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情敵

如果將梅英比作一燭火苗,張朝天便是吹滅燭火的一陣風。

自他之後,她的日子再不叫活著,尋尋覓覓,半生都在醉夢不醒間。

那一日大燒衣重相見,她忽然有了新的人生目標,卻是以死來完成:我要問他一句話。

那時才發現,原來所以還活著,所以從廣東到上海再到北京,所以忍辱負重,苟且偷生,都隻是為了他。

為了問他一句話。

話未出口,香已銷殘——當她從十三層樓上縱身躍下的時候,她究竟知不知道,這樣是在尋死?

是她一心要死在他麵前,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他終身的記憶;還是早已置生死於度外,隻想追上他的腳步,追上他的車塵,用生命追問他一句話?

車子揚長而去,他沒有為她停留。他怎麽能夠?

便到了陰間,她也不忘他,不肯喝孟婆湯,不肯過奈何橋,年複一年地,徘徊在陰陽兩界,隻等著一年一度的盂蘭節鬼門關大開,好到陽間來找他,問他一句話。

梅英站在十三層樓的窗口,小宛站在長城牆頭。

不同的時代,同樣的風雨,情到深處,怎一個死字了得?

“我要問你一句話。”

而小宛,卻是除了羞辱和絕望,連一個問題也沒有。不堪至此,除死何為?

小宛苦苦一笑:“梅英,恕我不能再幫你找答案了,讓我去黃泉陪你吧。”張開手臂,縱身便跳——

“小宛!”

是誰的聲音,熟悉又陌生,讓她的腳步猛地停住。然而恍惚間,已見到另一個自己,縱身躍下如落花,直直地墜向那不可知的深處。

“小宛!”又一聲呼喚,充滿了關切、酸楚、憐惜、愛慕。

回頭,身後站著一個年輕人,清俊的臉,破舊的牛仔服,熟悉的老吉它,那竟是——阿陶!

“阿陶?是你?”小宛呆住了,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甚至懷疑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升上天堂。是不是在天堂裏,人們可以見到自己想見的一切?

“是我。”阿陶走近,在她身旁同她並肩坐下來,吉它橫在中間。“我剛回北京,想上長城走走,結果遇到你。”

“這麽巧?”小宛癡癡地看著他,仍然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有緣吧。”阿陶也望著她,半年不見,他更加英俊,也更加滄桑了,“小宛,許久不見,你好嗎?”

“我不好。”小宛的淚流下來,“阿陶,我很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阿陶低下頭,有淚光在他眼中閃爍,“小宛,你好像很不開心。”

“我……”小宛大哭起來,抽咽著,把心事一股腦兒全盤托出,那慘痛的,羞恥的心事,沉重得已經無法承受,痛楚比一切的尊嚴更強烈,讓她顧不得為自己守秘。

阿陶專注地傾聽著,眼中充滿同情和理解。

許久,他說:“小宛,你知道嗎?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有多麽痛苦?”

“你是說,之也他,也會痛苦?”

“我相信他對你有很深的感情,可是做不到專一。他傷害你,會比傷害他自己更難過。而且,這種傷害,也是他不得已。”

“可是,他拒絕我……”小宛低下頭,說不下去。張之也有一句話說對了,獻身使她覺得羞恥。不僅當時,就是現在,重提斯時情境,也仍讓她覺得羞恥,甚至無法開口:“我不懂,他可以不愛我,可是為什麽要這樣羞辱我?我們曾經是相愛的,就在幾天前,他還說過他愛我,可是一轉身,他就這樣毫不留情地傷害我。愛情,是這樣脆弱的嗎?他讓我不再相信,這世界還有真的愛情,你不會明白那種感受的……”

“我明白的。”阿陶溫和地說,“小宛,我不但明白你,也明白張之也,我也曾愛過,我也是男人,我想我能猜到他的想法——沒有人會麵對心愛的女人,哪怕是曾經愛過的女人的身體而不動心,除非,他有不得已的苦衷。他接受,不一定代表他愛你;然而拒絕,卻很可能是因為他真的很在乎你。”阿陶長歎,再次說:“小宛,相信我:一個男人在不得不拒絕他心愛的女人的時候,他的心,會比你更加痛苦。”

小宛若有所悟,阿陶所說的,分明是他自己的感受。他終於小心翼翼問出了三年來一直橫亙心中的那個問題:“阿陶,當時你離開我,也痛苦過嗎?你,喜歡過我嗎?”

