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死玫瑰

那個歌手沒有來。

小宛呆呆地坐在地鐵口的欄杆上,眼見著黃昏一層層地落下來,熟悉的地鐵口空落如故。人群來來往往進進出出,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多人,可是人群裏沒有他,那麽再多的人也與她無關,再擁擠的地鐵站也還是空虛。

她閉上眼睛,在心底裏重複著一支歌。那是他最喜歡唱的歌。每次她來這裏,他都會唱起。

歌名叫做《死玫瑰》:

“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我的心已灰,我會愛的心已然成灰;我的眼淚,傷悲的眼中擠不出一點淚;對你就像死玫瑰,在冬天枯萎……”

小宛家學淵源,幼承庭訓,一直熱愛京昆雅韻,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場通俗歌曲演唱會,可是卻一直很喜歡在地鐵站聽流浪歌手唱歌。他們通常很年輕,長發,衣服有點髒,但是不會髒得很厲害。唱歌的時候半閉眼睛,雖然是討錢,卻看也不看扔錢的人——因為他們不是乞丐,是藝人。

那是小宛認為最好的流行音樂。直見生命的蒼涼。

如果一個人在那樣的時候那樣的地方還可以認真地唱一首歌,那麽那首歌一定很值得聽。

小宛所有的流行曲碟都是照著這樣的標準搜集的。

——但仍然沒有一次,會像那一次那樣令她心動,在瞬間忘了自己。

那是三年前的冬夜,忘了為什麽會路過那裏,坐了那班地鐵,經過那個站台,看到那個人,聽到那支歌。隻記得,在初聽的刹那,她已經被俘獲,從此不屬於自己。

唱歌的少年叫阿陶,最多隻有二十歲的樣子,清俊的臉上,卻寫著抹不去的滄桑。穿一身破爛的牛仔衣,已經辨不出本來的顏色,卻因為舊而格外妥貼,與人融為一體。就像他的歌聲與地鐵與冬夜融為一體一樣。

他懷中抱著一把同衣服一樣舊而妥貼的吉它,望著地鐵站的出口扣弦而歌:“我已無所謂,送你一枝死玫瑰……”

蒼涼的聲音一點點加深著夜的淒涼與憂傷,車水馬龍在身後川流,行人來來往往,太陽落下去而霓虹燈亮起來,什麽都留不住,可是年輕歌手的聲音是真實的,也是真誠的。

小宛忽然就流了淚。

從那以後,便養成了每晚換三次車老遠地跑到那個地鐵站聽歌的習慣。

聽了整個冬天。

如果有人在那個冬天經過那個站台,也許會記住那樣一幅畫麵——清俊的男孩與秀麗的女孩隔著一個站台口遙遙相對,女孩居高臨下,坐在地鐵旁的欄杆上聽歌,眼神專注,蓄滿淚水,整個麵容是生動而感性的。身後的人流滔滔地湧上來沒下去,像不息的歲月,而女孩的淚與男孩的歌,卻是永恒。

那樣的畫麵,叫做青春。

要到很久以後,小宛才知道,當她專程為了聽阿陶的歌而換三次車趕到地鐵站的同時,阿陶也是專程為了她而忍受冬天的風從十月唱到臘月。其實在這期間,他早已在酒吧找到一份晚間駐唱的工作,可以告別地鐵生涯,隻是為了她,才放棄黃金時段風雨不誤地來到地鐵站口。不僅忍受寒冷,還要躲避警察。

當小宛知道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深深愛上了他。

她沒辦法不愛他。這故事本身的戲劇化和悲劇性對於22歲的少女而言,既是利劍也是鴉片,有著無可抗拒的殺傷力。

那一天,他們兩人並肩坐在欄杆上,看著人流上車下車,隻覺有說不完的話。其實,卻自始至終也沒說幾句。戀愛的快樂蓋過了一切,少年的心還來不及體會,已經沒有餘地顧及其他。反正,日子還長著呢,還有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及無盡的將來……

可是,就在她表白愛情的第二天,阿陶失蹤了。

小宛不死心,依然每天跑到地鐵站口苦等,不相信自己的初戀會這樣迅忽而來迅忽而逝。

一直等了七天。

第七天晚上,當她終於等到他拎著吉他疲憊地出現在地鐵站口時,她興奮極了,忘情地衝向他,然而,他卻躲開了,冷淡地說,他要走了。要離開北京。因為,上海有一家唱片公司打算與他簽約。

她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我跟你走。

他絲毫不為所動,隻是冷靜而冷淡地說:你走了,父母怎麽辦?你的學業怎麽辦?你還有一年才大學畢業,總不能半途輟學吧?

