是黑的。你說你進去拿毛巾給我擦下雨水,我說好,結果你走進去就再也沒有出來了,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門口吹風,雨一直下,我又開始跑,在小巷子裏,東拐西拐,一直跑……”

趙淇在電話裏和我談及這個夢境,她說她嚇得哭醒了。室友上課去了,宿舍裏隻有她一個人。窗簾被拉上了,嚴嚴實實的,不透光。她說那種窒息感讓她害怕。

“傻瓜,夢都是相反的,你夢裏的我跑了,可現實的我還在啊。”

趙淇的嗓子有點啞,她吸了吸鼻子,我猜是抽了紙巾在擦,喃喃地說:“如果夢是真的呢?萬一你真的消失了,我去哪裏找你?”

“你哪裏也不用去。”

“為什麽?”

“因為我就在你心裏呀,你去了自然就找到我了,你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油嘴滑舌,不理你了!”

我知道她嘴上這麽說,心裏一定樂開了花。

——這是我們之間常有的對話,充滿了情人間小打小鬧的甜蜜、機智和肉麻。

在那次談及“做夢”的對話之後,趙淇說:“周岐山你知道我很沒有安全感的,你可別亂勾搭妹子啊,不然‘仔細’你的皮!”那陣子電視在播新版《紅樓夢》,趙淇說她實在看不下去,“還是87版的《紅樓夢》經典。”為此,她又重溫了一遍《紅樓夢》,當然,她看的不是電視劇,而是小說。

那些印在紙張上的字句,經過排列組合,形成一串又一串的符號,它們依靠時間的線性序列,將複雜龐大的空間壓縮進來,它們呈現,或者消解意義,取決於作為閱讀者的你。閱讀是這樣一個解密的過程。你在看書,書也在看你,那裏有一整個世界的悲歡喜樂在等你。

趙淇說:“這就是我喜歡紙質書的原因。”

我跟趙淇說起我小時候的事。那時家裏經濟狀況一般,我的很多玩具都是自己動手做的,我做過弓箭、木劍還有帶馬達的小氣船。逢年過節,鄰居家的孩子都有玩具,我很羨慕他們,我央求了爸媽很久,他們才會答應給我買一隻玩具手槍,至於那些高檔一點的玩具像遙控飛機、小汽車、機器狗等,永遠不會出現在我的世界裏。父母雖然對玩具敬而遠之,但對我看書這件事卻慷慨得很。連環畫也好,故事書也好,他們從不幹預,在他們看來,看書是個好習慣,隻要是書,總歸不會壞到哪裏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曆過這樣的童年,所以才會對書有著那樣濃烈的眷戀,他們是我呼吸的氧氣,賴以生存的土壤。

我對趙淇說:“現在小孩玩的玩具都是虛擬的,哪像我們那時候呢,有積木、變形金剛、四驅車……觸摸到的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童年,說不定你現在讓他們搭積木,會被嘲笑幼稚呢。”

我聽過一個故事。講故事的人是我大學同學,一個皮膚黝黑的女生,短發,平日沉默寡言,喜歡躲在教室角落裏看書。她在班上,屬於容易被人忽略的那種人。班級聚會,或者集體出遊,她從來不主動加入喧鬧的人群。她會靜靜地站在一邊,就像觀賞某種表演。她的書包裏除了小說之外,再無其他。女孩子常用的化妝品、梳子、鏡子,她幾乎不用。班上的人很少看到她笑,好像她天生臉部肌肉缺乏笑的機能。走路時,她習慣性地佝著頭,劉海遮住了半邊臉。

她講的故事,和傷疤有關。

那次是夏天,在圖書館,我沿著一排書架瀏覽,想找一本巴赫金的書,找了很久都沒找到。“奇怪,明明昨天還在啊。”我心想,不知是被誰借了。

“你找《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嗎?”我一抬頭,就看到她了,她個子不高,站在書架旁邊。我愣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說話:“嗯,昨天還在的,今天就不見了。”

“被我借了。”

她從包裏拿出那本書,是圖書館唯一的一本。

“你怎麽知道我要借這本?”

“我猜的,這本書對你很重要嗎?”

