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手
一隻如玉酥手在袖子裏微微搖晃著,充滿**的暗示。
如果是電影特寫,那應該是很美的場景。
可是,這是在現實中。
而且,是截斷的現實——在那隻手和半截水袖的後麵,什麽也沒有。
憑空伸出來的半截水袖,憑空長出的一隻手。
手在搖動。白皙,無骨,柔若蘭花。
胡伯瞠目結舌地看著,看著,忽然倒在地上,抽搐起來。
瞎了半輩子的他,竟然“看”見了。而他“看”到的,別人卻不能看見。門房驚惶的呼聲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胡伯,你怎麽了?怎麽了?”
但是,他已經聽不清。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淹沒了他,遮天蔽地,不留下一絲空隙:
“可憐我伶仃也那伶仃,擱不住兩淚盈盈,手挽著袖兒自啼哭,自感歎,自傷情,自懊悔,自由性……”
是《倩女離魂》的曲詞,唱腔幽怨,淒苦,如泣如訴。
曲聲中,那隻手蜿蜒而來,並沒有像恐怖電影中的鬼手那樣忽長忽短或者腥紅長指甲鋒如刀刃,也沒有掐他,打他,抓他,甚至沒有一個不美不雅的動作。它隻是在水袖裏輕輕搖**著,若合節奏地一顫一顫,水袖便在腕上節節退去,露出皓如霜雪的一截斷腕。
是的,斷腕。
水袖落在地上,飄墜如飛花。現在,那隻手失了袖子的遮掩,已經完全暴露在空氣中,仍然美不勝收,如果上電視競選手模小姐,絕對穩操勝券。隻是不知道,有沒有電視導演夠膽拍攝一隻雖然美到極致卻沒有主人的斷手?
胡伯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腑地狂叫起來,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就好像發作羊癲風。
“想當日暫停征棹飲離尊,生恐怕千裏關山多夢頻。沒揣的靈犀一點潛相引。便一似生個身外身,一般般兩個佳人:那一個跟他取應,這一人淹煎病損。啊呀,則這是倩女離魂……”
斷手在胡伯眼前優美地捏了一個蘭花指。胡伯暈死過去……
小宛躲在衣櫃裏專心地哭泣。
那些裝在嶄新尼龍襪裏的幹燥花的香味,真絲與紡綢輕輕摩擦的細碎聲音,黑絲絨披肩溫柔的觸感,以及衣櫃材質本身的氣味……都讓她覺得安慰。
這是很孩提的時候養成的習慣——每當不開心,就想把自己藏起來。
一個又幽秘又安全的地方,非衣櫃莫屬。
黑暗而沉靜,是母親最初的懷抱,安慰著女兒的驚夢。
胡伯死了。胡伯死了。胡伯死了。
死之前,說“她回來了”。
他看見了“她”,並且死在“她”的手下。
小宛咬著被角,恐懼地哭出聲來。
至此,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不是偶然,不是臆想。七月十四離魂衣,《遊園驚夢》的舊唱片,電影院時空顛倒,胡伯之死,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是個圈套,是個陷井。而設套的繩索,由自己親手挽結。
總是無法擺脫那樣一種想法——如果不是自己在七月十四那天打開了梅英衣箱,如果不是自己擅作主張一層層穿上了離魂衣,如果不是自己無師自通地唱起了《倩女離魂》的曲子,就不會發生這一係列的事情,那麽,便不會使胡伯猝死。
——如此說,自己豈非間接成了凶手,殺死了胡伯?自己,是凶手?!
那天,在劇團,她脫口說出若梅英的名字,惹來大家一陣追問。父親水溶更是大惑不解:“小宛,你在說什麽?”
這使她猛地驚醒過來,雖然,她清楚地知道,胡伯的死不是意外是謀殺,凶手便是若梅英的鬼魂。可是,這些話是不能亂說的,否則,會被大家視為瘋子,中邪,胡言亂語。而且,爸爸是團裏的領導,自己這樣到處散播恐怖言論,會讓老爸很難堪。
她唯有緘口不言。
不言,卻不代表不知,不思,不懼。她獨自困鎖在秘密的網裏,被恐懼和內疚糾纏得疲憊不堪而又孤助無援。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下一步還會再發生些別的什麽事?而自己,有沒有能力阻止悲劇的繼續?