上海,那個風花雪月的城市,就這樣間接結束了小宛風花雪月的初戀。

她和他之間,除了那些歌和等待之外,甚至沒有一個擁抱,沒有一句再見珍重。

他走了,從此音信杳無。

可是她卻不能將他忘記。仍然常常在某個清冷的黃昏,獨自換乘三次車來到地鐵站口,久久地久久地坐在冷冷的欄杆上盯著地鐵站發呆。人流滔滔不息,她仿佛仍可以聽到阿陶清冷的歌聲:“我的愛已成灰,像玫瑰在冬天枯萎……”

曾經很長時間,她一直到處尋找那首歌的CD,但始終沒有找到,甚至從沒有聽第二個人唱過。後來她終於想明白,那大概是阿陶自創的一首歌曲。

想到這一點,她就無論如何不能拋開一個念頭:一首歌原來也可以像一個人一樣,是種緣分,錯過了就再難相遇。

再後來,她從雜誌的一篇文章中看到,死玫瑰是在國外流行的一種習俗:當愛人分手,失戀者會在情人節那天贈給舊情人一枝死玫瑰,代表消逝的愛情。

那麽,阿陶是在紀念一段死去的愛麽?

那段愛故事,應該是發生在她與他相遇之前。她來不及參與。

她來不及參與他的過去,也再沒機會參予他的將來。

她和他的緣分,始於一首歌,而那支歌,代表死去的愛。從開始,就已經注定結束。

再再後來,她又談過幾次不知道能不能算戀愛的戀愛,無非是約會,吃飯,看電影,之後便無疾而終或者變成無性好友,而在每一次拍拖結束或開始之前,她都會忍不住又走回這個車站,坐在欄杆上回憶自己不等開放就已死去的玫瑰初戀。

那麽,今夜她又來到這裏,是什麽刺激了舊時的回憶呢?因為梅英衣箱,趙嬤嬤的自梳背景,還是,那個從天而降的記者張之也?

天徹底地黑下來,像一隻巨大的鍋蓋,將大地結結實實地一下子就蓋嚴了。小商販們開始借著夜的庇護做生意,賣盜版CD、地下書刊、假古董,或者粗製濫仿的維納斯石膏像,最奇的,是有人在兜售冥紙,毫不避諱地叫賣:“活著的人不要忘了死去的人,自己有錢花,也給亡朋故友送點錢花吧。十塊換十萬塊,陰陽兌換,便宜啊便宜……”

令人啼笑皆非。

小宛再一次想起,今天是農曆七月十四,鬼節。

她跳下欄杆,走進站台,輾轉回家去。

然而剛剛踏進地鐵站,一個男孩子迎麵走過來,遞給她一束已經鏽成鐵灰色的枯死的幹花:“小姐,買花嗎?”

小宛嚇了一跳,凝神看著那個男孩:“這是什麽花?”

“死玫瑰。”

“死玫瑰?”小宛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更加專注地看著男孩,“為什麽會賣死去的玫瑰?”

“今天是鬼節啊,冥錢燒給死去的親人,玫瑰燒給死去的愛情。”男孩流利地回答,“小姐這麽年輕,大概不會有失去親人的痛苦。我看你坐在欄杆上那麽孤獨寂寞的樣子,大概是失戀吧?買一束死玫瑰,燒給自己的初戀吧。燒了它,以後就不會再傷心了。”

小宛看著那個男孩子,他的年齡最多不超過十三歲,可是舉止言談卻像一個看破紅塵參透世故的老人。這樣詭異的節日,這樣詭異的花,這樣詭異的話。

她又有些覺得冷了。

男孩已經在催促:“小姐,買不買?”

