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一次求婚和兩記耳光

玄武湖上,細雨如織,玄武湖邊,儷影雙雙。周自橫和洛紅塵走在從菱洲往櫻洲的堤橋上,指指點點,走走停停,恰似一副煙雨佳人圖。

沒有什麽人會比初墜愛河的情侶更幸福的了,也沒有什麽風景會比戀人眼中的湖光山色更美的了。這一刻的他們,可真是心滿意足,幸福得連湖上的雨絲都感覺到了,飄灑得輕柔纏綿,迤邐逗人。

周自橫執一把鵝黃色的三十六骨竹紙傘,傘麵是西廂記張生戲鶯,傘下是現實版兩人世界。這是洛紅塵的傘,充滿了洛紅塵的味道。周自橫將傘柄輕輕旋轉一下,雨珠便四散飛去,在他和紅塵的肩上方形成一個透明環幕。

“金陵十二釵”選美大賽已經進入白熱化,拍完這組古裝宣傳片後,就要票選十二釵的最終得主了。所有搞選美賽的人都知道,對於一場大賽,最具吸引力的並不是最後的分數,而是競選的那個過程,以及那過程中的繽紛花絮和傑出創意。既然是“金陵十二釵”選美,當然免不了要來一番古風雅韻,詩情畫意,以示與普通的選美賽不同。今天,自橫便是與紅塵來為拍攝選景來了。

“幾個景點同時開拍,吃得消嗎?”自橫問紅塵,“其實把拍攝景地都集中在莫愁湖也就是了,你偏又堅持要在玄武湖取幾個景。”

“玄武湖三麵環山,一麵臨城,像‘菱洲山嵐’,‘翠洲雲樹’這些景點優勢,是莫愁湖不具備的,尤其是**就要開了,放棄‘梁洲秋菊’這樣的盛景多麽可惜。十二釵做**詩可是書裏的重頭戲,薛寶釵‘淡極始知花更豔’,林黛玉‘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以及‘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拋書人對一枝秋’,多好的意境,不大拍特拍,豈不缺典?”

“說不過你。”自橫笑起來,“記得那次例會上,你突然站出來發了好一通黛玉說,可把大家都震住了。你怎麽會對《紅樓夢》這麽熟的?”

紅塵的臉上掠過一絲憂戚:“小時候沒朋友,也沒人同我說話,就隻有繡花和看書兩件事可以消遣。看得最熟的兩本書,就是《紅樓夢》和《雪宦繡譜》,差不多都可以背下來了。”

自橫心中憐惜,故意撿她喜歡的話題,說:“那我考考你,十二釵會不會繡花?”

“當然會了,女紅可是大家閨秀的必修課。”紅塵一一舉例,“黛玉為了繡荷包同寶玉拌嘴,還惹出老太太關於‘不是冤家不聚頭’的一番大道理;寶釵看見寶玉的肚兜兒繡得精致,忍不住隨手拿過來幫幾針;襲人煩湘雲幫忙給寶玉繡活兒,湘雲特意帶話說這是粗做的,不拘給哪個丫環使,等來了園子有功夫再細做……不僅是十二釵,便是副冊的女孩兒也都擅繡——勇晴雯病補孔雀裘,是紅樓丫環中的點睛之筆;抄檢大觀園,繡春囊給司棋招來殺身之禍;相關的還有黃金鶯巧結芙蓉絛……”

自橫笑起來:“不過,曹雪芹是旗人,滿洲的女孩兒可並不擅繡呀。”

“所以曹雪芹才給她們都安了個祖籍南方的銜頭,統統歸入金陵人氏,林黛玉是揚州鹽政史的女兒,連小戲子十二官們都是從蘇州采辦而來。也就算自圓其說。”紅塵忽發奇想,“應該加賽一場,叫競選佳麗們每人交一件刺繡作品,也打入總分裏。”

自橫告饒起來:“好了好了,我都後悔搞這個十二釵選美了,忙得一點私人時間都沒有。警告你,可別 ‘因公廢私’,冷落我這個新上任男朋友就好了。”

“這倒真是個難題……”紅塵故做頭疼地說,“你說,我是應該多一點時間為老板工作呢?還是多一點時間陪男朋友?”