“也不算重要,就是……想看看。”

那陣子我瘋狂迷戀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兩本大部頭書,我用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才啃完。他的小說有一種魔力,好像在小說裏用魔法創造了一座多種聲音共鳴的迷宮。那些冗長繁複的句子,人物之間大段大段的獨白和對話,是這座迷宮裏障人耳目的磚牆,但是一旦你越過這些障礙之後,你就會情不自禁地陷進去,不能自拔,就像一個犯毒癮的人,不吸食掉最後一點毒品絕不罷休。

讀完那兩本大部頭書之後,渾身的氣力就像被抽空了一樣,所以我需要換一換口味。

我告訴那個女生:“我隻是很好奇巴赫金是怎麽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

她看起來很得意:“那看來我猜對了。”

不知為什麽,那天的她給我的感覺和以往非常不一樣。

我盯著她看,她見我一副驚訝的表情,便解釋說:“上個星期你一直在看《卡拉馬佐夫兄弟》。”

說完,她似乎意識到這句話泄露了什麽一樣,有點尷尬地朝我笑一笑,抿著嘴,不說話了。

我說:“那你先看吧,看完我再找你借。”

“我隻是隨手翻翻而已,先給你吧。”說著,她就把書往我手裏塞。

“《罪與罰》和《卡拉馬佐夫兄弟》你都看過吧?”

我本來想緩和一下氣氛的,所以決定換個話題,但又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好又扯上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這兩本我都看過,不過還是《罪與罰》給我的印象最深。”

“為什麽呢?可我覺得《卡拉馬佐夫兄弟》更厚重,更耐讀一些。”

“可是這本不完整啊,本來還有下卷的,但沒寫成,作家就死了。”

我補充道:“嗯,1881年死於血管破裂——太可惜了,本來還想知道阿遼沙最後怎樣的。”

那天我和她就在圖書館裏聊了起來,怕吵到別人,兩個人都壓著聲音講話。後來被管理員發現了,把我們趕了出來。我們於是站在圖書館大門口,繼續聊。

外麵陽光很刺眼,她和我講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用手捂著半邊臉,那樣子非常奇怪。我盯著她看,這一次,她沒有移開眼光,對視的一瞬間,她的眼裏有光在閃爍。她問:“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躲著大家嗎?”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因為這個。”說著,她用手撥開右邊臉頰的頭發,那上麵,從脖子貼近下顎的地方,延伸到耳垂附近,是一道深色的疤,印在黝黑的皮膚上,像一條麵目猙獰的蜈蚣。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苦笑了一下,那笑短暫得很,待我緩過神來,已經消失不見了,她的臉上,重新恢複了平靜。

“我哥弄的。”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問她:“他怎麽會……做出這種事?”

她說:“小時候我經常和我哥一起玩,那時電視上播香港的黑幫電影,《古惑仔》,對,那時是這麽叫的,我哥天天看,看得入迷了,就說他要做老大。老大身邊都有個‘馬子’,所以我哥讓我做他‘馬子’。有一次,他在外麵和人家吵架,人家笑他隻會找自己妹妹當‘馬子’,讓他有種就找個真的‘馬子’來,我哥不服氣,和他們打起來了,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就在那天,我哥像瘋了一樣,一回到家就拿我出氣,一邊打還一邊罵‘誰要你做我馬子啊,害我被人笑’。我被他打哭了,就往外跑,他在後麵追,最後他不知從哪裏拿出一把小刀,朝我臉上刺了過來,還好我躲得快,不然現在就不會站在這裏和你說話了。”

“這道疤是就那時候留下的?”

“嗯,刀從脖子這邊劃上去,當時流了一臉的血,我都暈過去了。”

在我聽來十分駭人的一段故事,她卻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受傷的不是她,而是別人。她估計我被這個故事嚇壞了,於是問我:“是不是覺得很恐怖?”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她,停頓幾秒鍾後,我問她:“你恨你哥嗎?”

“恨啊,是他害我變成今天這樣的,醜八怪一個,沒有男生喜歡,自卑,抬不起頭來。”

“那他現在怎樣了?”

她搖搖頭,語氣聽起來十分冷淡:“死了,五年前和別人打架,被磚塊砸了頭,沒到醫院就斷氣了。”

聽到這裏,我的心揪成一團——為什麽她會和我談這些?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罪與罰》了吧?哦,準確地說不是喜歡,而是害怕。”

我一臉茫然:“一本小說而已,有什麽好怕的?”

