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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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爾濟吉特慧敏,人如其名,確是慧黠聰敏,極活潑好動的一個人。論起刁蠻淘氣,猶在建寧之上,而比建寧更為霸道,也更喜歡講究排場。

她自幼長在蒙古,一生下來就貴為格格,又是早早欽定了的大清皇後,在科爾沁時那真是萬千寵愛於一身,夏著紗,冬穿棉,山珍厭了吃海味,打完奴仆罵丫環,惟我獨尊,無所顧忌,人生惟一的義務就是等著進京做皇後,統領後宮,母儀天下。小小年紀已經養成了頤指氣使、舍我其誰的態度,自負有娥皇、女英之尊,妹喜、妲己之貌,滿腦子都是千金一笑、金屋藏嬌這些個帝後故事,而所有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的女主角,那就是她自己。

在她的心裏,後位是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等著她的,皇上也是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等著她的,京城裏所有的榮華富貴、所有的王公貴族,都從她一出生就已經在引頸以待,等著她芳駕天降,一睹仙顏的。然而來了京裏,卻發現皇上對這宗婚事冷冷淡淡,百般推拖,把自己父女在行館裏一擱就是半年,簡直是沒等封後就進了冷宮了。不禁羞憤難當,在心裏將那個未謀一麵的皇上夫君不知咒罵了幾千幾百次,封後行禮的心早已冷了,恨不得這便轉身回蒙古去,然而回鄉之前,總得在長安街上好好玩玩逛逛吧,不然豈非白來京都一次。

因為婚事遲遲未定,也因為行館裏長日無聊,吳克善又一向對女兒百依百順,見不得女兒受委屈,便想方設法哄她開心,慧敏哭鬧著要上街去玩,吳克善雖覺不妥,卻也禁不住女兒捱磨,隻得應了,撥了幾個隨從包衣護著格格出街遊玩,再三叮囑早去早回。

慧敏在大漠上早已見慣了富貴榮華,卻從沒有見識過這般的熱鬧繁華,長安街上店鋪一個連著一個,吃的玩的穿的戴的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直讓她目不暇接,見什麽都覺稀奇。她打小兒以為金子就是世上最寶貴最精細的,這會兒卻發現京都人一隻羽毛毽子也能做出精致花樣來,萬事萬物重在機巧,價值倒是其次。比方那些吃的,糖葫蘆紅通通亮晶晶成串兒地紮在草人上,隻是看著已經讓人流口水了,還有什麽豌豆黃、驢打滾、炸油條、元宵、粽子……都是自己從沒見過的,真想每樣都嚐一嚐,可是包衣們跟在身後,死活不讓買,說怕街上東西不幹淨,格格胃口嬌貴吃壞了肚子,回頭不好向王爺交待。慧敏恫嚇:“我非要買,你們不讓,我回去就讓父王斬了你們腦袋。”包衣明知道不可能真為這點事掉了腦袋,然而格格既然下了令,也隻得做惶恐狀當街跪下磕頭道:“格格息怒,小的寧可自己掉腦袋,也不敢讓格格壞肚子。”沒說上兩句,街上人早已圍過來看熱鬧,沒一會兒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比看雜耍還起勁。慧敏又羞又憤,隻得低低喝道:“還不快滾起來?”從此再不敢當街教訓奴仆。然而怎麽樣躲過父王耳目獨自上街玩耍的心卻從此熾熱起來,一門心思與父王鬥智,倒把進宮的事給忘在了腦後。

機會並不難找,那就是父王進宮麵聖、或是去某位王公府上赴宴的時候,慧敏便裝扮成婢女的樣子,在心腹婢女子衿、子佩的掩護下,悄悄溜出王府。子衿和子佩都是世代為奴的家生子兒,自幼服侍格格,連名字也是格格取的,取自《詩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縱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縱不往,子寧不來。”

慧敏早知自己是皇後命,要做滿蒙漢三族的國母,時時處處都忘不了端起皇後架子,給奴婢取名字也要合乎典故,特意取個漢人的名字以示與眾不同。“子衿”、“子佩”的名字叫出來,蒙人都覺拗口,卻也隻得順著格格的興頭說好聽,有學問;那略通漢學的卻以為不妥,說《子衿》這首詩說的是一個女子久等情人而不至,連音信也不通,最後一段乃是“眺兮踏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作為未來皇後,給自己的貼身婢女取這樣一個名字,其實大不吉利。然而誰又是吃了熊心虎膽敢在格格麵前說這番話的?反正老王爺吳克善不通文墨,不拘小節,他老人家都不管,別人又何必多嘴?

子衿與子佩兩個也都在十二、三歲年紀,正是淘氣的時候,聽說格格想出街去逛,都巴不得陪著,開開眼界。因此出謀劃策,十分盡力,遂想了個“偷梁換柱”的妙法兒——倘若子衿陪格格外出,就讓格格扮成子佩的模樣,而子佩則妝扮成格格呆在屋裏魚目混珠;輪到下一次子衿坐莊,就由子佩陪著扮了子衿的格格出府,謊稱奉格格之命出去購置脂粉。行館不同王府,侍衛們容易大意,加之三人行事機密,裏應外合,又大膽又細心,竟然屢屢得手,沒一次出錯。

如此不上半年,她們竟把長安街逛了一個遍,每每出街,必要饕餮一番,從小吃店到大酒樓,盡情嚐試,逢著耍猴戲撂地攤的,概不放過,穿街走巷,搜奇覓異,每次都要購回一大堆稀奇玩意兒,什麽小巧精致的胭脂盒,紅綠鬆石穿紮的項鏈手鏈,民間刺繡的圍裙,唐僧師徒四人的捏糖人兒,一套一套的《西廂記》剪紙,甚至小孩子的五毒肚兜,不管有用沒用,但凡看得上眼便說一聲“我要”,從不還價。

慧敏因為自恃長得美,喜歡打扮,用在穿戴上的心思便格外重,綾羅綢緞是成匹成匹地扛,胭脂水粉一匣一匣地抬,頭飾手鏈每款一件,鏡子梳子逢見必買,買回去了又覺得俗鄙,配不上自己大清皇後的身份,於是統統扔掉,然而下次上街看見了照舊還要買。

好在都是些坊間玩意兒,便是將整個攤子買下也不值什麽,因此慧敏也好,子衿子佩也好,都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領略到錢的好處,購買的樂趣愈來愈濃,喬裝外出的興趣也益發高漲。

然而便在這時,宮中大婚的日子卻定了下來,慧敏被鳳駕鸞輿擁入宮中,從此不見天日。

入宮前,慧敏不知多少次夢見過紫禁城,夢到自己指點六宮的威儀。在她心裏,原以為紫禁城貴為皇宮,不知道要富麗堂皇到什麽地步,一定有看不盡的華彩,就跟瑤池仙境一般。然而進了宮,卻也不過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難道還大得過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家具陳設,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紅木便是紫檀,與蒙古王府裏沒太大分別,遠沒有長安街熱鬧有趣。隻有太監是自己從來沒見過的,先還覺得稀奇,可是很快就發現這是最沒道理的一種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經讓人倒盡胃口。最可氣的當然還是皇上,他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皇後,當成天下間最美麗最尊貴的慧敏格格來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隻是宮中芸芸女眷之一,並無特別出眾之處。這不是睜眼瞎子是什麽?