“我……”阿陶看著小宛,眼中的深情一覽無餘。

小宛忽然覺得心靜下來,不,不必再問了,這是一個深愛著自己的男人。眼睛不會騙人,他的眼裏,是滿溢得藏也藏不住的愛意。

世界並不絕望,至少還有一個人,是深深地愛著她,關心著她的。雖然她不知道他為什麽離開她之後就音訊杳無,但是她相信,他是愛她的,真的愛。

有時候,愛的來和去都是很奇特也很輕易的事情,有人一見鍾情,也有人一刻“終”情。有人的感情需要天長地久來培養,也有人一夢醒來已經滄海桑田。有人在死後仍然纏綿於前生事耿耿不忘,也有人轉過身便可柳暗花明。

愛有個極限,但對每個人的尺度都不同。小宛對張之也的愛,在她決意赴死的那一刻抵達了她感情的最極限,一旦死的念頭退卻,愛也就忽然回首了。與生命相比,感情畢竟隻是驛棧,不是歸宿。

況且,她剛才分明看見有一個自己跳下去了——也許,那便是從前青澀脆弱的自己,愛著張之也的自己。而站在這裏的自己,則是理智與重生的希望。

水小宛不是若梅英,不想帶著一段未了的心願上天入地,她還要留在這個世界上,好好欣賞花好月圓,好好等待雨過天晴。

她看著阿陶,輕輕說:“你放心,我會好好的。”

再回到家時,小宛隻是沉默。

看到奶奶,她由衷抱歉,不能把那盒命運多舛的雙黃月餅帶回來。

可憐的奶奶,到底未能吃到一盒完整的雙黃月餅。

沒有禮物,家人看到小宛回來也一樣高興,圍著她要她說說上海見聞。小宛興趣索然:“上海有什麽好講的,跟北京還不是一樣。”

“那怎麽一樣?”媽媽就像一般城市婦女,提到上海就眉飛色舞:“我年輕的時候,正趕上看電視劇《上海灘》,那個著迷呀,有段日子,電視上一看到許文強我就眼直直的,那時正同你爸談對象呢,就因為看了《上海灘》,橫看豎看覺得你爸不順眼,怎麽打扮也不像許文強,後來想來想去,決定給他買套西裝,打條領帶,好歹裝扮上像了幾分,隻可惜他死也不肯戴禮帽……”

水溶大笑起來,問奶奶:“媽是在上海生活過的,您說說。”

奶奶自從答了一次記者問後,講起舊事便仿佛在對公眾發言,文謅謅地感慨:“上海,風花雪月的城市,金嗓子周璿和阮玲玉的城市……”

小宛忽然有感而發,忍不住插嘴:“阮玲玉自殺,人們說是記者殺了她,也有人罵張達民和唐季珊害死了他,我卻覺得,害她的人,是蔡楚生。”

水溶若有所思地看著女兒,不說話。

小宛看著月亮,繼續說:“看電影《阮玲玉》,看到她被張達民出賣,又對唐季珊失望,去求蔡楚生帶她走那段,我就覺得心裏酸酸的。是蔡楚生讓她演《新女性》,讓她被記者包圍,陷在人言可畏裏,看著她墜進深淵卻不肯救她。他殺了她兩次,一次在影片裏,一次在現實中……”

眼淚流下來,她不是一個喜歡當眾流眼淚的女孩,隻有在講述別人的故事時,才可以靜靜地流自己的淚。

“他不該讓她演《新女性》,人的命運,有時候會被重複的……”

就像若梅英重複了張倩女,而她,重複了若梅英。

母親驚訝起來:“宛兒,怎麽了?好端端哭什麽?”