“不,你不懂。拉斯科爾尼科夫舉起斧頭砍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那一段你還記得吧?當時我讀得快要崩潰了。他每砍一刀,都像砍在我心上。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為什麽我哥會莫名其妙拿刀刺我,”她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好像正在泄露什麽驚天秘密一樣,“因為在他眼裏,我不是一個人,我和一隻狗沒什麽區別。”

“可是,你是他妹妹!他怎麽能傷害自己的妹妹!”我發現自己義憤填膺,聲音都提高了。

她冷笑一聲,然後用手指抵住太陽穴,說:“他這裏有問題。”

我歎了口氣:“希望你哥哥在那邊過得好。”

“他好與不好又有什麽關係,死了那麽久了,有時不去想,就覺得他其實從來不曾存在過。”

她又說:“你知道嗎,我一直想自殺。”

我嚇得倒抽一口冷氣,她的語氣讓我詫異,因為“自殺”那麽沉重的字眼從她口中說出,就像說到吃飯睡覺一樣自然。

“因為臉上這道疤,我自殺過三次。醫生說要植皮,可我家沒錢啊,出不起那個手術費,所以就一直拖著。我自殺沒死成,反倒連累了爸媽。後來有一次,我媽拉著我的手說‘我已經沒了一個兒子,再不能沒有你了’。我媽說得哭了,我也忍不住哭了。從那以後我就警告自己,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就算醜,也要醜得有個性。”說到這裏,她如釋重負,眉目之間的表情舒展了不少。

我說:“沒想到你身上還有這樣的故事。”

“其實,人在終極意義上是越活越孤獨的。以前總是耿耿於懷,現在倒是覺得沒什麽了。這道疤,可能一輩子也好不了,不過沒關係,我就繼續做一個隱身人吧。沒人注意我,我就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了。”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超乎尋常地平靜,可是為什麽我聽到的盡是悲傷?

後來我把這個和傷疤有關的故事講給趙淇聽。

趙淇聽我講完,表情怏怏的,她問我:“後來呢,她怎樣了?”

“去年,她在宿舍上吊自殺了。”

趙淇一臉的不相信:“她不是說要好好活下去嗎?怎麽會……”

“我也想不通。那天學校來了好多警察,她住的那棟宿舍拉了警戒線。她的家人聞訊趕來,她爸媽哭得好傷心,尤其是她媽媽,人都哭得癱軟了,哭聲在宿舍區一聲接一聲,非常嚇人。雖然學校方麵極力封鎖消息,但是本地的報紙還是做了追蹤報道,盡管占的版麵不大,不過已經足以引起大家的討論了。那陣子鬧得沸沸揚揚的,尤其是我們學校的人,QQ群上、論壇上、宿舍裏,一夜之間,大家的焦點都集中在了這位自殺的女生身上。有人猜測,她是感情失意,加上自卑長期折磨她,所以才選擇這樣一種方式了結自己。”

我們這些“談死色變”的人如此忌諱死亡,又都忍不住說起她。

“很可笑吧,她的死,從某種程度上引起了大家對她的興趣。”

那個女生的自殺成了陽光底下的一道陰影,它在我眼前晃動著,忽明忽暗。從那以後,我經常無緣無故就會想起她,想起我們在圖書館聊天,想起她說起《罪與罰》時臉上淡淡的哀傷,以及那種看透生死的漠然。她臉頰那道傷疤變成了隱喻的符號,時隱時現,總在提醒我,人生無常,生命無常。我常常在想,在選擇結束生命的那一刻,最後閃過她腦海裏的念頭會是什麽呢?是赴死前愁腸百結的心緒,還是那把明晃晃的揮之不去的小刀?小刀那樣尖銳,那樣刺眼,帶著死神逼視的光芒,被至親至愛的人握在手中,那樣直直地,沒有半點克製和憐憫,朝她刺了過來。肉體傷害會有恢複的一天,但內心的傷痛,該帶著怎樣一個巨大而難以治愈的創口?在通向永恒死亡的陰暗之地時,她一定滿懷著怨憤和解脫之情。在那一邊,時間以另外一套計算機製在運轉。她的生命指針因為死亡而重新被撥回原位,回到一個既沒有起點也看不到終點的地方。在那個地方,她會以另一副麵貌出現,枯瘦的,訕然的,就像一個提線木偶師,隔著幕布窺探凡塵俗世,操縱生死,提攜愛恨。

隻是,我始終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麽出爾反爾,為什麽不好好地活下去?在這個世界還來不及擁抱她之前,就拋開了它?

