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多爾袞將綺蕾接進了睿親王府

晨。太醫院的朱漆大門緊閉著,兩隻獅頭吊環黃澄澄地發著威。

太陽剛剛探過宮牆,將一對獅頭照得須發皆張,栩栩如生。一雙纖纖酥手已經叩響了那門環。

門內有人應聲:“誰?”

“太醫,娘娘來了,還不開門嗎?”是小丫環嬌軟的回答。

“娘娘?”門裏的太醫們立刻驚惶起來,“那位姑奶奶又做什麽來了?”

門“呀”一聲開了,藥童趕出來,先跪下來行個大禮:“給娘娘請安。”

巴特瑪將手一揚:“起來吧,帶我去看看那個刺客。”

門內以傅胤祖為首的眾太醫們隨著也迎了出來,看到巴特瑪,都舒了一口氣,隻聽說娘娘來了,還以為是麟趾宮那位刁蠻的貴妃娘娘娜木鍾呢,原來是這位好脾氣的淑妃娘娘,那可是好對付得多了,於是都堆下笑臉來迎著說:“喲,太醫院燒了高香,怎麽敢勞動娘娘貴足踏賤地來的?”

巴特瑪拿帕子掩了嘴,笑道:“誰敢對太醫院不敬?敢說他一輩子不生病麽?”又命身後的丫環們,“怎麽見了太醫爺爺都不知道請安?沒規矩。”丫環們早已得了娜木鍾的令,此刻便都笑嘻嘻過來,拉著太醫的袖子問長問短,又東瞅瞅西摸摸,拿起這樣放下那樣,沒半分安靜。一時間,莊重嚴肅的太醫院忽然熱鬧起來,嘰嘰喳喳,仿佛飛了一群麻雀兒進來,鬧得一幹循規蹈矩的老太醫啼笑皆非,麵紅耳赤,隻管拱了袖子說:“姑娘們有話說話,千萬別拉拉扯扯的,動壞了東西可不是玩的。”

巴特瑪乘亂走向藥爐旁,趁人不備,混抓了幾把藥塞進吊子裏,唯恐不夠量,藥不死人,又被娜木鍾奚落自己笨,因此兩隻手都不肯閑著,藥下得又多又雜,還待再抓,卻看藥童已經掙脫丫環糾纏正朝這邊走過來,趕緊袖起手,裝作好奇的樣子,對著火爐打量半天,問:“這樣小火,可煮得爛這些草根子麽?”

藥童垂了手,恭敬地答:“大火滾小火煎,已經煎了好一陣子,現在隻等三碗水煎成一碗,就算好了。”

巴特瑪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隨後走進內室,剪秋早快走幾步撩開簾子來,向裏麵一努嘴兒。巴特瑪定神看去,果然見炕上躺著個奄奄一息的女子——這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察哈爾刺客嗎?就是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親手把短劍刺進大汗的胸膛?看她昏沉沉地睡在這裏,兩頰的肉都陷下去,臉色蒼白,氣若遊絲,好像一陣風就可以吹走,怎麽看都不像一個行凶的刺客,怎能相信她竟會有刺殺的勇氣和力氣?

憑心而論,巴特瑪真是不想害人的。但是在後宮裏,誰能夠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活著,不做一點違背良心的事呢?不恃強淩弱,不同仇敵愾,不聯群結黨,那是一天也過不下去的。後宮最大的美德是賢惠,什麽是賢惠?就是聯的群最眾,結的黨最強。要麽自己夠強大,振臂一揮呼朋喚友;要麽自知勢弱,便想方設法去靠近一個遠比自己強大的勢力。巴特瑪的依靠,是娜木鍾。原因很簡單,哲哲比她強,可是哲哲有大玉兒這個親侄女,而且疑心甚重,醋意更重,根本不會視她為親信;娜木鍾也比她強,而娜木鍾卻不會防著她,吃她的醋,反而在很多時候會大方地分她一杯羹。許多事上,她想不到的,娜木鍾替她想到了;她爭不來的,娜木鍾替她爭來了。就像她獨居的衍慶宮,就是娜木鍾替她積極爭取到的,從而使她在待遇上與哲哲,大玉兒,娜木鍾站在了同一高度,成為諸妃仰羨眾人矚目的後宮四妃之一。那麽,如今娜木鍾有令,要她在綺蕾的藥中做一點手腳,她又怎麽能拒絕呢?

