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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人走了,時纓打了個嗬欠:“行了,你也出去吧。”

“好嘞。”子衿知道時纓護短,有這麽一位好說話還時不時給她零花錢的主人,她感到生活充滿了陽光。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忍不住回頭道:“大人,千萬養好身體。”

“你倒是比那小妮子嘴甜。”時纓擺擺手,“去吧。”

子衿雀躍著走了。

“躲什麽?還不快點進來?”時纓早就知道那個軟蛋就躲在門後,此時聽到聲音,她才怯怯地露出一個腦袋。

“到我身邊來。”時纓的語氣恢複了溫柔。

將蕪還是怯怯的,但主人的話她不敢不從,於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走到了時纓身邊,她還沒說話,時纓忽然將她一下子拉到跟前,蒼白的指尖劃過她的耳際。

“告訴我,”時纓的聲音溫柔甜膩,“我暈倒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麽?”

時纓的記憶不甚明朗,他隻隱約記得,自己的內丹仿佛被什麽無形的東西攫住了,一隻手揉搓了它幾下,並要掐碎它,那隻手的主人對他懷著強烈的恨意。

“當時能靠近本君的人隻有你,小妮子,你到底是誰?”

早知道會有此一劫,將蕪瑟縮不已。

將蕪知道自己若一時心軟導致暗殺失敗,就會被對方懷疑。可是看到他真的倒在自己麵前,想著他在最開心的時候被喜歡的人狠狠捅上一刀的心情,那刀便仿佛也插在了她的身上。

她做不到。

時纓的屋子裏放著好幾盆冰,但還是暖融融的。將蕪能感覺到他身上滾燙的溫度。可他的眼神如此冰冷,和那天口口聲聲說喜歡她的時候判若兩人。

“我、我不記得了……”將蕪聲音很低,“我不記得了,我隻是看到你摔倒了,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她睜著眼睛說瞎話。

時纓眼底的光彩消失。他依然試探著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將蕪點點頭。

停留在她耳根的手指頓了頓,時纓有些頹喪。罷了,恐嚇這個小妮子有什麽意思呢?巫鹹還沒有來,她隻要不說,他是不能拿她怎麽辦的。隻是他那日在澡堂說的話,未免太讓人難為情了。

時纓臉紅起來:“那一日,本君跟你說那些話,隻是被那毒物的幻術迷惑了所致,當不得真。”

“我、我知道。”將蕪一向自卑,自然也給了他台階下。但他忍不住又懊惱,這都什麽跟什麽,他明明不是這麽想的。

時纓煩躁道:“你先出去吧,本君靜一靜。”

將蕪低著頭退了出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瞧了他一眼。

時纓招人喜歡,可如今她對他的感情越發複雜起來。或許是因為知道他們之間橫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她之前被甜蜜表象迷惑而生出的得意忘形已經消失殆盡。

可她又是為什麽在被他懷疑之後,依然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但求在他身邊?

將蕪這麽想著,咬咬牙,掐了一下手心。

下次,如果還有下次機會,可不可以不要再心軟了。

子衿在回廊踱步,回想起之前的情形,越想越憤憤不平。

“好你個李萬綺,竟告狀告到了大人這裏。”

她知道時纓護短,可時纓也不希望門下的妖物到處惹是生非。若說大家不惹事,那都是因為念著時纓的好。她也不是不念,隻是咽不下這口氣。

子衿這麽氣哄哄地就要出門,卻被迎麵而來的杜若攔住了。

“姐姐,你這是去哪兒呀?”杜若的語氣竟然有些陰陽怪氣。

子衿知道自己這段時間疏於修仙之道,已經讓杜若不快了,這會兒隻好撒謊道:“我隻是餓了,想去找點吃的。”

杜若輕笑:“姐姐說的哪裏話,妖怎麽會肚子餓?難不成你要去吃人?”