她能做的,不過是躲進衣櫃裏哭泣。
衣櫃,是她的繈褓。
哭累了,小宛在衣櫃裏沉沉睡去。
夢裏,阿陶在對她唱《死玫瑰》:“對你的愛就像死玫瑰,我的心已經枯萎……”
醒來的時候,四周黑黑的,不知日夜。
小宛變得憂鬱,變得沉默,變得恍惚不安。仿佛走在一個看不見的網裏,雖然沒有什麽明確的東西阻擋她,可是那種被捆綁被糾纏的感覺是如此強烈,令人窒息。
奶奶不隻一次地用手試著她的額頭,煩惱地說:“宛兒,你這是怎麽了?也不燒也不燙的,可臉色兒這麽難看。是不是遇著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
小宛倉皇地望著奶奶,抱著一線希望問:“您知不知道,胡伯和若梅英有什麽恩怨?”
“胡伯?”奶奶詫異,“胡伯認識若小姐嗎?沒印象。”
“您再想想看,當年,胡伯有沒有去看過若梅英的戲?有沒有獻過花什麽的?”
奶奶嗔怨:“你這孩子可真糊塗,胡瞎子比我還小著二十來歲,若小姐紅的那當兒,隻怕還沒他呢。”
這條線索這麽快就斷了,小宛有些不死心:“胡伯是從小就瞎的嗎?”
“那倒不是。聽說是在‘文革’中搞武鬥弄瞎的。這個,你問趙自和會更清楚些,他倆年紀差不多,當年都是紅衛兵小將。”奶奶說著,又上來摸孫女兒額頭,“不燙啊,怎麽臉色這麽白?昨晚我聽到你屋裏整宿鈴鐺響,是不是晚上沒睡好?”
“奶奶耳朵倒好。”小宛強笑,笑到一半,忽然僵住,鈴鐺?什麽鈴鐺?那隻鈴鐺,她不是已經還給老爸了嗎?
急奔回自己的房間,蚊帳頂,綠鏽斑斕的,不正是那隻洇血的鈴鐺?
鈴?還是靈?!
小宛猛地將鈴鐺一把拉下,強忍住尖叫的衝動,冷汗一層層地滲出來。若梅英,她就在這屋子裏,就在自己身旁。她在哪兒?
隔壁的留聲機忽然無人自動,依依呀呀地唱起來:
“自執手臨岐,空留下這場憔悴,想人生最苦別離。說話處少精神,睡臥處無顛倒,茶飯上不知滋味。似這般廢寢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又是《倩女離魂》。小宛渾身寒毛豎起,對著空中喊起來:“你在哪兒?你出來!為什麽跟著我?”
沒有人回答她。
難怪《遊園驚夢》的唱片會自動跑出來,難怪連小狗東東見了自己都不敢親近,難怪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原來,那隻鬼始終跟著自己,甚至睡臥都在一處。
小宛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距離死亡這樣近,連住地,都叫做“公主墳”。
她揪著自己的頭發,簡直要被這看不見的恐懼糾纏得瘋了。為什麽?為什麽那女鬼要如此貼緊她,難為她?難道就因為她誤開了她的衣箱?還是,自從披上那套離魂衣,她便上了她的身?
鈴鐺在手裏攥得汗津津的,小宛坐下來,努力對自己說:鎮定,鎮定,這一切都是幻覺,都是幻覺。我不怕她,我什麽也不怕。
抬起頭,她對著空中說:“我知道了,你是想念你生前的時光,那些風光的日子,唱戲,開堂會,穿綾插翠,對不對?你想著你的戲裝,你的戲台,你要我幫你,對不對?但是,為什麽要用這樣的方式?為什麽不出來同我講清楚,一味裝神弄鬼?你出來啊,你有什麽話,有什麽心願,你出來當麵說清楚。你出來!”
唱戲聲“哢”地停了。四下沉寂。小宛就像同誰打了一架似,坐倒下來,襯衫已經被汗濕得透了,貼在身上,風一吹,涼涼的。
再上班時,總覺得四周有什麽不一樣了。
打開服裝間的門,滿架彩衣都失了色,仿佛蒙著一層灰氣。
小宛主動穿上那身離魂衣,嚐試作法。“若梅英,出來!你出來!”