可是,下藥那會兒還隻是執行一個命令,是個機械的動作,這會兒親眼看到綺蕾了,才忽然意識到那動作的實質是殺人。殺人?巴特瑪忽然恐慌起來,心虛起來,失去了剛才的勇氣。這裏躺著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哪,是個雖然命懸一線卻畢竟仍然生存的人,她真的要親手割斷她的生命之纜嗎?

這就像很多武士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取人頭顱如剖瓜切菜,可是如果讓一個人平坦坦毫無抵抗地躺在他麵前,他卻絕沒有勇氣親手將刀劍刺進那人的胸膛。畢竟,戰鬥和殺人是兩個概念。武士不等於劊子手,淑妃既掛了一個賢“淑”的名兒,又怎可能視人命如草芥呢?

門簾兒又是一挑,傅太醫親自端了一碗枸杞人參湯過來了,恭敬地說:“這兩天太醫院裏沒閑著燉人參,娘娘即來了,趕早不如趕巧,就先嚐個尖兒吧。”

巴特瑪正想得出神,倒被嚇了一跳,待接不接地盯著笑道:“怪道太醫院天天往宮裏報說人參不夠呢,敢情都被嚐了尖兒了。”

傅太醫立即叫起撞天屈來,又要急又要笑,脹紅了臉道:“娘娘千萬別這麽說,這要是被大汗知道了,我這顆頭還能在頸子上麽?這是娘娘憐貧體下,一大早兒辛苦趕來,眼下剛入秋,早晚天氣涼,學生怕娘娘體弱,若是在太醫院裏染了風寒,可叫我們心裏怎麽過得去呢?這才特意盛了參湯給娘娘暖身子,倒被娘娘挑了眼,真真地叫我沒話可說了。”

旁邊幾位太醫也都笑著附和:“真真說的一點兒沒錯,平常人來了可給誰敬過參湯呢?就是麟趾宮那位前頭兒來過,也還沒這麽著呢。”

一番話說得巴特瑪得意起來,也不喝參湯了,便滿麵紅光地站起身來告辭,說:“我不過隨便說兩句笑話,哪裏就值這麽著。幾位太醫辛苦,我也是知道的,一定會向大汗進言,不枉了你們讚我一句‘憐貧體下’。話說回來,最富富不過太醫,要說你們貧,可誰信呢?不說了,祝你們妙手回春,藥到病除吧。”

太醫們齊聲稱謝,巴特瑪自覺說得體麵風趣,笑盈盈地,帶著丫環一陣風兒走了。

反叫太醫們犯起嘀咕來:“這位淑妃娘娘向來不大好事的,如何今天興致這樣好起來,特特地跑到太醫院來,又說上這一籮筐話。”

正議論著,藥童報說睿親王來了。眾太醫忙又整隊迎接,行禮請安。多爾袞謝了禮,問:“那姑娘可好些?”

傅胤祖答:“小命兒是已經保住了,隻是弱得很,隻怕要調養好一陣子。”

多爾袞便命隨從獻上參來,用錦盒裝著,彩繩紮著,都是長白山上百年的老參。太醫們大喜,一齊說:“正愁著院裏的參不夠勁兒呢,有了這些個,就不怕打不贏閻王爺了。”

這時藥童已經煎好了藥端來,請示傅胤祖是不是這會兒送給綺蕾服下。胤祖點了點頭,卻又忽然說:“先端來我嚐嚐。”藥童依言端了來,胤祖隻略嚐一口,心中早已有數,麵上卻並不露出來,隻吩咐:“煎得過了,恐藥性不夠,把這碗倒了,重煎一付來。”