水溶有所察覺,卻怕傷了女兒麵子,隻是遮掩:“到底是小丫頭,多愁善感。這就叫‘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咱這寶貝女兒,又敏感又傷感,不該幹服裝,應該去當演員才對。”

門鈴響起,母親去應門,揚聲喊:“宛兒,你的朋友。”

小宛走出來,小臉繃得冰冷:“這位是薇薇恩小姐,她不是我的朋友,是張之也的。”

薇薇恩卻滿麵春風,自來熟地問小宛:“一起出去走走嗎?”

月華如水,靜靜地灑滿街道,把北京城變成一道清光的河流。

小宛和薇薇恩走在月光下,仿佛閨中密友喁喁談心,可是身體的距離卻明明是一種拒絕的姿勢。

薇薇恩輕笑:“你恨我?”

“為什麽?”小宛看著她,清澈的眼神沒有一絲雜質:“你有對不起我嗎?”

“如果我把張之也還給你……”薇薇恩望著小宛,歪著嘴角邪邪地笑,“你會感謝我嗎?”

“張之也不是你的。”

“可他現在是我的了,是我從你手中搶回來的。”

“他也不是我的。”小宛抬頭看月,“是我的,你不會搶走。”

“要不要打個賭?”薇薇恩挑戰,肆無忌憚,“我可以把他還給你,看你有沒有本事留得住?信不信,隻要我一招手,他還是會回到我身邊。”

小宛驚訝地看著薇薇恩,不明白這個化妝鮮明服飾豔麗的女子是不是腦筋有毛病。“這好玩嗎?”她問,“你在做遊戲?想證明什麽?”

薇薇恩揚起眉毛笑:“沒錯兒,我就是想證明我比你有魅力,比所有的女人都更有魅力。你信不信?要不要賭?我一定贏。”

“你不必對我用激將法。你是比我有魅力。”小宛淡淡地笑,“你已經贏了。”

“你認輸?連賭都不敢賭?”

“是,我沒膽,不敢賭,我認輸。”

薇薇恩驚訝,美麗的塗著藍色眼蓋的眼睛越瞪越大,半晌,再問:“如果之也自己要回到你身邊,你要不要他?”

“他已經不要我了,不是嗎?”小宛坦然地看著她,“他選擇了你。你贏了。還要怎樣?”

薇薇恩忽然有些趣味索然,她沒有想到情況會是這樣的,她鉚足了勁兒迎上門來探望自己的手下敗將,想將這隻貓口的鼠兒戲弄一番。她以為小宛會哭,會罵她,甚至大打出手,扯發抓臉甩耳光,但是到最後她一定會求她,會泣不成聲,一敗塗地。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戰,一隻貓對一隻鼠的戰爭。可是,這是一隻毫不戀戰並且預先服了毒藥的鼠兒,你能拿她怎麽辦?

她有些無趣,覺得自己之前一番大費周章的表演未免小題大做了,仿佛一個演員賣力地唱足全場,卻沒有一個觀眾鼓掌,而自己還在不住地對著空空的大廳謝幕。那感覺,比被觀眾拋臭雞蛋哄下台還難受。

她看著小宛,不明白這個在幾天前聽到匿名電話還要大驚小怪神經兮兮的小丫頭,怎麽突然之間就變得這樣成熟而淡定。小宛沒說錯,她的確是在玩遊戲,爭取男人心的遊戲。之前她與張之也分分合合無數次,但沒有一次像這次精彩,因為在她回頭招手的時候,他居然想要拒絕,還說已經有了女朋友,打算認認真真地談一場戀愛。這使得她越發興趣盎然,戰鬥力十足,她決定換一個玩法,不再像以往那樣一味賣弄風情,而是故作神秘打電話給小宛,存心引起她的緊張與猜疑,然後再趕到上海演一場真人秀。

