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少年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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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搖紅,龍涎香細,夜裏的慈寧宮暖閣與白天是兩個樣子,夜裏的莊妃大玉兒與白天也是兩個樣子。

脫去了鳳冠錦袍的皇太後是名副其實的玉兒——真正如花解語,比玉生香。她凝脂凍玉般白皙的肌膚上滾動著晶瑩的燭光,清輝流轉,嬌喘細細,每一寸都令人心動,每一聲都叫人魂銷,而她杏眸半張櫻唇微啟的媚態,更是壓過了天下所有的脂粉紅顏,直叫多爾袞血氣沸騰,不能自已。

他凝視著大玉兒熟透櫻桃一般的身體,自己也覺得奇怪,明明已經相識了二十多年,這個身子也不知溫存親近過幾百回了,為什麽每一次見到,都還像是洞房**般神魂顛倒留連忘返呢?這一具女體,仿佛擁有地母般的無窮無盡而又博大宏闊的能力,讓醉眠其間的男子心甘情願為之耽精竭力,而又可以迅速地在她的擁裹中重新鼓舞鬥誌,重戰沙場。

多爾袞一生中征戰無數,也擁有女子無數,可是這麽多年來,總沒一個人能比大玉兒更贏得他的心。

不,也許有過一個。

曾經有過一個女子,以一種不可模仿的姿態經過多爾袞的生命,打動過多爾袞的心,她的名字,叫綺蕾。

綺蕾,那個察哈爾部的俘虜,那建寧公主的生母,那追殉皇太極而死的妃子,曾與多爾袞結下生死同盟,共謀行刺大計。她進宮的目的,不是邀寵,不是攀龍,而是為了死難的察哈爾親人複仇,向皇太極討還察哈爾數萬性命;然而,後來卻為了同樣的理由,為了逃亡青海的察哈爾餘部不再被清廷追殺,不得已委身皇太極,做了他恭順的妃子,並生下建寧公主。

她從沒愛過他,或者說,她從沒愛過任何人。無論是皇太極,還是多爾袞,都隻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她一生中鮮少笑容,不動聲色,就好像一尊精美卻無情的雕飾,拒絕與任何凡人發生聯係。

可她畢竟曾經嫁與皇太極為妃,而且為他生,為他死。不論她願不願意都好,曆史已經將她當作了一個皇太極的附屬,而她的姓氏所以能列進皇室宗譜,則僅僅是因為她曾經為皇太極生下了一位公主,十四格格建寧。她從此成為一個麵目模糊徒有生育經曆沒有個性形象的女子,皇太極的眾多妃嬪之一,世世代代被收錄於大清史檔中。

她的一生,再不與多爾袞相關。可是多爾袞卻從未能忘情於她,每每在看到建寧時,都會在心中重溫一遍綺蕾的花容月貌,甚至常常幻想著建寧是自己與綺蕾的女兒。

但是實際上,他惟一的骨血就是當今皇上福臨。福臨是他和大玉兒私通所生,這就是他肯於讓出皇位、甘以攝政王自居的根本原因。當年皇太極離奇暴斃,八旗將領為了爭奪帝位鬥得你死我活,他與肅親王豪格勢均力敵,並沒有必勝的把握。大玉兒夜訪睿親王府,及時地向他提出了福臨繼位、親王輔政的權宜之計。他聽從了莊妃的建議,順利地戰勝大阿格豪格,而將六歲的九阿哥福臨推上了大清帝王的寶座。然而,真正的執政大權,卻是在自己手上;天下大計,也都在自己掌中。翻手雲,覆手雨,天下的人與事,有什麽是多爾袞想要得到而不可得到的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清太宗皇太極死了,他的妃子成了自己的情婦;肅親王豪格死了,他的福晉也成了自己的側妃。殺其夫,奪其婦,大丈夫看中哪個女子便是哪個,何等痛快?做不做皇上,又有什麽區別呢?根本這個大好江山就是自己一手打下,一手掌握的。就好比此時,自己身居慈寧宮,臨幸皇太後,可不是如假包換的太上皇麽?

一卷珍藏本的《金瓶梅春宮》翻開來落在榻下,筆觸細膩,栩栩如生。這是多爾袞從漢大臣手中新得的,特地帶進來給大玉兒看,調情助興。畫中的兩個人肱股交錯,榻上的兩個人也如膠似漆,卻比畫中人更熱、更急、更加放浪形骸、活色生香,一時間畫裏春宮,畫外春生,竟分不清雲裏霧裏,孰真孰幻。

多爾袞一隻手不時翻動一下春宮畫冊,另一隻手揉搓著大玉兒軟玉溫香的身子,十分動情。然而大玉兒一條蛇般纏繞親昵,廝磨得他欲火中燒,卻偏不許他隨心所欲,隻將雙手撫摸著他頷下的胡須閑話家常:“有人說你每次打仗受傷後,不急著請醫治療,卻要先找個處女出火,是不是真的?”

多爾袞嘿嘿一笑:“你的消息倒靈通,怎麽這樣的事也有人跟你密報?”

大玉兒不理,卻問他:“那到底是什麽緣故?難道處女可以止疼不成?”

“這都不明白?”多爾袞笑得更邪了,“幹那事兒必然會牽動傷口,我跟她幹事,她舒服了,我疼得死去活來,豈不冤枉?所以要找個處女**,我疼,她也疼,這才扯平嘛。”

大玉兒聽了,一口茶噴出來,笑道:“這可真是天下奇聞。”

多爾袞本已血氣沸騰,哪堪再說起這些**情豔事,更是欲火中燒,心癢難撓,恨不得將大玉兒扯翻身下,這便暢所欲為,卻枉有拔山的力氣,終究不能動粗,直被惹逗得麵紅耳赤,氣哼哼笑道:“你又同我搗亂!總不肯好好順我的意!隻管說這些做什麽?”

大玉兒一翻身貼在多爾袞的背後,更緊地纏繞著他,卻不許他轉身,笑道:“我再問你,聽說你娶了肅親王的福晉嘉臘氏,這又是不是真的?”

多爾袞一愣,這才知道她此前說話全是虛幌,真正要興師問罪的卻在這宗,涎笑道:“怎麽,吃起醋來了?”