原來這傅胤祖原是沈陽本地人,早在努爾哈赤建都時,便已經攜了一家老小前來投奔。那時奴爾哈赤一心挺進中原,對漢人賢才深為敬重,起用了包括大學士範文程在內的一大批漢臣,其中便也有這傅胤祖。胤祖以漢人身份進駐滿洲後宮,又承恩特封為太醫院總管,故做事十分謹慎,他自幼飽讀詩書,於皇宮內苑一幹傾軋把戲了如指掌,剛才見巴特瑪那般來去匆匆,形色恍惚,早已起了疑心,這會兒一嚐藥味,更是了然於胸,然而寧為人知勿為人道是宮人做事的規矩,這道理他不會不懂,故而麵子上隻說藥重,並不肯道破內中玄機。

偏偏另一位太醫不解,說:“一直看著時辰的,分明火候剛剛好,怎麽就會老了。”便也端過藥來嚐嚐,立即臉色大變,卻也不好說什麽,隻得苦笑道:“正是煎得老了,還是傅先生高明。”

多爾袞察言觀色,早已猜到個中真相,略一思索,已經有了一個主意在心裏,便問胤祖:“不知道傅先生可願意到我府裏住些日子?”

傅太醫一愣:“這是怎麽說的?我哪裏住得進親王府去?”

多爾袞哈哈大笑:“您隻說您願意不願意吧,你隻要願意,我自己同大汗說去。”

巴特瑪離了太醫院,一路碎步跑回自己的衍慶宮。未進院子,已有小丫環迎上報告:“貴妃娘娘來了,已經等了多時。”

剪秋不等吩咐,已經一路喊著傳進去:“淑妃娘娘回宮了。”又趕上來給貴妃請安。

巴特瑪匆匆入內,果然見娜木鍾披著大紅織金披風在滴水簷下立等,忙嗔著小丫環:“怎麽不好生侍候著,叫貴妃娘娘吹了風可怎麽好?”

貴妃笑道:“不關她們事,是我自己悶熱,特地站在這裏吹吹穿堂風。倒是你,一大早兒出門,也不多穿幾件衣裳。”

兩姐妹攜手進屋,早有小丫環子奉了滾熱的茶上來,另捧著毛巾唾盒等站在一旁服侍。娜木鍾不等坐穩已經開口問道:“你早晨去太醫院,沒露什麽馬腳吧?”

“怎麽會呢?他們一點兒也沒有懷疑我。”巴特瑪得意地邀功,“那些太醫對我不知多恭敬,我誇了他們兩句醫術高明,他們笑得眼睛眉毛都分不清了。”

“那麽這會兒那賤人應該已經藥發身亡了吧?怎麽一點訊兒也沒有?”娜木鍾擰著眉毛,回身吩咐自己的丫環伴夏,“去太醫院打聽打聽,看看有什麽動靜沒有?”

伴夏為難:“又沒個因由又沒個事頭,我一個丫環,怎麽好隨便進太醫院呢?”

娜木鍾登時惱了,一指頭戳到臉上去:“你自己不長腦子?不會想個由頭進去?你是死人哪?”

便立刻有一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子接口:“我去吧,我就說是福晉剛才來的時候把隻耳墜子掉了,不知有沒有人撿著,讓他們幫我找找,邊找邊打聽口風。”

喜得娜木鍾眉花眼笑地趕著叫:“心肝兒,還是你會說話,難怪了你主子疼你,穿的衣裳都比她們新鮮。”又向著巴特瑪說,“看不出你自己不大說話,帶的丫頭倒個個精明強幹的,不比我手下這些繡花枕頭,中看不中用,連句話兒也說不明白。”

巴特瑪笑道:“你既這麽看重她,就把她送了你可好?”