在電話裏淒厲地哭訴恐嚇,僅僅是為了好玩,同時借著水小宛來警告張之也。小宛越憤怒越緊張,她就覺得越好玩,正如同張之也越是拒絕逃避,她的占有欲就越強。

她成功了。但是得回張之也之後,她卻覺得索然,因為這個張之也已經變得不同,有些呆頭呆腦若有所思,但究竟怎麽不對勁卻也說不上來。她猜症結在水小宛這裏,於是又來北京鮮衣弩甲地發動新一輪戰爭,沒想到,小宛如此輕易地示敗,反而殺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停下來,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三裏屯的酒吧要拆了。”

三裏屯的酒吧要拆了。

與此同時,張之也正在南街酒吧裏對月獨酌。

酒吧裏的客人在切切地談論,交換最新消息:知道嗎?這裏的酒吧要拆了。

張之也覺得恍惚。仿佛聽說自己的初戀要被拆了一樣。

初戀在記憶中早已變成古老建築,所有的細節都是磚瓦土砬,而如今要嘩啦啦大廈傾,被一鍁一鏟地扒掉了。

他倒下一杯酒,想著自己和薇薇恩漫長而又短暫的羅曼史。

他們兩家是鄰居,很小很小的時候已經是夫妻了,當然,那時隻是做著過家家的遊戲,他是爸爸,她是媽媽,抱著一個布娃娃當女兒——有時是兒子。為了孩子的性別兩個人常常會吵架,吵得麵紅耳赤。可是有一點是肯定的,不論是男是女,一定是他們兩個的孩子。

後來漸漸大了,過家家的遊戲卻一直蔓延下來,身體力行地做了一對小夫妻該做的事情。與兒時唯一不同的,是他們並沒有孩子。

她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

但是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都不會是彼此的唯一,也不是終結。因為,他們都是愛玩的人。

總是吵架,分手,合好,再吵架,分手,合好……

整整六年。

如果當真做夫妻,那該是不短的婚齡了。

心情好的時候,他們會手拉手地去菜市場買菜,同小販討價還價,然後笑眯眯問這種菜是炒好還是拌涼菜好,今天的魚是不是新鮮蟹是不是肥美,儼然一對居家過日子的小夫妻。

他們甚至還去拍過結婚照。

是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兩人一邊窩在沙發裏看電視,一邊商量著今天去什麽地方玩好,剛好電視裏有結婚鏡頭,薇心血**,說不如我們去拍照吧,結婚照。

於是便去了。燕尾服白婚紗手執花束做龍飛鳳舞狀,恩愛異常,照相的和被照的都很認真,忘了這一切隻是做戲。那個化妝小姐一勁兒說:“每天那麽多新人走進來,屬你們這對兒最登對,讓人羨慕。”也許她對每一對走進來的新人都是這麽說的,但是他們還是很開心。

那一刻,未必沒想過天長地久。

但是薇不是一個容易停下來的人,很快她又有新的目標,一個電話就可以把她從他身邊拉走。他問她:為什麽不能為我留下?她答:你付我一夜一萬塊我就留下來,看看你能留我多久。他發怒,罵:你這樣和妓女有什麽不同?她笑:價碼不一樣。

鬥嘴和**,他都不是薇的對手。

每次抱住她,都覺得懷裏緊擁的,是一隻刺蝟。他給她溫暖,然而自己遍體鱗傷。

他一天更比一天厭倦。

終於他們第一百零一次談到分手。

說再見的時候,心是平靜的,因為這是真真正正的“再見”,兩個人說的時候,都知道不久就又會再見,重新走在一起。

但是他遇到了水小宛。

水小宛,讓他這次很認真地想到了要與薇決別而不是再見,他想開始一種新的愛情,幹淨、純真、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沒想到薇薇恩又會回來。