隻有皇太後娘娘是真心疼愛自己的,是自己的親姑姑,是科爾沁草原上飛來的鳳凰,和自己同聲同氣,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麽忙碌,明明皇上已經親政了,可是朝廷政權還有一半是實際掌握在太後手中的,洪承疇、索尼、湯若望這些個人三天兩頭地往慈寧宮跑,說是同太後議政。議什麽政?政務不是皇上的責任嗎?太後既然插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幹什麽?為什麽他也天天忙得見首不見尾?

還在大婚第二天,皇上便照舊上朝問政了,酌規定律,調兵遣將,並繼續追究多爾袞及其餘黨的罪狀。八月十六日,以多爾袞曾濫收投充,將其名下投充人近兩千名發回原州縣,與平民一體當差;十七日,準兵部奏言,設馬步兵經製,命諸王議政大臣會訊,控譚泰阿附多爾袞等罪十款,對質皆實,著即正法,籍沒家產,雖有臣子起奏皇上剛剛大婚,殺人不吉,卻也隻允了子孫從寬免死,譚泰阿仍然死罪。

順治窮追不舍地對著一個已經死透了的多爾袞掘墓鞭屍,近乎泄憤。都說婚禮是人生中至高無上的快樂,然而新婚的順治就好像剛剛遭遇過一場天災人禍似的煩躁不安,決獄行罰之際聲色俱厲,勵精圖治以至廢寢忘食,有時召集臣子密議竟至夜深,甚至在太和殿屏風後搭了一張床榻,晚了就在此歇息,索性連寢宮也不回。

八月二十一日,朝廷以冊封皇後及上皇太後徽號禮成,頒詔全國。同日,南明與清軍戰於舟山橫水洋,大敗,南明魯王妃及大學士張肯堂等皆自殺。捷報傳來,順治帝卻並不見得高興,隻淡淡地說了聲“交禮部商議嘉獎事”便退朝了。“自殺”兩個字讓他想起了崇禎皇帝,也想到了長平公主,“不成功,則成仁”,是明貴族的天性嗎?

滿蒙兩族都是草原上的梟雄,世世代代分而合合而分者數次,便是自己族內的廝殺也從未停止,他們早已習慣了勝者為王,敗者為奴,但是,都用不著去死。一個部落打敗了另一個部落,就把那個部落的妃子娶過來做自己的妃子,盛京五宮中的貴妃娜木鍾和淑妃巴特瑪就都是這麽嫁給父皇的,這沒有什麽不好。可是現在大清滅了大明,卻沒聽說誰娶了明朝的妃子或公主為妻,她們爭先恐後地去死,連宮女都是這樣,屍體填滿了後宮的禦井,這是為什麽?他真希望可以向長平公主討教,與她一邊喝茶一邊談生論死,點評江山。除了長平,他想不出還有誰能與自己這般開誠布公地對話,毫無保留地交談——他是連母後改嫁這樣的奇恥大辱都可以拿來向長平請教的。

長平之死對於順治是一筆莫大的損失,這在事情發生之初的時候還不覺得怎樣,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失落反而越來越鮮明地突顯出來,使他每每在滿腹心事無人可訴時因為想到長平而愈感孤獨。今日,這種孤獨和滄桑的感慨又被魯王妃的自盡重新激起了,宛如投石入湖,漣漪不斷,一圈一圈擴得越來越大,波及無邊。退了朝,他仍然籠罩在這種莫名的傷感氛圍中不能自拔,然而這一份傷感卻又不能與外人道——大清皇帝竟為了南明魯王妃的死而哀悼,這說得過去嗎?說出來,怎麽對得起浴血廝殺、戰死舟山的大清將士們?

然而他這副怏怏不樂的樣子看在慧敏眼裏,卻又是一氣:她難得陪順治上一次朝,滿心以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那些沒眼色的大臣,卻照舊長篇累牘地奏章議政,對於頒詔之事不過例行文章地輕描淡寫了一筆便算數,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後坐殿,每天都有新封號要頒詔天下似的。而最煞風景的自然還是皇上,在朝上板著一張臉還可說是天子之威,做什麽回到宮裏也是這樣垂頭喪氣長籲短歎的,連正眼兒也不瞧自己?簡直白白浪費了這麽多帶進宮來的好衣裳好頭麵,浪費了今兒個為著頒詔禮而精心妝扮的這副花容月貌。

慧敏在妝扮上是下過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資又有家資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發型服飾天天都不重樣兒。首飾盒子打開,簪、釵、梳、篦,珥、鐺、釧、環,不計其數,僅止清宮裏不常見的冠梳,就有“飛鸞走鳳”、“七寶珠翠”、“花朵冠梳”等幾十種,都不知有沒有機會戴。而子衿和子佩兩個,訓練有素,各有專長:子佩專管脂粉頭油,會梳十幾種發式,再加上絹花釵環搭配著,又能變換成幾十種花樣;子衿則專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繡,格格貼身的衣物都是她親手繡製,最能體貼主子心思。

三個人黎明即起,為著這一日的盛典櫛沐梳洗,將慧敏打扮得如一朵盛開的牡丹花般,鉚足了勁要令朝堂上下的人為之驚豔。不料入了朝,上自順治,下至群臣,竟然都對皇後的天人之姿視若無睹,照例進表稱賀後便把她當透明,隻管議政去,什麽南明,什麽舟山,什麽魯王妃自盡,什麽吳三桂進京,可不把人絮煩死?

其實這也難怪,慧敏今年不過十三歲,縱然生得嬌美些,也還是個小女孩,隻是臉蛋兒精致,身材卻是談不上,更無風韻可言。這些文武大臣府裏都是妻妾成群、脂羅成陣的,漂亮女人不知見了多少,如今入了關,正是對江南佳麗垂涎三尺的時候,又怎麽會對一個十三歲的蒙古小姑娘傾心?況且她是皇後,高高在上,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總沒敢正眼兒看她,自然也無法驚豔。

可是慧敏卻著實地失落了,身處人群卻無人喝彩的孤獨是比陷落深宮獨守空閨的寂寞還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性是驕縱任性的,有什麽怒氣一定要發泄出來。順治的失落感隻能用唉聲歎氣來表達,慧敏的失落卻是雷霆萬鈞的,她一回到位育宮的第一件事就是隨手拿起一隻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後怒視著順治等他發問。

順治不得不問:“你這是幹什麽?”慧敏倨傲地揚著頭不答。她等著他來問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說溫婉的話,就像洞房花燭夜那樣,然後她就會原諒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樂,跟他說長安街上的趣事,並且趁機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宮,一起手拉手地逛長安街去。

一想到和福臨一起拉著手在長安街上徜徉,慧敏激動地幾乎要發起抖來,也正如洞房花燭夜那樣。那天晚上,她這樣子輕輕地發著抖,好比花枝微顫,而他,輕輕地揭去她的蓋頭,在她耳邊說著溫暖的話語,替她解開衣衫,一層一層地解開,一層一層地除去,溫柔地待她……慧敏幾乎要為自己的回憶和想象感動得流淚了。然而她遲遲等不到福臨的第二次發問,不禁疑惑地睜開眼來,卻發現不知何時,順治已經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發脾氣的時候不哄不問,顧自走掉了!

慧敏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卻不是因為感動,而是因為憤怒、因為羞辱、因為仇恨——入宮前在行館裏被冷落半年的舊恨,還有入宮後繼續被置之不理的新仇交織在一起,讓她不管不顧地隨手再抓起一隻青花瓷瓶用力擲向門外,擲向順治去之未遠的背影,痛罵著:“你走,就別再回來!”