娜木鍾認了真:“你說的可真?我拿兩個丫環同你換,再不讓你吃虧就是。就隻怕你嘴裏頭大方,心裏舍不得。”

巴特瑪道:“瞧姐姐說的,一個丫頭子罷了,既然姐姐看中了,我有什麽舍得不舍得的?倒也不用拿兩個來換這個,我也不敢占姐姐的便宜,隻要姐姐高興,把那隻攢絲金步搖的鳳頭釵子借我用兩天,容我比著樣子打一支來就好。”

娜木鍾笑道:“借什麽借?那樣子的鳳釵兒,我那裏多的是。你既然喜歡,隻管拿去好了。就當我同你買了這丫頭了。”

巴特瑪大喜:“姐姐好不大方,隻是一個小丫頭子罷了,哪裏值得姐姐拿金釵來換。我可不是占了姐姐的大便宜了。”

娜木鍾道:“你我姐妹,不必計較。”當即回頭命伴夏立時取釵子來交給巴特瑪。又問這丫頭名姓。

那丫頭果然機靈,見問立刻跪下道:“娘娘既抬舉我,一根金釵換了我,以後我整個人都是娘娘的了,哪裏敢有自己的名姓?娘娘那麽好學問,奴婢鬥膽,求娘娘給賜個名兒吧。”

娜木鍾奇道:“你聽誰說我學問好?你又知道什麽學問不學問的?”

小丫頭抿嘴兒笑道:“娘娘的學問,連大汗都說好,要不怎麽四宮裏大丫環的名字都是娘娘給取的呢?我們小丫頭子當然不懂什麽學問不學問的,可是四位姐姐的名兒好聽,我們總也是長耳朵的,平日裏就議論著,怎麽能讓娘娘也給賜個名兒才叫造化呢。”

娜木鍾大喜,讚道:“好個靈巧丫環。既這麽說,我不答應都不行了。給你取個什麽名兒呢?你是我拿一根釵子換的,要不,就叫做釵兒吧。”

小丫頭磕頭謝道:“謝娘娘賜名,釵兒在這裏給娘娘磕頭了。”又特地向巴特瑪磕頭辭別舊主,便徑自向太醫院去了。

娜木鍾撫掌大笑,心裏十分得意。原來,她在宮中處處拔尖兒,唯學問一項上,自知差之莊妃甚遠,因此才越要賣弄,吟詩做賦那是不行,可是給丫環取個**不俗的名字倒也還在行,當初皇太極買進四個大丫環分賜四宮,她拗著搶著要先給取了名才分,就是要給莊妃使點顏色。按理各宮丫環該各宮娘娘自己命名,但是娜木鍾說,中原大戶人家的丫環都是統一取名才顯得氣派,且多與四季富貴有關,如春蘭夏荷秋菊冬梅之類,咱們偏偏跟他們反著來,把四季放在後麵,也找上四種植物入名,而且是藥用植物,比他們值多著呢,沒那麽虛飄。這樣子,就算是把漢人比下去了。

給小丫環取名本來是玩藝兒,可是這提法卻深得皇太極的心思,於是欣然允諾。巴特瑪自然隻有說好的理兒,莊妃於這些事上向不計較,哲哲雖然不滿,卻不願為取名小事傷了和氣,損了自己賢良安靜的美名兒,且皇太極已經允了,她也隻得默認。因此這四宮丫環的取名大事上可算娜木鍾在宮中爭寵暗戰中的一個小小勝利,最引以為自豪的。如今小丫頭投其所好,怎不叫她順心快意呢。

片刻釵子取了來,盛在紅漆描金檀香盒子裏,足金打製,約二兩輕重,頂端一顆大東珠,耀眼生花。

巴特瑪喜不自勝,緊緊抓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不夠,又指著那顆東珠說:“金價還有限,單隻這顆珠子,已經好換了去我整個衍慶宮裏的丫頭了。”

娜木鍾不在意地說:“一根釵子值什麽?我重的是我們姐妹的情意。隻要你我一心,還怕這天下有什麽罕物兒是我們想到得不到的?”

正說著,釵兒已經打探消息回來了,匆匆忙忙地跑進來回道:“兩位主子,不得了,我聽太醫說,要把那個綺蕾送到睿親王府裏去呢。”

娜木鍾一愣:“睿親王府?這關睿親王什麽事?”