小宛定一定神,隻得掏錢買了一束花的屍體。十五元一枝,還真是貴,比鮮花的價格都高。

然而那個妖精般的小男孩自有成竹在胸:“那當然了,回憶總比現實珍貴嘛。”

小宛徹底服了這個精靈小子,她想不出,男孩的話究竟是某個幕後高手寫好台詞讓他背熟的呢,還是出自天真心靈的一語道破。

地鐵呼嘯而來,像地獄使者要載人入黃泉。

小宛順手將花拋向軌道,既然是送給死去的愛情,就讓它在車輪下零落成泥碾作塵吧。

隻是,從今往後,自己真的會忘了阿陶,忘記那段青澀而痛楚的初戀回憶嗎?

恍惚間,她看到一個身影迎著地鐵撞上去,驀然間爆裂如煙花,小宛驚呼出聲,急轉身在人群中尋找那賣花男孩的身影,卻什麽也沒看見。

寒意襲來,她匆匆跳上地鐵,仍然不能自抑地一陣陣發抖。

神秘的地鐵口把人吞進去又吐出來,已經身在另一個地方。

小宛家住在公主墳——這是個很高貴也很晦氣的地名,公主、墳,兩個天上地下的概念連在一起,構成一個令人想入非非又不寒而栗的悲劇意象,是種荒謬,也是大徹大悟——不知道國外有沒有地方會用這麽刺耳的字眼取地名,聽說墓地都叫什麽安樂園,哪裏會把青天白日的居民區喚做什麽墳的?

住在哪兒?住在墳堆裏。算怎麽回事兒呀?可是北京人硬是把這名字叫了幾輩子,沒想到要改過。而且叫慣了,在後麵加個兒化韻,說句“公主墳兒”,自個兒還覺得挺親切的,從不覺得一個大活人住在墳地有什麽不妥。

小宛把同樣的對話重複了二十幾年,問的答的人都頗自然。在北京人心目中,公主墳隻是個明確的地界兒,而早已忽略字麵本身的意義。

可是在今夜,七月十四的晚上,小宛第一次意識到了這街名的恐怖——街口有人在燒冥錢,有人在叫魂兒,有人往火堆裏投送酒食,說是死鬼會來吃——今天是鬼節,人間的鬼節,是陰間的“人節”,因為冤魂不息的鬼會在今天來到陽間,重新過幾天人的日子,他們上來的路,是要經過墓園的吧?會不會把公主墳也當作一處墓地,走錯路認錯人上錯身報錯仇?

一陣風過,地上忽明忽暗的冥錢紙灰忽然飛起,化作千萬隻灰蝴蝶,迎著小宛飄過來。小宛大驚,拔腿便跑,心裏猶自擂鼓般地重複著三個字——公主墳!公主墳!公主墳!

家門是熟悉的,可是在推門的時候,小宛還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好像推開的不是自己家的門,而是某個朝代某個故人的住處,去尋找一個失交多年的舊友。她回頭看了看,總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自己。

後麵什麽也沒有。但是小宛仍然頻頻回顧。耳邊依稀仿佛,仍然回繞著《倩女離魂》的唱腔:

“潛潛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覷著這千山萬水,都隻在一時半霎……”

但是終於回家了。

家是最安全的避難所,那種特有的屬於家的氣息在瞬間驅散了徘徊在小宛心頭的恐懼與莫名憂傷,那味道裏有奶奶屋裏的檀香,爸爸的桂花陳釀的酒香,自己養的小狗東東的叫聲和微騷氣,還有媽媽的孜然炒肉和糖醋魚頭。

小宛一跳跳進廚房裏,開心地大叫:“媽媽, 你燒了我最喜歡的菜!”

東東汪汪叫著跟進跟出,尾巴甩得風火輪兒一般。

媽媽親昵地做勢用鏟子敲她的頭:“說了多少次,炒菜就是炒菜,什麽燒菜,好像我要放火燒廚房似的。”

小宛低頭一躲。東東護主心切,立刻衝上前汪汪叫。老媽氣得笑起來,順腿給它一腳,罵:“死狗,天天喂你,還敢衝我耍威風!”