“我怎麽會做這種事情!”子衿梗著脖子道。

“不吃人吃什麽?姐姐不是問我為什麽要修仙嗎?因為不成仙,我們就得過這樣的日子,我們也會餓,但我們隻能吃昆蟲,吃老鼠,吃人心……”

“夠了!”子衿大聲喝止她,“你在說什麽?我們在這府裏好好的,餓了吃些蜜糖,渴了喝些露水,自由自在的,哪有你說的那麽惡心?”

杜若眼神幽怨,再次道:“姐姐執意要管那個男人的事情對不對?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

“不修仙就不修仙,有什麽可後悔的!”子衿也生氣了,撂下狠話便走。

子衿和杜若雖然是雙生姐妹,但性情大不相同。子衿活潑,杜若溫柔。換句話說,子衿沒什麽心眼,但杜若沉穩內斂,大多數時候不會把心思寫在臉上。

子衿隻是覺得妹妹管得太多了,就算她真的看上了那個男人又如何,堂堂魔尊舒墨不也和凡人結婚了?現在他的日子過得正滋潤,把那前任府尹寵上了天。

常皓是不起眼,但子衿有能耐,隻要她喜歡,讓她的夫君過什麽樣的日子不可以?

她這麽想著,腦海中又浮現出常皓那張詭異的被火吻過的麵容來。一半可怖一半清俊,宛若天生的妖孽,殘缺、迷人。

她忽然生出無限的情絲來……不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酉時,奢香茶鋪人滿為患。常皓一如既往地站在台前,一拍案板,清清嗓子便開始說書。

“上回書說到……”今時不同往日,他說得無精打采,仿佛在等著別人把他趕走。

他已經打定主意,結算完今日的工錢就回鄉下去。

種田也好,養豬也罷,就這樣過完一生。他甚至沒有結交權貴,成為幕僚清客的野心——他不打算依附於任何人生活。

他受的苦難和侮辱已經夠多了,早該找個清靜的地方,默默無聞地活下去。至少那樣不會有人來揭他的傷疤,不會有人嘲笑他。

“這一段前天已經說過了,你這人會不會說書啊?”

沒說兩句,台下忽然有人起哄,常皓才驚覺自己走了神。他道了歉,重新開始,又無精打采地說了一段,說得茶客議論紛紛。

這時店外忽然來了些府兵。

“散開散開,都散開!”

他們推開人群,來到常皓麵前。

“你叫常皓是吧?”說話的是一個男人,常皓隻是略瞟一眼就看出來了,這人是李府的府兵,那天他托子衿的福見過。

來者不善。常皓點點頭,府兵便讓人架起他兩條胳膊:“帶走!”

常皓驚訝道:“我犯了什麽事?!”

“你私藏禁書,傳播不軌言論,還問為什麽抓你?”那人冷笑。

常皓本還想說什麽,但聽到此番言論,立刻閉了嘴。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讓李萬綺起了殺心,隻是現在想要保全自身回鄉,怕是難了。

“卑鄙小人!”常皓忍不住啐道,卻因這一句話被推搡他的府兵狠狠摧殘起了身體。

他們罵罵咧咧:“還敢嘴硬,看我不打死你!”

常皓的肚子被打了一拳,接著是五六七八拳,拳頭挨完了又挨腳踢。他就這麽被輪番踢打著,胃裏的酸水都不夠吐了,一嘴血腥味。

常皓連掙紮都掙紮不動了,昏死過去。

醒來的時候,常皓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兒,像是梅雨季衣服沒有曬幹的味兒,又像是夏天垃圾堆裏的飯菜放了幾日餿了長了黴的味兒,又像是屠宰場沒有被清洗幹淨的腥臭味兒。

他進了大牢。

他聽說,常有些權貴家的富家子弟犯了事後,實在沒辦法被關進來了,家裏人會用重金將他贖出去,但總有一個人要代替被偷偷贖出去的人去死。

他也希望自己被無緣無故關進來的時候能有人將他贖出去……可他的家人在哪裏?

