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隻有香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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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坐在鏡台前,妝匣打開著,紅袖已經將她一頭又黑又厚的秀發梳得光滑如緞,挽成流雲的形狀,並一件件地為她的雲髻插上簪飾,翡翠珠花,茉莉別針,碧玉搔頭……映得原本豐厚的頭發更加流光溢彩了。“綠鬢如雲”,指頭就是這個意思吧?

忽然,房門被猛地推開,綠腰也不通報,也不敲門,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說:“格格,不好了,不好了。李柱兒死了。”建寧一愣,顧不得教訓她的莽撞無禮,本能地問:“誰是李柱兒?”紅袖也吃了一驚,緊跟著問:“怎麽死的?什麽時候的事?”

而紅袖的緊張,也使得建寧更加驚奇了,偏偏綠腰發著抖,枉負了平日伶牙俐齒,這會兒卻是上下牙捉對兒打架,越急越說不明白。還是紅袖幫忙解釋:“李柱兒是咱們院裏的武師,平時管二門上守夜的,綠姨娘說額駙可能在外頭有人,所以就派了他悄悄跟著,看額駙去哪兒了,見過什麽人。誰知李柱兒自己倒不見了,這有好幾天沒回來,原來竟是死了。”

建寧這才想起來前些日子綠腰建議自己找人跟蹤額駙的事,自己隨口答了句讓她和紅袖看著辦,後來進宮和平湖談了一場,心境放寬許多,覺得隻要自己是一心一意愛著丈夫,而吳應熊也還疼愛自己,其餘的就都不重要,便把這件事忘了。沒想到綠腰真的找人跟蹤了額駙,而那人竟死了,他是怎麽死的?他的死,和跟蹤額駙這件事有關嗎?倘若有關,又是何人所為? 想到這裏,她忍不住問了句和紅袖同樣的問題:“那人是怎麽死的?是意外嗎?”

“是,是被人捅死的。”綠腰舌頭打結,顛三倒四地說,“有人看見他的屍首漂在河裏,撈起來,後背上有把刀,是被人從後麵捅死扔進河裏的,都死了好幾天了。”

那便不是意外了。是有人殺了他,還把屍首扔進河裏去。一個小小的護院家人,什麽人這樣恨他?會不會,是他的跟蹤露了形跡,於是,被殺人滅口?是誰呢?額駙?還是與額駙會麵的人?

建寧心煩意亂,隱隱覺得丈夫瞞住自己的事遠比府外藏嬌更加嚴重,那就像埋在深井裏的秘密,知道比不知道更危險。而從紅袖和綠腰的神態中知道,她們的心裏,也和自己有著同樣的猜測,卻誰也不敢將心中的懷疑說出口。

主仆三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還是紅袖先開口,哆哆嗦嗦地問:“格格,要不要報官哪?”

建寧略微沉吟,問道:“那個武師家裏,還有什麽人?”

綠腰一邊發抖,一邊努力回想,艱難地回答:“隻有個老娘在鄉下,京城再沒有親人了。”

建寧點點頭:“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不必報官,說給吳管家,把李柱兒好好葬了,多給點撫恤,讓人把骨灰送到鄉下給他老娘,就說是得急症死的。”停了一停,又說,“還有,傳我的命,馬上備車,我要進宮去。”她必須馬上見到平湖。隻有平湖才能安撫她心中的不安,替她看清楚所有發生在額駙府外麵的事情——即使看不清,也會告訴她該如何麵對這宗意外,尤其是,在意外發生後,該如何麵對她的丈夫。

然而來至景仁宮,建寧還來不及說明來意,就聽外邊高聲稟報“皇上駕到”。平湖還沒怎的,建寧已經先喜得迎出來道:“皇帝哥哥來了,可是知道我在這裏,特地來看我的嗎?”順治已經大踏步地進來了,看見建寧,微笑說:“十四妹,你來了。”

“原來不是衝我來的。”建寧笑,“皇帝哥哥,可是找平湖有話說,我要不要回避呀?”