沒人理她。
也沒鬼理她。
服裝間安靜得像座墳墓。
她覺得泄氣。鬼想找她,躲都躲不掉;她想找鬼,卻一沒地址二沒電話三沒EMAIL信箱。可不可以上網找找?又不知道二維碼是多少。
這樣想著,倒也寬心不少。其實電腦背後那些沒有麵孔的網友還不是一樣來無影去無蹤,與鬼何異?
正自我寬慰,門上忽然“嗶剝”一響。
小宛立刻又緊張起來,顫聲叫:“誰?”
門開處,站著黑衣長辮的會計嬤嬤趙自和,一臉陰雲,像不開晴的雨夜。
小宛籲出一口氣:“嚇死我了,我還以為是……”
“以為是誰?”會計嬤嬤走進來,在椅子上憂心忡忡地坐下。
小宛笑一笑,反問:“您找我有事兒?”
“那天,你提到若梅英。”趙嬤嬤緊盯著她,“胡伯死前,一直在喊‘她回來了’。”
小宛警惕起來,不說話,隻戒備地注視著會計嬤嬤,暗自猜測來意。
趙嬤嬤仿佛禁不住那樣晶光燦爛的一雙眸子的直視,別過頭去,輕輕說:“我們能看見的,瞎子看不見;瞎子看到的東西,我們也看不到。”她長長歎息,“但是,我知道她是誰。”
小宛大驚:“你是說若梅英?”
“開箱那天,我也在場的,你忘了?我沒看見什麽,可是,我感覺得到,她是回來了,回來報仇。”
“什麽仇?”
“她死在‘文革’,死之前,我鬥過她,胡伯也有份兒。”趙嬤嬤頓了頓,似乎在猶豫說與不說,半晌,才又接下去,“那個時候,我剛上高中,什麽也不懂,人家‘造反’,我也跟著‘造反’。胡伯先貼了若梅英的大字報,開她的批鬥會,我也跟著去了,還親手打過她鞭子。她看著我,她那雙眼睛,真美,看得我心裏發顫,腿也抖,手也軟,掄不下鞭子。可是胡伯在催我,當時,他是我們小將的頭頭兒。我隻打了三鞭,就下台了,也隻打過她一個人。可是,我心裏一直愧得慌,仿佛那鞭子都打在我自己身上,不是,是心裏。那個疼呀,疼得整顆心都抽緊,那以後就落下病根兒了,治不好,看見有批鬥會就哆嗦,渾身都疼……高中沒畢業,我就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遠遠地離開北京,離開了那一切。後來……後來出了那麽多的事兒,遭了那麽多罪,我覺得是報應,是因為我打了若梅英,傷天害理,該著報應。那麽美的人,那麽無辜,我打她,天理不容……”她蒙住臉,眼淚從指縫間流下來。
“您在鄉下……出了什麽事兒?”小宛想起張之也的話,“您後來為什麽自願做自梳女?”
“我不想說,我不想說……”趙嬤嬤忽然叫起來,“是報應,都是報應!”她神經質地抓住小宛的手,“小宛,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也是報應,就像胡伯一樣,是我自作孽,和誰都沒關係,沒關係。”
她哭得如此淒厲,讓小宛不寒而栗起來,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位看著自己長大的年已花甲的會計嬤嬤,也不明白她為什麽會獨獨找自己哭訴。許久,她又小心翼翼地開口:“那麽,胡伯,他打過若梅英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趙嬤嬤又哭起來,歇斯底裏,“不要再問了,若梅英死得慘,死得好慘啊。”
“梅英是怎麽死的?”小宛步步緊逼。
趙嬤嬤連連後退:“我不知道,別問我,別問我。武鬥,太亂了,聽說她被胡伯關在小樓裏,日也審,夜也審,後來就從十三層樓上跳下來了,血濺得幾尺高,噴了胡伯一身一臉,胡伯就瞎了,是報應,都是報應……”憶起那慘烈的一幕讓趙嬤嬤心膽俱寒,終於,又像七月十四開箱那天一樣,她驀地哀叫一聲,轉身跑了。長辮子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抽得空氣嗶剝作響,仿佛雁過留影。
小宛忍不住顫栗。造反,武鬥,關押,跳樓……這些事都離她太遠了,那個時代的扭曲的人性,是她永遠也不可能理解的。那麽非人性的鬥爭,那麽混亂而殘忍的故事,真相湮沒在血泊裏,就是親眼見到的人也說不清是非,何況耳聞?但是終於有一件事弄清楚了,就是胡伯同若梅英的恩怨,結於“文革”,那麽,梅英是來報仇來了,是嗎?