“你問我啊?”自橫裝模作樣地沉思半晌,“不妨這樣,讓你的老板男朋友陪著你工作,這樣,你就可以加班拍拖兩不誤了。”

“可是你不怕同事們議論嗎?”

“議論什麽?反正你很快就要成為他們的老板娘了。”

洛紅塵心中一震,老板娘?他是認真的嗎?或者是一句調笑?她看著湖上的煙雨,想著梅綺與他三年的恩怨糾纏,忽然感到不自信起來。梅綺用了三年時間都等不到的承諾,自己可能用一個月時間來贏取嗎?哪裏會有這樣美滿的故事會降臨到自己頭上?自己,洛紅塵,一個不幸的代名詞,一個瘋子的女兒,可以期翼灰姑娘的童話嗎?她本能地搖頭,再搖了搖頭。

周自橫感覺到了,他停下來,站到紅塵的對麵,沉默著,凝視她,不說話。

紅塵被動地抬頭:“你幹嗎?”

“想讓你知道我的嚴肅。”自橫答,“我知道,你是個喜歡懷疑一切的人,不論我說什麽,你都會認為我沒有誠意,然後你就會逃開,會把自己封閉起來。所以,我不能說任何話,而要靜默三分鍾,好讓你覺出來我是嚴肅的。”

“可是,你的這些話,還是太能言善道了。”紅塵歎息,為什麽,他每一句話,都讓她覺得半信半疑,覺得是最好的台詞,覺得不可當真。他看穿了她是一個怎樣的人,讀出了她內心的疑惑和戒備,這讓她感動,同時也讓她更加悲哀。對於這樣的一個他,她有什麽力量抵擋呢?如果他傷害她,她又有什麽機會逃脫?

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她至今都不能知道,接受他做自己的男朋友究竟是對是錯,是福是禍,而梅綺接連不斷的EMAIL和照片傳送更讓她困擾不已,一麵不住告誡自己那些都是周自橫以前的事,一麵卻不能不對著那些真實的記錄心亂如麻。有時易地而處,設想自己如果是梅綺會怎麽樣,她想她一定會受不了,三年的愛情最終被一個外來者輕易摧毀,她絕對不能承受,那太可怕,太殘忍了。

她忍不住後退,眼中寫滿猶豫掙紮。

“紅塵,我向你求婚,你聽明白了嗎?”自橫跟近幾步,把傘遞到她的手中,將傘柄上吊著的小小玉墜纏住她的手指,催促著,“說呀,說你願意。你願意的,對不對?”

他理所當然的口吻讓紅塵本能地反感,脫口而出:“不,我不願意。”

“什麽?”這一次,是周自橫後退,“你說什麽?”

“我不願意。”紅塵看著他,清楚地說,“自橫,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我不能相信你的誠意,我不能把自己的未來這樣交給你。我不願意現在就說我願意,我希望,你能給我時間,給我們彼此一點時間,好嗎?”

“多久?”

“三年。”

“三年?!”自橫叫起來,“那麽久?你需要那麽久才能看出我的好?”

“你和梅綺,不是也交往了三年嗎?最後還不是分手?”紅塵振振有詞,“所以我覺得,三年也還是太短,也不能有所保障。人家說,七年之癢,兩個人的相處如果能堅持七年,才會穩定下來。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離婚的,所以……”

“別再所以了!”自橫痛苦地拍著腦袋,“再所以下去,到五十歲我也結不成婚。我可憐的奶奶呀!”

“奶奶?”紅塵奇怪,“關奶奶什麽事?”

“當然關她的事了。我奶奶今年已經七十大壽,最大的理想就是四世同堂。如果我二十年後才結婚,就算我等得,不知我奶奶等不等得,那她還不夠可憐的嗎?”

“可是,梅綺……”

“別再提梅綺了!”自橫不耐煩地打斷。這段日子,阿青幾次三番地給他打電話,吞吞吐吐地說梅綺有事,語氣裏透著古怪,卻又不明白說出到底有什麽事,隻叫他去看看她。雖然自橫忍心地拒絕了,說自己和梅綺已經一刀兩斷再無瓜葛。可是他心裏,卻不能不有一點牽掛,一點煩惱。

如今紅塵又提起梅綺來,叫他更加煩惱,不禁有些口不擇言,“梅綺怎麽了?除了梅綺,我認識的女人還多著呢,要不要一一向你備份?這年代誰沒談過七場八場戀愛?我今年三十歲,難道生命中有過個把女人還有什麽稀奇的?如果我告訴你自己是童男,那才可笑呢。難道你又是處女不成?”