順治恍若未聞,臉上帶上一種古怪的笑容,顧自在茶案旁坐下,親自尋了一隻汝窯青花九龍杯出來,卻又並不遞給宮女,隻握在手中把玩,呆呆地出神。平湖忙命宮女換茶。順治道:“不必另沏了,我聞著這茶就很好,何必又沏?”這才放下杯子,平湖親自把壺,斟了一杯。順治啜了一口,點頭讚道:“好茶!”建寧笑道:“不過是龍井,又不是沒喝過,何至於此?皇帝哥哥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啊,已經許久不見你笑了,終於想通了?”

順治仍然帶著那種古怪的神情,笑嘻嘻地道:“恰恰相反,是因為朕怎麽都想不通,非但想不通,而且看不透。朕活了二十幾年,自以為博覽群書,通今博古,卻到今天才知道,朕連自己身邊的人都不認識,不明白,古人雲:名利如浮塵,情愛如雲煙。朕卻是連浮塵與雲煙也不能分得清楚。”

建寧聽這話說得雲裏一句,霧裏一句,摸不著頭腦,平湖卻是從順治進門來,就一眼看出他表麵上從容平靜,眼神裏卻有一種難言的哀戚,失魂落魄一般,聽他言語,更充滿幻滅之意,便有不祥之感,含糊勸道:“名利情愛,皆無止境,人生至難得的,便是‘糊塗’二字。皇上又何須太明白?”

順治轉向平湖,微笑地問道:“我既然自名‘行癡’,本來就是個糊塗人,何曾有一時半事明白過?倒是這一兩天裏,想起了許多往事,卻更加糊塗起來,佟妃娘娘,你真個是姓佟佳,是佟圖賴將軍的千金麽?你真個是佟佳平湖嗎?你可還記得,同朕的第一次見麵,是在哪裏?在什麽時候?”

建寧與平湖聽了這話,麵麵相覷,俱各慌張,平湖更是忙斂衽跪下道:“臣妾不知道皇上聽到了些什麽,又想起了些什麽,然而臣妾乃是皇上嬪妃,這便是真的。餘者何為真,何為假,何處來,何處去,原不必掛慮。”

“沒有所謂,沒有所謂。”順治恍恍惚惚地重複著,微笑著,眼中卻已經有了淚意,逼近了平湖問道,“你曾問朕什麽是‘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朕不能回答。朕連自己是誰也不知道,根本是‘不知我’,又何謂‘有我’呢?你是朕的妃子,可是你知道朕是誰嗎?”

平湖莊重回答:“您是皇上,是九五至尊,天帝之子。”

“天子?”順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眼角的淚終於隨著笑聲震落,“好一個天子!連朕自己都不知道,朕到底是誰的兒子?朕的父親是誰?朕的帝位從何而來?又將托付於誰?朕的這個帝位,又是否坐得安心?朕是天子,朕的一切,就隻有天知道罷了。”

建寧早已看得呆了,訥訥地問:“皇帝哥哥,你這是怎麽了?你是喝了酒,還是撞了什麽?怎麽說起這些話來?”

順治笑道:“實話告訴你吧,我不是真命天子,皇貴妃也不是真的董鄂妃,就連這位佟妃娘娘也不是佟將軍的女兒,這個皇宮裏,到處都是幻象,沒有一樣是真的。朕做了十八年的皇上,一直跟南明作戰,稱永曆帝朱由榔是偽帝,可是朕又是什麽?朕才是真正的偽有皇帝,大清朝裏沒一樣是真的,從頭到尾都是假話,是一場夢。而朕,就好比莊周夢裏的蝴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連自己也不是真的。隻有你,十四妹,隻有你是真的,你一直把朕當成親哥哥,那麽真心實意,從小到大,你的喜怒哀樂,親疏遠近,表現得都那麽真實,毫無矯飾。十四妹,你知道我為什麽那麽喜歡你,一心一意想對你好一點嗎?就是因為你夠真,隻有你是真心對我好,不管我是不是皇上,你都會把我當成親哥哥,對我從來無所求,你是這皇宮裏惟一最真實的,惟一的。”