大玉兒哼一聲,趴在多爾袞背上,將嘴唇貼在他耳邊絲絲地吹氣,軟綿綿地笑道:“你睿親王府佳麗三千,夜夜笙歌,比咱們這孤兒寡母的後宮不知熱鬧多少倍,我什麽時候同你計較過?不過白問一聲,叫你保重身子罷了。”

多爾袞渾不在意,隻將手翻著書笑道:“你要是不放心,就也嫁了我,咱們長長久久地做夫妻,好過這麽偷偷摸摸的。”

大玉兒乍一聽原不會意,倒愣了一愣,忽見他笑嘻嘻看著地上的春宮圖,這才猛省他原來是模仿《金瓶梅》故事裏西門慶向潘金蓮的說話,其實並無多少誠意。不禁又是失望又是惱火,又羞又氣,“呸”了一聲,恨道:“好好的一個攝政王,好的不學,專門學那起短命鬼的調皮。”

多爾袞見她羞紅了臉,三十多歲的人竟如少女般嬌羞,益發動情,調笑道:“西門慶不算差勁,能有手段讓潘金蓮這等天下第一**婦俯首貼耳,不惜為他鴆殺親夫,也就算好男兒了。”

大玉兒聽了,大為犯忌,她當年與多爾袞**,不慎被皇太極識破,為了自保,竟然一不做二不休,進了一碗參湯將皇上毒殺,其作為正與潘金蓮一般無二。然而她貴為太後,母儀天下,又豈肯與賤民**婦等同而論呢?這件事除了她與多爾袞兩個,天底下再沒第三個人知道,然而午夜夢回,有時想起皇太極生前對她種種恩遇,終究不能問心無愧。何況福臨登基後,龍袍禦帶,臨朝聽政,群臣跪拜朝賀之際都說是儼如先帝再世,而福臨也著實奇怪,明明是多爾袞的嫡血,栽贓給皇太極的,卻好像是連老天爺也遮瞞了過去,竟然將錯就錯般越長越像皇太極起來,那神情語氣,舉止做派,竟與皇太極如出一轍,連大玉兒自己都疑惑起來:莫非是自己弄錯了日子,福臨竟不是多爾袞的骨肉,倒是皇太極親生的兒子麽?有時又疑神疑鬼:或者是皇太極死不瞑目,竟要托生在福臨身上向自己報仇索恨不成?每每胡思亂想,心神不安。此時聽到多爾袞再三再四地將自己比作藥殺親夫的**婦潘金蓮,不禁大怒,赤條條地起來,一言不發,抄起那卷春宮便向燭台火頭上湊去,刹時間點著,燒作一團。

多爾袞見她說翻臉便翻臉,倒不好意思,拿起棉袍替她披在身上,哄勸說:“一句玩笑話,不犯著生這麽大氣。皇太後了不得,竟然效仿秦始皇焚書坑儒起來。”

大玉兒怕火苗兒燒手,又怕多爾袞來搶,早將畫卷扔在地下,冷笑說:“我倒不敢學秦嬴政焚書坑儒,隻怕攝政王要學他大義滅親,給太後治罪。”

多爾袞笑道:“你嫌我拿你比潘金蓮,你自己倒把我比佞臣男寵,不是更壞?好,我就治你的罪,罰你一個吊打葡萄架。”

大玉兒聽他口口聲聲,仍在引用金瓶梅故事,倒有些哭笑不得,使勁將身子擰了一擰,嗔罵:“冤家,跟誰學得這樣油腔滑調?是那個嘉臘氏教的你?”

多爾袞笑道:“剛還說不吃醋,就又提她!”

大玉兒覷著他臉色微微含酸:“提都不許提?你對豪格那般無情,對他的遺孀倒好得很。”

多爾袞翻起心事,也不再拉大玉兒上炕,自顧自倒了一杯茶喝下,冷笑道:“當初皇太極當權,所有最危險最難打的戰役都派我去,巴不得我死在戰場上,這還不夠,豪格還要屢屢設局陷害,黑山之役,青海一戰,幾次讓我差點丟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我福大命大,九死一生,現在,終於輪到我父子來報仇雪恨揚眉吐氣了。”

1620年,努爾哈赤駕崩,本來遺詔自己最寵愛的烏拉大福晉之子、十四阿哥多爾袞繼位,然而皇太極矯詔另立,不但奪了弟弟的皇位,還逼死了烏拉大福晉。這一段仇恨深藏在多爾袞心中,無時或忘。他可以成為滿洲第一武士,征戰無數,除了是為皇太極所迫逼不得已之外,也是因為他要用戰功來保全性命,同時想早日拿下京城,而後自立為王,反攻盛京。不料,因為他與莊妃的奸情為皇太極窺破,逼得大玉兒下毒,倒使得他的複仇計劃提前實現了。

多爾袞不知多少次設想自己殺死皇太極的情形與方式,卻怎麽也沒有料到滔天大仇竟要假一個女人之手為之,慶幸之餘,又不能不覺得茫然若失。皇太極再怎麽惡毒也好,畢竟是他的皇兄,是堂堂正正的阿哥,是文功武略的皇上,怎麽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自家炕頭上、死在一介婦輩之手呢?

其後,莊妃扶九阿哥福臨做了皇上,多爾袞仍然繼續他搏殺疆場、直搗黃龍的使命,內心之中,不無愧疚之意。他仍然要堅持自己原來的計劃,仍要憑自己的本事打進北京,打進紫禁城,打進金鑾殿,打上龍椅。隻有這樣,他才可以問心無愧光明正大地取得皇權,擁立天下。如今,他終於推倒了皇太極的政權,成功地進入北京紫禁城,完全地掌控了大清的朝政——不僅是皇權,還有他心愛的女人——綺蕾和大玉兒,都是多爾袞所深愛的,卻都成了皇太極的妃子。現在,綺蕾雖死,大玉兒可終於是還歸他的懷抱了。還有豪格,他當年幫著皇太極陷害自己,現在可也終於落在自己的手上,他的福晉,也終於躺在自己的炕上了!

想及此,多爾袞揚聲大笑:“皇太極的皇位本來就是搶了我的,他和豪格父子倆狼狽為奸,一直想我喪命。卻沒想到,他們父子倆,到底是鬥不過我們父子倆。這是天意!天地做證:我才是真命天子!”