牢飯也是餿的,常皓吃了兩口就吐了。這讓他無比後悔來臨安。

這麽不鹹不淡地過了兩天,常皓患了風寒之症,咳嗽不止。那時候他已經不再奢望有人能把他救出去,也不關心李萬綺為什麽要殺死他了,他隻是想著,能有個人來看望一下他也好,給他口熱水喝就好了。

隨便哪個人都好。

在牢房裏,常皓分不清是白日還是夜晚,那裏總是很昏暗,他消沉地蜷縮在角落裏。他剛進來的那一天,就被同牢室的人欺負得夠嗆,這會子都不敢吭聲,也壓抑著咳嗽。

但是,咳嗽哪有那麽好忍?

“喀喀喀!”他的咳聲不斷。

他冷不防就被人抓了起來,往牆上撞了兩下。

“要死死外邊去,別吵著老子睡覺!”

血從常皓的額角流下,他頭暈眼花,頭疼欲裂,像一團破布爛在地上,他的身體抽搐不止。四周忽然變得很安靜,他感覺自己聽不清聲音了。

“公子,醒醒。”

一隻手輕輕拍了拍常皓的臉。溫柔、香甜的氣息驚醒了他。他艱難地睜開眼睛,意外地看見了子衿。

他記得這個小姑娘,不諳世事,率真可愛。

沒想到他的乞求得到了神的回應,竟然真的有人來看望他了。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卻沒有力氣。他甚至忘記思考為什麽子衿會在這裏。

隻是冥冥之中他有一種錯覺,覺得子衿和以前見到的稍有不同,眉眼溫柔了許多。

“公子,我扶你起來。”子衿說著,揉了揉常皓的背部。

一股陰柔的力量從他身後注入,他瞬間覺得神清目明,多日來的酸疼倦怠之感一掃而光。

“你不必多問,隻需好好聽我說。我現在必須帶你離開此地,否則他們待會兒就要送你去斷頭台了。”子衿念訣,花瓣旋轉而起,眨眼間的工夫,便將常皓帶到了街上。

常皓搖搖晃晃半日,扶著柱子才勉強穩住身子。他抬眸驚駭地注視著子衿。他再傻也明白了——子衿不是普通人。

“怎麽,你怕我了?”子衿笑,“若是怕了我,便盡早收拾包袱離開臨安吧。”

常皓咽了咽口水,半晌,憋出一句:“你可是瑤池上的仙子?”

子衿一愣,畢竟從沒人這樣評價過她。這男人雖然長得醜,但是眼神清澈,竟也不是很討厭。

“多謝仙子救我一命。”常皓連連作揖。

“不必謝我。”子衿淡淡道,“你真蠢,人善被人欺,這個道理就連我也明白,你又怎麽敢把一片赤誠之心剖給別人看?”

常皓抿了抿唇,眼底露出痛苦之色。他還是不明白李萬綺怎麽會突然起了殺心,和以前判若兩人。

再怎麽說,兩人也是從小到大的兄弟。

“你不會頭腦發熱,想去找李探花問個明白吧?”子衿歎了一口氣,“罷了,我告訴你。是那李萬綺想把你心心念念的李詩詩嫁出去,李詩詩知道了鬧情緒。想來她是覺著讓她嫁給吳家公子,不如嫁給情深義重的你,再不濟削了頭發去廟裏做姑子也好。李萬綺拉不下麵子,便想幹脆害死你,好絕了妹妹的念想。”

“你是說詩詩……”常皓不確定地問,“詩詩她心裏有我?”

“大家一把年紀了,有沒有又怎樣?”子衿笑,“公子你以為隻要有愛就可以在一起嗎?那詩詩姑娘比你聰慧多了。”

常皓頹然地坐在地上,將臉埋進膝蓋間。

“你是不是在怨恨,怨恨為什麽他們在彈冠相慶的時候,卻狠心埋葬你的幸福;怨恨為什麽你心上人嫁人的時候,李萬綺還要用你的頭顱做賀禮?別天真了,這世界就是如此不公。”