建寧更加驚惶,忍不住哭起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哥哥,隻得求助平湖,拉著她的手說:“平湖,皇帝哥哥這是怎麽了?你幫我勸勸皇帝哥哥啊。”

然而順治什麽都聽不見了,他沉浸在自己的驚詫與彷徨裏,喃喃自語:“我看到了她,洪妍,她拿著一柄劍,而不是詩書,可是我仍然一眼便認出了她。隔了十多年,她長高了許多,模樣兒也變了,但我依然認得她。此前我認錯過,我把董鄂當作她,從沒有懷疑過。可是,現在她本人出現在我麵前,就那麽突然地出現。我看見她,便知道,從前竟是錯的。我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她,把我所有的感情和珍惜都交給她,盡我所能使她快樂。董鄂妃去後,雖然得到了又失去比從來沒有得到過更加痛苦,可是我並不後悔,我以為自己至少還擁有回憶。但是到現在才知道,原來都是假的,是錯的,我什麽都沒得到過,卻枉自歡喜地付出了許多年。洪妍,洪妍,她才是洪妍,她指著我,用劍指著我,她想殺我,可她最終沒有動手。她長得那麽美,可是眼神卻那麽冷,這樣的女人,從頭至尾就隻有她一個。董鄂妃也很美,可董鄂妃不是她,當我看到她的時候,我就知道了,董鄂妃不是的,她才是……”

建寧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她從來沒有看到哥哥這樣的軟弱狀,也從來沒有聽過哥哥如此感性的話。皇上是真龍天子,他的高貴的心深藏在雲層的後麵,喜怒哀樂都如黃金般珍貴,不許凡人偷窺。然而此時的順治全無以往的威嚴鎮定,更像是一個迷了路的孩子,在他囈語般的陳述裏,有著怎樣驚心動魄的真實哦。

平湖也一直流著淚,她滿臉滿眼都是傷痛。她知道,在順治深深的破滅和迷亂中,她也是令他幻滅的原因之一,因為,她也是謊言的一部分。順治的身世之謎,平湖的真實來曆,董鄂妃的冒名頂替……包圍著順治的諸多謊言中,哪怕任何一個被戳破,都足以使人崩潰,更何況是這麽多的謊言同時破滅。

順治看到了平湖的眼淚,忽然伸出手去輕輕觸了一觸,甚至放到唇邊嚐了一嚐,奇怪地笑著說:“愛妃,你在哭嗎?我倒真想知道,你的眼淚會流多久?等我死後,你也會流淚嗎?一個欺騙了我那麽久的人,會為我流淚嗎?她流的眼淚,是真的嗎?董鄂妃對我的愛,是真的嗎?董鄂妃,到底是誰?你,又是誰?”

平湖泣不可仰,卻沒有一句話辯白。她覺得辭窮。這還是第一次,平湖發現自己無言以對,長平公主曾經預言順治有十年帝運,而今年,正是順治親政的第十年。平湖悲哀地想,也許,順治的皇位坐不久了。

2

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七夜,子時,宮中白燈高懸,喪鍾長鳴,順治帝駕崩了。享年二十四歲,在位十八年。

整個紫禁城都在哭泣,養心殿的每一層樓台,每一根梁柱,每一道門檻,甚至每一扇窗欞,每一盞燈籠,每一塊磚瓦,都在哭泣,哀傷而壓抑,若隱若現,卻無止無休。珠簾在哭,簷鈴在哭,雕花在哭,玉璽在哭,花在哭,風在哭,井也在哭。

隻有太後不會哭,雖然她的心比誰都痛,比誰都絕望,然而她隻有把淚往肚子裏流,因為她還有更加重要的事要做——就是替皇上立遺詔。那便是曆史上著名的“罪己詔”,詔書中以皇帝的口吻,羅列了十四條罪過痛責自己重用漢官、疏遠滿臣之過,而最重的罪孽莫過於“永違膝下”,不能盡孝於太後,並遺命立三阿哥玄燁為皇太子,嗣皇帝位,以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輔政。

噩耗傳出,群臣哭臨,心中莫不深以為罕。寧妃尤其號啕大哭,不顧一切地往慈寧宮去謁見太後,質問道:“古有立嫡立長之說,如何福銓比玄燁年長,卻反而棄福銓而立玄燁?”

