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三彩瓶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蘇慕遮抱著雪冰蟬的身體,坐在寒煙籠翠的湖邊,沉聲吟哦。

雪冰蟬“生前”一直都很喜歡這略帶淒涼的湖畔秋色,每當荷花開的時候,她就會獨撐一隻小船,輕舟快槳,穿梭在無邊荷葉間,采摘新鮮的蓮藕,剝出蓮子,替蘇慕遮泡蓮子茶。

一顆顆蓮子的心,清苦中寒香縹緲,是練武之人提神醒腦的最佳早茶。

蘇慕遮已經很久沒有喝過蓮子茶了。

自冰蟬睡後,茶也沒有茶香,酒也沒有酒意,生活,忽然變得索然無味。

他終於難得地有了思念。

思念自茶與酒這些日常享受開始,慢慢延伸到三餐小菜,服飾搭配,月夜琴聲,以及當他心念一動就會應手而來的某樣物事——雪冰蟬對他的服侍如影隨形,對他的心意更是如水映月,默契到不需要他說明,就可以適時將他需要的東西放到他手上。

沒有了雪冰蟬,原來生活是一件如此瑣碎而繁冗的事。

思念愈來愈深,愈來愈強烈。漸漸深入骨髓。他越來越頻繁地抱著雪冰蟬來到湖邊靜坐,她躺在他的懷裏,溫柔,順從,一如“生前”。然而,生前的她,何嚐有片時得到過他的溫存?

依賴著雪冰蟬這具“武媒”,他的功力與日彌增,卻並不自覺,對她的依賴也早已刻骨銘心。

忽然一場大火,他就此失去了她。失去的時候,他尚自沒有意識這“失去”有多麽慘重,還僅僅為了失去武媒而抱憾。

然而一日日過去,他的身邊空了,心裏也是空空的。原來,他失去的竟是這樣多,幾乎是生命的全部。

浪跡天涯,賭贏一場場比賽,戰勝一個個對手,再重回這靜翠湖邊,麵對同樣的景色時,他終於明白,這許多日子,到底為什麽這樣抑鬱寡歡。他終於記起了雪冰蟬,一旦記起,就再難平息,那一種思念的痛錐心蝕骨,沒有任何一種情感可以替代。

他開始覺得寂寞。

寂寞於他,本來就是刻入骨髓的。

一個驕傲自負的人,從來都不容易得人好感;

一個鋒芒畢露的人,更加不容易交朋友。

而一個又驕傲又自負又鋒芒畢露的人,豈止沒有朋友,簡直就是武林的公敵。

但是以往他習慣了,習慣了與寂寞相伴,也習慣了與眾人為敵。

可是有了雪冰蟬之後,她陪伴他,追隨他,順從他,使他就像習慣寂寞那樣習慣了她的陪伴。

如今,他卻失去了她。

沒有得到是寂寞的,然而得到又失去,才是真正的絕望。

他終於知道,雪冰蟬死了,這一生中最愛他的那個女子,那個肯為他犧牲一切乃至生命與靈魂的女子死去了,走遍天涯海角,他將再也找不到她。

找到她又怎樣呢?他並不知道。他隻想靜靜地抱著她,一起坐在這靜翠湖邊,哪怕她隻是一具沒有思想沒有感情的軀殼,隻要她在他身邊,他便心足。

然而此刻,他的懷裏空空的,他的心裏也空空的。勝利又有何意義呢?如果冰蟬不能與他分享。

從過去到以後,他沒有輸過,從來,都沒有輸給任何人,隻除了,他自己。

他輸給了他自己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心動,輸給了他恨海難填的懺悔與思念。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笑過。他的心裏,有一角已經空了,支離破碎,永遠地殘缺了……

蘇牧跌跌撞撞地走下城牆,毫無目的地穿過人群,穿過大街小巷,穿過古代和今天,穿過他一生一次唯一的感動。真的分手了嗎?就這樣離開,永遠不見麵?

他走過多少孤獨的漫漫長路才重新找到她,他經過多少雨雪風霜的磨折才終於接近她,他又忍受了多少隱忍苦痛才與她再次相愛,如今,都不做數了?

他的淚流下來,落在風中。

男兒有淚不輕彈,況且,前生他是一個劍客啊,天下無敵的劍客。浴血斷腕也不會流淚的,可是現在,他真的疼了,敗了。

能打敗一個不怕死的劍客的,隻有情字。

讓一個鐵石心腸的人動情,使他的心變得柔軟,再將劍刺進他的心,就會一擊而中。

那是一場天地無光的惡戰。

也是蘇慕遮生命中的最後一戰。

靜翠湖邊,蘇慕遮的仇家如期而至,應約為那次火難進行一場殊死決鬥。

蘇慕遮仗劍而立,背對仇家,看也不看他,隻問:“是你放的火?”