“走了就別再回來”,這是任何一對民間夫妻吵架時,做妻子的那個都會對著丈夫衝口而出的一句詛咒。本意約等於“你別走,走了,也要趕緊回來。”事實上,那做丈夫的通常也總會很快回來的,不回來,又能去哪裏呢?

但是宮裏就不一樣了,當丈夫是一位皇上的時候就不一樣了。他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不回來,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住,宮裏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對他望眼欲穿,不知有多少顆芳心對他朝思暮想,多少張床榻等著他一灑龍澤。慧敏是多爾袞選定的皇後,這一條就夠讓順治心煩、不待見她的了,更何況她的脾氣還如此暴躁驕縱,毫無溫順可言,同她在一起,每一分鍾都是受罪,都是在提醒多爾袞的陰魂不散,餘孽未消。如今她親口發話讓自己走,還讓自己不回來,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所以,他很輕鬆地就讓皇後如願了——走了,真就不回來!那一日,距大婚才隻七天。科爾沁卓禮親王吳克善尚未回歸,仍然隔著一道宮牆住在京城的行館裏。可是,他聽不到心愛女兒的哭聲,看不見掌上明珠的眼淚。他以為自己將女兒送進皇宮,登上鳳輦,就是給了她一生的榮光,卻不知,他是親手把女兒送進了禁獄,縱有千金萬玉做嫁妝,卻獨獨遺落了溫情與快樂。

初十日,當朝國丈、卓禮克圖親王回歸大漠,太後親自主禮,命親王以下尚書以上及親王、郡王之福晉等設宴餞行;同日,平西王吳三桂入宮辭駕,順治帝欽賜金冊金印,命其統領所部及世子吳應熊入川征剿。慧敏鳳冠隆妝,在大殿之上與父親辭別,讚禮官宣過聖旨,教坊司便鼓樂齊鳴起來。慧敏遠遠地看著父親,知道這一別,隻怕再見無期,科爾沁草原,或許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她覺得難過,恨不得投進父親的懷裏放聲大哭。可是不行,早在見駕前,太後已經千叮嚀萬囑咐要注意禮儀,不能任性,失了皇家的體統。因為,她是皇後。

皇後!慧敏覺得深深的寒意,她是皇後了,這意味著,她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失去了為人最起碼的自由,甚至,連流淚的權力都沒有。

2

風兒纏繞在枝頭,宛如追逐,追來追去,海棠花也就開了,像落了一樹的紅雪。順治這天起得早,不待太監侍候,自己親磨了墨,寫張題款“絳雪軒”,囑咐人貼在門頭上。

這是一座新修的小型殿宇,位於禦花園東角,麵闊五間,中間凸出抱廈三間,門窗都用楠木製成,權充順治寢宮——他把位育宮讓給了皇後慧敏,自己長住在絳雪軒內。選在這裏修殿,還是建寧的主意,因為離東五所最近,穿過瓊苑東門便是。當然順治向太後稟報的時候不是這樣說的,他的理由是這裏離禦花園近,有益於吸取天地精華,靜神養心。其實在順治心裏,在哪裏修殿都無所謂,隻要離皇後遠一點就好,越遠越好。

順治的心裏一直都是偏向漢妃的,自從六歲時見了那個神秘冷豔的漢人小姑娘,他就一直希望能召漢女入宮,而長平公主在他生命中的出現,更使他堅定了對漢文化的追求,對漢美女的向往。可惜事與願違,他貴為天子,擁有整個天下,卻不能擁有婚姻的自主權,不能隨心所願地挑選一位心愛的女子為妃。他惟一能做的抗議,就是為自己另外修建一座宮殿。

建殿時,他特意下命在院裏修築了一座方形花池,池子四周用五色琉璃瓦為緣,宛如一個巨大盆景,專門用來移栽建福花園那五株古本海棠樹的。那是長平公主生前的至愛,是她每天對著焚香祭拜、寄托哀思的花樹,如今,則成為順治紀念長平的信物。

好在大玉兒並不知道海棠的來曆,隻是責備順治不該把偏殿當寢宮,冷落皇後。順治托辭自己常要在夜裏批閱奏章,又要早起臨朝,同皇後住在一起很是不便。恰逢欽天監湯若望正在慈寧宮裏陪著太後娘娘談天說地,聞言也在一旁幫腔說:在歐洲的宮廷裏,皇上與皇後也都是分開住的,即使是夜裏同床,也是雨散雲收後便即分開,各回各殿。說是這樣有利於養生,是一種宮廷禮儀。太後聽了笑笑,便不再反對,反而把慧敏叫到麵前來講了些勸慰的話。慧敏初嫁媳婦,尚且年幼,哪裏好意思反對分居,隻得應了。

從此,這絳雪軒名為書房,實為寢宮,順治不但讀書閱折在此,有時召臣議事,甚至召妃伴寢,宴請內臣,也都是在這裏。絳雪軒遂成為清初宮廷裏一個暫時而獨特的政治中心,位育宮反而名存實亡,不過是皇後的寢殿罷了。

這日絳雪軒海棠花開,香氣注滿了不大的庭院,有一種馥鬱的相思。順治睹物思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長平公主,想起她的茶道和塤樂,想起她風清雲淡的笑容,智睿優雅的談吐。他很想找個人聊聊長平,聊聊建福花園的故事,而遍尋宮中,這個人隻能是建寧公主,她是福臨與長平的友誼的見證人,也是當事者。一念既起,順治發現自己很想念十四妹,而且,也已經很久沒有見她了,遂命吳良輔:“去東五所傳我的命,請十四格格。”

建寧自絳雪軒落成後隻來過一次,早盼著要過來好好玩一天,隻是一則嬤嬤們看得緊,二則如今不同以前,皇帝哥哥親了政又成了婚,她冒然前來,若是撞上臣子議事、又或是妃子爭寵,說不定要捱一頓訓的。難得這日皇兄親自下旨來請,那真是天大的麵子,東五所的嬤嬤們一齊驚動起來,爭著給建寧更衣妝扮,生怕疏漏半點,惹得皇上怪罪她們苛待了格格。

一時打扮齊整了來至絳雪軒,在花池前見著順治,行了禮,笑嘻嘻地問:“皇帝哥哥,你今天怎麽心情這樣好,想起找我玩兒了?”

順治笑道:“你看這海棠花開得多麽好,讓我想起從前雨花閣的海棠餃,特意命禦茶房做了一籠來,請你一塊嚐嚐,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建寧聽了,從前建福花園種種頓時翻上心頭,眼圈一紅,說道:“可惜香浮吃不到……”

宮女在花池前設下幾案,順治與建寧兄妹兩個入了座,賞花吃餃子,說起雨花閣的舊事,都是滿腹辛酸想念。建寧說:“香浮沒有死,她會回來的,還要嫁給你做皇後呢。仙姑親口跟我說的。”

順治道:“別胡說,長平公主怎麽會跟你說這種話?又是什麽時候跟你說的?”建寧說:“是在夢裏跟我說的。”順治笑道:“原來是做夢。那怎麽當得準?”體諒妹妹寂寞無伴,難免胡思亂想,並不放在心上,隻道,“難得今天沒事,陪你去建福花園走走吧。”

建寧笑道:“仙姑和香浮都不在了,如今建福花園空****的,有什麽可看?倒是教坊司成立了這麽久,除了年節裏聽他們奏些吉祥常樂,就沒見認真演過幾出戲,不知道是不會,還是不肯。皇帝哥哥要真想帶我好好玩一天,就讓那些女樂們專門為我一個人唱一出大戲,那才有意思呢。”順治道:“那有何難?這就傳令教坊司準備。”遂命吳良輔傳命下去。