太後並不責怪,隻淡淡地說:“這是皇上遺詔,此前皇上病重時曾與眾大臣商議,群臣也都以為三阿哥玄燁更合適。”湯若望也做證說,皇上曾征詢過他的意思,他認為天花這種不治之症是宮中大患,玄燁曾經患痘而邀天之幸得以痊愈,可知此生永無此憂;福銓卻從沒有出過痘,若立福銓為嗣,則時時都要擔心這種危險,是為不智。

寧妃無奈,隻得哭啼離去。太後複道:“此事已定,無需再議,嬪妃幹政,原是宮中大忌,我念在皇帝新喪,爾等傷心過度,遂加寬柔。然則下不為例,若有再犯,定罰不赦。”遂壓服口聲,宮中朝上再無異議。

初九日,年僅八歲的皇太子玄燁即皇帝位,頒詔大赦,以明年為康熙元年,奉親母佟佳平湖為康章皇後。十四日,諸王以下及大臣官員齊集正大光明殿,設誓於皇天上帝及清世祖靈前,誓曰:“衝主踐祚,臣等若不竭忠效力,萌起逆心,妄作非為,互相結黨,及亂政之人知而不舉,私自藏匿,挾化誣陷,徇庇親族者,皇天明鑒,奪算加誅。”

玄燁,終於登上了大清皇帝的金鑾寶座。大清曆史,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寧妃痛哭叫屈的不和諧音,很快被湮沒在群臣百姓山呼萬歲的朝賀聲中了。

然而後宮裏還有另一個不和諧的聲音,來自大清廢後博爾濟吉特慧敏。

在嬪妃們為順治跪靈的後殿,慧敏也來了,她和眾人一樣地念著經,然而唇邊始終有一抹不合時宜的若有若無的微笑,就好像正在從事一件饒有興趣的事情一樣。太後大玉兒看見了那絲微笑,新後如嫣也看見了,還有寧妃,遠山貴人,以及許許多多的嬪妃都看見了,那笑容就像一根刺般插在她們的眼睛裏,紮在她們的心上,讓她們極不舒服,可是在這樣的地方,這樣的時刻裏,卻誰都不好說什麽。她們一心一意地念著經,用念經的聲音蓋住自己的心猿意馬,悲痛與茫然。冗長反複的誦經聲就像催眠曲一樣,令得眾人昏昏欲睡,念一句漏一句地濫竽充數。然而慧敏的一句話忽然把所有人的瞌睡蟲都驚走了。

一身重孝的慧敏側著頭,用一種嘮家常的口吻對身邊的子佩很平淡地說:“看,我說過的吧,我就知道他這個皇上做不長,我的命,可比他的帝位要久。我到底是活著看見他的結果了。”

她的聲音並不大,而且是一種隨隨便便的無所謂的語氣,就好像說“燕子回來了,花要開了”或者“昨天晚上天黑得早,我一直睡不著覺”一樣,她說得這麽自然而然,理直氣壯,完全不理會周圍所有的人就好像聽到某種號令般,刷一下抬起頭望過來,那瞠目結舌的震動仿佛聽見了巨雷霹靂——就是晴天霹靂也不能使她們這樣震動。

這一切慧敏完全看不見,也許看見了但並不在意,又或者,她正在享受著這種注視和震動,然而她並不回顧她們,說完這句話,就又低下頭,繼續那若有若無的微笑和有口無心的誦經了。

大玉兒要驚愣片刻才會清醒過來,然後就被撲天蓋地的憤怒湮沒了,大喝一聲:“來人,給我捆起來!掌嘴!用力掌她的嘴!”