可是,那次墜樓,究竟是自殺還是他殺?
胡伯批鬥若梅英,是公報私仇還僅僅是“文革”衝動?
梅英被關進小樓之後,都發生了些什麽事?
而趙嬤嬤,又為什麽會去做了“自梳女”?
……
這一切,都隻有慢慢地追根尋底了。
第二天是胡伯追悼會,劇團放假半日,集體往殯儀館吊唁。
小宛躲在人群後東張西望,每走一步路都提心吊膽,不知道什麽時候若梅英的鬼魂會忽然跑出來鬧場。忽然遠遠地看到張之也背著相機也湊熱鬧來了,倒有些高興,忙向他招手。
張之也一路擠過來,也不拍照了,隻跑前跑後地照顧小宛,又防著人撞到她,又怕她累了渴了,儼然以護花使者自居。水溶看在眼裏,暗暗留心,隻苦於身為領導,要主持大局,沒時間細問女兒。
小宛低低問:“你怎麽也來了?”
“好奇嘛。都說梨園行出殯的規矩大,想開開眼。”張之也嘻嘻笑,把送葬當看戲。
小宛低聲警告:“嚴肅點,小心家屬不高興。”
胡家人丁不旺,到會的“家屬”隻有三位——兒子兒媳用輪椅推著一位百歲老人,司儀介紹說這位是胡伯的父親,已是耄耋之年,卻逢白發人送黑發人,嗚呼哀哉,傷心何極,等等等等。
小宛看到那老人,如同見鬼,有種莫名的怕,不禁小聲問張之也:“耄耋,是多少歲?”
張之也不太有把握地回答:“好像是八九十歲吧。”
小宛不信:“不會吧?我覺得他至少有一百歲了。”
那人實在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不能再老,老得辨不清男女,老得像一具標本而多過像一個人。
他的臉完全遮沒在皺紋裏,看不出本來的模樣,眼睛半闔,而嘴唇半張,五官緊緊地蹙在一起,沒有表情也沒有內容。
對著那樣的一張臉,除了“老”字外你得不出任何其他結論。這已經不能用美麗或者醜陋這些形容詞來定義,因為衰老混淆了所有的判斷標準,而隻留下無可回避的歲月滄桑。
但是這些都還不可怕,最令小宛心驚的,是他的一雙腿——那麽明顯的長短腳,即使坐在輪椅上,都不能遮掩那天生的缺陷。
小宛心裏一動。姓胡,跛腿,好像在哪裏聽說過。她心底那個秘密的芽又躥了一躥,蠢蠢欲動,隨時都會破土而出。隱約地覺得,秘密的根就在這老人身上,他是誰?
葬禮安靜而熱鬧地進行著,已經到了尾聲,新任琴師拉起胡琴來為胡伯送行,人群漸漸散去。
張之也有些無趣:“還以為會唱戲呢,鬧了半天,還是老一套。咱們也走吧?”
小宛答應著,腳下隻是延捱。
忽然間,那輪椅上的老人睜開眼來,很準確地指向水小宛,對孫子耳語了一句什麽。那做孫子的驚異地看了小宛一眼,便徑直走過來。
小宛心中栗栗,站定了等待。
——果然是邀請她相見。
連水溶也覺得驚訝,遠遠地將女兒看了一眼又一眼。小宛隻做看不見,迎著老人走過去,問:“您找我?”