一時吃過餃子,兩人乘了小轎徑往教坊司來。女樂們俱已準備就序,都穿著綠緞子單長袍,紅緞月牙夾背心,青帕束發,用著寸金花樣金發箍,打扮得嫵媚妖嬈,見了聖駕,一齊風吹柳擺地跪倒,鶯聲燕語:“奴婢給皇上請安,給十四格格請安,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格格千歲千歲千千歲。”

建寧愛熱鬧,看到那些女樂們穿紅著綠便已滿心歡喜,遂問道:“你們會些什麽戲?怎麽都是一樣的打扮?不分生角旦角的麽?”教習越前一步稟道:“回格格話,教坊司是沿襲前明所設,專司宮中樂奏之事,主要以吹、拉、彈、唱為主,一兩支曲子還可以,整出的戲卻是沒有排過。”建寧掃興道:“光吹曲子有什麽意思?吹得比長平仙姑還好嗎?”忽然想起一事,因問道,“你們會吹塤嗎?”教習茫然不知,跪下道:“格格恕罪,本部吹奏之樂,僅有龍笛簫管,這塤之一器,奴婢連聽也沒聽說過,更別說吹了。”建寧益發不屑,斥道:“真是孤陋寡聞,連塤都沒聽說過,還不如我呢,也好意思做教習。”

順治見那教習滿臉惶愧,不禁笑道:“禦妹別難為她了。就讓她們揀拿手的曲子彈唱幾曲吧。”建寧歡歡喜喜地說:“好呀。”隨在繡榻上坐下,便命女樂彈奏起來。方聽了半曲《齊天樂》,已覺不耐,頻頻搖頭,問那教習:“你這裏有人會唱昆曲嗎?要旦角的戲。”教習說:“整出的戲沒有,不過有幾支散曲子,是新練習的。”

建寧沉吟道:“散曲?那有什麽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夢》知道嗎?《紫簫記》、《紫釵記》、《南柯記》、《牡丹亭》,隨便哪一出都行。”這些個曲目還是從前宮裏款待平西王在暢音閣放戲時,太後大玉兒隨口說出,被她暗暗記在心裏的。然而這些已經足以讓教習大吃一驚的了,心裏為難,隻裝作不懂,滿臉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見多識廣,隻是教坊司為慶禮奏樂而設,並不曾學過這些散戲,真是貽笑方家……”羅羅索索說了半天廢話,隻是不肯。

建寧失望已極,正覺無味,卻有一個小小女樂越眾而上,跪下稟道:“奴婢會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教習喝道:“誰許你亂說話的?坊裏從不曾教過這個……”那小女樂道:“是我進宮前就會的。”

那教習還欲教訓,早被建寧喝止:“她說會唱,那就最好。”又問那小女伶,“那是說的什麽故事?”女樂答:“說的是官宦小姐張倩女的母親悔婚,欺負女婿王文舉家貧,將他趕走。張倩女魂離肉身,追趕相伴的故事。”

建寧心裏一動,問道:“魂離肉身?那王書生難道不覺察?”

女樂答:“不但不覺得,他們還一起過了五個年頭,生了一對兒女呢。張倩女因為想家,日日哭泣;王文舉想著生米已經做成熟飯,嶽父嶽母大概不會再怪罪,就帶著倩女和一對兒女回家了。沒想到張家還有一個倩女,五年來一直昏睡著重病不起,直待這個倩女來了,向**一撲,那**的倩女才醒過來,這個倩女倒又不見了。原來是兩個倩女的魂兒和身子終於合在一起了。”

建寧想那些夢裏的明宮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離魂?同人家講,還個個都不信她,原來這樣的故事在戲曲裏也都是有的。又見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齒伶俐,穿著桃紅連身直裰裙子,腰間係一條墨綠灑花綢帶,打扮得與眾不同,很是喜愛,拍手道:“這個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這便唱來。”

女伶向樂師耳邊說了幾句,打個手勢,便眉眼一飛,雙袖翻起,搖搖擺擺地唱了一段《雙調》:

“人去陽台,雲歸楚峽。

不爭他江渚舟,幾時得門庭過馬?

悄悄冥冥,瀟瀟灑灑。我這裏踏岸沙,步月華。

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

順治訝道:“這曲詞好不雅致。”輕輕念誦,“我覷這萬水千山,都隻在一時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願不能實現?”不禁想得出神。沉吟間,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兒序》,調轉《小桃紅》:

“我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掩映在垂楊下。

唬得我心頭丕丕那驚怕,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

我這裏順西風悄悄聽沉罷,趁著這厭厭露華,對著這澄澄月下,

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那女伶不過十幾歲模樣,然而娉婷秀媚,粉麵朱唇,唱做俱佳,一雙眼睛尤其靈活,跟著手指尖忽左忽右,一雙手柔若無骨,捏著蘭花指,看著好像很慢很優雅,其實翻轉得很快,猶如蝴蝶穿花,柳絮隨風;說快,又其實很慢很從容,一招一勢俱演得清楚,且腰肢柔軟,腳步翩躚,唱到**處,裙角翻飛,煞是好看,將一曲《調笑令》唱得宛轉悠揚,**氣回腸:

“向沙堤款踏,莎草帶霜滑。

掠濕裙翡翠紗,抵多少蒼苔露冷淩波襪。

看江上晚來堪畫,玩冰湖瀲灩天上下,似一片碧玉無瑕。”

順治兄妹倆一個欣賞詞曲的古雅清麗,一個迷戀故事的**離奇,都各自得趣。正在興頭上,忽聽太監來報:“皇後駕到。”順治不悅道:“她怎麽來了?”仍端坐不理。

一時慧敏皇後在隨侍宮女簇擁下姍姍駕臨,眾女樂停了彈奏,口稱“皇後千歲”,跪迎於地。建寧也隻得站起,馬馬虎虎行了個禮。皇後的隨侍宮女也都上前給順治和建寧見禮,皇後也甩著帕子問了一聲“皇上金安”。順治見她盛裝華服,滿頭珠翠,從者如雲,個個手裏捧著金漱盂、金妝盒、金扇子、金柄拂塵,還有兩名太監隨後抬著漆金雕鳳的檀木椅子,隨時侍候就座,陣勢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發不喜,隻淡淡“嗯”了一聲,不假辭色。

慧敏心中惱怒,在鳳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日說政務繁忙,連位育宮也難得一去,倒有時間來教坊同戲子取樂。”

建寧在口頭上從不肯輸人的,又急於為哥哥出頭,便皇後的麵子也不給,立即反唇相譏:“是我求皇帝哥哥帶我來逛逛的。皇後隻是在宮裏隨便走走,也要帶上全套嫁妝箱子嗎?知道的是皇後娘娘駕幸教坊司,不知道還以為你要回娘家呢。”

慧敏登時大怒,雖不便與小姑子計較,卻把滿腹怒氣向那女樂發泄,喝斥道:“誰許你平白無故打扮成這般妖精樣子?成何體統?”

