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花

李望回到家,母親交疊了手坐在太師椅上嚴陣以待,分明有話說。

“你那同事方方姑娘來過了。”這是開場白。

李望一愣:“她來做什麽?說什麽?”

“什麽也沒說,坐下來就哭,哭了半個多鍾頭。”

李望更加發愣。

李母歎氣:“倒是我說了很多。青花的事,我都告訴她了。”

李望鐵青了臉,一言不發。

“青花走了十年了,生也好,死也好,你也都該放下了。到處跟人家說你有女朋友,女朋友在哪兒呢?存在要惹人誤會。這樣下去,誰還肯嫁你?”

“青花沒有死……”李望小聲嘟噥。

“就算沒死,這把年齡,也該嫁人了。她不找你,就是不想再跟你有什麽瓜葛,你還不死心嗎?”

“青花不會這樣。”

“青花不會這樣,青花不會那樣。小子,你是中了魔了。青花失蹤時才多大?十六?十七?懂什麽?就算她沒失蹤,這十年也不知變成啥樣了,十年人事幾番新,你懂不懂?放下吧,方方這姑娘真不錯,被你傷得那麽厲害,一句抱怨都沒有,就隻是哭,哭得我看著都心疼。”

李母苦口婆心,越說越激動。李望知道,下一步就是老淚縱橫,痛陳家史,以及寡婦帶大兒子的諸般艱辛。他又厭倦又懼怕,同時也真心慚愧,快三十的人了,還讓老母這般操心,著實不孝。

李望同母親討價還價:“最後一年。媽,我有種感覺,就快找到青花了。今年是青花失蹤的第十個年頭,要是過了今年還沒有消息,我明年就給您娶個媳婦回家。”

“有你這話就好。”李母倒也懂得適可而止,見好就收,“別到了明年又反悔,我可是不應的。”

這夜,李望失眠了。

方方的攻勢讓他心煩意亂,說不清是膩煩還是感動,好像都有那麽一點點。畢竟方方也是個不錯的姑娘,性情爽朗,為人正直,身家清白,樣子又不錯。可是李望與她之間,總覺得缺了點什麽,就像是想吃椒鹽蘑菇卻發現沒放鹽,又像是想要一杯黑咖啡卻偏偏加了奶,總之不對。

他忽然很想找玉衡談談,談青花,談方方,談人世間的無奈與無常,談失去至愛的傷痛。

剛剛分手,他已經在期待下一次見麵了。這念頭讓他悚然而驚,難道真像方方說的,他對玉衡有特殊的情感嗎?文君新寡,又是死者家屬,自己身為警察,若對涉案人心生邪念,還是人嗎!

李望坐起身摸索著找煙,卻翻倒了桌上的相框。即便在黑暗裏,他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相片裏的人,青花的樣子早已定格在他的腦海裏,就像刻上去的那麽分明。十年了,她在哪裏?還記得他嗎?記得他們之間的約定嗎?

他和青花是高中同學,十年寒窗的最後衝刺,大家都在緊張地備考,每個人都朝著心目中的學校而努力,他卻三心二意地遲遲想不明白將來要做什麽。因為青花打定了主意要考美院,他就也去參加了校外興趣班學畫畫,卻又沒天賦,學了幾個月,連基本的光影水彩都攪不清。

同學們都笑他單戀,青花害羞,有意同他拉開距離,帶理不睬的。他不管,仍然跟屁蟲一樣青花到哪他也到哪,上課時硬擠開青花的同桌坐在旁邊,下課了便跟著青花去繪畫班補課。青花嬌嗔地嗬斥:走遠點!他便聽話地走遠幾步;青花一回頭,他立刻又跟上來……

有點沒臉沒皮,可是當真快樂。而且他知道,青花也是喜歡的。

少年懵懂的愛情,是人生裏最快樂最純粹的時光,那以前和以後,他都未試過如此地愛戀一個人。

暑假時,青花回到瑤裏。少年李望第一次識得了相思,終於懂得想念一個人可以這般蝕骨,如坐針氈。翻開書,每一頁都寫著青花兩個字;打開畫夾,畫的也都是她嬌美的笑臉。他知道青花的家在古鎮,騙母親說學校有封閉式補習班要離家一周,自己坐了大巴來到瑤裏古鎮,一家家地敲門,到底找到了青花的家。