大玉兒聽他提及福臨,心中一動,將身子抵著炕沿,斜披了棉袍,半裸半蓋,且不上炕,隻斜睨著多爾袞說:“你剛才說要娶我,是說著玩兒的呢,還是真心話?”多爾袞看到她這半真半假忽嗔忽喜的調調兒,早已意亂情迷,連聲答應:“當然是真。隻要你點頭,我明兒就叫禮部準備儀仗。”大玉兒笑道:“你怎麽同禮部說呢?難不成召集了大臣們,直言宣旨說:我要娶太後,你們準備一下吧。那不成了笑話兒?”

多爾袞說:“這種事情,哪裏用我自己開口?如今我每每上朝,那些大臣們都會拜伏在地,夾道歡迎。隻要我略透些兒口風,範大學士自會主動上折子請求太後與皇叔父鳳鸞和鳴的。”

這些情形,大玉兒原本早已熟知,此時聞言卻故作驚訝說:“他們見了你就要跪拜稱臣嗎?那不是大臣見了皇上才要行的大禮嗎?”多爾袞笑道:“這普天之下,又有誰不把攝政王視為皇上的?我早就說過,要與你稱皇稱後,坐擁天下,如今不是都做到了嗎?”大玉兒點頭笑道:“我知道大臣們上了折子,讓皇上免了你的跪拜之禮。這倒也是正事,普天下還沒聽說過有老子跪兒子的,隻怕福兒擔不起。我本來也為這個一直犯忌呢,如此甚好。”

多爾袞拿了罩衣替大玉兒披在身上,冷笑道:“那日濟爾哈朗同我道賀,說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可不知道,就這‘一人’,也還是我的骨血後代呢。”

大玉兒暗暗心驚,卻輕描淡寫地笑道:“要想這‘一人’在你之下也不難,你是福兒的親生阿瑪,他是‘皇上’,你可是‘太上皇’,是人上之人,君上之君,就算讓他給你行禮,那也是容易的。”

2

慈寧宮東配殿,迎春侍候著哲哲太後梳洗,一邊在耳邊悄悄說:“昨兒晚上攝政王來後,又是到臨天亮才走的。奴婢早起,想趕在天亮前到後花園給娘娘采花露水沏茶,恰好看見十四爺在那兒拔門栓,便沒敢吱聲,悄悄兒躲在簾子後麵,等他走了才敢出來的。”

哲哲聽見,愣了半晌,歎道:“便是這麽明目張膽,大搖大擺地來去麽?”

迎春道:“可不是大搖大擺?別說大清早沒什麽人見到,就算有人見著,難道誰還敢說什麽?王爺哪次來不是明目張膽地叫太監進來傳旨,說是要向莊妃太後稟告朝廷大事,其實就是約會見麵。要真是朝廷大事,為什麽倒不與太後娘娘稟報,反叫娘娘早些歇著呢?分明是支會娘娘,叫娘娘回避的意思。”

哲哲歎道:“你當我不知道他們的意思麽?但我如今能怎麽樣呢?他們一個是攝政王,一個是皇上的親生額娘,我雖然是太後,又有什麽實際權威?他們肯避著我,已經算好的了,要真是明刀明槍起來,我還不是幹瞪眼生氣?怕隻怕她糊塗油蒙了心,戀奸情熱,把親生兒子的皇位也讓給攝政王,那時我才真叫沒名沒份,連立足之地也沒了。難怪我一直提醒她說多爾袞有野心,她木頭木臉的一點也不在乎,原來做了太後還不甘心,還指望多爾袞稱了帝,她好做皇後呢。”

迎春大驚道:“總不會有這麽嚴重吧?娘娘是先皇大妃,正宮皇後,憑誰做皇上,也越不過這個禮去,娘娘的太後總是做定了的。”

哲哲搖頭道:“傻丫頭,要是多爾袞做了皇上,我又不是他的娘,又不是她的妃,怎麽還能繼續做太後呢?還不是要給打發到後麵壽安宮去,跟那些老太後們一起混吃等死。”

迎春雖然精明,到底隻是一個侍女,再沒想過前朝的政治變幻竟有可能將後宮的局麵做出如此大的改變,更沒想過有一天皇後娘娘可能會失去所有的地位與尊崇,而變成沒名沒份的後宮擺設。倘若果然有那麽一天,自己又是怎麽樣呢?

自從十二歲進宮來服侍皇後,她的一生軌跡就已經定了型,隻是侍候皇後的眉梢眼角,喜怒哀樂,隻要侍候得好,便可以風調雨順過日子,長長久久地高居後宮群侍之首,除了兩位太後娘娘,便是阿哥和格格們也都要給自己三分麵子,尊稱一聲“迎姑姑”,那些宮女太監們,見了自己更是點頭哈腰,惟命是從。她早已習慣了這些,以為可以這樣一直小心得意地活到老,甚至到了年齡也不願意出宮嫁人,寧可侍奉太後一輩子。然而現在她突然想到,原來這富貴日子並不可靠,也有可能隨時塌滅成灰,那時候太後無名無份,自己更成了無主孤魂,任人踐踏。不,太後再淪落也還是皇族,不至於受罪,連前明公主尚且有獨自的配殿呢,何況先皇正宮。可是自己就不一樣了,自己隻是一個婢女,做掌事姑姑時沒少作威作福得罪人,一旦落了勢,叫那起小人報起仇來,便有一百條命也都交待了。

迎春手裏捧著熱毛巾,越想越怕,連太後洗完了臉也沒注意到。哲哲嗔道:“你這丫頭發的什麽呆?”迎春這才如夢初醒,趕緊遞上毛巾,旋開裝著羊脂球的盒蓋子,用棉花蘸著綿羊油讓太後擦拭嘴唇以防皴裂,又啟開一匣十幾盒口脂,這方是點唇的胭脂。

哲哲搖頭不用,迎春勸道:“還是略搽上一點顏色吧。這算什麽呢?那日奴婢幫著素瑪整理莊妃太後的妝匣子,光是唇脂就有幾十種呢,什麽燕脂暈、大紅春、小紅春、半邊嬌、萬金紅、石榴嬌、嫩吳香、露珠兒、聖檀心、天宮巧、猩猩暈、格雙唐、媚花奴……還有好些記不住名兒的,別提多花哨了。”