“是我。”

“出劍!”

“你不問問我是誰?為什麽要放火嗎?”

“與我何幹?”蘇慕遮輕蔑地說,“為什麽放火是你的事,懲罰你的放浪是我的事。來吧,拔你的劍!”

“蘇慕遮,你太狂妄了!”縱火者號叫起來,“一年前,就是你的狂妄傲慢害死了我父親。泰山之上,你和他鬥鼓,你贏便贏,為何要當眾侮辱於他,逼死人命?我要替父報仇!”

“泰山之賭?”蘇慕遮想起來,原來這縱火者便是鼓王倪二的獨生子。

去年秋天,楓葉初紅,天下賭客盡集泰山,做空前之賭。蘇慕遮此時已經練就完璧無瑕功,胸有成竹,欣然赴會。群雄於泰山觀星台相聚,鬥酒對奕,擊鼓傳花,投壺,射覆,玩骰子,種種賭局盡挑隨選,既是賭博,也是比武,八仙過海,各分勝負。

而蘇慕遮,贏遍天下高手,獲勝於每一場比賽。

與倪二的賭是比鼓藝。雙方約好,以鼓聲高低鼓點整齊鼓韻悠揚定輸贏。

賭者不但要精通音律,更須內功高強。要以內功運動腕力,每一聲敲擊都震聾發饋卻不能亂了鼓點節奏,這就不僅要尋找最好的皮材製鼓,還要全神貫注於自己的內息,既要擊打有力,又要不被對方幹擾。

兩人合奏一曲《將軍令》,起初還不相上下,兩輪之後便高下立現。鼓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鼓聲漸伏,鼓點散亂,明顯落了下風。

蘇慕遮的鼓聲一陣強似一陣,一陣快似一陣。楓葉紛紛飄墜,落了一地,如血。

勝敗已分。

蘇慕遮大可於此時收手,輕而易舉地贏這漂亮的一仗。但他得理不饒人,乘勝追擊,愈擂愈勇,直有開山裂石之聲,以致觀陣的賓客不得不捂住耳朵來躲避一陣強過一陣的鼓聲所帶來的那一種兵氣縱橫。

倪二精疲力竭,卻仍不罷手,拚盡全力敲打著早已潰不成軍的鼓槌。蘇慕遮打狗入窮巷,立誌要逼對方棄鼓,遂鼓聲雷鳴,如千軍萬馬紛至遝來,終於用內力一氣震破對方的鼓。

萬籟俱寂,漫山的楓葉在那一刻盡皆萎落,正如鼓王倪二的一世英名掃地。

倪二羞愧難當,對著一麵破鼓,一口鮮血噴出,廢然長歎:“罷了,罷了!”掣出劍來,猛地一橫,當眾自刎。

對於倪家,那是家破人亡之恥;對於蘇慕遮,卻不過是無數賭賽中的一局。

他很快便忘在了腦後。然而今天,倪二之子逼他記起。

“蘇慕遮,本來輸贏隻是一場遊戲,可是你卻不留餘地,非要逼得先父自盡!”縱火者悲憤地控訴,“此仇不報,枉為人子!你也是父母所生,難道就沒有人性?”

“手下敗將,何必多言?”蘇慕遮不屑,“倪二早已輸了,卻苟延殘喘,不肯棄鼓投降,真是不自量力!況我蘇慕遮一生中賭無數次,勝無數次,每一個敗將的後代子孫都來找我報仇還了得?少廢話,拔劍吧!”

一場惡戰。

從問鼎樓打至靜翠湖邊,從天昏地暗打到旭日初升,又從風和日麗打到大雨傾盆,驀地一聲炸雷,一道電光,照亮了靜翠湖,也照亮了蘇慕遮的記憶,他在那一刻想起了雪冰蟬,想起了冰蟬在玫瑰園中說過的話,“花開在枝頭上,但是落在爛泥裏。富貴榮華,究竟有何意義呢?”

富貴榮華,有何意義呢?

他傾聽那雷聲,仿佛聽到冰蟬對他說話。閃電照在他的臉上,化成一個千古的定格……

大雪茫茫,天地幾乎連成一片。

蘇牧霍然站住:他想起過的!前世,他想起過雪冰蟬的!在他罪惡的一生中,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他終於想起了雪冰蟬,想起了愛!前世的蘇慕遮,不是因為絕情而死,恰恰相反,是因為知情,因為終於懂得了什麽是真正的愛情而憂鬱,而獨抱終身,而悵然辭世。

那顆眼淚留在蘇慕遮的心裏,也流在蘇牧的血液中,聯係前世今生的,不是恨,而是愛!