“她心裏一定很苦,不然,不會走到這一步。”趙淇看著我,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悲傷。

“其實,她是被我們害死的不是嗎?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凶手,無一例外。”

趙淇看著我,好像我也成了罪不可赦的幫凶。

那段瘋狂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光已經遠去了,隨著那個女生死去的消息遠去了。從那以後,我就對小說裏的暴力、殺戮和死亡感到懼怕。那些血管裏淌著冰碴子的作者,他們處置一個人物的生死易如反掌,他們可以一邊笑著一邊描摹暴力和死亡。可是,難道他們就從來沒有預料到嗎?未來的某一天,有一個讀者會和故事裏的死亡相遇,並且因此而戰栗而恐慌,甚至發狂。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們還會一如既往地寫下去嗎?

我們身處的這個世界,到處充斥著死亡的腐朽味道:汙水橫流,下水道,垃圾堆,鼠蠅的屍體,被獵殺的珍稀野獸,擱淺的鯨魚,餓死在寒風中的流浪漢,一出生便夭折的嬰孩,孤苦無依的老人……死神是無處不在的幽靈,來去自如,出手迅捷,像一個蓄謀已久的狙擊手,躲在我們看不見的狙擊點上,潛伏、瞄準、射擊。我甚至能聽見那顆子彈從槍膛推出,以風一樣的速度撕裂空氣,鑽入狙殺對象的肉體那瞬間發出的摩擦聲。撲哧一聲之後,血管爆裂,靈魂覆滅,前一秒還在血管裏流淌的血液下一秒就沿著傷口噴湧出來。

在那個類似祭奠的場景裏,死神把儀式的莊重和威嚴帶到了人間。

可是,誰也沒有辯駁的機會,誰也沒有上訴的權利,甚至,誰也沒有資格批判死神。它淩駕於生命之上,它可以對生命肆意剝奪。在死亡的極權主義社會裏,他是獨裁者,殘暴、專製、嗜血、貪婪。

想到這一點,就讓人無比沮喪。

然而現在,比這個更沮喪的是,我捧著一本小說,一本趙淇生前無比喜愛的小說,卻完全沒有頭緒,我不知道,這本書對趙淇來說意味著什麽?為什麽她會把它當做遺物留給我?是因為這本書曾經見證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她舍不得將它丟棄,還是她試圖借助小說來傳達一些無法言說的信息?

我坐在床頭,靜靜地注視著手裏的這本小說,內心湧起一陣蒼白的無力感。

我想,除了將這本小說耐心地讀完,想必沒有其他方式可以解答我的疑惑了,不然,趙淇何以將它留下呢?

我決心好好讀一讀這本小說。

《南方旅店》就像那些帶著濃烈時代印記的中文書籍一樣,並沒有給人很特別的感覺,我對它的印象還停留在粗糙的裝幀設計上麵。封麵上影影綽綽的女人背影,像是從電影海報上複製下來再粘上去的一樣。

“南方旅店”四個字,工工整整地印在封麵上,豎排,黑色宋體。

我翻開對折的勒口,上麵印有一段作者的簡介:

蔣珍妮(1971— ),原名蔣翎,福建南靖人,1994年畢業於台灣文化大學外文係,同年赴美國杜克大學攻讀文學碩士,畢業後於舊金山一家報社當記者、編輯,業餘時間從事文學創作。2001年,30歲的蔣珍妮正值事業高峰期,不料丈夫與女兒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作家悲慟不已,決定遠離美國,回中國生活一段時間。《南方旅店》便是作家在這一段“痛失所愛”的特殊時期寫下的作品。

兩百字不到的簡介,就把《南方旅店》的寫作背景勾勒出來。至於這部小說的風格如何,故事情節如何,一概省去了。要是以前看到這樣的作品簡介,真會讓人一下子倒胃口。我心想,再怎麽說也應該在簡介中提綱挈領地概述一下情節,好歹讓讀者有個初步的了解嘛,但奇怪的是,讀這段文字的過程中,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字裏行間跳了出來,也許是“痛失所愛”四個字攫住了我的注意力,也許是“特殊時期”契合了我當下的處境?