哲哲悻悻道:“我雖是太後,畢竟居孀,濃妝豔抹的成何體統?她是搽給多爾袞看,我卻搽來做什麽?從前隻道貴妃娜木鍾妖妖調調的,最好擺弄這些花花粉粉,以為大玉兒是我看著長大的,端莊安靜,現在看來,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比娜木鍾還是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才是好叫的狗不咬,好咬的狗不叫呢。”

迎春“哼”了一聲說道:“還提貴妃娘娘呢,聽說皇上剛登基那會兒,貴妃娘娘和輔政大臣鄭親王濟爾哈朗走得別提多親近,打量是瞧著莊妃太後有睿親王做接應,她也指望給十阿哥找靠山呢。可是後來兩位輔政王勢力相差越來越遠,鄭親王漸漸落了下風,不但不能和睿親王平起平坐,聽說見了睿親王還要下跪行禮,那儀式就和君臣見麵差不多呢。貴妃娘娘知道不是對手,沒了盼頭,這才安靜下來,也再不敢同鄭親王那麽光明正大地往來了。”

哲哲呆了半晌,歎道:“原來貴妃也有過這如意算盤麽?這樣說來,倒是我沒兒子的沒想頭,也不必打這些齷齪主意。”

一時妝裹方畢,宮女來報說皇上已在永康左門下轎,這便要來給兩位太後請安了。接著又有西殿宮女來報莊妃太後已經到了正殿。哲哲這方起身,由迎春扶著慢慢走到正殿上來。大玉兒果然已在等候,見姑姑進來,趕緊站起,兩人見了禮,分位次並肩坐定,這方宣皇上進見。

順治身穿朝服正步進來,依次見禮,稟道:“因吳三桂將赴漢中戍守,禮部已更定平西王儀仗,並定於今日賜宴位育宮,兒子不能陪兩位太後用膳了。”哲哲笑問:“賜宴通常不是在太和殿嗎?”福臨道:“是攝政王叔的意思,說這次宴會是單為平西王辦的,規模不大,擺在太和殿反而顯得寒酸;中和殿麵積小,召見更見親切,而且寢殿賜宴,也有視平西王為自己人,有家宴的意思。”

哲哲與大玉兒都點頭說:“這想得周到。”大玉兒又額外叮囑:“我聽說吳三桂之子吳應熊少年英雄,人才了得,皇上賜宴時,可對他格外開恩,加強籠絡。”

順治俯首應了,道:“等下我叫內務總管把菜譜呈來與額娘看。”見大玉兒含笑點頭,這方躬身退出。

哲哲忍不住譏諷道:“你和我一樣呆在深宮裏,可是對前朝的事卻是明察秋毫,不但所有滿漢大臣的事情了如指掌,就連他們兒子的底細也是一清二楚,這可真成了諸葛孔明,運籌帷幄之中,決策千裏之外了。”

大玉兒笑而不答,卻回身命素瑪拿自己的朝服鳳冠出來備著,向哲哲說:“今兒皇上賞宴,暢音閣少不得要唱一天的戲,姑姑要不要去看看呢?”哲哲果然興頭起來,說:“我倒忘了這個茬兒了,可不是,封賞平西王,當然少不了歌舞助興,倒不知今兒請的是哪個班子?”便也命迎春準備起來。

3

暢音閣飛簷鬥角,雕龍繪鳳,十分華麗壯觀。台子分為福、祿、壽上下三層,以天井相通,戲子在台上忽隱忽現,飛上飛下,時而海市蜃樓,時而大鬧天宮,光怪陸離,熱鬧非凡。

對麵閱是樓上,皇上與攝政王居中端坐,右手隔著一道屏風是太後們帶著諸宮阿哥、格格,左邊則是平西王吳三桂與世子吳應熊的特別賜座,著範文程、洪承疇等陪坐,君臣同席,其樂融融。另有蒙恩一同觀戲的王公大臣們盤坐在回廊下,品茶聽戲,竊竊私語。這些滿州貴族向來不諳此道,先看到那熱鬧華麗的武戲仙戲還可勉強欣賞,及至輪到雅部生旦對唱,卻不能領略那些紅男綠女咿咿哎呀說的是些什麽,紛紛向漢大臣請教。

原來此時台上錦屏翠羽,簫管齊鳴,正演出昆曲的著名劇目《驚夢》,杜麗娘水袖翻覆,眼波流轉,婉轉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那旦角唱著,身半轉,扇輕搖,將那一種嫵媚風流哀怨多情的態度描畫得入木三分,**刻骨。台下有愛戲的漢大臣忍不住便叫出一聲“好”來,八旗貴族雖是不懂,然而天生豪爽,最喜歡起哄湊熱鬧,遂不問端的,也跟著哄天價叫一聲“好”,直喊得豪氣幹雲,氣壯山河!

哲哲也是不懂,一邊輕輕按著拍子,向莊妃笑道:“我雖不大懂,可是聽這詞兒怪好聽的,可見做戲的人裏麵也有學問深的。”莊妃笑道:“這是南曲裏最有名的,叫《牡丹亭》。聽說通常戲本子都是伶人口口相傳,可是這《牡丹亭》卻不同,是有本子的,那寫本子的還是個明朝進士,叫湯顯祖,號繭翁,二十一歲便中舉的,因為彈賅朝廷命官,被免了職,倒成就了他,從此不再為官,每日裏隻管種茶做戲,寫了《玉茗堂四夢》,分別是《紫簫記》、《紫釵記》、《南柯記》,再就是正演著的這個《牡丹亭》,這一出,是‘四夢’裏最有名兒的。”哲哲點頭歎息:“好好兒的一個進士,不去做官,倒搬弄這些下九流的玩意兒,也就難怪明朝要亡國了。”

建寧坐在莊妃皇太後旁邊腳凳上,早已看得呆了,她雖然聽不懂曲子詞,也不能完全領略少女思春的情韻,可是敏感多情的天性卻叫她本能地覺察到了那一份傷感與盼望。因為,她也寂寞,她也渴望,她也有一種孤助無援的自憐自艾。而且,台上的女子隻用一把扇子,一雙水袖,一開一合,一收一放之間,便做出千般變化,萬種風情,也真叫她大開眼界——原來女子的美,可以美到這種地步;戲劇的美,可以美得這樣驚心動魄。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建寧心上一動,這幾句話卻是聽得明白,隻為她常去的建福花園,可也正是一片“斷井頹垣”呀,想當初那裏必然也有過“姹紫嫣紅開遍”的美好辰光吧?她低下頭默默背誦這兩句,想著改天要念給大明公主聽,卻又怕誤了看戲,又忙忙抬起頭來,隻覺得滿目繽紛,應接不暇。因聽到太後說“種茶做戲”,便想起長平公主的“雨花茶”來,順口說:“皇帝哥哥說‘茶禪一味’,喝茶同參禪是一樣的,難道種茶和演戲也是一道的麽?”