順治笑道:“她正在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是女鬼,不是妖精。”

慧敏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精了,想著吃了唐僧肉,好得道升仙呢。”

建寧偏要同皇後搗亂,聞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樂道:“就是的,你會唱文戲,會不會打武戲呢?會不會扮白骨精?我最喜歡看白骨精同孫悟空打架了。”

偏偏那小女伶好似聽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懼畏,認認真真地回答:“也學過一點的。隻是打得不好看。”

順治大樂,命道:“無所謂好不好看,格格喜歡,你就打起來吧。若有頭麵,也一起扮上。”

教習早嚇得麵色雪白,篩糠般抖著跪稟道:“教坊司不是戲班,沒有行頭,奴婢們還是為皇上、皇後、格格演奏一段曲樂吧。”

建寧道:“你這教習真是奇怪,我說了要看戲,你說不會,沒有;難得有個人會,你又三番四次攔著,什麽意思?既然你說會奏樂,那就奏一段白骨精的鑼鼓來,讓她好好打給我們看。”

教習不敢再攔,隻得命樂師們敲起鑼鼓點子,那女伶遂連翻了幾十個跟頭,打些花拳繡腿,也不過是些空架子,況且沒有孫悟空配戲,並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寧的興趣。然而建寧為了同皇後搗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樣子來,不住大聲叫好,又同哥哥擠眉弄眼。

慧敏怒氣難耐,猛地站起,喝道:“別敲了!我這就傳一道旨給禮部,教坊司裝神弄鬼,狐媚成風,大沒樣子,明日即黜免女樂,不得有誤!”

教坊司諸人先前見他三人唇槍舌劍,不禁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魚之災,卻再沒想到,兩句話不到竟將個教坊司散了,自己這些人卻向何處去?嚇得一齊跪倒,磕頭求饒。順治大沒意思,怒道:“你這算什麽?”慧敏傲然道:“我身為皇後,管理後宮禮樂原是職責所在,皇上若是舍不得這些戲子,大可與我到太後娘娘麵前評理去。”

順治明知她無理取鬧,然而這句“舍不得戲子”的頭銜著實難聽,若真為了教坊女樂之事與她鬧到太後麵前去,大為不妥,隻怕太後聽信她一麵之辭,還真以為自己鍾情戲子呢。不禁又惱又恨,拂袖道:“好一個職責所在,你想耍皇後威風是吧?那就請便!”

建寧難得遊玩一天,卻又被皇後攪散,十分氣不過。眼看哥哥氣得臉色發白,便要設個法子替他出氣,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這個女樂賜給我做宮女好不好?”

順治因為不能與慧敏為了黜封女樂之事認真計較,無形中在她麵前輸了一陣,正是羞憤交加,聽到建寧這樣說,那等於是給自己扳回一局,如何不肯,頓時欣然允諾:“就是這樣吧,吳良輔,傳我的命,這便將她編入宮女簿冊,歸十四格格使喚。”

那小女伶絕處逢生,大喜過望,趕緊跪下來給順治和建寧磕頭謝恩,臉上又是淚又是笑,竟是十分動人。順治微微一動,問她:“你叫什麽?”小女伶心思機敏,十分伶俐,聞言答:“奴婢的名字是進宮後統一取的,如今女樂免了,名字自然也可免過不提,請皇上、格格為奴婢賜名。”

建寧笑道:“你是為了唱《迷青瑣倩女離魂》惹的禍,就叫倩女怎麽樣?”順治道:“不雅,且重了戲中人名兒,也未見別致。”建寧便道:“那不如就叫青瑣吧,這總夠雅了吧。”順治仍然搖頭道:“也不妥,‘青’字音同‘清’,犯忌的。”

兄妹倆自顧自說話,便當皇後不存在一樣。慧敏不禁在一旁氣得發抖,她自幼養尊處優,呼風喚雨,雖然性情霸道,卻從沒有同人口角的經驗,遠不如建寧天天變著法兒與眾格格做對,滿腦子都是刁鑽古怪的念頭。皇後地位雖尊,然而建寧仗著皇上哥哥撐腰,兩人交起鋒來,慧敏遠不是對手,而且哥哥賜宮女給妹妹,也不容得她反對,隻得憤憤道:“還起什麽名字?現成兒的就有,白骨精嘛。”

順治隻做聽不見,慧敏越生氣他就越高興,慧敏越是輕賤這個小女伶,他就越要做出重視的樣子來,親自為女樂賜名,故意認真地思索道:“你看她們身穿斑衣,腰係綠綢,不如就叫綠腰如何?又有意義,字麵又漂亮。”

建寧拍手道:“果然又好聽又好看,綠腰,好名字,以後你就叫綠腰了。”

那宮女十分知機,立即磕頭謝恩道:“謝皇上賜名,謝格格賜名。”

順治眼看著皇後氣得臉色發白,暗暗得意,笑道:“好了,以後你就跟著十四格格吧,朕什麽時候閑了想聽戲,就找你們去。你剛才這曲子詞真是不錯,‘驀聽得馬嘶人語鬧喧嘩……原來是響鳴榔板捕魚蝦……驚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哈哈,真是不錯,不錯。”說罷攜著建寧大笑而去。

為著慧敏皇後的一時之氣,清宮此後三百年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女樂。

3

慧敏在宮裏住了一年,卻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她越來越清楚地感覺到敵意,感覺到危機四伏——皇宮裏最大的敵人就是寂寞,寂寞是無處不在,無遠弗屆的,它滲透在銅壺的每一聲滴漏,宮牆的每一道縫隙,簾櫳的每一層褶皺,門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監的每一個脅肩諂笑,嬪妃宮女們的每一句竊竊私語每一個曖昧的眼神裏。

刮風的時候,所有的樹葉所有的紗帷都在悄悄說著“不來不來”;下雨的時候,所有的屋簷所有的花瓣都在輕輕哭泣,流淚不止。雨水從紅牆綠瓦上沒完沒了地流下來,太監和宮女走來走去,連腳步聲也沒有。偌大的皇宮就像一張血盆大口,吞進青春,吞進歡樂,吞進溫情的回憶,而隻吐出無邊無際的寂寞渣滓。皇宮的牆壁連太陽都可以吃得進去,再暖麗的陽光照進來,也仍然是陰冷而蒼白無力的。

四季已經挨次輪回了一遍,此後的生活都將是重複的,再沒有新鮮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風乍起時入宮的,僅止七天,就與皇上分宮而居。順治總是說朝政繁忙,可是結婚不到一個月,他就以行獵為名出宮遠遊,經楊村、小營、董郭莊等處,十天後才回宮;正月初一過大年,是皇上與皇後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托辭避痘再度出宮,巡幸南苑。避痘?難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萬壽節,又一個帝後共宴的日子,然而無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兒子牛紐突然死了,朝賀自然也就取消。後來建了絳雪軒,說是書房,實為寢殿,從此他就更加絕足位育宮了。左右配殿連廊各七間的偌大寢宮裏,充斥著金珠玉器,雕梁畫棟,卻仍然無比荒蕪,空空****。

慧敏隻得自己帶了子衿子佩在禦花園堆雪玩兒,堆得人樣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鳳冠霞帔,胸前掛了五彩絲絛,攔腰係了裙帶綢緞,迎風飄舉,遠遠看去,宛如美人。宮女們都指指點點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卻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實任何一個宮人,甚至一個玩偶,給她戴上鳳冠送上鳳輦登上龍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後做貴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個穿了鳳冠霞帔的玩偶,曠置宮中,除了鳳冠,又有什麽呢?