“你說什麽?!”紅塵的臉驀地脹紅了,“下流!”

“下流?”周自橫看著紅塵的嬌羞滿麵,忽然覺得好玩,都什麽時代了,還有人聽到“處女”這個詞也會臉紅,真是太稀奇了。他故意激她,“這麽說,你是處女了?”

不料洛紅塵竟然拋下傘,轉身便走。

自橫一時忘形,還追上去跟一句:“是不是處女,我試過就知道了,要不……”

話音未落,洛紅塵猛地站住,轉身,揚手,猝不及防,清脆利落地摑了周自橫一掌。

那“啪”的一聲也並沒有多麽響亮,卻如一個炸雷般,讓兩個人同時都震住了。

自橫撫著熱辣辣的臉,不自信地問:“你打我?你竟敢打我?”想也不想地,揚手便還了一掌。

他的一掌可比紅塵的威力大多了,打得她幾乎站立不穩。

洛紅塵眼裏噴出火來,怒視自橫。自橫眼也不眨地回視,從牙縫裏一字一句地迸出:“我周自橫不知有過多少女人,沒人敢打我,別以為我抬舉你兩天,你就可以……”

話未說完,“啪”一下,他的臉上又捱了一掌。

周自橫大怒,依樣畫葫蘆地,隨之揚起手來。

洛紅塵不躲不避,一副準備捱打的姿態,眼睛亮晶晶地逼視著他,卻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

自橫的心忽然灰下來,他在做什麽?和女人比體力?那不是讓自己也瞧不起?他向她求婚,卻捱了她兩巴掌,還要在這裏糾纏不清,成什麽人了?他收回手,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雨好像不知在什麽時候下大了,嘩嘩地,像哭。天氣也突然冷起來。他似乎聽到紅塵在身後輕輕叫了他一聲,卻狠心地命令著自己不要回頭,一直走到拐彎處,走進樹蔭裏的時候,卻還是忍不住回頭了。

在雨中,洛紅塵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像一尊雕像,仿佛被自橫的一掌定在了那裏,再也不會移動。

周自橫望著她雨中的身影,想喊,卻終於忍住了。

沒有一個女人可以打他。洛紅塵也不可以!

這一次,他是真的生氣。

他可以忍受她的冷淡,她的尖銳,甚至她的拒絕,可是,他不能忍受她的掌摑,而且一連兩次!

太羞辱了,簡直可笑。傳出去,他還要不要做人?梅綺一定會笑死的。梅綺和他在一起時,百依百順,連重話都不敢說一句,所有的佯嗔和撒嬌都拿捏得恰到好處,哪裏會這樣暴烈?

一直知道貌似嬌柔的洛紅塵性實剛烈,而這也正是他欣賞於她的,可是剛烈到這種程度,未免就太過分了。韓國版的“我的野蠻女友”不適合中國男人周自橫,不管自橫自己怎麽玩,怎麽隨意,然而他的女人,卻一定要溫柔,順從,有古典美德。

自橫一路咒罵著走出了“菱洲山嵐”,坐進車裏的時候,所有的憤怒和決心便煙消雲散了。

對著那隻掛在車窗前當作吉祥物的小小繡花鞋,他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起來。就這樣離開?就這樣不管不顧地拋下雨中的洛紅塵獨自離去,再也不理她,不見她?