莊妃一愣:“皇上什麽時候說的‘茶禪一味’,平白無故怎麽說起這個?”建寧不敢提起長平公主的秘密,隻好支吾說:“皇帝哥哥叫我多學漢文,給我講解典故時,隨便說起的。”莊妃信以為真,不再深究,卻仍皺眉說:“皇上崇尚漢學原沒有錯,不過若是一味迷惑於這些玄學禪機,卻到底不是帝王正道。”

建寧自悔失言,生怕太後娘娘還要追問,撒謊說:“太後娘娘,我困了,想回去睡一會兒,可不可以先走?”莊妃無可無不可,點頭說:“去吧。”建寧如蒙大赦,轉身便走,卻又留戀戲台故事,忍不住一步三回頭。莊妃冷笑一聲,低低抱怨:“站無站相,坐無坐相。”

哲哲看了一眼,並不說話。她知道大玉兒管教自己親生的幾個格格十分嚴格,對於福臨更是言傳身教,毫無懈怠,即便是一舉手一投足都要規定分寸,每每告誡:“凡人行住坐臥,不可回顧斜視。不但關乎德容,且有犯忌諱。”然而對這綺蕾臨終托孤的十四格格建寧,卻十分放任自流,雖然帶在身邊加以禮遇,卻從不教導她人生道理、宮中規矩,就隻像是對待一隻小貓小狗那樣,隻管讓她吃飽穿暖,表麵上縱容溺愛,實際上卻是把這株不加刪斫的幼樹養荒了。眼看著建寧一天天長大,也一天天越來越不像個格格,倒像是大漠牧民的女兒,隨心所欲,任性張揚,將來賜嫁成婚,隻怕難得幸福。想及此,不禁微微搖頭。

莊妃卻早已轉了心思,向素瑪道:“傳我的令,請吳世子過來坐坐,你再快走兩步,回宮去替我預備幾件像樣的見麵禮,盡快送來。”哲哲趕緊攔住說:“我那裏有剛進貢的玲瓏撒袋一副,還有小孩子用的鑲寶小弓箭,賞賜世子最好,不如叫迎春去取了來就是。”莊妃說:“也好。”因傳令下去。

建寧從暢音閣下來,走在後廊下,猶可聽到穿雲度雨的唱曲聲:

“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得先?”

一聲聲鶯聲軟語,唱得風也醉了,仿佛聲音裏也可以有色彩,有芬芳,隻是抑揚頓挫,就已是鳥語花香。建寧心中向往,不由學著戲子的模樣兒,翹一個蘭花指,將左手搭著右腕,腳底下橫拖幾步,扭捏做勢,自娛自樂。一邊心下懊惱,撒什麽謊不好,非說困了要睡,宮裏一年也難得放一場戲,又偏偏誤了。正玩得興起,顧盼回頭,不提防腳下一滑,與轉角處迎麵走來的一個少年撞了個滿懷。

建寧隻當是哪宮的小太監亂闖,因自己的窘態落在對方眼中,大為羞澀,先發製人罵道:“好大的膽子,竟敢撞我?你是哪宮的奴才,告訴你主子,好好懲治你!”那少年輕裘小帽,氣宇不凡,吃這一撞一罵,並無怒氣,亦無懼意,從建寧裝扮中知道是位格格,拱手抱拳道:“在下吳應熊,無意衝撞格格,還望格格恕罪。”建寧微微愣了愣,有些吃不透來人的身份,卻也不願多想,隻由著性子發作道:“你既然知道我是格格,還不趕緊跪下?”

那吳應熊見這位格格年紀幼小,卻如此粗野無禮,十分反感,隻是不願惹事生非,遂壓抑怒氣,仍然抱拳道:“吳應熊給公主賠禮!”深深施禮下去。建寧看他不肯跪,更加惱怒,乘他作揖低頭之際,猛地一掌摑去,滿心想重重地摑他一個耳光泄憤。不料那吳應熊反應甚是機敏,聽到耳邊風聲,早已眼明手快,橫空攔住建寧粉拳,冷冷哼道:“公主自重!”他自幼隨父親在軍中長大,少年老成,行動舉止早有大將之風,沉聲低喝有如軍令,不怒自威。

建寧吃這一嚇,心怯鬆手,忽然醒悟過來,饒是人沒打到,還被驚嚇,這一番羞辱非同小可,不禁又羞又氣,指著吳應熊恐嚇道:“你馬上跪下來給我磕一百個響頭,說一百遍‘格格恕罪’,不然,我叫皇帝哥哥砍了你的頭!”

吳應熊貴為世子,自小文武雙全,所識之人無不對他讚賞有加,以禮相待,從不曾受過這般無禮折辱,不願再同這小女孩糾纏,舉手冷冷擋開建寧,徑往前走。建寧何曾見過這樣倨傲不馴的人,登時又急又怒,顧不得身份,死抓住吳應熊腰帶,叫道:“我命令你不許走!”

正鬧個不休,恰逢迎春取了玲瓏撒袋及弓箭過來,見狀笑道:“我的格格,怎麽竟同吳世子打起來了?太後正急著召見呢,你還不放手?呢”

建寧聽到太後二字,不敢再鬧,隻得放手,眼睜睜看著吳應熊隨迎春走上樓去,又是氣惱又是委屈,眼見他已經走到樓梯盡頭,忍不住叫道:“你等等!”吳應熊回過頭來,居高臨下,冷冷問:“格格還有何見教?”建寧眼睛瞪得溜圓,指著吳應熊一字一句地說:“你記著,我一定會懲罰你的!”