“誰知道呢?隻聽小藥童說,剛才主子頭前走,睿親王後頭就腳跟腳地來了,拿了一些人參,又說了會兒話,就進宮求見大汗來了,再接著,大汗就傳下話來,說讓太醫和綺蕾一起搬進睿親王府去住。”

巴特瑪的臉騰地紅了,向娜木鍾埋怨道:“這不明擺著嗎,準是睿親王爺猜到我們的心思,跟大汗說要把綺蕾藏到他家裏去才安全。這下子,大汗一定要怪罪我了。”

娜木鍾也恨恨地罵道:“多爾袞這該死的犢子,馬槽裏伸出個驢頭來,真是多管閑事。”又嗬斥巴特瑪:“慌什麽?誰要治你的罪了怎麽的?要是大汗真懷疑你,這會兒還有你四平八穩坐著的,還不早派人砍了你的頭去了?記著,如果有人問起你今天早晨的事來,打死也不要承認,就推說一切不知道,許是哪個小丫頭亂動亂拿,貪玩多放了幾把藥進去吧。逼得緊了,還怕抓不著人頂缸嗎?”說著威嚴地向四下眼光一掃,嚇得一幹小丫頭一齊跪下身來,不知道哪一個倒黴的會被主子看中抓了來做頂缸的。

巴特瑪略略鎮定,卻仍然兩手撫著胸口歎道:“早知道這樣,不如不要多事的好。”一邊說著,手上卻隻是抓著那支新得的鳳頭釵兒不放。

流言像風一樣迅速地傳遍後宮,連每一株草每一道牆都在重複:綺蕾被多爾袞接進睿親王府去了!

娜木鍾聽到了,巴特瑪聽到了,哲哲和大玉兒也聽到了。

同往常一樣,永福宮的丫環們照例被摒於門外,不見傳喚不得進來。大玉兒親自用緞泥提梁大彬如意小壺斟了杯茶奉給姑姑,輕聲道:“姑姑嚐嚐,這是新下的安溪鐵觀音秋茶,味道最清爽的。”待哲哲慢慢地飲了,才款款地問:“姑姑又是為了綺蕾的事在犯愁吧?”

“就是呀,我聽說多爾袞把她給接家去了。”哲哲百思不得其解:“這裏麵關著多爾袞什麽事?他幹嘛要將綺蕾接了去?難道他家裏藏著什麽華佗扁鵲?一旦救不活,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這也沒什麽好想不通的。”大玉兒慢條斯理地分析著,“不是說十四爺進宮前衍慶宮那位剛去過太醫院嗎?我想,八成是那位主兒做了些什麽手腳被十四爺發現了,向大汗暗示了幾句。大汗擔心綺蕾留在後宮不安全,又分不出身來照顧,所以才要把她保護在睿親王府裏,讓人沒機會下手。”

哲哲恍然大悟:“是為了邀功啊。”又咬著牙說,“也不怕救不活綺蕾,邀功不成,反被大汗怪罪。”

大玉兒沒有接口,她的心裏也是很不舒坦的,卻不是為了皇太極,倒是為了多爾袞。自從她和多爾袞都一天天長大,他們的接觸就少起來,到了現在,已經很難得見上一麵了。可是那個綺蕾卻可以大搖大擺地住進他的家裏去,同他日夕相見。這多少讓她有點酸溜溜的醋意。

停了一下,哲哲又道:“以後要想知道那個綺蕾的消息倒難了,多爾袞這倔驢子是不會吐半個字兒的。”

大玉兒仿佛看到一線光明,立刻慫恿:“那倒也未必,多爾袞對姑姑是忠心的,你召他來問話,他未必敢瞞著。”

哲哲猶豫:“可是我用什麽理由召他進宮呢?”

大玉兒輕鬆地笑道:“這有何難?姑姑是後宮之首,後宮裏有人被接出去了,姑姑還不該多叮囑幾句嗎?也是替大汗分憂的意思。”

哲哲笑了:“玉兒,還是你心眼兒活。”便立刻發下令去召多爾袞晉見。

少時多爾袞傳到,哲哲在炕桌後端坐著不動,大玉兒卻親自迎出門去接著。自從永福宮落定,多爾袞這還是第一次進來,初時見到院中荼蘼架牡丹叢已經頗覺觸動,待到進了正房,看到一堂擺設,更覺驚心。隻見壁上圖畫條幅無數,淡墨山水,濃情詞句,皆是中原筆墨,案上端硯湖筆,宣紙徽墨,一應俱全,然而映入眼中,卻無半分書卷味,倒是隱隱透著一股子兵氣,惟有炕桌後一座剔紅樓閣人物座屏還有幾分閨閣氣,卻又被南炕上供著的薩滿神座香爐香案給衝得淡了。再看大玉兒本人,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拗著自己學習彎弓射箭,騎馬獵鹿的小姑娘,而是舉止淡定,眉梢眼角全是文章的一位莊妃娘娘了。