他的躁動的心,忽然有了一種寥落的感覺。

倘使不再見到洛紅塵,生命會是多麽蕭索黯淡。

倘使不再見到洛紅塵……

認識紅塵的時間並不長,交往的時間更短,可是,自從第一次見到紅塵起,他就有一種感覺,好像和她很熟悉。他們戀愛以來,最喜歡的遊戲就是訴說彼此的童年,仿佛迫不及待地讓對方在最短的時間裏了解自己,和自己一起走過那些沒有來得及參與的過去。

他給她講自己小時候替奶奶偷刨花的往事,逗得她咯咯笑,興致來了的時候,他還會耍寶地給她表演自己逃跑時矯捷的身手和狼狽的表情;而她,則詳細地訴說著自己那些寂寞的心事,娓娓地講述姥姥教她繡花的往事,還有姥爺身上餘威猶在的軍人作派。

自橫很喜歡聽洛紅塵講她姥爺洛長明的故事,覺得很親切,對於洛長明老人當兵時的光榮曆史尤其感興趣。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的爸爸媽媽也曾經是軍人的緣故吧。而且那麽巧,洛長明當兵的地方和自橫父母參軍的地方在同一處。隻可惜,紅塵所知的很有限,因為姥爺極少跟她談話,更少談起自己的年輕時代,所以不能夠確定是不是在同一個年代裏。

他們相約,找一天要一起去他父母當兵的地方走一走。雖然他從未見過母親,那個叫妃嫣的美麗女子,但是,他的身體裏流著她的血,如果沿著她去過的地方走一遭,她的在天之靈一定會見到,會知道。說到動情處,自橫的眼圈就紅了。

自橫從未跟別人說起過這些委屈和心願,不論是對奶奶還是對梅綺都沒有說過,但他對紅塵說了,他相信她會了解,會共鳴,因為,他們都是孤兒,都是軍人的後代,而且他們的母親,又都死於難產。

他們都是一生下來生命中就有欠缺的人。自橫雖然父母雙亡,卻不乏疼愛;而紅塵則自幼被眾人或是譏嘲或是憐憫,連姥爺也隻是輕蔑地叫她“殺人犯的女兒”,就好像她不會生氣、羞辱、受傷、難過似的。姥爺洛長明從不在意外孫女兒的感受,隻當她是自己不得不承擔的一種責任,因此諸多抱怨而極不耐煩。而她自己亦覺得抱歉。覺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種多餘的攪擾,因此很經心地不聲不響,盡量安靜,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她是連流淚都不會放聲哭的孩子。

自橫聽了,由衷難過,握了紅塵的手久久不說話。他們不僅同病相憐,而且心心相惜。他們是這世上最相知相愛的兩個人。然而,這最相知相愛的人,怎麽會彼此傷害起來?

怎麽會弄成這樣的?兩個人好好地在湖上散步,有說有笑,談情說愛,怎麽忽然就打起來了呢?賈寶玉和林黛玉鬥嘴,最多不過剪剪繡囊,而他倆,居然掌摑對方!這未免太離譜了!

從紅塵來到“成功”開始,好像他們就不斷地在吵架。開始是因為工作,因為自橫的獨斷專行和公司秩序的缺乏條理性。紅塵據理力爭,一副為民請命臨威不懼的樣子:“我抗議!我抗議!”意見多得像隻刺蝟。要命的是,爭到最後,往往證明她的抗議是合情合理的,錯的那個是周自橫。所以,在每一次爭吵後,自橫就會交給紅塵更多的權限和任務,讓她幫助他完善那些高高在上的他體察不到的經營漏洞。

那麽現在,在他們的戀愛生活中,也要重複這樣的格局嗎?讓一次一次的爭吵來鞏固愛情?

然而戀愛不是打仗,他可不希望有個永遠正確的女朋友,不住地指責他的缺點,證明他的錯。哦,要是挑錯的話,他的錯誤可實在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單是花心這一條,就讓奶奶說了十幾年,這個隻在他的生命中出現了不過數月時間的洛紅塵,難道妄想改變他嗎?真是天真!

但是,等等,她想改變他,她對他的過去生氣,不正是證明她在乎他,想把她的命運和他的聯係在一起嗎?她剛才說過什麽——“人家說,七年之癢,兩個人的相處如果能堅持七年,才會穩定下來。但是也有人十年夫妻又離婚的”——換句話就是說,她想過要和他結婚,七年之癢,十年夫妻,她是已經答應了他的求婚,爭執的隻是時間問題。她要他多一點耐心來勸服她,多一點誠意來打動她。

他以前不是想過要像小王子對待小狐狸那樣一點一點地去愛嗎,怎麽又耐不住性子,操之過急了呢?