屋外漆黑一片,我盯著勒口的這段文字,沉思良久。

我不知道這位叫蔣翎的女作家究竟是誰,我不習慣一個中國人取“蔣珍妮”這樣半中半洋的名字,所以固執地這樣稱呼她。即使翻遍記憶的儲存倉庫,也找不到任何線索。我於是打開筆記本,用Google搜索關鍵詞,奇怪的是,搜到的任何一個頁麵都與她無關。我想,她會不會隻是某個大陸出版商一時頭腦發熱而引進來的作家?又或者《南方旅店》是作者自費出版的小說?但大致可以確定的是,這樣一位女作家在同類型的文學圈子裏排不上任何座次。相比譚恩美、張翎、嚴歌苓、哈金這些鼎鼎有名的海外華人作家,她太小眾了。那些主流的,早已被專家學者運用各種文學批評理論進行解構和剖析的小說家,他們的作品不管書寫異鄉經驗還是記錄本族曆史,都似乎停留在一個大體固定的套路上,那麽,這位叫蔣翎的女作家會是什麽風格呢,她會另辟蹊徑麽?

我翻開版權頁,出版日期是2001年12月,第一版印刷,沒有標明印數。從出版日期算起,到我第一次知道這本書,大約過去了十年。

十年是什麽概念?一本書的定價翻了幾番,有人出生了,有人老去了,地球的平均氣溫上升,亞馬遜叢林的動植物日益減少,瀕臨滅絕的物種再也見不到……而南方旅店》的紙張發黃,是那種透光非常嚴重的普通印刷用紙。如果放在當年,這樣一本小說可以滿足很多文藝青年的獵奇心理,而現在,小說的外表殘舊,散發著一股被時光浸潤和灰塵覆蓋之後的味道。封麵的塑膠薄膜起了泡,就像一個臉上長痘痘的人,美感減損幾分,有礙觀瞻;內頁紙張有黴點,大概是翻閱者喝茶不小心滴下的汙跡。就是這樣一本書,不知被多少人翻閱和流傳,它變成了一隻海上漂流瓶,隨著潮漲潮落漫無目的地遷徙,最終漂到了趙淇手上。

趙淇對它愛不釋手,我想起在酒店裏,她低著頭翻看《南方旅店》的樣子,竟然恍惚覺得,她還活著,她的目光清澈而憂傷,她的鼻息還溫熱著。

我想起那時她說的,關於《南方旅店》的話。

——“因為,它有一股死亡的味道!”

在漫長的時光河流裏,在趙淇說過那麽多話當中,為什麽這句話會單獨跳出來?就像舞台中間,被探照燈圈中的那個演員,因為燈光太耀目,她的神情舉止與黑暗背景形成強烈對比,她的目光穿透舞台和觀眾席之間那層透明的空氣,朝著坐在觀眾席上的我直直地投下來。

我的背脊一陣發寒。我閉上眼睛,描摹她的輪廓,她的臉部特征。她的睫毛很長很翹,好像那個恰到好處的弧度,是為了承接天上降落的什麽。除此之外,在那張素描般精致的臉上,歲月的光暈潤濕了。她在哭,是的,她在哭,她突然成了一株哀豔的玫瑰,一日一日,枯萎了,消失了,遁逃在廣袤的天地間。

空氣中襲來一股腐爛潮濕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這一次,我要活得像一個小說家,絕望而堅強。

清平鎮的夜靜謐得可怕,我走進一個比夜更黑暗的地方。

那個叫蔣翎的女作家,我想象她寫下這個故事前的經曆:背井離鄉在海外求學,在杜克,美國南部最好的大學,當她的雙腳踏上美國的土地那一刻,她臉上一定洋溢著一種闖入陌生世界的驚詫:天哪——原來這就是美國!異國他鄉和她預想中的終歸有些不同。來之前,友人送了她一本旅遊指南,上麵,有北卡羅萊納州德勒姆城的地圖,主要街道的英文名和中文名被標示得清清楚楚,也許友人怕她在新的城市裏迷了路,據說她一直是個路癡,方向感不佳。在她租住的那間單身宿舍,她放下行李,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看門鎖是否牢固。她怕治安不好。安頓下來後不久,一種異鄉感或可以稱之為“鄉愁”的東西襲來。具體到日常生活的起居飲食,乃至語言交流,這種無所不在的異鄉感有了一個更準確的名字:孤獨。她發現,不管她怎麽試圖融入周圍的環境,在那些金發碧眼的外國人看來,她依然隻是一個中國人,黑眼睛黃皮膚的中國人。

她痛恨這摘不掉的麵具。

她記得一次在同學的要求下,她帶大家去唐人街。唐人街,那是她最不願意去的地方。那些家鄉元素:餐館、藥店、裁縫店、古董、對聯、唐裝……漂洋過海,被原封不動地複製,然後移植到這裏,它們曾經可有可無地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但隻是換了一個地方,這些曾經熟悉的物什就全都變了味。