青花見了他,又是訝異又是歡喜,張開雙臂像一隻鳥兒般撲出門,卻又偏偏矜持地停住了。可是那振翅欲飛的嬌羞模樣,已經讓他心花怒放。他知道他來對了,幸虧來了。

她陪他遊古鎮,在百年古樟下係了紅繩繞樹許願,卻不告訴他心願是什麽;陪他逛明清商業街,指著那些祠堂、進士第、牌樓一一解說;陪他去高嶺山上看廢棄的窯址,告訴他“瑤裏”其實原名“窯裏”,是瓷器主要原料高嶺土的原產地,也就是昌南瓷都的發祥地。

她抓起一把白色的高嶺土,跟他說這土也分好幾種的,把土放到火裏燒,斷口條理清晰如布紋的,就是好土;扭曲如雜草的,就是一般的土;平滑得沒有一點紋路的,是廢土,燒不成瓷的。

他著迷地看著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年少的他還不懂得發思古之幽情,卻被青花的那種家鄉自豪感所吸引。晚霞映在她紅粉緋緋的小臉上,仿佛臉蛋會發光。於是他也跟著臉紅了,被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激**著,狠狠地咽了口唾沫,少年的喉結骨碌碌上上下下。

她笑話他的怪樣子,問他在想什麽?他無言以對,卻情急生智說:你喜歡古建築,聽說過婺源思溪的古廊橋嗎?我在電視上看過,說是有六百多歲了,可以跟瑞士琉森湖上的廊橋媲美。你去過沒有?

她說沒有。他就很自然地說那一起去看啊。於是,他們第二天一早坐了大巴來到婺源,風塵仆仆地去尋找那座傳說中的通濟橋。古樸的木質廊橋虹一樣臥在小河上,過了橋就是整個仿佛在曆史中封存了三百年的古村思溪了。

他們兩個都沒去過瑞士,不知道琉森的廊橋到底有多美,甚至還不懂得欣賞思溪村與通濟橋的古樸沉厚。可是橋對麵人家粉牆上雨水洇化的天然圖案,卻讓青花深深感動。

永遠忘不了那個黃昏,他們坐在廊橋盡頭的岸邊垂釣,看夕陽西下,小橋流水人家。有炊煙在遠處的房頂依依升起,直上雲霄。李望釣魚,青花寫生,寥寥幾筆已經勾勒出遠山近水,然後又用明暗色調精塗細抹。

李望放下釣杆,站在青花身後欣賞,一會說“這裏要是加棵樹就更好了”,一會又說“這岸上的兩個小人兒是你和我吧?”青花笑著推他:“你去釣魚吧,自己心不靜,也不讓人家安靜。”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夕陽下,伊人笑靨如花,楞頭小子李望看得呆住了,再也忍不住,忽然湊上前小雞啄蛋殼一樣在她臉上猛地親了一下。青花的臉騰一下紅了,猛地推開李望,要惱不惱的,待看他羞愧得無地自容的模樣,又不忍心,“撲哧”一下笑了,柔聲說:“我們還是學生,將來那麽長,不到時候呢,急什麽嘛!”

“那,那,”李望抓耳撓腮,“那什麽時候才算到時候呢?”

“現在是高三,我們是學生,以學業為主嘛。”青花扳著指頭算給他聽,“過完今年,上了大學,就不算早戀了;再過四年,畢業了,就是時候了。”

“是什麽時候了?”李望還在發呆,一時轉不過彎來。

青花狠狠剜他一眼:“當然是我嫁你的時候了。”

“你肯嫁我?真的!”李望蹦起來,若不是青花拉住,幾乎跌進水裏去。兩人拉著手哈哈大笑,笑過了,拉著的手也不舍得鬆開,也不敢看對方的眼睛,就那樣呆呆地望著對岸的粉牆,還有粉牆上雨水洇開的圖畫。

不知何時,對麵院牆後轉出一個人來,衣履整潔,眉目英朗,不像是本地人,隔著小河問他們:“是昌南的吧?一起拚車回去好不好?”