過去一段情,如冤魂不散,重新上了他的身,驅之不去。

逃避過也拒絕過,但他最終不是薇的對手。沒太多理由可以解釋,他不過是一個平凡的男人。

他不過是一個男人。

有幾個男人可以做到淡漠舊情,坐懷不亂呢?尤其是麵對那樣一個美豔風情不擇手段的前度尤物。

他在上海旅館裏與她“巧遇”,當他重新抱住她的身體時他便知道,要失去小宛了。

他有些懷疑那虛掩的房門是薇故意打開的,為的就是讓水小宛撞見他們的苟合——但即使小宛沒有撞見那一幕,他也會同她分手的,因為再也當不起她的癡情與純真。

當小宛將自己如一顆蔥那樣剝得幹幹淨淨地站在他麵前時,他真切地覺得了自己的齷齪與卑賤,覺得了自己的殘忍與冷酷。

他拒絕了小宛,傷害了小宛,不是因為不愛,也不是因為不忍,而是不敢。

他不敢麵對那樣純潔的身體,以及那身體所代表的純潔的人性。她的純潔照見了他骨子裏的鄙俗,令他對自己不敢正視了。

走出賓館,他獨行在上海的夜色裏,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與萎瑣。夜幕使他感覺自己像一隻獸,一隻受傷的獸,被獵槍打中了,找不到一個養傷的角落。

女孩子最易受傷的是自尊,男人最脆弱的是自信。

在他傷害了小宛的自尊的同時,小宛也摧垮了他的自信。

他無法再相信自己是個真正的男人。他的心中,對薇薇恩充滿了一種莫明的恨意,而這恨意的出口,是性。當他們在**翻滾呻吟時,他心裏感到的是報複的快感,和墮落的毀滅。

為了薇薇恩,他在上海多停了三天,沒完沒了翻天覆地地**,像兩隻獸的糾纏扭鬥,折磨得雙方傷痕累累。

三天後,他們離開上海的早晨,她再一次提出了分手。

他問她:“真的要分開?”

她說:“考慮一下。”

“你也有考慮的時候?”他笑,並不特別在意。

她也笑:“還要問另一個人的意見。”

“水小宛。”

“沒錯,我要看水小宛要不要你,她要你,我就要;她不要你,我也不要。”

她說得這樣輕鬆而輕佻,完全不在乎他會不會惱怒。或者,她就是要他惱怒,受傷。

然而他隻是覺得疲憊,不是因為自己墮落成了兩個女人的獵物,而恰恰相反,是因為不能成為真正的獵物,而隻是戰利品。

“原來你追我到上海,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水小宛。”

“都對,又都不對。”她妖媚地笑,把碎發向後掠,“你忘了,我一直向往上海。”

他想起來,是的,她說過不止一次了:上海是多麽靡爛美麗的城市啊,我一定要去一次。體味酒,性,殘酷的愛,還有墮落的快感。

於是他知道,她對上海的向往,就像對南街的酒吧一樣,要的是一種談資。

而今,上海已經去過了,三裏屯也已經要拆了。滄海桑田易如翻掌,何況一段愛情?

這世上有什麽東西是可以永恒的呢?

除了梅英的恨。

梅英的恨真是固執綿長呀。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生生不息,抵死纏綿,原來這樣奢侈的感情真是有的。

張之也有些羨慕他的同宗兼同行張朝天。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經曆那樣刻骨銘心的感情,那樣的女子,如果不能得到她的強烈的愛,能得到她的強烈的恨也是好的。

張之也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和薇薇恩重逢,她是既不會愛他,也不會恨他的。

他真是替自己不值。

生命有何意義呢?如果不能在自己心愛的人的心頭留下一道傷。

不知是第幾瓶喜力化成水從身體裏注入又流走了,他的眼睛漸漸朦朧起來。鄰座有一個豔妝的女子,很感興趣地望著他。那是薇薇恩的前身吧?他一眼可以看出對方的道行——沒有掙出頭角的小白領,有的都是這樣一種饑渴而躊躕的眼神。

他忽然很想抱住她。

他滿心裏都是小宛的模樣。他想她想得這樣苦,以至於要緊緊地抱住另一個人來幫助遺忘。

他舉起一杯酒,朝她走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