在一家中餐館,她替同學點了幾樣家常菜。金發碧眼的外籍男女,不懂拿筷子,她便耐心地教。一餐飯下來,有說有笑,隻是她心裏泛起幽幽的愁緒。她在異鄉嚐到了熟悉的味道,盡管色香味隔了幾重,但她還是沒來由地,突然感動得熱淚盈眶。味蕾的偏執沒有因為地域的遙遠而消退,反而更加濃烈。她還是那樣一個地道的中國人。我想,就是從那時開始吧,她的內心有一種孤獨又渴望傾訴的體認在滋長,她任憑這陌生的體認虜獲了身心,並開始嚐試用一台舊貨市場淘來的打字機,一點一點寫下她的困惑,她的迷惘,她的希望和憂傷。

她常常問自己:“要有多長時間,我才能習慣這種身份的轉換和認知呢?”實際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多久,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這輩子隻能活在這種遊移不定的雙重身份中了。

蔣翎熟悉的台南地區,那些與閩南南靖一帶一脈相承的風土人情、建築、飲食、服飾,忽然在輾轉遷徙中複蘇了過來。她早年練筆的那些短篇小說裏,一定會有一個小女孩,她有一雙清澈的眼,眼裏有恣意但無限哀傷的柔情。那是她的投影。她對細微聲響敏感,對四季更替、蟲鳴鳥啼洞察秋毫,她對家庭施與她的期盼和壓力暗暗抗拒著。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長大之後,選擇了異於常人的生活方式。用距離的遠,來填補人生的空。

她在那所嶄新的大學裏,穿著樸素,步履匆忙。

周末,她會背著書包——包裏放有課本、鉛筆以及稿紙——去一間安靜的咖啡廳寫作。她坐下來,開始新一個故事的構思和書寫。陽光穿過玻璃窗戶落在她抬起的眉眼間,一定很美。

她是否就在那裏遭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戀情呢?

她未來的丈夫,一個和她一樣是留學生的華人男子。他們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錯身,然後,又在一個毫無預料的契機重逢。九十年代的華人留學生,在網絡和手機尚未完全普及的年代,他們的身上,一定還浸染著某些“舊時代”的風範。他們相愛的那段時光裏,生命迸出微塵沸騰一般的熱,那種熱延燒到心底去。

她心生感激,因為,就在百般孤獨中,他來了,並與她相愛。

於是,她那些練筆的故事,那些謄寫在潔淨雪白稿紙上的短小故事,起承轉合間有了被閱讀被欣賞被感動的可能,這種可能因有了具體的對象而格外生動。他讚歎道:“你很有當小說家的天賦。”我在想,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句由衷發出的喟歎,令她內心那顆被荒土掩埋的種子悄然萌芽。於是,一段異鄉的感情,寫滿了詩意,她那些愁腸百結,抑鬱孤獨,都有了抒發的對象。

她的碩士論文,寫的是美國文學“垮掉的一代”與中國文革地下文學的比較。一開始那個長著大胡子的導師皺了皺眉,沒答應,覺得她的論文題目太大,怕她做不來。但她那時年輕、倔強,覺得這裏大有可以研究和拓展的空間,於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說服導師,和他談了論文大致構想和創新之處。談到動情時,她的眼裏閃著光。最後,大胡子導師聳聳肩,同意了。那篇論文,她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搜集資料、作數據分析、文本比較……最後真給做出來了,漂漂亮亮,用大胡子導師的話來說就是“Perfect,very awesome”答辯通過,論文也順利發表了。這成了她日後在異國他鄉謀職的敲門磚,憑著這篇論文,她順利在一家報社找到了工作——舊金山,金門大橋,City Light Bookstore,Beat Generation……光榮與夢想,自由和前衛的代名詞。尤其是那家“城市之光”書店,幾乎成了文學愛好者朝拜的聖地麥加——一所因“垮掉的一代”而聲名遠播的書店。

