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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下學期,對大學已經沒有什麽新鮮感了,該認識的老師和同學大都已經出現,就那麽些人。想起高中時候對大學的那種憧憬,恍如隔世。

課上的很沒意思,逃課越來越多了。以前三少問過我一個問題,假如你早上起晚了,上課前隻能選一樣,A刷牙洗臉,B上廁所,C買早飯,選哪個?我想了想,說,我選D,遲到。可是現在讓我選,我會選E,不去了。

薑少還是經常去找我,亂七八糟的扯一些文學和藝術。我最怕的就是他抱上吉他,唱他自己寫的歌,很難聽。不過受他的影響,我開始喜歡音樂,開始摒棄流行歌曲,喜歡民謠和搖滾。

羊奶還在賣,三少偶爾會陪我去。菜市場麽,人多的時候忙的口幹舌燥,人少的時候又閑的無事可做。有一回,買菜的阿姨們在踢毽子,我在一旁看著發呆,她們就邀請我加入。然後慢慢就混熟了。羊奶賣的不鹹不淡,踢毽子水平倒見長,開始隻能踢一兩個,後來能踢百十個了。再後來阿姨們已經不是對手了。她們說,小夥子,你可以出師啦!能把我培養出來,他們好像很驕傲。

有一回,下班的時候三少他老爹開車接他回去了。大爺說,這小夥子看著家庭條件也不錯啊,還能出來打工,難得。我說,大爺,他叫丁一二,天津的。大爺說,我知道。

然後大爺愣了一下,說,天津的丁家?我點了點頭。

大爺好像陷入了沉思。我也下班了,急著走呢,喊了他一聲,大爺!他緩過神兒來,說,如果沒記錯的話,我跟他爺爺有過一麵之緣。

我略微有點驚詫。大爺說,小夥子,明兒還來嗎?我說,來。他說,來回倒騰怪麻煩的,跟我回家吧,咱爺倆喝點兒,明天早上一塊兒過來。

我猶豫了一下。大爺從沒說起過他的家人或者過去的事兒,我對他並不了解,所以不敢完全信任。我跟三少推測他是早年喪偶,子女太忙沒空照顧他,所以給他開了個店玩兒的。菜市場熱鬧。

大爺見我遲疑,說,也沒啥,就想起很多舊事,咱倆也算有緣,找你嘮嘮。

我一聽,興奮了。我對故事有著非凡的熱愛,尤其是老年人的故事,那都是縱橫一生,時間跨度大,常常聽的我唏噓不已。

有些人在老去的時候一無所有,隻剩下這些故事,還有滿臉的滄桑。並且我尤其喜歡走南闖北這幾個字。不管你是幹什麽的,哪怕是修鞋賣藝,哪怕是個賊,隻要說出來,想當年,老子走南闖北,都豪情萬丈。

我非常期待大爺用走南闖北這幾個字,引出一段段故事,所以痛快的擺了下頭,說,走!

大爺說,好,我去買幾個菜,守著菜市場,就這點兒方便。

大爺住豐盛園,在八緯路那邊,走一會兒就到。到樓下了,我說,大爺,走樓梯吧。大爺說,小夥子,十三樓啊,我一個快八十歲的糟老頭子,陪你鍛煉身體?

進了電梯,就我倆人,我先跟大爺說了一段故事。

我不喜歡坐電梯,平時去上課三少總是陪我爬樓。他對此略有微辭。有一回我倆從七樓下來,他說,下樓真慢,還是跳的快。他可能是覺得我有強迫症,覺得電梯不安全。

其實還真不是。我上大學以前沒做過直上直下的電梯,隻在商場坐過斜的那種。有一回跟同學下樓,我正好被擠到按鈕旁,我摁錯了,所有人都在笑。我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我回頭百度了一下電梯的用法,這次沒哭,真的,隻是覺得城市有時候對鄉下孩子太過殘忍。

到家了,一個很普通的偏單,但是很整潔。大爺炒了幾個菜,開了一瓶二鍋頭,開喝。

大爺並沒有我想象中的豪情萬丈,反而很平淡,我就開始問,大爺,您認識丁一二的爺爺?

大爺呷了口酒,理了一下銀發,慢悠悠的說,算認識吧,我倆一起挨過批鬥。

我忍住所有的好奇,靜靜的聽著。

大爺說,你知道我姓魏,但不知道魏什麽,我叫魏運武,我父親叫魏國生,是白崇禧的警衛隊長,我年輕的時候跟一個姑娘搞對象,也是大戶人家的閨女,好看,那天晚上突然說要撤退,當時我在重慶,她在天津,亂糟糟的,電話線也斷了,我以為她不會去,她以為我會去,然後我就留下了,她隨她爹去台灣了,從此一衣帶水,陰陽兩隔。

我說,那您終身未娶?大爺點了點頭。

大爺沒有走南闖北,但是簡單的這幾句話,已經讓我唏噓不已了。感情問題有時候真的會困擾人的一生。

跟大爺還說了很多,還有建國以後的事,他挨批鬥,曾經跟三少的爺爺關在一個屋子。我們叫它牛棚。

還說起了天津。這事兒說來挺操蛋的,開始我發現天津人罵北京人,北京人也罵天津人,我就跟著天津人罵北京人,後來我發現天津人罵河南人,於是又跟著北京人罵天津人,最後我發現,北京人也罵河南人。我問大爺,北京和天津怎麽就不對付。

大爺笑了,跟我講起了這段淵源。

明初,朱棣起兵造反,從北京一直打到南京,然後然後遷都回來。當時北京臨海,水路可以直接從南方打過去,他就設了一座城,守衛北京,是為天津衛。天津,天子津渡,天子上船的地方,衛就是守衛。他命令一些兵丁駐紮此地,在此安家落戶。天津文化很雜,不僅是因為曾經是租界,建立的時候,這些兵丁哪兒的都有,河南河北山東東北,在遺傳和繼承上就很雜。

北京人說,你們就是看門兒的。天津人說,那都是幾百年的事兒了!北京人說,天津是北京的後花園,你們都是農村人!天津人說,我們好歹也是國際化大都市,憑什麽呀!

那天晚上,我跟大爺都喝多了,爛醉如泥。第二天在店裏呆著,忽然感覺很別扭,我們倆把能說的不能說的一起說完了,沒話說了。

於是我辭職了,從此以後再也沒去過十三經路,再也沒見過那位大爺,魏運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