老人看著她。
可是,那能算看嗎?那樣老的臉那樣老的表情,把什麽都給嘲弄了,連同人的目光。當他看你的時候,你弄不清他是不是真正看到了;而當他閉上眼睛,你反而會懷疑他仍在眼皮子底下偷偷地窺視著你。
一位百歲老人的凝視,簡直有如曆史審判。
小宛自嘲地想,我會有什麽曆史?她有些不安,用一種催促的口吻再次問:“老先生,是您要找我嗎?”
“你長得跟她真像。”老人嘶啞地說,聲音仿佛不是從口腔裏傳出,而是通過肺葉摩擦產生。隨著問話,一股東西腐爛的氣味自他口中傳出。
小宛打個寒噤,強忍住了沒有後退。她已經隱隱地猜到答案,卻仍勇敢地問:“像誰?”
一個人老到一定程度,大概嚴格地說已經不能算個真正的人。要麽半鬼,要麽半神。小宛不敢怠慢。
“若梅英。”老人一字一句地答,近乎咬牙切齒。
小宛大驚,這答案她早已猜到,然而清楚地聽到老人一字千鈞地拋出來,還是緊張得忍不住抓住輪椅的柄:“您認識若梅英?”
“我認識她?”老人忽然桀桀地笑了,像夜梟,“我認識她嗎?”笑聲像開始得那麽詭異一樣,又詭異地戛然而止,縱橫的皺紋藏著邪惡與欲望,是陷人的阱。“我當然認識她!”
“胡伯在死前看見了她。”小宛忍著惡心和恐懼,冷靜地說。本能地,她對這老人有種抗拒。
“我也看見了。我知道她回來了。”老人又在笑,又是那樣忽然開始又忽然停止,滿臉的皺紋都說不清是恐懼還是得意地抖動起來,“我知道她要找我,我等著她。”
“她為什麽要找您?”
“你不知道嗎?”老人翻翻白眼,忽然說,“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小宛噎住。她從來沒有同這麽老的老人打過交道。在她心目中,奶奶就是最老的古董了,比奶奶更老的人,幹脆就是曆史教科書,應該沒有情緒或者性格,然而這老人,個性得讓人啼笑皆非。他簡直是個怪物。
不等她想明白該怎樣回話,老人已經向孫子孫媳打個手勢,兩人立刻上前推起他便走。
小宛急了:“請等等。”
那做孫子的顯然已經很不耐煩:“小姐,我還要去給我父親撿骨,沒時間在這裏陪你聊天。”
“撿骨”這個充滿寒意的詞兒嚇住了小宛,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看輪椅已經去得遠了,老人卻忽然很麻利地在輪椅上回過頭來,問:“你為什麽不去問問張朝天?”
小宛瞠目結舌地看著老人離去。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態度又輕佻又邪惡,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似乎還眨了眨眼,使那一臉皺紋扭曲得更詭異了。
張朝天?好像在哪裏聽過這個名字。小宛正努力回憶,忽然見一個少女哭泣著從對麵跑來,眼看要撞到張之也,忙叫一聲“小心。”順手將張之也一推。
張之也打個趔趄,莫名其妙:“幹嘛推我?”
“你差點撞著人。”小宛回身一指,驀地呆住,哪裏還有少女的影子?
門口處,胡伯的親屬還未散盡,另一隊候著大廳開追悼會的家屬已經等不及往裏走,一位手捧遺像的悲痛萬狀的中年婦女被人群簇擁著走在最前麵,邊走邊哭:“女兒啊,你死得慘哪!叫那個司機斷子絕孫啊!那麽寬的街,那麽多的人,他為什麽單單要撞你啊。女兒啊……”
“是車禍。”張之也歎息,“死者還這麽年輕……”回頭看一眼小宛,“咦,你又怎麽了?”
小宛目瞪口呆,直勾勾地望著那張遺像,臉色灰白,渾身發抖。那相片上的人,不正是剛才從她身邊跑過去的少女嗎?她又一次見了鬼?!
“小宛!”張之也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有心事瞞著我?”他一直望到她的眼睛裏去,臉上少見的認真,“我感覺得到,你被一件很大的事困擾,是什麽事,能告訴我嗎?我能不能幫你分擔?”
小宛猶豫了又猶豫,終於開口問:“之乎者也,你信不信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