每次盛會之前,她總是對著鏡子久久地看著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發地眉清目秀,顯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會把姿容打磨得益發精致玲瓏,晶瑩出色。每每這時候,她就會有種莫名的感動,有種不能自知的企盼,覺得好像會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可惜的是,從來也沒有什麽好事發生,至少,是沒有讓自己高興的事發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臉上停不住,略動動就化掉了;然而最愛的也是夏天,因為可以穿上顏色鮮麗質地輕薄的紗綢。許多綾羅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領略到好處的,尤其有一種西域進貢的如煙如霧的“軟煙羅”,罩在旗袍外麵既不擋風又不吸汗,穿了等於沒穿,然而卻比沒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搖擺地走在禦花園裏,慧敏的眼角帶著自己翩飛的裙角,想象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瑤池,有一種動人的風姿。

慧敏已經貴為皇後,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獲得更多的榮華,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甚至不能指望生兒育女,因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宮來。她的日子,就隻是承受寂寞,捱過寂寞,與寂寞為伴,也與寂寞做對。而消磨時光的最好辦法,就是妝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許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樣,比如有一種“鳳尾裙”,上衣與下裙相連,有點像旗袍,卻又不完全是,肩附雲肩,下身為裙子,裙子外麵加飾繡花鳳尾,每條鳳尾下端墜著小鈴鐺,走起路來叮咚做響,是戲曲服裝裏稱之為“舞衣”的,有些民間的嫁娶也會當作新娘禮服。子衿淘了衣服樣子來,慧敏便親自設計,取消雲肩改成硬綢結的蝴蝶絛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繡花鳳尾也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裝飾品,而把裙子後襟裁開,將鳳尾嵌入其中,與裙子渾然一體,鳳尾下的小鈴鐺則改為花草流蘇,既保持了鳳尾裙的別致俏麗,又去掉了那種村氣的熱鬧,而改為優雅秀逸。

這件改良鳳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聰慧與品味的結晶,然而沒有看官的妝扮就像是沒有觀眾的戲台,又有什麽意義呢?新娘穿鳳尾裙是為了新郎和滿堂賓客,戲子穿鳳尾裙是為了米飯班主,自己盡心盡意盡善盡美地打扮,卻又是為了誰呢?想到戲子, 慧敏終於給自己找到了一個好節目,巡駕教坊司。

然而她怎麽也沒有想到,那麽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禦花園,都未能和就住在禦花園東角絳雪軒的順治碰上一麵,百無聊賴地繞過半個後宮,卻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沒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兩語間便得罪了他,或者說,是他在三言兩語間便激怒了她——為了一個教坊司的下賤戲子。

可是沒有。沒有驚豔,更沒有溫柔。

她終於遇見了他,在自己最美麗的時刻,然而他便如睜眼瞎子一樣無視她的美麗,她的尊貴,她的仙姿神韻,而隻還給她一副冷心冷麵,冷嘲熱諷,還和建寧格格一唱一和,把戲子充作宮女賜給建寧來對她示以顏色——戲子做了宮女,也就有機會升答應、常在,被天子臨幸,封為貴人、妃、嬪,甚至貴妃,和她爭寵奪愛!

慧敏絕不後悔自己罷黜女樂的懿旨,皇上這樣對她,她不過在自己權力所及的範圍內稍示反抗,有什麽錯呢?可是這卻引起了後宮的一片嘩然,四麵楚歌,她們說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後,連太後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說了些寬容為懷的假仁假義,分明是怪她任性,認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會惹怒皇上,遠離位育宮。

其實年僅十三歲的慧敏雖然已經嫁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宮而居,對於**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間,並不特別熱衷。她渴望順治,不過是因為寂寞,也因為後宮裏所有的女人都是這樣地渴望著,不知不覺便也影響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順治寵愛是後宮最重要的功課,是後宮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卻十分好勝。是好勝心讓她希望得到順治的歡心,從而叫其他的妃子們望塵莫及,也是好勝心使她的行為與心意背道而馳,從而令她與順治的距離越想拉近就離得越遠,於是榮寵與熱鬧也離她越來越遠。

自從教坊司女樂之事後,慧敏恨死了建寧,恨她的不敬,更嫉妒她與皇上的親密,並且這嫉妒也延伸到其他的格格身上,因為她們全都是皇上的好姐妹,可以在皇上麵前撒嬌說笑,比自己這個皇後還有特權;她當然更恨那些與她爭寵的妃子們,她甚至嫉妒那些沒有封號的宮女,因為她知道她們心裏也都在做著飛天夢,盼望得到皇上的恩寵,圖謀與自己一較高下,她恨她們心裏的念頭,恨她們未經暴露的欲望,恨她們對後宮生活充滿幻想,比自己過得更有盼頭,有滋有味;她也恨宮裏惟一的至親太後娘娘,因為她竟然不替自己做主,竟然任由皇上另建絳雪軒,竟然在大婚之後又聽任皇上冊立其他嬪妃。

她把所有的人都恨了個遍,也得罪了個遍,除了子衿子佩,宮裏沒有一個人的心向著她,就連位育宮的宮女們也不喜歡自己的主子,因為她的喜怒無常,刑罰無度。她們在她麵前小心翼翼,謹言慎行,連句風趣點的笑話也不敢說,就好像行屍走肉一般。這本來是慧敏嚴格推行的紀律,然而當她終於把所有宮女都訓練成木偶泥塑後才發現,這樣,又有什麽趣味呢?

可惜她還太小,還不懂得這些籠絡人心的小手段,更不懂得以退為進的大道理。她對於交際太沒有經驗,又自幼不知約束,從小到大的教育都是“隻要我想,就可以得到”,得不到便哭,便鬧,便發脾氣,最終總還是要得到。從來沒有人逆得了她的意,從來沒有人會對她認真嗬斥,她是天生的寵兒,予取予求的慧敏格格,至高無上的大清皇後,從來沒有想過要為什麽人什麽事低頭。即使對方是皇上,是太後娘娘,也不行。

於是,寂寞愈來愈重,從無形到有形,宛如一道黃金枷鎖,將她沉重地捆縛成一個美麗堂皇的蝴蝶結。她的怨氣和恨意,也隨之越來越重,從無形到有形,訴諸於咳嗽、四肢懶動、氣虛無力等種種症狀,不得不時時宣太醫入宮問診。到後來,為著太後責怪她不該輕傳懿旨、廢黜女樂的事,她愈發堵氣,索性挾病自重,把一日兩次慈寧宮請安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到了這個時候,慧敏,終於把自己活成了大清皇宮裏真正的孤家寡人。

4

慧敏錯怪了太後。對於順治的冷落中宮,大玉兒並非不聞不問,隻不過,她得到了錯誤的情報。

這情報的傳遞者是太醫傅胤祖,製作者卻是順治皇帝。

不過,追本溯原,那授人以柄的,卻仍是慧敏本人。是慧敏的小題大做給了順治一個絕好的藉口,讓他借以大做文章,想到了一個李代桃僵、金蟬脫殼的妙計。

這日,皇上忽然宣傅太醫進殿,劈頭便問:“這些日子你天天往位育宮跑,給皇後診脈,應該很清楚皇後的病症。依你看來,以皇後健康狀況,還適宜與朕同房嗎?”

傅胤祖一愣,心說皇上炕頭上的家務事,怎麽倒問著我呢?你願意幸臨哪個宮殿,自有尚寢太監侍候著,再不然,還有心腹宮女傳遞消息,怎麽也輪不上我這當大夫的說話呀。皇後一沒生病,二沒懷孕,有什麽不適宜同房的?一時未解聖意,不敢輕易回答。

順治見他不語,索性說得更明白一點:“朕每每從位育宮回來,都會感到不適,身體發熱,四肢綿軟無力,這是怎麽一回事呢?”