在多爾袞心中,自打識人事兒起,便已認定大玉兒是他的人,不過是暫時寄養在皇太極處的,隻等他日報了仇,就可以“兄終弟及”,不僅奪他汗位,而且娶他遺孀了。皇太極是一心想入主中原的,可是自己不會給他機會等到那一天的,因為自己要做皇帝。到那時候,就封這個文武雙全精通漢文化的大玉兒做皇後,她比她的姑姑哲哲公主有頭腦多了,也比自己家裏那位睿親王妃像樣兒,隻可惜還要等些日子才能遂這心願,而不能立時三刻就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裏,狠狠地揉搓親吻。

想著,多爾袞一時再忍不住,跨門檻兒的一刹,趁人不備抓住大玉兒的手狠狠一捏。大玉兒一驚,急急縮回手,臉上卻半點不露,隻揚聲說:“姑姑,王爺來了。”來至哲哲身旁,向奶媽手中抱過女兒來逗弄。

多爾袞上前見了禮,哲哲抬起眼,帶搭不理地問了好,又思忖半晌,這才慢吞吞地開口:“我聽說你把綺蕾接家去了,那可真是有勞操心了,她是大汗看中的人,雖然還沒正式進宮,可是大家心裏都明白,早晚的事兒,你既攬了這趟差事,可得小心照應著。”

多爾袞聽這幾句話說得不體麵,便不答言,隻是躬身又行了一個禮,卻解下腰間係的一枚玲瓏玉佩來,笑嘻嘻地向大玉兒道:“今兒來得急,沒給格格預備見麵禮,這件小玩意兒給格格摔著玩兒吧。”

大玉兒與多爾袞一同長大,向來知道多爾袞所帶之玉佩是為回疆和闐美玉所製,雕龍鏤鳳,精致溫潤,而且冬暖夏涼,乃是一件寶物。見他竟然如此輕描淡寫便將寶玉送了女兒,自是待自己情深意重之故,愈發感慨,便抬起女兒小手做拱手狀道:“淑慧謝謝叔叔,淑慧給叔叔磕頭了。”

多爾袞道:“好個粉妝玉琢的淑慧格格,讓叔叔抱抱。”徑走過來,便當著大妃的麵兒,趁抱接孩子之際在繈褓底下向大玉兒胸前一陣揉捏。大玉兒心裏一顫,早撒開手來,轉身走開。

哲哲一絲也不察覺,猶裝腔作勢地道:“我們在這宮裏,高牆深院,什麽也聽不見看不見,十四弟不同,人高馬大,眼目眾多,我們想不到的,十四弟要幫我們想著才是。”多爾袞嘿嘿笑著,仍然不置可否,卻在袖子底下向大玉兒做個姿勢。

大玉兒恨得牙癢癢的,又怕哲哲起疑,不好太過沉默,隻得也隨聲附和著:“就是,我們娘兒們沒什麽機會出宮,忒沒見識,全賴十四爺指點,以後有什麽事兒,親戚間還該常常走動走動才是。”

一時話畢,哲哲仍命大玉兒送多爾袞出去。到了雕花門前,多爾袞見眼前不過是忍冬等幾個心腹丫環,再無顧忌,猛回身摟住大玉兒道:“想死我了,幾時再回到小時候那樣兒才好呢。”丫環們嚇了一跳,俱掩麵背身而笑。大玉兒卻毫不驚惶,隻蹙眉道:“我現在是大汗的妃子,你怎麽還這麽沒上沒下的?”