吳應熊嘴角露出輕蔑的一笑,更不答話,轉身消失在拐彎處。建寧愣愣地看著他人影兒不見,羞憤惱交加,不禁流下淚來,蹲在台階上哭哭啼啼,傷心不已。偶有太監宮女經過,都早已領教慣了這位格格的喜怒無常,豈肯惹事生非,都隻做看不見,遠遠地繞路走過,生怕撞在她氣頭上做了替死鬼。因此建寧嗚嗚咽咽,在閱是樓後廊下直哭了半個時辰,偌大皇宮中,竟沒一個人過問。

隔了許久,吳應熊見過太後,領了賞賜下樓,看到建寧仍舊坐在原地哭泣,小小的身子蜷縮著像風中雛菊一般哭得微微顫栗,倒不過意,心軟下來,走過去蹲在身旁央告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呢,都是我的不是,我跟你賠罪好不好?”

建寧淚眼迷蒙地抬起頭來,見是吳應熊,想也不想,抬手便是一掌。

吳應熊蹲在地上,毫無料想這小格格哭得那般可憐,竟然說動手便動手,這次全無準備,竟然被她打了個正著,結結實實摑在臉上。雖然並不甚疼,卻是大大有損英雄誌氣,不禁火辣辣地脹紅了臉,一怒之下,本能地揚起手來便要以牙還牙,以掌還掌。

建寧也沒想到這回會摑得這樣準,反而愣住,後怕起來,轉身要跑,卻又明知不是吳應熊對手,他如果要打,自己是怎麽也跑不過的,索性站在原地不動,高高地揚起頭來,做出一個“你敢打我就跟你拚了”的架勢,死死瞪著這天字頭一號大敵,小臉繃得通紅。

吳應熊見她眼中淚花滾滾,明明懼怕卻偏偏不肯示弱,心裏登時軟了,收了手笑笑說:“好了,你打也打了,總該消氣了吧。”

建寧見他相讓,反而眼睛一眨,落下淚來,也不知哪裏來的那麽多傷心委屈,抽抽咽咽地道:“你欺負我,我告訴皇帝哥哥,砍你的頭。”她自己也知道這兩句話說得甚是勉強,可是除了這兩句,卻也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吳應熊看她小小年紀如此倔強激烈,倒覺不忍心,坐下來款款說道:“剛才太後娘娘賞賜了我一副弓箭,你要不要看?”說著拿出鑲寶小弓來。

建寧到底是小孩子,口裏說:“我才不稀罕。”眼睛卻早已溜圓地望過去。見那弓上鑲著紅綠鬆石,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十分好奇,奪過來用力拉了兩拉,卻無論如何拉不開,撇嘴說:“是假的。”

吳應熊笑笑,拿過來隨手一拉,形如滿月,向建寧說:“當然是真的。”建寧看那少年比皇帝哥哥也大不了兩歲,臂力卻如此了得,不禁刮目相看,心裏欽佩,嘴上卻故意抬杠說:“如果是真的,你射一隻烏鴉下來給我看看。”吳應熊道:“如果我射給你,你是不是就不再生我氣了?”建寧板著臉不答。吳應熊微微一笑,搭箭上弓,瞄得準準地一箭射去。烏鴉應聲落地。

建寧跳起來拍手叫道:“哈,你敢射烏鴉!烏鴉是我們滿人的神鳥,殺烏鴉是死罪!你犯了死罪,皇帝哥哥一定會砍你的頭的!”

話音未落,專管喂養神鴉的侍衛早已看到有烏鴉自天而降,不知何人如此大膽觸犯神靈,飛奔過來將吳應熊團團圍住,雖認得他是世子,卻也知射死神鴉是大罪,不敢怠慢,施禮道:“世子莫怪,保護神鴉是小的們職責所在,得罪之處,還望包涵。”

吳應熊自知中計,再沒想到這格格小小年紀,心機如此深沉歹毒,不禁定定地望住她,仿佛要重新把這小女孩看清楚。建寧心中害怕,卻仍強硬地說:“我說過要懲罰你的。你跪下來給我磕一百個頭,說格格饒命,我就叫皇帝哥哥饒了你。”吳應熊冷冷一笑,背了手說:“是在下魯莽,各位侍衛大哥不必為難。”束手就擒,再也不看建寧一眼。

建寧眼看著眾侍衛將吳應熊押送離去,意識到這少年有可能真會被殺頭,反覺悵惘,心中空落落地一陣發冷,看著天上飛來飛去的烏鴉,不禁又哭起來。

4

鎮遼大將軍吳三桂自從引清入關、剿滅李闖後,一路屢建軍功,官運亨通,很快擢升為平西王,儀仗禮遇猶厚於“三順王”。這還罷了,尤其清軍與李闖交戰之際,竟意外俘得陳圓圓。多爾袞向以好色聞名,見到陳圓圓傾國傾城的容貌,竟可以不動心,派護軍專乘送與吳三桂,使他夫妻團聚。

如果說吳三桂在降清之初還有些猶豫慚愧之意的話,那麽在他見到陳圓圓的那一刻起,已是對大清朝廷死心塌地、對攝政王多爾袞誓死效忠的了。大明朝於他有什麽好呢?崇禎虧了他那麽多年軍餉,還把一個進退兩難的爛攤子丟給他做一道無論如何選擇都是錯的無解謎題;大順軍更不消說了,那李自成言行不一,出爾反爾,前頭剛說了要對他厚遇禮待,後邊就端了他的老窩,鞭其父,奪其妾,真是粉身碎骨不足惜;至於南明小朝廷,已經是抱殘守缺的強弩之末了,居然還要派別林立,禍起蕭牆,不住地窩裏反,不忙著興政複國,倒急著同室操戈,即使清軍不去趕盡殺絕,他們自己也會把自己逼上絕路的。

吳三桂並不後悔自己的選擇,甚至為自己的明智感到慶幸。他少年時便以武舉出身,承父蔭授都督指揮,其後官居欽差鎮守寧遠中左中右等處地方團練總兵,右軍都督府都督同知,統精兵四萬,抗清多年,殺敵無數。直到大明去勢,崇禎自縊,他才被迫降了滿清,他並不欠大明什麽。倘若曆史重來一次,他仍然會做同樣的抉擇,並且會起事得更早一些,那樣,便不會與陳圓圓經曆那差點天涯永隔之險。