碩士畢業後,她的生活順風順水。她在報社的工作得到上司的認可:出色的文筆,獨特的觀察視角,更為出彩的是作為一個跨文化、跨地域的文字工作者,她總能恰如其分地抓住要點,切中要害;未來的丈夫向她求婚了,身在異鄉,用的卻是中國人的傳統方式。他給她寫了一封求婚信,寫在信箋上,紅色的豎行格子,一字一句,框住了她的心。那些澎湃洶湧的深情句讀,讓她想起胡蘭成寫給張愛玲的情書。他的毛筆字寫得並不好,但一筆一畫之間,自有一股笨拙的書香韻味。

她一邊看,一邊品味,嘴角露出了一抹笑來。

她接受了這份笨拙的愛。之後兩人結婚,同居,生育。她真正地投入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女兒像她,也像他,瞳人是灰色的,他說:“這樣的人才善良。”可是,直到噩耗飛石一般擊中了她的意識,她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善良的人會遭此橫禍?

“我由此明白,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管你出身高貴還是卑賤,總免不了受死亡的威脅。丈夫和女兒出事後,我經常處在精神恍惚的狀態。我像是一下子老了幾十歲。皮膚幹涸了,眼睛空洞了,身體的內在肌理和器官乃至血液與細胞,都暫停了工作。丈夫和女兒本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給予我溫暖和愛的人。隻是,我從來未曾想過,上天會那麽快收回了他贈予我的豐厚禮物,難道活得太幸福也是一樁罪惡?他們的離去,讓我三十年的生命停滯了。我是個懦弱的人,對所有人生的沉屙和災難,從來沒有過想象。倘若有一件事值得自豪,那便是在丈夫和女兒出事後,我選擇活下來。又或者我一直沒有勇氣死去?懦弱成了生命的助推器,它催促著我,不讓我停下腳步,不讓我思考那些和死亡有關的沉重話題。

離開美國之後,我沒有回台南,也沒有回南靖。

這個西樵小鎮,是我生命裏的“迦南地”。不同的是,沒有帶領我走出埃及的摩西,所有的荊棘、海浪、暴雨和狂風,我隻能獨自一人抵擋。小說裏的這段故事,發生在我居住於小鎮的這段時間。自決心寫下這部小說的那天起,一直到完成最後一個段落一個句子,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總有一種東西是不死的,就像小鎮常年茂盛如巨傘的大榕樹,那些倒掛的樹須,長可觸地,它的生命早已和滋養它的土地牽扯在一起,即便樹幹幹枯,枝葉凋零,它還是保持著頂天立地的姿勢。

這種東西,也許可以稱之為愛。

剛到美國那段時間,我嚐試寫小說,長的、短的,寫在潔淨雪白的稿紙上。他第一次讀我的小說,告訴我:“你很有當小說家的天賦。”沒想到,他的一句稱讚,會成為我日後寫小說源源不斷的動力。隻是這一次,這部小說,我是帶著乞求的姿態在寫,我祈求時間慢一點,再慢一點。如果這是一出虛構的戲劇,一場神奇的魔術,我希望它能召喚逝去的亡魂。”

——蔣翎,《南方旅店》自序,2001年夏

以上摘錄的這一段自序,是我打亂了順序重新謄寫的。

現在讀到的這篇序言,是吊唁,也是自悼。序言像一段淩亂的獨白,有談及她在美國的留學生活的,有談及她對小說寫作的看法的。看得出,這個第一次出版小說的女作家,急於向她的讀者表達一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她的野心,藏掖不了,抖落在字裏行間。

她的摯愛,丈夫和女兒,一個給了她異鄉的愛,一個延續了這份愛,可是,他們因為一次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短途旅行,永遠地走了。那輛大卡車在雪地裏打了滑,司機從驚愕中回過神來,忙亂中踩了刹車,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大卡車像一塊巨石,一塊發出死亡威脅的巨石那樣滾了過來。男人打了方向盤,但是最後還是逃不過衝破護欄撞過來的大卡車。女兒的尖叫聲停頓了,他們父女,被卷入絞肉機一樣的大卡車底下……

消息傳到她那裏,她握著電話的手顫了一下,然後,整顆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碎在了那個冷空氣肆虐的冬天。

丈夫和女兒葬在了一起。

照片上的丈夫,三十五歲,女兒,才三歲。她是二十八歲才有的女兒,這個精靈一般的女兒,來到這個世上僅三年,哦,不,具體來說是30個月,還有半年才滿三歲。可是死亡那麽殘忍,未經她同意,就將她擄走了。連同女兒一起被擄走的,還有她摯愛的丈夫。