然而,愛在今生,再一次夭折!

蘇牧停下來,仰天長嘯:為什麽?為什麽愛隻能使他心愛的人痛苦?為什麽身為一個男人,不可以讓他的至愛歡笑?即使一個最無能的農夫,也會用一隻蘋果一朵野花討妻子的歡心,然而他,他卻隻會使她流淚。為什麽?

既然天不許他們相愛,又為什麽讓他們相遇?為什麽逼使他隻有得到她的原諒才能完成劫數?誰可以回答他?!

蘇牧環顧四周,忽然發現,竟然不知不覺來到城牆公園。那麽,城南酒吧在哪裏?竹葉青在哪裏?

他忽然大聲號叫起來:“竹葉青——竹葉青——你出來———出來呀!”

“我在這裏。”

蘇牧回過身,夜便在他身後跌下來。

竹葉青不知在什麽時候出現了。她看著蘇牧,眼中竟然有了難得的同情和憐惜。

她和他,糾纏了幾生幾世了,如果人與蛇可以相戀,她對他,豈非也是付出良多?

“蘇公子,”她看著他,同樣分不清他是前世的蘇慕遮還是今世的蘇牧,而自己,又究竟是哪一世的竹葉青,“我能幫你做什麽?”

“拿酒來!你的酒呢?你的竹葉青呢?你的回憶呢?拿來,拿出來呀!”蘇牧大叫著,狀若瘋狂,不等飲已經醉了,“竹葉青,你的城南酒吧在哪裏?拿你的酒出來,我要喝酒,陪我喝酒!”

酒。

五顏六色的酒。如翠,如血,如琥珀,如藍綠相間的貓兒眼。

蘇牧暴殮天物,以一種鯨吸牛飲的姿勢把酒一杯杯地“倒”進喉嚨,他簡直不是在喝,而是在灌。

他要灌醉自己,然後忘記一切。

可是,即使最瘋狂最混沌的時刻,他也仍然鮮明地記著那個名字,那個由一滴眼淚刻在他心上的名字——雪冰蟬。

“竹葉青,拿你的水晶球出來。”蘇牧喃喃,“你的水晶球可以告訴你前世,能不能告訴你將來?雪冰蟬的將來會怎麽樣?她會不會幸福?”

“水晶球隻可以發掘真相,不能夠預測未來。”竹葉青無奈地說。

“那麽,你的使命呢?你的使命有沒有規定,如果我得不到雪冰蟬的愛,結果會怎麽樣?”

“你會萬劫不複,永世倒黴。”

“雪冰蟬呢?她會怎樣?”

“我會保護她。”

“你保護她?”

“我的使命,就是要找到小公主,保全她一生平安。”

竹葉青,一個依靠血統代代相傳而穿越時光與空間的人,他們在這地球上生存了幾百代了,永遠隻叫一個名字,永遠隻有一種麵孔,永遠隻從事一種行業,永遠扮演一樣角色。

沒有人能說清他們是正義的或是邪惡的,沒有人能審判他們。

然而她們,卻總把自己當成上帝的使者,在半人半蛇,半神半獸間,扮演著先知的角色。

她們太清楚人性的缺口在哪裏,清楚地了解人類的欲望,恐懼,從而了解如何控製和利用他們的缺陷,並對準人類的致命傷一擊而中。

她們是冶煉藥物造就阿基琉斯的人,同樣也是預留了阿基琉斯之踵的人。

然而,誰又知道蛇人的阿基琉斯之踵在哪裏呢?

每年五月,是蛇蛻變的日子,陰陽生死之交。

蛇人竹葉青一生中,有三個最重要的五月。

第一個五月,她在趙婕妤的血裏完成了從蛇到人的蛻變,一條蛇的重生與一個公主的落草同時進行著,這是蛇人的驕傲,也是蛇人的債項——任何承受不起的殊榮都是一種債。

從此蛇人與小公主,在某種含義上其實成了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連理枝,命運相連,禍福與共。她們擁有一個共同的母親,情同手足,義如主仆。