他把頭搖得撥浪鼓一樣:“不好,我們還不走呢。”他是舍不得這麽快離開青花。

斯情斯景,永誌不忘,粉牆黛瓦,曆曆在目,可是,夕陽依舊,伊人何在?

李望終於摸到了香煙和打火機,點燃熄了兩口,卻又熄滅,在黑暗中握緊了拳頭,她答應過他的,捱過高三,考上大學就會跟他戀愛,畢業後還會嫁給他!她應允了要嫁他的,她怎麽會反悔?!

怎麽能想到,那一天,他以為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天,竟會是他與青花的最後一麵!

在思溪分手後,她回到瑤裏,他回了昌南,苦苦地等待開學。可是暑假結束,她卻沒有再回學校。他以為她生病或是誤車,等了一天又一天,再也等不住,於是再次來到古鎮青花的家,青花媽媽卻驚訝地說她早就回學校了。

到這時家人和學校才知道青花已經失蹤三天了,報了警,卻沒有任何線索。青花媽媽幾乎哭瞎了眼睛,李望更是要瘋掉了,天天一放學就往警局跑,直跑得警察不耐煩起來,說:“你知不知道一年有多少失蹤人口?又知不知道有幾宗可以破案?要不,等你長大做了警察,自己來查查看。”

就是這句話,讓李望立定誌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警官學校。隻是,畢業五年了,他從未停止過追查青花下落,卻一無所獲。這使他的人生充滿了挫敗感。不管這些年破了多少案,立了多少功,但是找不到青花,他怎能算一個好警察?

他甚至一再拒絕升職機會,心甘情願做個小警察,永遠奔走在偵破第一線。而楚雄的案子,讓他第一次看到了希望——那隻青花瓷瓶上的圖畫,分明就是青花繪於思溪邊的速描,看得出修飾過了,轉成了水墨畫,可是,必定是青花的手筆,不會錯!

是青花借著那隻瓶子在向他傳遞消息嗎?一定是!可是,她到底要說什麽?

那隻花瓶從何而來?跟楚雄的死有關係嗎?

找不到花瓶的來源,就無法追蹤下一步線索,但是,為什麽沒有任何人認得那花瓶?!線索就這麽斷了嗎?

李望不忍心,不甘心,不死心!

早晨,李望頂著一雙熊貓眼去警局。而方方則鬥誌昂揚,滿麵桃花——所謂“女朋友”原來不過是青蔥的中學回憶裏的一段插花,何足為懼?隻會讓她因為意中人的長情而更加仰慕。

她偷窺李望顏色,摸不準他對自己昨天的家訪是什麽態度,又有點心疼他的憔悴。

對一個人的過往知道得越多,就會越關心。她穿過整個辦公室走到李望桌前:“咖啡還是茶?”

已經努力做得自然,還是被小陳嘲笑:“方方今天好賢惠。”

方方嗔罵:“要你管?”那含笑的口吻,分明已經視李望為囊中物。

然而李望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徑直繞過方方進了蔣洪的辦公室。小陳笑起來,方方氣得拿起一枝鉛筆丟過去。

蔣洪正擰著眉毛在黑板上寫寫畫畫,在不同的人名下劃直線斜線,努力找出各人的交集點。李望走過去,拿起粉筆在何玲瓏名下劃了個圈,單刀直入:“蔣隊,我想給何玲瓏開個檔案。”

“好小子,跟我想一塊兒了。”蔣洪鼓勵地說,“說說理由。”

“這是楚雄臨死前想見而未見的最後一個人,可是她對楚雄的死過於冷靜。即使真像她說的兩人沒什麽交情,但是一個女人聽到老同學的死,也多少會有些意外和感慨吧?然而她推脫得太幹淨了,說話滴水不漏,就像提前做足功課似的。越撇清,越可疑。”

李望隱瞞了玉衡關於“黑天鵝”的比喻,知道蔣洪不會接受這些。

方方敲門,自行做主端了兩杯咖啡進來:“電腦部來電話,楚雄的電腦資料被解密了。有一組關於花瓶的照片很可能與案情有關。”

李望的心一陣狂跳:青花瓷瓶有消息了?!