博爾濟吉特慧敏畢竟是曾經的皇後,是科爾沁草原上最尊貴的格格,侍衛、太監、宮女齊刷刷地跪了一地,卻沒有一個人敢動,太後的震怒和慧敏的平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他們竟說不清那震怒和平靜哪一種更具有威懾力,使他們被過度的驚愕給定了格,既不能說話也不能行動。

慧敏的侍女子佩第一個醒過來,主子的話一出口,她就嚇得肝膽俱裂了,恨不得立刻把那句話變成有形有質的任何東西——哪怕是毒藥也好,一把搶過來藏起來咽下去,讓所有的人都不要聽見。然而來不及了,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都跟她一樣震驚得瞠目結舌。是太後的一聲斷喝震醒了她,讓她知道:大難臨頭了。她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和機靈,猛地撲翻在地,一路趴到太後的腳下,不住地磕起頭來,哭著求告:“求求太後,奴婢願替主子掌嘴,就打死也無怨的。求太後饒恕主子吧。主子不是不敬,是因為傷心過度,才說錯話的。”她哭著,頭磕得沁出血來,卻仍然不敢停。似乎隻要太後不發話寬恕她的主子,她就會這樣一直地磕下去。

大玉兒看著她,也看著慧敏,卻一直不說話。別的人自然更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大堂之上,就隻有婢女子佩不間斷的叩頭聲一下一下,響在所有人的心坎上,而那悲苦的求告,更是將殿堂裏的悲劇氣氛推到了頂點。所有人都在注視著這幕鬧劇如何收場,都想看清楚慧敏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太後會怎樣處置她的親侄女。子佩的叩頭聲一刻不停,她們心裏的那杆秤就會吊上去一直放不下來,那連血帶肉的叩頭聲就像一把銼子,一下下挫磨著她們的同情心與罪惡感,挫得血肉飛濺;又像一把不稱手的榔頭,一下下悶重地砸著,將那些肉屑砸得更加夯實。她們自己也無法分辨,是希望這件事盡快結束還是期待一個更加隆重的激烈的**的到來。

子佩哭著,求著,一下一下地磕著頭,直到將自己磕得暈死過去。所有人到這時候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於是一齊替廢後慧敏求起情來。她們仿佛忽然發現原來自己也是有同情心的——本來嘛,對一個已經沉了船的廢後,又何必窮追猛打呢,她也還不值得她們落井下石。於是正可以表演一下後宮裏難得一見的善良和大度。

大玉兒接受了這求情,不再堅持掌慧敏的嘴,卻仍命人將她捆起來,塞進柴房反省三日,並且不許人給她送飯送水。

三天後,柴房的門重新打開時,慧敏已經死了。

也許早在離開位育宮那天起,她就已經宣判了自己的死刑,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然而她的尊嚴和固執逼著她堅持下來,堅持一定要看到順治的結果,才肯含笑瞑目。

博爾濟吉特慧敏,科爾沁草原上的美麗鳳凰,大清朝入主中原的第一任皇後,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柴房裏,輕巧而夷然地走完了她的一生。

太後大玉兒給了她一個體麵的葬禮,那畢竟是她的親侄女,是她欽點的初任皇後,不論在她生前曾給自己帶來多少麻煩與不痛快,然而現在她已經死了,死亡帶走了所有的不快,她們終於又變成相親相愛的親姑侄了。

慧敏死得並不孤單,侍女子佩心甘情願地為主子殉葬;慧敏也死得並不淒慘,她的唇邊甚至還掛著一絲微笑,神情異常平靜——沒有人知道,她的那絲笑容,究竟是為了什麽而發。

3

廢後慧敏死了,新皇後如嫣忽然就升格變成了太後,而寧妃、遠山等也都變成太妃,永遠地輸給了平湖,並且再也沒有得勝的機會。所有的嬪、妃、貴人、甚至宮女就此沒了指望,全都跟當年的慧敏一樣,等於是打入冷宮了,從此將永遠活在孤獨和黑暗中。整個後宮裏惟一得到好處的,似乎隻有容嬪佟佳平湖一個人,因為她現在成了皇後,康章皇後。