多爾袞笑道:“什麽上上下下的?小時候,咱們一處吃一處玩,你整夜呆在我帳篷裏,我摸也摸了睡也睡了,還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老實說,想不想我?”說著隻管扳過臉來親嘴。大玉兒板下臉來,下死勁兒推開道:“現在可不是小時候,你我都老大不小了,怎可再動手動腳的?”抽身走開。

多爾袞受了冷遇,卻並不氣惱,隻眼瞪瞪地瞅著她走回內堂,滿以為她臨進門前必會回頭望一下,卻見她徑直進門裏去了,終究也不知她是何心意,心下倒有些悶悶的。

黃昏時分,綺蕾被一乘四帷金鈴翠幄軟轎抬進了睿親王府。

一路鈴聲清脆,喚起多爾袞沉埋的心事。他的眼神陰鬱,隻覺得這一段簡直不是回家的路,而是向著皇太極複仇的路上在挺進。每一聲鈴響都呼應著他的心跳,而那鈴鐺覆蓋下的轎中姑娘,雖然還不能睜開眼睛,然而多爾袞覺得,她和他的命,已經連在一起了。

睿親王妃早已得了消息,打中午起就親自監督著讓人將後花園一溜十來間房子打掃出來給綺蕾及太醫們居住,又點了四個伶俐的大丫頭撥過去聽用。一切打點停當了,又忽然想起什麽,一疊聲兒地喚貼身侍女烏蘭翻出那件新做的重錦葛袍來服侍自己換上。

烏蘭不解:“這是預備了冬天穿的,這會兒才剛剛入秋,是不是早了點兒?”

王妃想了想,終究不舍,猶猶豫豫地道:“王爺說要傍黑回來,傍黑的時候,天已經涼了,這些日子早晚溫差大,穿重錦也不算早吧?”她用的是商量的口吻,與其說是在問烏蘭,不如說是在勸自己。然而當烏蘭真個依言翻出衣裳來服侍她穿上,她卻又躊躕起來:“還是你說的對,這時節穿這個,好像是早了點,倒叫人瞧著笑話。”

這是一個五官端莊得沒有特色,身材豐滿得略顯癡肥的女人,說話做事都較旁人慢半拍,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顯示身份的尊貴似的。然而這也不能怪她,實在是睿親王府的生活太枯燥單調了,完全不給她訓練口才心智的機會。她生在一個和碩親王的家裏,又嫁與另一個和碩親王為妃,打小兒就知道作為女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嫁個好男人。可是嫁了以後才知道,女人和男人在一起隻是半個人,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才能找全另外半個自己,才是個完整的女人,這樣子的生活才夠充實,才有心氣兒。然而多爾袞對於內幃之事是冷淡的,他自己不納側妃,也不許她與其他王府福晉來往,害得她自從進了睿親王府後,日子就完全靜止了。過一年等於一天,而一天也像一年那麽漫長。每一天都是前一日的重複,沒半分新意,就是做了新衣裳,也沒有人可以炫耀。如今綺蕾來了就好了,從此自己可就算有了個伴兒了,就算不是伴兒,是個對手也是好的,至少可以在一起鬥鬥嘴,比比身家手段兒——打小兒學的那些閨中手段,到王府後居然用不上,豈非荒疏可惜?因此上興頭頭地,隻管同烏蘭猜度著綺蕾的模樣兒:“大汗親自看中的,應該不會錯。可是聽說隻是察哈爾草原上一個普通牧民家的女兒,一朝飛上枝頭變鳳凰,不知道性子會不會很驕?”

烏蘭早已猜透主子心意,聞言勸慰:“憑她怎麽驕,現在可還不是汗妃。一日不是汗妃,就一日不能在奶奶麵前不敬,就得跪著給奶奶請安。就算她改日真成了汗妃,也隻是庶妃,奶奶雖然是親王福晉,卻是正福晉,她也不敢在奶奶麵前怎麽著。”一邊翻開櫃子來,也不待吩咐,顧自將各色秋裝旗袍鋪了一炕,盡供王妃挑選。又打開頭麵匣子來,替她打散頭發,重新梳成個一字平髻,插珠貼翠,又特意戴上大裝鈿子冠,理好肩上的絛子,在鏡子裏左右端詳,直至滿意了,才選了一方湖錦熟羅帕子遞在王妃手中。

睿親王妃笑著,在這心腹婢女麵前也無可隱瞞,隻管在鏡子裏同她對望著討主意:“那麽,依你說呆會兒客人來了,我是接好呢還是不接好?”