常皓沉默地聽著,半晌,忽然瘮人地笑了起來。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他常皓到底做錯了什麽?舍身救人換來家破人亡,奮不顧身換來羞辱汙蔑。他不在乎好皮囊,不在乎家財萬貫、良田萬頃,不在乎封侯拜相、位極人臣。是那些俗人太在乎了。

子衿被他的笑震撼了——她沒有想到一個正常的人會發出這麽可怖的笑聲。

“仙子,我可不可以自私一次?”常皓忽然問她,“我不知道仙子是出於什麽緣故一而再再而三地幫助我,但隻要是你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我願意傾盡所有滿足你。隻要……隻要仙子可以讓我得償所願。”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無悲無喜,好像那一刻他已經把自己交給了子衿。

“真的什麽都願意給我?”子衿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一半火吻,一半妖孽。

她的十指過於冰冷,常皓微微顫抖。他感覺到了一隻妖的欲望,仿佛要把他的身體嚼碎,吞進肚子裏,好填滿那斷食人肉的空虛。

“是的。”常皓點點頭。

人之悲哀是不能按照自己的意願活著,他不想一直這樣悲哀下去。說什麽平淡一生,那都是賭氣的話,如果他還像以前一樣,又何止隻是高中探花?

子衿忽然笑起來:“你真是一個很有趣的人。”

那麽,就由她來安排一切吧。

“以前的舊屋子不要租了,要住,自然要住臨安最闊綽的白礬樓。我的人,當然要最氣派風光。

“今年的殿試已經過了,要等明年開春才行。這些日子你可要把因說書耽誤的工夫重新補回來。”

“最最重要的一點……”子衿又摸了摸他那半張毀了的臉,“雖然我喜歡這張臉,但別人不喜歡。來吧,讓我為你換一副皮囊。”

雖說常皓覺得她是神人,但真的聽到她這樣雲淡風輕地說著凡人一生也做不到的事情的時候,還是出了半日神。

最後他五體投地,像是拜師那樣虔誠:“常皓的命就是仙子的,以後仙子有求,常皓必應。”

柳氏妖宅今日忽然熱鬧起來了。時纓換上了一身戎裝,紮起了常年披散的長發,竟有了幾分妖界戰神的威風。

“將蕪,你過來。”

將蕪看著四周環佩玲瓏的婢女,好奇道:“大人這是?”

“巫鹹先知今日要來,我當然要讓人給你好好打扮一番。”時纓笑了笑,“過來,到我身邊來。”

時纓最近更顯溫柔,好像是父親在對著女兒說話。將蕪乖乖地來到他身邊,他伸手理了理她垂下的兩縷碎發。

她聽別的妖說過,好的戀人,時而像父親,時而是戀人,又有時,像極了流氓。

哎呀呀,她竟然又開始胡思亂想了,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嗯,你今天也很乖。”時纓屈指刮了刮她的鼻尖,“猜猜巫鹹大人是什麽樣的人。你怕不怕?”

將蕪身子一顫。對於時纓這種時不時揩油的做法,她實在無力吐槽。現在她心思極重,更是無法在意這些。

她怎麽會不知道巫鹹?那是一棵生長了萬萬年的望歲木,活得久了什麽沒見過,所以被妖族尊稱一聲“先知婆婆”。

時纓懷疑她,所以請了巫鹹來看看她的真身。可她還是小聲回答:“不怕。”

時纓捏了捏她的臉,笑容意味深長:“真的不怕?”

便是在他正經的時候,她才覺得兩個人身份有別。他是八大城主之一,她隻是隻名不見經傳的小妖精。

準備得差不多了,時纓也不再大馬金刀地坐著。柳氏妖宅的門忽然被陰風吹開,將蕪看到一團黑霧繚繞而起,黑霧之間站著一個黑袍銀發的女人,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來。

她的身體到處冒著芽,無數藤蔓纏繞著雙腿,似乎已經分不開了。

“妖終有一天會變回自己的本體,就算是本君也不是長生不老的。”時纓解釋道,“婆婆的身體將要化為望歲木了。”

“當著老人家的麵,你說話也這麽直接?”將蕪詫異道。

時纓搓了搓鼻子:“大概……”話音未落,遠處便傳來巫鹹蒼老的笑聲:“到底什麽事,要讓我這個老人家走這麽遠的路?”