順治聽了,大違本意,他隻是不喜歡皇後,可不是不喜歡**。傅太醫建議自己養精蓄銳,那不是叫他禁欲做和尚?明知這老太醫是在跟自己裝聾作啞,遂冷笑道:“冷落後宮的罪名,朕不敢當;古人說最難消受美人恩,朕倒覺得最難消受的,是美人的怨恨。傅太醫的意思,是要朕成為後宮的罪人、為眾妃所怨麽?況且太後每每垂訓,以為子嗣緣薄,難道朕也拿你這番話回稟太後,說傅太醫以為朕不宜**,理當養精蓄銳、清心寡欲嗎?”

傅胤祖至此,再無法佯癡扮愚,被逼無奈,隻得幹笑兩聲,回稟:“小人不敢。皇上日夕焦心疾首於前殿,複又殫精竭力於後宮,實有違養生之道。小人才疏學淺,未能照料聖體於萬全,罪該萬死。小人大膽進言,皇後娘娘體性燥熱,易染傷寒之症,實不宜與皇上頻繁親密。倘若太後垂詢,小人也是這般回答。”

順治這才略有和悅之意,緩緩地點了點頭道:“有勞傅太醫了。”

隔了兩日,傅太醫果然將這番話回稟了太後,而太後明知有假,卻也不好太過幹涉兒子的床幃私事,逼他盡人夫之責了。

其實大玉兒精通醫術,察言觀色,並不相信傅胤祖的話。然而慧敏入宮一年,性情暴躁,惟我獨尊,連太後也不放在眼裏,略教訓她兩句便要稱病脫滑,也著實該給她一點教訓;而且傅胤祖是宮裏的老太醫,素來誠實持重,他這樣說一定有原因,八成兒便是受自己的皇上兒子所托,自己一味追究下去,必會傷了福臨的麵子。

為了立侄女兒為後,大玉兒沒少跟福臨磨牙,他肯退一步讓慧敏入宮封後,她也總得讓一步容他另建別宮。她要的結果不過是大清的後宮裏,永遠由博爾濟吉特家裏的女人稱後,隻要保得住這個皇後的封號,她才不管兒子在哪個妃子的床頭多呆了一宿半夜。畢竟,大清的子嗣重要,總不能為了兒子與媳婦耍脾氣,就叫福臨無後吧?

更重要的是,福臨親政之初,經驗未足。從前多爾袞攝政時,為了掩天下人耳目,總是以議政為名入宮探訪,而大玉兒也十分關心朝政,事無巨細,都要成竹在胸,所有奏章連同批文逐一細閱,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雖然睿親王已死,然而鄭親王卻仍將奏章按例每日送入慈寧宮給太後審閱。凡見到順治批決不當之處,大玉兒便要指出來與兒子條分縷析,磋商再三,結果總是福臨退讓居多。久了,母子倆少不了會有些齟齬。

然而越是這樣想,大玉兒就越覺得不便對兒子約束太多,不能把兒子逼得太盡。外朝與內廷,她總得選擇一樣,皇上是當朝天子,太後為後宮之尊,他們本來就應該各自守在自己的領域裏,互不牽製,然而很明顯太後的權力從後宮一直蔓延到前朝,即使多爾袞死了,也仍沒有還給順治完整的親政大權。既然她仍不能完全放權於兒子親政,那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後宮勢力上適當收斂做出相應補償。

漸漸的,大玉兒與福臨這母子倆好像達成了某種不成文的平衡,往往是大玉兒在外朝政務推進一分,就會對後宮家事退讓三分。

還在大婚之前,順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甲辰朝堂,外轉禦史張煊曾上表控告吏部尚書陳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本來隻要下令徹查即可,但是因為案子涉及到洪承疇,太後便以商議皇後及皇太後儀仗為名臨幸大臣們議政的禮部,言語間暗示張煊所奏之事發生在大赦之前,即便有什麽疏脫不到之處,也不當再議。

她本意隻是要大臣們放過此案不理,開脫了洪承疇即是;沒想到那些大臣們為了討好太後,竟然矯枉過正,羅織罪名,說張煊既然認為陳名夏有罪,從前做禦史的時候怎麽不說,現在調為外轉禦史卻又要上表誣告,分明是心懷嫉妒,誣蔑大臣,竟給論了個死罪。

這件事一直是順治的心結,讓他清楚地意識到朝堂的真正當家並不是自己,而是身在後宮的皇額娘。大婚之後,他第一件事就是密查張煊彈劾陳名夏之事,並交吏部再議。吏部諸臣體會太後心思,遲遲不做回應,九年正月初八,順治以巽親王滿達海議複不利為由,罰銀一千二百五十兩,尚書朱瑪喇、卓羅各罰銀一百兩,其他官員也各有罰俸。群臣這才慌亂起來,不得不鄭重其事,為張煊昭雪。

且說這巽親王滿達海,便是當初為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出頭,幾次三番在朝堂上催請順治帝及早舉行大婚典禮的人。大玉兒聽說此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別說一千二百五十兩,便是再多的銀子對巽親王來說也不算什麽,順治這麽做,不過是要殺雞儆猴,給諸臣甚至自己施以顏色,予以警告。

是夜,洪承疇進宮請安,求太後庇護。大玉兒教他供認無諱,可保無虞。洪承疇踟躕:“當日議了張煊死罪,如今我若認罪服判,隻怕要以命抵命。”

洪承疇領命出宮。大玉兒即命禦茶房煲了參湯,命素瑪捧著,親自送往絳雪軒給兒子補身。在大玉兒心裏,其實未必有多麽看重洪承疇,她一生所愛之人,自始至終也隻有多爾袞一個。可是他負了她,把她丟在這淒風冷雨的深宮裏苦度殘年,她總不肯為他安安靜靜地守寡,總要為自己再找一個陪伴。洪承疇比她大了整整二十歲,從前縱馬揚鞭手握兵權時還有幾分將軍的威武,如今做了文官,做了降臣,又已經年過半百,兩鬢斑白,從前的魅力早已消失殆盡。

然而,他畢竟是她惟一的入幕之賓,是知情者,是她幹預朝政建立功勳的第一塊奠基石。雖然他處處都不及多爾袞,可是他忠於她,他是為了她才改弦易轍,投降大清的。他曾經英勇抗清,與皇太極、與多爾袞鬥了半輩子,被俘之後絕食絕水,連生命也準備放棄,可是,就是她,用一碗參湯做餌,讓他放棄了尊嚴與忠義,甘作她的裙下之臣。直到今天,她仍然是他放在朝堂上的一雙眼睛,不管當今聖上怎麽樣輕視他討厭他都好,卻仍然要在許多大事上倚重於他。從皇太極到多爾袞再到順治,洪承疇與範文程,一直都是朝廷砥柱,皇上的左膀右臂。

大玉兒想,她不僅僅是在為自己保全洪承疇的性命,也是為了自己的皇帝兒子。她不能讓皇上在一時之氣下做出將來會追悔莫及的錯事。當年,她是用一碗參湯勸降了洪承疇,如今,她要再用一碗參湯留住他的命。

福臨正在批閱滿達海等人的議複奏折,聽說額娘駕臨,連忙將奏折翻轉,起身請安。大玉兒假作不知,隻是命素瑪呈上湯來,催促福臨喝下,自己坐在一旁含笑看著,恰是母慈子孝,天倫和睦。