但是看到照片才知道,那隻不過是布展用的花瓶:明青花高足杯,乾隆粉彩,康熙釉裏紅,慈禧禦用的琺琅彩,汝窯,均窯,哥窯,定窯……雖然每一樽都價值不菲,然而在李望眼中卻不如一枚瓷片。

蔣洪一一檢視,目光定格在一樽文件名題為“宣德青花”的照片上,那是一對“玉壺春”瓷瓶,乍看上去兩隻的造型、花紋一模一樣,細看卻發現微妙區別:左邊一隻的光澤溫厚圓潤,右邊一隻則顯得過於光鮮明亮,也就是行內人俗稱的“賊光”,分明是新仿。如果兩隻瓶子分別看可能會魚目混珠,但同時並存,卻是真假立辨。

蔣洪和李望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了然:這就是穀好問提起的宣德瓶了。隻不過,一個是李逵,一個是李鬼。

穀好問沒有說謊,這就是楚雄掉包的明證。

捉拿凶手,反獲賊贓。蔣洪心中有一絲慘然,吩咐李望:“裴玉衡不是一直想見穀好問嗎?正好,上頭的批示也下來了,就讓他們當麵鑼對麵鼓說個明白吧。”

玉衡!李望頓時緊張起來,在裴玉衡的心目中,楚雄一直是完美的處女座王子,她能接受摯愛的老公竟然是個偷天換日的古董竊賊嗎?

方方看出李望為難,也是存心不讓他與玉衡再有單獨相處機會,忙自告奮勇:“我來通知裴玉衡好了。”

蔣洪點點頭,同時吩咐:“傳訊那個什麽王總經理,既然他們公司是為這件事重新訂的規矩,說明他肯定清楚內幕,看看有沒有什麽新發現。”

李望的心思還停留在裴玉衡身上,一時轉不過彎來:“現在不是調查穀好問的殺人動機嗎,跟王博訂不訂規矩有什麽關係?”

“既然公司能為了這個花瓶改立規矩,說明事情鬧得很大,在這種情況下,楚雄沒受處分,卻反而升職做經理,這事情絕對不簡單。很可能,真正的主使人不是楚雄,而是這個王博,或者王博至少是知情的。”

方方不解:“可這和案子有什麽關係?”

“也許有關係,也許沒關係。”蔣洪選中宣德瓶頁麵,按下打印鍵,“但是如果這個人跟死者和疑凶都有直接利益的時候,就非查不可。”

方方坐公交車來到醫院門口,天空下起毛毛細雨。

其實她可以打個電話通知玉衡的,但是為著李望,她決定對玉衡多一點關心和耐心。知己知彼,從醫院到警局的途中,她會抓住機會好好弄清楚李望說的“畫畫的女孩子有種特殊韻味”到底是什麽意思。

玉衡聽說可以探訪穀好問並不特別激動,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但當方方說出花瓶掉包的事時,不禁變了顏色。

“是誤會!”玉衡無力地掙紮,仿佛溺水的人抓摸稻草,“楚雄不是貪財的人,不會冒這麽大的險去做違法的事。再說,他要那隻花瓶做什麽?又不能拿出來見人。我們家也沒有那隻瓶子。”

“來找你之前,我們已經做了充分的調查。”方方操著公事公辦的腔調,一板一眼地解釋,“楚雄的總經理王博已經承認了,這隻玉壺春瓶是上級單位的局長指定索要的,用來交換布展資格和一些其他的生意特權。王博說,是楚雄提議這麽做也是楚雄親自執行的,而楚雄也正是因為這件事才得到升職。”

玉衡的世界坍塌了。她癱軟地坐下來,臉色就像海水退潮一樣,迅速褪成了一張白紙。

方方看到玉衡萬念俱灰的顏色,心裏漾起一種奇怪的情緒,有些同情,又有些幸災樂禍,停了一下說:“當然,王博的話也不可全信,有可能他才是授意人,而楚雄隻是執行者,不過這已經不在我們的調查範圍內了,屬於商業罪案的範疇,我們會移交其他部門繼續跟進;要提醒你的是,雖然最重要的涉案人已經死亡,但是花瓶的原主和現主都還在,所以你要有心理準備,商業調查科最近可能會找你問話,了解情況。”