隻可惜陳圓圓與他重逢後,殊無喜悅之色,反而渾身縞素、不施脂粉,哭泣說:“臣妾出身煙花,複落賊手,早無貞操可言,卻也懂得失身事小、失節事大的道理。從前仰慕將軍高風亮節,得侍枕席,自以為終身有靠;沒想到將軍居然貪慕虛榮,叛明投清,是比臣妾更無德行。妾一路行來,所經茶館飯莊,聽到眾人議論,都說將軍本是英雄男兒,卻為了一個女人甘作清狗,叛國投敵,是天下第一大漢奸。妾本無行,累及將軍,原該以死謝罪,隻為不信傳言,才要留著這條命來見將軍一麵,不料將軍果然敗德至此。妾對紅塵再無留戀,惟願出家為尼,洗盡風塵,還請將軍成全。”

為了陳圓圓,從來不信緣法報應的吳三桂大結善緣,捐資建庵,請其收容陳圓圓,名為出家,實為軟禁。陳圓圓雖然霞帔星冠,素麵朝天,不過是換了一套行頭名號,其真正身份仍然隻是吳三桂的一名禁臠而已。三桂原本想女子一哭二鬧三上吊,出家與跳河如出一轍,都不過是一時使性子耍花槍而已,假以時日,總會哄得她回心轉意。不料陳圓圓竟然言出必踐,雖然不能剃度,卻抱定禪心,摒棄聲色,可憐一代尤物竟然泯滅塵心,斂盡風情,終日隻以藥壚經卷為伴,隻如朽木死灰一般。

每每三桂前往探訪,那圓圓雖然依約相見,卻麵冷心冷,問十句不見得答一句,全不是從前那活色生香的絕色佳人,若是吳三桂稍露親近之意,則更是立即以死相逼;然而有時三桂帶兒子應熊同往,那圓圓態度倒反好些,肯對小孩子溫言軟語,麵上也有些聲色。於是吳三桂後來每每想念陳圓圓,便找個藉口哄兒子與自己同去,也不過是喝杯茶,見個麵,過過眼癮而已。

這件事成了吳三桂的一塊心病,當初一怒揭竿、借清伐闖本是為了陳圓圓,然而如今大功告成、加官進爵,卻不能與至愛分享成功喜悅,從此牛郎織女,可望不可及、見人不見心,縱然春風得意,榮華富貴,又有何樂趣?此時看著台上的昆班演唱,不禁又想起陳圓圓的謫仙姿容、天籟綸音,心說這些昆伶無論扮相唱功,又有哪一個及得上我圓圓之萬一?

一念及此,得意之情盡掃而空,倒平空生起一種說不出的蒼涼落寞,正所謂“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便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不知不覺,便有了三分醉意。

便在這時,忽見幾個侍衛押著兒子吳應熊走來,不禁將酒嚇醒了大半,離座問道:“有勞侍衛大哥,是不是小兒不懂規矩,亂走亂動,闖了什麽禍麽?”

侍衛知道平西王是當朝紅人,不便怠慢,隻得抱拳道一聲“得罪”,仍舊押著吳應熊來至順治與多爾袞座前,跪地稟報:“啟稟皇上、皇叔父王:小的剛才巡邏,恰遇到吳世子射下神鴉,不敢隱瞞,特將世子帶來,請皇上、皇叔父王發落。”

吳三桂大驚,忙向順治座前跪倒,老淚縱橫道:“皇上、皇叔父王恕罪,小兒村野莽夫,寡聞少識,不通教理,今日誤傷神鴉,罪本當誅。但求皇上、皇叔父王體諒他無心之失,饒他一命。”說罷磕頭不止。洪承疇、範文程見狀,也都一同離座為他求情。

吳應熊方才聽建寧口口聲聲說要砍他的頭,隻當作小孩子恫嚇之言,並未放在心上,以為養烏鴉不過是八旗皇室的古怪愛好,就算自己無意中誤殺一隻半隻,得罪了皇上,也不過責罵幾句,罪不至死。如今見到父親懼怕至此,方知闖下大禍,罪過非輕,也有些怕了,卻仍不願說出建寧公主陷害一節,怕人笑他被小女孩捉弄,況且建寧是位格格,他便說出她來,她如不肯認,又能怎的?遂上前跪倒,從容伏罪道:“小的初來京城,並不知烏鴉為宮中神明,誤殺神鴉,並非有意為之,請皇上、皇叔父王賜罪。”

福臨見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兩歲,可是英氣勃勃,不卑不亢,即使大難臨頭亦能鎮定自若,頗有好感,有心要他,因問:“剛才不是太後要召見你嗎?怎麽又射神鴉去了?”

吳應熊稟道:“小的方才蒙太後見召,賞賜玲瓏撒袋及寶弓一副,因見弓箭精致,忍不住隨手試發一箭,不料竟誤殺神鴉,實非存心,請皇上明鑒。”多爾袞笑道:“我說宮裏哪來的兵器呢,原來是太後賞你的弓箭。拿來我看。”侍衛早將吳應熊所持弓箭恭敬呈上,多爾袞翻覆看了,讚道:“果然好弓。”又遞與順治道:“皇上要不要試一試?”

福臨知皇叔父是要當眾試他武藝,拿起弓來,掂了一掂,笑道:“好精致的弓箭,卻拿什麽做靶子呢?”因看到對麵暢音閣台上正在演出《奔月》,那藍綠絲綢做的布景浪翻卷起伏,圓盤大的一輪冰月冉冉升起,因奮力一箭,正中那月。

眾侍衛湊趣,都大喝一聲:“好箭法!”廊下諸大臣不知樓上發生什麽事,但聞有人叫“好”,也都跟著暴喝一聲:“好!”反使台上諸戲子暗暗發愣,心道嫦娥尚未出場,如何卻有這許多喝彩聲?

多爾袞還了吳應熊弓箭,笑道:“這麽說,倒是太後賞你這副弓箭的不是了,早不賞晚不賞,偏在這會兒賞;又或者賞什麽不好,偏賞了你這個,倒叫你犯下大過。”

洪承疇與吳三桂原是軍中舊識,在大明便曾同朝為官的,如今共事清廷,更加親近,交情與眾不同。見吳應熊闖禍,自己也覺麵上無光,便一心想替他開罪,但知道滿人視烏鴉為祖先,殺鴉乃是大忌,縱不至死,也是活罪難饒,因此搜腸刮肚,苦無良策。順治射月的一箭,倒叫他忽然有了主意,遂離座奏道:“啟稟皇上、皇叔父王,依臣淺見,世子射烏是有典故的,非為大過,倒是大吉之兆。”

“是吉兆麽?”多爾袞知他善辯,既出此言,必有怪論,倒存心要聽他如何能將一個射殺神鴉的大罪開脫成吉兆,何況朝廷正在用人之際,剛封了吳三桂做平西王,也實不想將他兒子治罪,因笑問道,“洪先生有何高見?”