然而,在一年後的五月,蛇人入洞修煉,丟失了小公主,丟失了她誓言的核,從此背負罪惡的十字架,開始了一生一世的尋找。那是踐諾,也是贖罪。

她不知道,她的小公主,已然淪落民間,成了一介婢女。她更不知道,天理循環,所有小公主承受的苦難,命運都將十倍報複於她的身上。

是公主的命運如此,還是蛇人的罪孽未消?她竟與公主近在咫尺而不相認,一次又一次,失之交臂。並且,在又一個五月裏,在一場大火中,她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小公主。

火燒了整整一夜,將偌大蘇府夷為灰燼,也將竹葉青的百年修煉毀於一旦。她痛苦地糾纏,扭曲,號叫,在血與火中誕生了新一代的蛇人,也開始了新一輪的尋找。

她的女兒,蛇人竹葉青的後代,命中注定,自出生起就在贖罪,在尋找,找到小公主,找到自己的根。

找到她,保全她,從而完成最後的蟬變——這是竹葉青家族代代相傳的使命。隻有如此,才可以從蛇人進化為真人。

成人的鑰匙,在雪冰蟬的手中。

她是她們的債主,身外的另一個命。

“原來真正虧欠雪冰蟬的人是你。”蘇牧明白了,“我隻是你的一個棋子是嗎?你隻是要利用我找到公主,其實我的禍福與否,和你並沒有關係,對不對?”

“沒錯。”竹葉青背剪雙手,索性清心直說。“我們竹葉青家族尋找公主的下落,已經找了幾生幾世了。公主是在你身邊被失落的,所以也隻有著落在你的身上找到她。這就是我的祖先接近蘇慕遮的原因,也是我接近你的原因。隻有找到你,再通過你找到她,並且喚醒她所有的回憶,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一半了。”

“那一半呢,就是保護她?”

“你現在變得聰明多了。”

“那麽所謂原諒與轉運之類的話,隻是你為了讓我拚命去找雪冰蟬的誘餌了?”

“那倒不是。”竹葉青辯解,“那些是真話。我並沒有騙過你,隻是隱瞞了一部分真相而已。我告訴你隻有取得雪冰蟬的原諒才能轉運,的確是為了讓你對找雪冰蟬這件事盡力,但是我沒有說謊,這的確是你受罪的原因,也是你贖罪的惟一途徑。但是隻要你找到了雪冰蟬,重新與她相愛,並喚醒她的回憶,對我來說,你的利用價值就完了。至於她最終是不是能夠原諒你,甚至是不是選擇和你在一起,都與我無關。”

“以後,你不會再理睬我了,是嗎?”蘇牧倒有一絲悵然。

竹葉青也難得地歎了口氣,很感性地說:“也未必,即使拋開我們祖先的關係,今世的你和我,也還是朋友。你知道,我們蛇人的朋友並不多。”

“謝謝抬舉。”蘇牧苦笑,他看著竹葉青,不知道該恨她還是感謝她。

他本來是一個認命的人。

一個人如果肯認命,那麽再糟糕的事情也不會讓他覺得受傷,因為“無欲乃剛”。

他既然采取了放棄的態度,也就隨遇而安,再倒黴,習慣了,也便淡然。是忘情散的故事帶給了他希望,更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世上還有比逼著一個人承認自己是萬惡不赦的大惡人更令人不堪忍受的嗎?

而他不僅要逼使自己承認罪惡,還要因為愛上一個天地間最純潔高貴的公主而加倍內疚,恨與愛的雙重夾擊使他痛不欲生,古人說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的生路,卻在哪裏呢?

“蘇牧,對不起。”竹葉青竟然這樣說。

蘇牧苦笑:“不管怎麽說,你讓我認識了雪冰蟬,即使和她隻是愛過一分鍾,我這一生,也就值得了。”

“我送你回去吧。”竹葉青也苦笑著,“天快亮了,我不想你早晨又醒在大街上。”

蘇牧哈哈大笑,推開酒吧的門走出去。

冬夜的城牆根兒冷寂如墳墓,連蟲兒都冬眠了,沒有一絲聲音。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馬路上,路燈將他的影子時而拉長,時而縮短,時而重重一拳砸在牆上,又猛地拉扯回來平鋪一地。

然後,另一條影子,蛇一樣遊過來,和他的影子糾纏在一起。

蘇牧停下來:“竹葉青,可不可以再幫我一個忙?”

“什麽事?”竹葉青從他身後走出來。她不放心他,一直在悄悄跟蹤。她是真心當他作朋友。

蘇牧轉過身:“拿水晶球出來。”

“又要水晶球?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我想知道一對三彩瓶的來曆。”蘇牧微笑,“我想為冰蟬做點事。你不是要保全你的小公主嗎?有件事,你可以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