母子倆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夜,從南明永曆帝逃到雲南說起,一直聊到從前大明的盛世光景,不免想象後宮裏佳麗三千、脂粉如霞的盛況。大玉兒因說:“從前周天子一後、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秦始皇一統天下,盡收六國女子充入後宮,人數過萬;漢元帝時,掖庭三千,按朝廷官員等級依次分為昭儀、婕妤、容華、美人、八子、充儂等十四級,爵位俸祿類同諸王列侯;隋煬帝時,在皇後以下另外設置貴妃、淑妃、德妃三夫人,九嬪、十二婕妤、十五世婦,寶林、禦女各二十四人,采女三十七人,此外還有宮官六尚、六司、六典;唐代風月鼎盛,玄宗時宮嬪多達四萬人;到了大明,朱元璋整肅後宮,皇後以下隻有諸妃一級,即貴妃、賢妃、淑妃、莊妃、敬妃、惠妃、順妃、康妃、寧妃等,又立六局一司,六局為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六局的首領為宮正,掌管全局事務和宮女,一司為宮正司,掌監察謫罰。明朝滅亡前,據說有宮女九千餘人,在李自成闖宮的時候逃跑了一批,咱們來了後又裁減了一批,年老的或是曾經被幸的都送出宮去,隻留了一百幾十個,加上我們從盛京帶來的包衣侍女也不過才二百來人,比起曆朝曆代的皇宮來,那可真是太冷清了。”

大玉兒笑道:“額娘是想提醒皇上,別隻顧著朝政,也要想想子嗣延綿,開枝散葉。額娘打算命禮部商議明年選秀的事。你以為額娘做什麽要苦背那些封號,那是記下來要同皇後說的,好讓皇後知道,我們大清的後宮比起曆朝曆代來已經是冷落非常了,好使皇後不要反對選秀。”

順治聽見母後不但沒有責怪自己冷落中宮,還答應要替自己勸說皇後放寬懷抱,頓時放下心來,笑道:“後宮之事全由額娘做主,又來問兒子做什麽?”

大玉兒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歡漢人女子,然而我們大清的規矩是不許漢女入宮,所以想同你商量個萬全之策。”

順治聽了大喜,問道:“額娘果然允許兒臣納漢妃入宮麽?”

大玉兒道:“照規矩清宮秀女是要從八旗軍官的子女中挑選,這是祖宗家法,原不可背。”

順治臉上一僵,轉麵不語。大玉兒微微一笑,接著說:“不過如今我們的將士裏已經有許多漢人軍兵,他們和我們的八旗子弟一起並肩作戰,為我大清江山永固立下汗馬功勞,也與我滿人無異了。所以,額娘想讓禮部裁議,提拔那些有傑出表現的將軍,賜他們旗姓,讓他們隨入旗籍,那麽他們的女兒入宮便不算違了規矩。”順治恍然大悟,笑道:“額娘想得周到。”

大玉兒長歎一聲,緩緩地道:“寂寞的滋味,額娘是明白的。這皇宮雖大,然而沒有一個知心人陪在身邊,那也無味得很。我們是母子,骨肉至親,額娘又怎能不為皇兒打算呢?”順治聽了,若有所覺,嘿笑不答。大玉兒又坐一時,叮囑了幾句“早些安息,勿太勞神”的話便起駕回宮了。

順治親自扶了太後上轎,一直送至禦花園外,眼看著轎子走遠了才回,又獨自坐著想了半晌。他原本一直為著洪承疇與太後私通的傳言耿耿於懷,一心要捏個錯兒重懲奸臣,然而今晚額娘深夜來訪,語帶雙關,借著選秀的話抱怨自己獨居深宮之苦,這讓順治不能不對懲治洪承疇之議再三踟躕。

洪承疇正是額娘口中的“知心人”,所謂“皇宮雖大,然而沒有一個知心人陪在身邊,那也無味得很。我們是母子,骨肉至親,額娘又怎能不為皇兒打算呢?”表麵是說額娘要為皇兒打算,其實是希望皇兒為母後打算,為她保留這深宮中惟一的“知心人”啊。額娘既然已經婉轉地開了口,若自己一味不理,則非但不孝,而且不忍。

順治不禁踟躕。

次日上朝,群臣議複,重審陳名夏、洪承疇,陳名夏厲聲強辯,而洪承疇招對俱實。群臣上表,奏請順治帝從輕寬免,順治遂下旨將陳名夏革職,而洪承疇留任,張煊厚加恤典,贈太常寺卿,錄其子以太常卿用。

二月初六,巽親王滿達海病逝,大玉兒在朝中又少了一位親信大臣,她甚至有些疑惑:滿達海之死,會不會與這次平反事件有關呢?自己保得了洪承疇的官,卻未能保得了滿達海的命,憑一個人多麽精明強悍,算無遺策,又怎麽算得過天數?大玉兒不由得有幾分心淡起來,而且洪承疇的事也讓她感覺自己好像欠了兒子一個人情,她知道,兒子對於自己的種種牽製已經十分惱恨了,她不想再進一步激怒他,疏隔母子之情。況且皇上親政,要求獨覽奏章也無可指摘,自己總不能明著奪權幹政吧?非但不便幹政,並且在管理兒子的家務事上,也要收斂三分。

慧敏裁黜女樂,大臣們多有議論,順治特意把那些奏章撂在一起送到慈寧宮給太後過目,言下之意,無非是要她看看這個皇後侄女是多麽離譜。更荒謬的,是皇上竟然對皇後的懿旨毫不阻攔,並且說:“她是皇後,管理後宮是她的權力,即使有不當之處,也隻得遵從,不好傷了皇後的顏麵。”這番話分明是說給自己聽的,是在告訴自己——皇後有權裁黜女樂,皇上當然更有權獨斷獨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權力,旁人不可幹涉。

以太後的冰雪聰明,當然聽得出這番話外之音,言外之意,因此傅胤祖以皇後有疾故奏請帝後分宮,大玉兒明知有詐,也隻得允準。她想起自己剛嫁給皇太極的時候,也是少不諳事、不解風情的,姑姑哲哲為此沒少數落自己,怨自己不懂得梳妝打扮、宛轉承歡。但是慧敏這個侄女,對於妝扮倒是不需要人教的,真正是個中高手,人也很聰明,才學雖然談不上淵博,但對一個後宮女子來說也就算上乘了。隻是性格驕縱了些,嬌豔有餘而柔媚不足,個性梗直不懂轉寰,處處豎敵。最可惡的,是不知好歹,非但不能成為自己的左膀右臂,還要給自己處處添堵,一味耍性子。不禁對侄女的疼愛之心也漸漸淡了,明知她獨守空房的委屈,也隻有置之不理了。

如果說洪承疇是皇上送給太後的一個人情的話,那麽慧敏就是太後還給皇上的一份大禮。大玉兒與福臨這母子倆,就是在這樣的你進我退、若即若離、互相較力也互相謙讓中,獲得了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平衡。

附注:

1、 皇上大婚,按清宮規矩應在坤寧宮舉行。然而順治八年八月,虛歲十四的皇帝福臨舉行大婚之際,坤寧宮尚未修複。史載順治十二年四月,坤寧宮上梁安吻,文武百官在正陽門舉行迎吻大禮;而乾清宮的修複則一直推遲到順治十三年五月方始完成,七月初六日,順治臨禦新宮並發布詔書。《清太祖實錄》中提到順治大婚時曾請孝莊太後駕臨位育宮,主持大典。

3、 順治廢後的原因據史料記載主要因為兩點:一是皇後為多爾袞選定;二是皇後生性善妒。順治稱其“足稱佳麗,亦極巧慧”,然而“處心弗端”,見到“貌少妍者即憎惡,欲置之死”,裁免女樂改用太監吹管彈弦顯然也是因為妒忌。但她本人卻極講究衣飾,“凡諸服禦,莫不以珠玉綺繡綴飾”,甚至在膳食時,“有一器非金者,輒怫然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