烏蘭答:“接當然是要接的,您是主她是客麽,可是也不必太恭敬了,您隻管擺出奶奶的款兒來,也好讓她知道咱府裏的規矩,免得太縱了她,以後倒叫奶奶難做。”

睿親王妃遲疑:“不會吧?大汗讓她住到咱們這裏來養病,是瞧得起咱們信任得過的緣故,若是慢怠了,隻怕於大汗麵上不好看,沒得讓人挑了眼去。二來對她巴結著點,那麽改日她做了妃子,得了大汗的寵,也會多向著咱們點兒,咱們在宮裏也就算多了一個靠山。”

正談論著,小丫環進來報說轎子到了。睿親王妃頓時著忙起來,呼地站起身來便往外走,烏蘭忙忙拉住,拾起絳紗披風來侍候穿上,又重新仔細地理妥鈿子絛子,才相隨跟出。

這裏多爾袞和傅胤祖已經在大門前下了轎,卻命抬綺蕾的轎子一路不停,徑直抬進門去,早有十幾個王府小廝迎出來接了傅胤祖手中的藥匣家什,多爾袞便攜了胤祖的手一同進去,胤祖惶恐,深施一禮,整頓了衣冠,這才落後半步恭敬隨進。

入門處迎麵一道巨形陽文荷花青玉照壁,此時正值日落時分,夕陽如血,探過牆頭射在照壁正中琉璃方心上,反出一片青冷的玉光。轉過照壁,正對著大堂,兩側開角門通向內院,以雕欄畫柱抄手遊廊連接,四個婆子已經候在那裏準備接轎杆,然而多爾袞親自押著,並不叫停,隻揮揮手命仍往裏走。一路山石穿鑿,溪水潺潺,鹿奔兔躍,花柳迷眼,胤祖也不及細看。

又走了一箭之地,方是後花園,睿親王妃正率了丫環站在門內迎接,見到幾個漢子直闖進來,嚇得躲閃不迭。胤祖少不得硬著頭皮上前廝見了,匆匆行過禮,未及多說,隻跟著多爾袞,腳下不停,穿花拂柳,來到花房門前。多爾袞這才命轎夫們停了轎走開,又親自指揮著丫環用纏藤軟榻將綺蕾抬進房去。

睿親王妃定下神來,忙忙跟著進去,待到看清了綺蕾的真麵目是個隻有半條命的活死人,不禁暗笑自己打扮了半天,竟是俏媚眼做給瞎子看,然而見到多爾袞如此緊張隆重,卻又不禁好奇,也跟著鄭重起來,吆三喝四看著眾丫環將綺蕾安置穩妥,又請傅胤祖去看過他的居處。

胤祖重新上前施禮,這才算正式見過了,睿親王妃又將四個丫環叫到麵前來命令見過大夫,丫環們便垂著手齊問了一聲傅先生好,王妃罵道:“不懂規矩。”丫環們忙跪下了。胤祖忙親自攙扶起來,連聲說不必多禮。王妃又和顏悅色地,再三說這幾個奴才以後就歸後花園使喚,有什麽事隻管吩咐她們做,住在府裏千萬不要客氣雲雲,胤祖恭身謝過,又領了茶,管家來報前廳已經擺出飯來,便請眾人過去用飯。

自此,傅胤祖便在睿親王府安頓下來,除每日早晚向睿親王請安問候,再偶爾進宮向皇太極回話外,心無旁騖,日夕隻以診治綺蕾為要事。可幸這後花園一帶疏竹茂林,很是幽雅,正是療傷養病的好所在,除南角有一月洞門與前庭相通外,北牆又有一後門直通街上,方便眾醫生出入,免得與王爺家眷相撞。胤祖身受皇太極與睿親王兩重恩寵,自覺任重,診方布藥十分盡心,正可謂施盡平生絕學,不敢絲毫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