玉衡什麽都聽不見了,也不想聽。丈夫的死已經讓她瀕臨崩潰,現在又讓她更加悲哀地發現,深愛的丈夫並不是她以為的那個人。她不僅不清楚他的過去,甚至與他同在的時候也並不深知他的為人,不知道他在為何營營為何忙。

她從來都沒有了解過他,從未認識過真正的楚雄。

楚雄在她麵前,永遠斯文細致,正直坦**,嫉惡如仇,是追求完美的處女座。方方口中那個城府深沉為了上位不擇手段的楚雄,對她來講是另外一個人。

三年來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她竟對他一無所知。她究竟跟一個什麽樣的人做了夫妻啊!

何玲瓏說過,楚雄不喜歡輸,他當慣了冠軍,連第二名都不能忍受。那麽,計騙古瓶,以假充真,就是為了贏?贏得布展資格,贏得升遷機會,贏得今後平步青雲的“大好前途”?

可是,現在他死了,他輸了,輸得這樣徹底!

不僅輸了生命,甚至輸了榮譽!

連遺孀的臉麵也一並輸掉了。她拿什麽臉去見穀好問?!

但是去警局路上,玉衡似乎已經穩定下來,她看著路邊飛掠的青花燈柱景,歎息說:“不知不覺竟來昌南一個星期了。”

一個星期,七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她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轉的變換。

然而上帝造人也不過七天。

這樣說來,又覺得天地無情,視人如螻蟻,不過爾爾。

方方有點奇怪地看看玉衡,隻覺這女子毫無邏輯。她不過大了自己幾歲,但看上去就好像已經走完一輩子,經慣見慣似的,這就是李望說的特殊韻味嗎?

方方深呼吸,努力做出深沉的表情,引裴玉衡走進拘留所的探訪室。

一桌,兩椅,都做長條狀。穀好問已經坐在對麵等候,身後立著警察看守。

裴玉衡忽然深深鞠下躬去,半晌不肯起身。

穀好問愣住了,要呆一下才知道招呼:“這位就是楚太太吧?這是做什麽?請起請起。”

“對不起!”玉衡坐下來,真心誠意地說,“我已經知道花瓶的事了。是我們對不起你!如果不能追回您的花瓶,我會賣掉房子來賠償您的損失。希望您不要再怨恨楚雄吧,我願意替他還一切的債。”

穀好問更加吃驚,作為凶案最大的嫌疑人,他以為死者家屬的來訪是為了向他討命的,正打疊起一大堆腹稿來應付那個傷心欲絕的未亡人,卻怎麽也沒想到玉衡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不是殺人者向死者家屬求饒,倒是死者家屬對嫌犯說對不起?

性情暴躁的穀好問忽然老淚縱橫了,這是多麽好的女人啊,是自己的魯莽冒失使這個女人失去丈夫,變成了年輕的寡婦。造孽啊!

“是我對不起你!我真沒想過要害人,就隻是推了他一下,真的,就一下,他倒了……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他,對不起啊……”老人說不下去了,哭得像個嬰兒一樣。

羈留的這些日子,他想了很多,害怕、擔憂、悔恨、自責、怨天尤人。但是第一次,他從心底感到深深的悲憫,憐憫楚雄,憐憫玉衡,唯獨沒有憐憫自己。在這一刻,他甚至覺得,無論法律給他怎樣的製裁,無論花瓶追不追得回來,上天能否還他一個公道,都不重要了,都是他應得的。他使得麵前這個悲傷的女人失去了丈夫,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都不能挽回,所以即便是死刑,他也會無怨無悔。

他不想再上訴,不想再爭辯,楚雄死了,生命的代價是無法償還的,多少個瓶子也換不來一個楚雄啊。裴玉衡說要賣房子來賠償他的損失,可是,他拿什麽來還她的丈夫?

穀好問嚎啕大哭,裴玉衡也淚流滿麵,方方則看得呆了,她終於不得不承認:裴玉衡是一個她看不懂的女人,也是她無法企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