接到通知那天,她在辦公室昏了過去,而後她強打起精神,在同事的陪同下去醫院辨認屍體。她怎麽也沒想到,早上還活蹦亂跳,臨走前還在她臉頰上親了一口的女兒,現在已經失去了任何生命體征;而她丈夫,這個愛她們母女勝過世上任何一切的男人,他的身體和四肢已被擠壓得血肉模糊。那個開大卡車的外國人,頭撞上了車窗玻璃,腦顱出血,在她趕去醫院的時候,醫生宣布他搶救無效身亡。

她的意識一片空白,眼前是刺眼的白熾燈,步履匆忙的醫護人員,操著一口美式英語的警察,亂糟糟的聲音以及被淚水打濕了的死亡確認書。她想破口大罵,想揪住罪魁禍首質問他,為什麽要這樣,為什麽?可是,可是那個製造了車禍的卡車司機死了,她的滿口髒話和詛咒沒了發泄對象,她隻能罵自己,詛咒自己,任由自己在醫院擁擠的走廊上,癱軟作一團。

料理完丈夫和女兒的後事,她感到一切都空了。

她想起看過的一則有關美夢和噩夢的寓言:有個年輕人經常做噩夢,夢見魔鬼舉著大刀要砍他,他求助巫師,巫師告訴他,如果再夢見魔鬼,就大喊一聲“我在做夢”——魔鬼就會消失了。他按巫師的話這麽做,一夢見舉著大刀的魔鬼朝他跑來,他就大喊:“我在做夢!”魔鬼果真就消失了。從此以後,他再也不會做噩夢了;有一天,他做了一個美夢,夢見自己撿到了一箱子的金幣,他在夢裏驚喜萬分,一時脫口而出:“我在做夢!”沒想到夢醒,那箱金幣竟然出現在他身邊!從此以後,他頻頻做美夢,夢見綾羅綢緞,夢見錦衣玉食……每一個美好的夢裏,這些美好的東西全都因為那句神奇的“我在做夢”而化為真實。一天夜裏,他夢見了愛情。一個姿色可人的女子出現了,他瘋狂地愛上了她,在夢裏,他記起了巫師的話,於是再次大喊:“我在做夢!”夢醒了,那個女子竟然就睡在他身邊!從此以後他擁有了愛情,可是那些他在夢中盜取的珠寶、美食、綢緞……這些美好的足以令他富足一輩子的東西全都消失了。他從此,又一貧如洗……

這個寓言沒有結局,或者說,它的結局是開放的——反正寓言就該如此,故事結束了,寓意和疑問留存在故事之外:年輕人是否和那女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一貧如洗的年輕人,靠什麽來維持愛情?

她沒來由地想起這個寓言,想著如果在夢中,她也可以因為一句咒語而改變現實,那麽,籠罩著她的這個噩夢,會不會消失呢?一旦她喊了那句“我在做夢”,她摯愛的人會不會變成亡魂永遠地離她而去?那時她的悲傷大過一切,她早已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夢境了。她寧願自己處在夢境之中,隻要高呼一句咒語,便能永遠抽離這個夢,奔赴死者所處的那一邊。

然而她什麽也做不到,除了悲傷,她什麽也做不到。

她從報社辭了職,賣掉了舊金山的那處房子,而後隻身離開美國,去了中國內地,一座不知名的南方小城。

朋友問她:“為什麽不回台南?”

她淡淡地說:“我不想被太多的關心和同情淹沒。”

她去的地方,既不是祖籍地南靖,也不是台南老家,在她的《南方旅店》裏,那裏叫“西樵鎮”。

我順手翻開扉頁,沒有看到想象中“獻給×××”這樣的題詞,而是一句英文:

Never trust the storyteller,only trust the story.

——D.H.Lawrence

D.H.Lawrence?那個寫《查泰萊夫人的情人》的勞倫斯?不過,他的書我一本也沒看過。蔣翎為什麽引用這句話?故意製造一點噱頭?一開場就向讀者擺明態度:永遠不要相信講故事的人,要相信故事本身。就像事先定下的遊戲規則,介於作品和讀者之間的遊戲規則,借此模糊虛構與現實之間的關係。看哪,你可千萬別相信作者,她是一個騙子。要是相信了,你就永遠看不見故事的真相。問題是,那篇情真意切的序言出賣了她。我相信不管誰讀了這篇序言,都會產生一種要拿故事來印證現實的念頭。

帶著這樣的疑惑,我翻開書,迫不及地待讀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