小宛拍手大笑。老爸水溶已經在客廳裏急不可耐地喊:“女兒,來陪老爸下盤棋。”

小宛笑嘻嘻地背著手走出:“好像天下所有的老爸都隻會做兩件事:喝老酒,下象棋。”

“不過可不是所有的老爸都喜歡跟女兒下棋。”水溶迅速接口,嗬嗬笑。

小宛鄭重地想一想,點頭讚同:“不錯,他們喜歡在路燈下找老頭兒。”

“爸爸可不是老頭兒。”

“那當然,爸爸是老小夥兒。”小宛毫不吝惜地將高帽一頂頂拋出去,“沒見過比爸爸更成熟瀟灑的小夥子了!”

“錯,不應該說是小夥子,而是風流才子!”水溶笑著,遞給女兒一張墨汁淋漓的宣紙,“看看我新寫的詩。”

“我又不懂詩。”

“不需要多懂,我也從來沒真正弄明白那些‘孤平’‘拗救’的規矩,有個意思就好。”

是一首七言律:

隻見眾生不見仙,遙聽鑼鼓近聽禪。

梨園瓦舍同消沒,燕樂清商共渺然。

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

誰將京劇擬流水,歲歲年年總潺湲。

小宛讀了,若有所思,稱讚:“好詩!”

水溶大笑:“又說不懂?你說說看,怎麽個好法?”

這也是水溶的老習慣了,說他不好,他一定會自己解釋半天這其實是首好詩;若讚他一句好,他便要逼著人家解釋怎麽個好法。

小宛存了心要彩衣孝父,故而投其所好,長篇大論地笑說:“要我一句句解釋呢,我就說不清。不過大概意思是知道的,好就好在用典自然貼切,隨手拈來。戲劇的集中表演興於秦,漢代時百戲表演的地方在宮廷的平樂觀,北魏則在寺廟,唐代時仍集中在宮廷和長安的各大廟宇,唐明皇建立‘梨園’,組班唱戲,有時興致來了,自己也會粉墨登場;宋朝時終於有了專門演戲的地方,遍布東、南、西、北四城,叫‘瓦舍’,每座瓦舍裏有十座‘勾欄棚’,不過後來成了娼館妓院的代名詞,其實是種錯誤。這詩裏的‘梨園瓦舍同消沒’指代一切劇院,而‘燕樂清商共渺然’則指代一切的戲劇,因為隋煬帝時將四方各國的‘散樂’集中於首都洛陽,分為九部,包括‘燕樂、清商、西涼、扶南、高麗、龜茲、安國、疏勒、康國’等。我沒有記錯吧?”

“如數家珍!”水溶搓著手稱讚,沾沾自喜:“好女兒,不怕是老爸的知己。首聯、頷聯解釋得不錯,你再說說,這頸聯、尾聯又如何?律詩講的是起、承、轉、合,你覺得我這一轉,‘水袖不及紅袖亂,素娥更比竇娥冤’,轉得怎麽樣?”

“這我就更說不清了,大意是說戲曲沒落,曲高和寡的寂寞吧。最後一句借那個‘西皮流水’表達了對戲曲的祝福,希望源遠流長的意思吧。‘流水’本來指板腔,這裏一詞兩用,非常巧妙!總之,好詩,好詩,佩服,佩服!”

水溶興猶未盡,還要再問,小宛號叫起來:“好了好了,不帶這樣兒的,人家累了一天,好容易回到家,還要考試!餓死了!餓死了!”

媽媽端著菜走出來,似嗔還笑:“老不像老,小不像小。”

奶奶聞到飯香,也準時地走出來,聞言立即說:“在我麵前,誰敢說老?”

“誰也不敢說,誰敢跟您比老?您是老佛爺,活菩薩!”小宛笑著,給奶奶讓了座,把飯碗筷子一齊遞到手上來,自己在對麵坐下,一本正經地宣布:“各位,我今天長了一個大見識:我開了‘梅英衣箱’。”

奶奶把碗一頓,急急問:“什麽?什麽衣箱?”