多爾袞哈哈大笑:“好一個奉旨射日!這麽說,太後就是王母娘娘,我豈不成了玉皇大帝了?”

此言一出,洪承疇、範文程心中俱是一凜,心說皇叔父王自比玉皇大帝,而將太後比作王母娘娘,豈非以夫婦自居?早就聽說他叔嫂過從甚密,素有不軌之舉,如今看來,竟是明鋪暗蓋,坦承無諱了。莫非,攝政王有納嫂為妃之心?暗暗偷看順治聖顏,卻是麵無表情,若無所聞。

範文程雖是漢人,卻已是清廷三朝元老,自努爾哈赤起便為大內輔臣的,而且最奇的是,太宗時,他是皇太極跟前第一紅人;到了順治朝,他又成了多爾袞的心腹。此時揣摩攝政王意思,是存心要寬免吳應熊,便也越前一步稟道:“臣聞逆賊李自成闖宮之際,曾向承天門射了一箭,口出狂言,妄稱要把天射下來。然而他終究不是真命天子,因此枉有神箭手之名,那金箭方才觸及承天匾額,竟然不折而斷,分明預示著順朝據宮不久的意思。果然不到一個月,李賊便為我大清所敗,紫禁城兩易其主。如今,李闖殘部已剩無幾,遺明卻還偏居南地,為我大清心腹所患。今日太後賞弓,吳世子奉旨射日;而皇上方才隨手一箭,又射中明月;這日月兩個字合起來,不就是個‘明’字嗎?可見南明注定要為我大清所亡,是為天意。依臣預見,我朝伐明大業,必將仰賴平西王建樹奇功。”

吳三桂聞言,趕緊磕頭稟道:“範先生所言極是,若蒙皇上、皇叔父王法外開恩,微臣必當效犬馬之勞,討伐南明,以永曆首級叩謝皇上、皇叔父王。”

多爾袞聽了大喜,笑道:“果然如此,則是我大清之幸也。”複向福臨道,“既然洪、範兩位大學士都引經據典,以為天意如此,咱們倒不好定世子的罪了,皇上看如何發落?”

福臨淡然道:“兩位愛卿既以為世子射烏是吉兆,乃應天命而為,則非但無罪,還當獎賞才是。來人啊!”因命左右另取賞賜之物。

吳三桂、吳應熊父子有驚無險,本來以為這次不死也要獲重罪,沒想到皇上竟說“非但無罪,還當獎賞”,都驚出一身冷汗,謝恩不迭。諸大臣眼見洪承疇、範文程硬生生將一段重罪說成良功,都又是稀奇又是佩服,又暗暗瞞怨自己怎無這般口才,這時候都紛紛離座道賀,鸚鵡學舌地說些吉祥話兒討皇上、攝政王開心,君臣仍飲酒看戲,言笑宴宴。

吳三桂心裏一寒,知道多爾袞話說得宛轉,意思卻狠毒,明明是扣子為質、要脅自己的意思。這大清的攝政王,對自己這個前明降將到底還是不信任啊。然而,他已經把話說出來了,自己便不願意,又能怎樣呢?如果自己堅持不同意讓兒子留在京中,豈不等於承認自己另有謀圖,作賊心虛了嗎?遂隻得匍伏跪倒,稱謝蒙恩,饒是丟了兒子,還得做出無限感激狀,又重新叫吳應熊來給皇上磕頭。

順治雖然意外,倒也願意得一玩伴,遂含笑離座,親自扶起道:“從今就是同窗了,不必多禮。”

多爾袞吩咐道:“這便說給禮部,立即為世子擇一良第,建造世子府,一應用度,報與太後知道即可。”

吳三桂隻得再次謝恩,範文程等也都再次拱手稱賀,君臣觥籌交錯,互道寒暄,雖然心中各懷鬼胎,麵子上卻是一團和氣,言談甚歡。

惟有吳應熊,卻是滿腔憤懣,無可宣泄,他知道,從今天起,自由和尊嚴便將遠離於他,在這個異族人的皇宮裏,他的身份,說好聽了是皇上的伴讀,說不好聽便是奴才,與太監無異。不知怎的,建寧公主驕橫的麵容忽然從眼前一閃而過,他仿佛又聽到那刁蠻的聲音:“你記著,我一定會懲罰你的!”對於吳應熊而言,囚禁京中,也就是最大的懲罰了。

附注:

1、《清史編年》載:順治五年閏四月二十一日乙卯(1648年6月11日),吳三桂赴漢中戍守,順治帝於位育宮賜宴並賜衣物鞍馬等。清廷更定平西王儀仗,厚於“三順王”。《紫禁城全景實錄》中則詳細記述所賜物品為:蟒袍一襲、涼帽一頂、黃金帶一圍、玲瓏撒袋一副、弓矢一套、鞍馬一匹。

2、暢音閣為紫禁城中最大的一座戲台,乾隆三十七年建。此前皇室於何處聽戲,未見記載,此處為提前借用。

另,明末清初,時人崇尚昆劇;乾隆五十五年四大徽班進京後,京劇始盛於京,八旗貴族一時爭習皮黃,玩票成風,遂有“同光十三絕”、梅蘭芳進宮、慈禧學戲等典故傳出,此已是後話,讀者且勿以書中暢音閣所演何故為昆曲而非京劇見疑。

3、關於多爾袞殺豪格而娶其妻故事,史中多有記載,而版本不同,有說在盛京時已為之,亦有說進京後事,還有說是與太後下嫁同時期事,此處含混記之,不做詳述。

4、陳圓圓出家之事,多見於野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鈕秀所做《圓圓曲》,敘述陳圓圓追隨吳三桂至雲南,吳三桂欲舉兵反叛,陳圓圓遂請命獨居別院,洗盡鉛華,離開王府到山中靜休。關於她出家的地方,則有兩種說法,一是雲南昆明商山寺,二是貴州岑鞏鄉。《平滇始末》中則載,陳圓圓在雲南城破後上吊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