“婆婆上座。”

時纓話落的時候,巫鹹已經坐在了主位上。她一副笑眯眯的樣子:“老了,走不動了。”

將蕪端上一杯茶,訥訥地說:“婆婆喝茶。”

巫鹹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明明隻是簡單一眼,她卻覺得被什麽刺了一般。

巫鹹點點頭,接過茶,笑了笑:“一個讓座一個端茶,小時纓,難道在小舒墨之後,你也要成家了嗎?”

“婆婆……”時纓一向口快,這會兒竟然結巴了,臉上也浮現出一團紅暈。

將蕪更是想把頭埋在時纓身上。怪難為情的,人家隻是請巫鹹來瞧瞧她的真身,若是知道了她是誰,時纓還不把她煉化了?

巫鹹放下茶盞,慈愛地看著時纓。

時纓走到巫鹹身邊,附耳說了兩句。她的目光又落在將蕪身上,認真觀察起來。

“似妖非妖,似人非人……天底下還真有這麽奇怪的精魅……”巫鹹朝將蕪招了招手,“小姑娘,你過來。”

將蕪仿佛感受到了某種魔力,不受控製地走到巫鹹身邊。巫鹹拉過她的手:“小姑娘,你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將蕪搖搖頭。

她知道,但她不能說。

她是一隻雙身蛇妖,或者說是雙身蛇中的白蛇妖。黑蛇妖對她施法,讓她變成了現在弱不禁風的樣子,沒有內丹,沒有心髒,沒有妖術。

可在巫鹹觸碰她的那一瞬間,她又覺得,巫鹹早已經看破了一切,隻是沒有宣之於口。

“你這樣的情況,婆婆我也見過。在很久以前,有個方士朝見大王,送了他一個人偶。那人偶能說會道,跟你一模一樣。”巫鹹枯瘦的手摸了摸將蕪的頭發,“小姑娘,你被人操控了。”

將蕪跌坐在地。

沒想到還是被巫鹹發現了。

時纓皺眉:“婆婆,她被何物所操控?”

巫鹹瞧自己把將蕪嚇著了,笑了笑:“不礙事,小姑娘有自我意識,那操控她的隻不過是心魔而已。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日後會有大造化的。不過天機不可泄露,老婆子我不能再多說了。”

巫鹹很喜歡說這句話——“天機不可泄露”。仿佛她看不穿什麽事,隻要用這句話就可以擺平。時纓不禁懷疑,巫鹹是不是故意隱瞞他。

“好了,人老了就愛瞌睡,我這把老骨頭要休息了。”巫鹹這麽說著,眼睛已經合上了。

將蕪試探著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竟是動也不動。

時纓搖搖頭:“沒用的,婆婆已經睡著了。”

“啊。”將蕪咋舌,這也太快了吧。

“本君還以為能夠就此查出你的身世,可惜婆婆不願說。隻是本君覺得,既然你和那惡妖生得一模一樣,便和那惡妖脫不了幹係。也許等本君找到那惡妖,就可以解你的謎了。”時纓的口吻輕快,大概是因為巫鹹沒有一口咬定將蕪就是雙身蛇肥遺。

將蕪低下頭,忽然怯生生地問:“為什麽人人都覺得那肥遺是惡妖?”

時纓捏了捏將蕪的臉,意味深長道:“你同情她?”

“隻是不知為何她會被冠以惡妖的名頭。”

時纓不知怎麽的,突然覺得壞了,他又淪陷了,喏,這將蕪現在看起來超可愛的。他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臉:“以後不要跟本君討論這些傷感情的問題。”

“喲,這位爺,裏邊請。”

白礬樓,臨安三大樓之中排名第一的樓。這不是有錢便可以進得去的地方,裏麵的客人不是達官顯貴,也得是一方巨富。

常皓站在樓前的時候,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聽說這座樓裏鬧過命案,前些年蘭太傅在這裏舉辦婚禮時喝醉了,竟然在露台上摸出了一顆頭顱。

他以前想都不敢想,自己一個殘缺醜陋的人竟然能站在這裏,且沒有人對他指指點點。

“公子,你怎麽了?”子衿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常皓微微一怔。是了,他已經把自己全身心交付給了惡鬼,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唏噓的?