“梅英衣箱。就是解放前紅遍京滬兩地的名旦若梅英唱《倩女離魂》時的行頭,真是絕,那做工質地,現在的戲服哪裏比得過?”

奶奶的表情迅速凝結,嘴唇微微哆嗦著,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連筷子也從手中掉落。

水溶嚇了一跳,忙問:“媽,您這是怎麽了?”

不料奶奶好像完全聽不見,卻一把抓住小宛的手問:“你說的那衣箱,是不是真皮烙花,上麵畫著一幅春宮圖?”並不等小宛回答,又顧自細細描述起來,“那些衣服,分裏外三層,最上麵是一件褶子,繡花的圖案是雲遮月,箱裏還有一個頭麵匣子,裏麵的水鑽缺了一顆……”

“您怎麽會知道得這樣清楚?”小宛忍不住打斷。

奶奶長長歎息:“我怎麽會不清楚?那些衣裳頭麵,都是我親手整理封箱的呀。”

小宛與爸爸麵麵相覷,都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奶奶本來就是劇團裏的老人,可是一直在後勤部工作,同梅英衣箱全不沾邊呀。然而接下來,奶奶的話就更讓他們大吃一驚了——

“豈止《倩女離魂》,梅英所有的衣箱都是我整理的,當年,我是她的貼身跟包,服侍了她整整七年呢。”

小宛幾乎要暈過去,半晌才叫起來:“跟包?您給若梅英做過跟包?”

“是啊。我九歲就跟了若小姐,既是跟包也是丫環,從杭州到北京,又從北京到上海,整整跟了她七年,直到她嫁人,退出戲行。”

“後來呢?”

“後來就解放了,戲園子收編,我成了政府的人,後來認識了你爺爺,有了你爸爸,就調來北京在劇團做後勤,一直幹到退休。”

小宛喃喃地:“您從來沒跟我說過……”

水溶感歎:“居然連我都不知道。”

“你們也沒問過呀。我還以為,沒有人再記得若梅英了呢。”奶奶有些委屈地說:“從來沒人跟我說過團裏存著若小姐的衣箱。我還以為都在‘文革’燒光了呢。從四九年封箱到現在,我再也沒見過那些衣箱。白在劇團工作了半輩子,沒想到,一直和那些衣箱近在咫尺……”

“您後來沒有找過她嗎?”

“怎麽沒找過?可是她嫁人後跟著那個廣東司令去了南方,就再也沒音信了。後來倒了嗓子,唱不得戲,聽說又抽上了大煙,就更不成了。好像還有過一個孩子,也弄不真。解放後我也到處打聽過,隻聽說她也被政府收編了,但詳情沒人知道。直到六六年‘太廟案’傳出來,我才知道小姐原來也在北京,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她沒有來找我,我再想找她,已經來不及了……”

“太廟案?那是怎麽回事?”

媽媽不安地打斷:“小宛,吃飯,別淨在飯桌上說這些事,小孩子少盤古問今的。”

奶奶也驀然驚覺,附和說:“就是,今天是陰曆十四,還是少談這些死呀活呀的,忌諱。也怪,很少見七月十四下雨的,今兒一早就陰天,弄得我心裏虛虛的,一天都不自在。”

這是小宛今天第二次聽到同樣的話。

她也有種很強烈的感覺,仿佛有什麽重要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個埋了很深很久的秘密,在漫天風雨中破土而出,她已經看到了那秘密的芽,卻看不到秘密的根。如果秘密是一株花,會結出什麽樣的果子呢?

夜裏,小宛做了個夢,夢見自己錦衣夜行,穿著梅英的離魂衣走在墓園裏,風寂寞地響在林梢,不時有一兩聲鳥啼,卻看不到飛翔的痕跡,或許,那隻是鳥的魂?人死了變鬼,鳥死了變什麽?

墓草萋萋,小宛在草叢間寂寞地走,看到四周開滿了鐵鏽色已經枯死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