她和梅綺是不同的女子,梅綺的愛看似簡單直截,內裏彎彎繞繞曲曲折折不知道藏著多少心思;紅塵卻是看著宛轉含蓄,千思萬線,然而每一條線都是通向愛情,別無雜念。惟其如此,任何懷疑、輕佻、忽視,都是對這愛情的傷害。是他的錯,的確是他的錯,是他傷了她的心。他問她:“難道你又是處女不成?”“這麽說,你是處女了?”還說要試一試才知道,怎麽能怪她不生氣,不發火,不打他?兩掌太輕了,她應該打他十掌百掌,千刀萬剮都不過分!她生氣,憤怒,羞紅麵孔,當然是因為她守身如玉,所以才受不了這樣的戲弄和輕慢。這些話,在煙視媚行的梅綺麵前說是調笑,可對於保守自愛的洛紅塵,卻是莫大的羞辱和傷害。他怎麽竟然想不到呢?

他終於遇到了奶奶常說的那種貞靜清白的女孩子,遇到了這個世紀的絕版珍品,這樣的女孩,一旦錯過就再也不會遇見,而他卻恰恰利用了她的難得的操守來傷害她,還要對她的反擊生氣。他真是太愚蠢,太混蛋了!

他的內心裏一向有兩個自我,這兩個自我同時在與紅塵交往著,談戀愛的那個是長不大的憂鬱少年阿橫,工作著的那個是成功商人周董。而這兩個自我,卻都同樣地需要洛紅塵:阿橫需要她的安慰,周董需要她的監督。洛紅塵,根本是上帝送給周自橫的最完美的禮物,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是他的保護神。周自橫,根本就是離不開洛紅塵的!

自橫撚滅煙頭,一分鍾也不能再等候,拉開車門跳起來就跑。他要去找洛紅塵,他要去見洛紅塵,見到她,握住她的手,再也不讓她走開。

菱洲橋堤上,煙雨如織,洛紅塵木然地站在雨中,腳下幾步之遠,斜躺著那柄張生戲鶯的竹紙傘。

偶爾有人經過,總會向她投以驚異的目光,小聲議論著:“這女人瘋了?想自殺?”

然而紅塵不聞不問。她的心已經碎了,零落地飄散在這雨中,和秋風秋雨一起哭泣著,傾訴著。她的愛人,她剛剛愛上的並且打算把一生傾心交付的人,打了她!並在掌摑她之後棄她而去!多麽殘忍!

但是,她自己沒有錯嗎?是她打他在先,傷他在先。

但是,誰讓他說出那樣的話呢,還說得那麽漫不經心,油腔滑調!

但是,他本來就是這樣的,她一直都知道他喜歡說笑,而且不論怎麽說她都不該打人呀。

但是,他也不該就這樣走了呀,難道以後他們都完了,都不見了麽?

但是……

太多的但是,太多的自責,委屈,猶豫,傷痛,糾纏在心裏,讓她上唇咬著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了。

原諒還是不原諒,道歉還是不道歉,兩種念頭在心頭交戰得好激烈,尤其想到分手,想到他們很可能就這樣一拍兩散,她真想放聲痛哭。

從她愛上他的那一天起,她就在不斷地對自己說:不要陷進去,不要陷進去;同時,卻又不斷地對上帝祈禱:他的話是真的,他的心是真的,他對我的感情是真的!直到剛才,她還在為了擔心自己陷落太深而拒絕他的求婚,現在卻知道,自己早已經陷進去了,陷得遠比自己想象得深,早就不可自拔了。

可是,她卻一連兩掌將他摑走了。眼睜睜地,看著他從她眼前轉身離去。她該怎麽辦?怎麽辦?