常皓邁步向前走,不出所料,被小廝攔了下來。

“喂,沒看到規矩嗎?惡狗與戴麵具者不得入內。”小廝抬著下巴斜看他。前些日子在奢香茶鋪剛抓了個說書的,那人戴的麵具跟眼前這個人戴的一模一樣。

常皓笑了笑,摘下麵具。

麵具下的臉俊美無儔,容光豔麗。小廝擦了擦眼睛,生平見多了普通人,這麽好看的人倒是少見,再瞧那穿著打扮,垂的朱纓,佩的容臭,赫然神人也。

“不知這位公子……”小廝竟然結巴了,本來該問問他是哪裏人的。

“小二哥,我隻是想在這裏包六個月的客房,時間到了便走。”常皓將一張銀票交給小廝,“初來臨安,不知道住什麽地方好,瞧這裏是不錯的。”

小廝哪裏見過這麽多錢,隻覺得燙手,卻還是不動聲色地接了。尋常人等都隻在這裏住個三五日,哪有人一下子包六個月的?

小廝聽聞東西南北四大財神中的南財神這些日子要來臨安訪友,這位公子也許是南財神的少爺吧。

常皓和子衿入白礬樓。

裏麵富麗堂皇自不必說,還有輕歌曼舞、酒香撲鼻。常皓不禁好奇:“在這樣的地方備考當真能夠高中?”

子衿笑:“高不高中是公子的事情,這樓呢,是我要住的,酒呢,是我要喝的。”

常皓先是愣了,繼而也跟著笑起來。暗夜裏換皮的滋味他都忍過了,還有什麽事情做不到?他挑了一個還算僻靜的房間,付了房錢,一切都塵埃落定。

常皓沒有選兩間屋子,子衿也沒有提醒他。

今日白礬樓很是熱鬧,李探花和吳尚書又碰麵了,還把各家的崽兒給拉了出來。李詩詩和那吳小公子麵對麵坐著,算相親了。

吳小公子隻是中人之姿,看起來呆呆的,笨笨的。李詩詩一直低著頭,也不看他。知道的清楚她這是嫌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害羞。

“他們的婚事便定在來年開春,”子衿在樓上看戲似的,“你恰好殿試結束。”

“這是好事。”常皓麵無表情。

“我怎麽好像看不懂你了?”子衿笑,“我以為看到這一幕你要生氣了。”

常皓微眯眼,眼底的寒芒一閃而逝:“終有一天,她也會家破人亡,我又有什麽好生氣的。”

子衿瞟了他一眼,忽然伸臂將常皓的脖子鉤住,旁若無人地向他索吻。這兒的確沒什麽人瞧見,她隻是很自然地這麽做。他閉著眼睛,不反抗。

雖然這些天他早有覺悟,但子衿幾乎沒有碰過他,他也幾乎要忘了這件事,於是現在身體僵直,十分緊張。

“睜開眼睛看著我。”子衿咬他的上嘴唇,他吃痛,睜開眼睛。

子衿很美,至少不輸李詩詩。

常皓心有隱痛,骨子裏藏著讀書人的清高,隻是境遇如此,不得不低頭。她現在無所求,不代表以後仍會如此。說到底,他不相信自己有這般好運氣。有時候,他不得不以惡意之念揣測別人,難免會自嘲地想,也許子衿也是這麽看待自己的——就像她吃過的任何一盤肉一樣,先舔一舔,要是覺得味道不錯,一不小心露出了獠牙,就吞進去了。

“你不是想讓她家破人亡嗎?”子衿一邊吻他一邊魅惑道,“我會幫你殺死所有傷害過你的人。你隻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