周自橫雖然自小父母雙亡,可是爺爺奶奶對他疼愛有加,卻是沒吃過什麽苦,也沒捱過打的;洛紅塵卻不同,她背著一個“瘋子的女兒”的稱號長大,一直都生活在羞辱和歧視的陰影裏,而且姥爺痛恨她的父親,認為是她的瘋子父親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洛秀,更把她當成是“殺人犯的女兒”,並無多少疼愛之情。

她在這世上是孤獨的。不僅僅是父母的孤兒,也是上帝的棄兒。自從她出生那天起,上帝便放棄了對她的照顧,由她自生自滅,活在社會的最底層。除了刺繡,她更無一個知心朋友,無一點溫存憐愛。

天知道為了讓自己不要心存怨恨地長大,她用了多少力氣。她隻有自己照拂自己,自己引導自己,自己監督自己,自己告訴自己:不可以因為命運的捉弄,就對生活心懷怨恨;不可以為了親人對自己不在意,就自己也對自己放棄;就因為這世上除了自己之外便一無所有,她更要加倍地珍重自己!

她逼著自己不怨恨,隻感恩——感謝她的姥姥、姥爺,盡管他們對她並不多麽疼愛,卻一直含辛茹苦地將她撫養長大;感謝她的鄰居們,雖然他們曾經嘲笑她、輕視她,可是也曾幫她編小辮、裁衣裳;感謝上帝使她生得端莊健康,心靈手巧;尤其感謝那個一直為父親提供醫療費的神秘戶頭,她希望有一天會當麵對他說聲謝謝,並希望自己會有能力報答他;而她最要感謝的人,是周自橫。自橫是她遇到的第一次真心疼愛她的人,也是她自己第一個真心愛上的男人。

她的謹慎和早熟使她很難愛上別人,而一旦愛上,就再也不能回頭。她是不能沒有他的!他離開她,她便又剩下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

風雨中,遠遠地,有個青色的影子匆匆而來,高大,瘦削,好像周自橫哦。但是他是不會再回來的。他已經走了,不要她了,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那影子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紅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是他,真的是他,真是周自橫,他回來了!她看著他,眼淚汩汩地流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橫也不說話,他一路奔跑著,跑到紅塵麵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語不發猛地將她緊緊抱在懷中,好像抱住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生怕她再跑掉似的。

雨仍然嘩嘩地下著,卻忽然不再冷了,而變得輕盈,俏皮,活潑潑地唱著歌,刷啦啦,刷啦啦,好動聽。

自橫握著紅塵的手:“嫁給我!”

“可是……”

“我知道我有很多缺點,所以,你要嫁給我,幫我慢慢改正。”自橫搶在她的拒絕前很快地說,“如果你想我們在一起到底會走多久,就嫁給我,一起經過七年之癢,經過十年夫妻,經過三十功名塵與土,經過白頭偕老,百年滄桑,直到一起上天堂!如果不嫁我,你又怎麽會知道這些?所以,嫁給我!”

“可是我怕……”

“你怕什麽?”

“不知道。”

“不知道,又怕?”

“就因為不知道那將要到來的恐懼是什麽,才會格外恐懼。”洛紅塵抬起眼睛,費力地解釋自己的感覺,“從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天起,我就覺得,又開心又害怕,越開心越害怕。我總覺得,我們不會有好結果的。如果我們再交往下去,可能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可怕到我們不能麵對,不能承受。我沒有好奇心,我不想再走下去,看到那結果。我寧可現在就停止……”

“不行!”自橫霸道地打斷她,“我說不行!我才不相信隻要我們相愛,世上又會有什麽事情阻止得了我周自橫。你記得我在信裏給你講的大禹劈石作履的故事嗎?我就是那個無所畏懼的大禹,為了你,屠龍伏虎也不怕。為了你,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

紅塵淚眼汪汪,卻忍不住撲地笑出來:“說著說著就胡說八道起來。什麽時候你才可以正正經經地講完一句話呢?都不知道哪句是真的?”

“你先告訴我一句準話兒——愛不愛我?嫁不嫁我?”周自橫收斂笑容,難得地認真,難得地嚴肅,一字一句,如海誓山盟,“清楚地說出來,你洛紅塵,愛著我周自橫,要嫁我周自橫為妻!說!”

紅塵震撼了,她仰起頭,深深地專注地看著他,雨水晶瑩地在她的臉上跳躍,使她滿臉泛著光彩,誠心誠意地說:“我洛紅塵,一生一世,隻愛周自橫一個人,願嫁周自橫為妻,永不負心!”

兩顆悸動的心終於跳在一處,兩個熱情的人終於擁抱在一起。

他們沒有看到,林蔭深處,有人伸出相機對準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