長平仙姑的預言到底實現了,女兒做了皇後,孫子成了皇帝,玄燁終於做了紫禁城的主人。康熙元年正月初一,這是改國號的第一天的大日子,對於平湖而言,這一天意味著天下終於又回到了自己人的手中。她的母親長平公主,她自己,為這一天付出了多麽巨大的代價,走過了何等艱深的道路。然而在這個揚眉吐氣的日子裏,她的心中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這一年裏,朝野上下發生了許多大事。幼主登基,四大臣共同輔政,也就等於太皇太後大玉兒再次垂簾聽政。然而與當年福臨做傀儡皇帝時不同的是,如今再沒有了攝政王多爾袞,因此大玉兒的地位也就更加重要、顯固、說一不二。她著令四大臣擬諭,以太監幹政之名處斬內務府總管吳良輔,革去十三衙門,凡事皆遵太祖、太守時舊製,削減漢官定製,卻添設六科滿洲官員,又大興“文字獄”,荼毒中原才子,僅“明史”一案即牽連數百人,一時腥風血雨,草木皆驚。

至此,順治帝時期的親漢政策完全被推翻了,朝廷大力扶持滿清官員,又敦促平西王吳三桂入緬甸剿滅南明。大學士洪承疇因已休致在家,故無所礙,仍察例加恩,給予三等阿達哈哈番世職。然而其他的漢臣卻被處處掣肘,失去了實權。此前鄭成功進兵江南時,沿江諸城邑官紳曾經納款助軍。事後朝廷追查,廣為羅織,江寧府按以金壇、、無為、鎮江等地官紳降鄭成功一事上報,然而順治帝在董鄂妃的勸說下,卻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他們隻是怕死罷了,不為大過,算了。”便就此輕輕揭過不提。

如今順治帝既逝,這些案子又被重新翻騰出來,且變本加厲,加上大乘、園果諸教案及吳縣諸生哭廟案等,合稱“江南十案”,處淩遲者二十八人,斬八十九人,絞四人,流徒者更多。因為牽連者眾,以至於處刑時不能在同一刑場執行,要分五地處斬,血流遍地,見者無不酸鼻。甚至江南按察使姚延著因為處治金壇獄時於心不忍,也以“疏縱”之罪被處絞。就刑之日,江寧為之罷市,士民哭踴,數百裏祭奠不絕。

而這一切,平湖隻能默默地看著,把眼淚往肚子裏流。皇太後不是順治帝,不要說勸她對南明懷柔了,就是對政局多議論兩句也是大忌;玄燁雖然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然而他現在還小,手無實權。眼看著南明局勢危如累卵,平湖能做的,卻隻有忍耐和等待,等待自己的兒子早日親政,管理天下。到那時,也許就有漢臣的出頭之日、漢人的半壁江山了。

就好像今天,太皇太後大玉兒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在正式的宮廷宴慶後,又留下兩宮皇太後如嫣、平湖,兩位嫡皇孫玄燁、福銓,以及幾個向來得寵的嬪妃,一同圍爐閑話。她一反後宮不談朝政的規矩,主動聊起南明永曆帝被擒的事,平湖聽得心如刀絞,卻不能表現出半點難過之情來。

說到吳三桂麵見永曆的一幕時,大玉兒講得繪聲繪色,就好像親眼看見了一般,得意地說:“平西王舉兵圍緬,那緬甸小國寡民,哪肯為了一個前明餘孽的偽皇帝得罪咱們大清軍隊,立刻就擒了朱由榔獻給吳三桂。聽說那永曆也還有幾分氣勢,進了軍營,自顧自南麵而坐,就跟上朝似的。諸官兵見了,竟然不由自主,一齊跪下來行叩拜禮,連吳三桂也跟著跪了下來,口稱‘萬歲’。朱由榔痛罵了吳三桂幾句後,長歎了一聲說:‘朕本是北方人,如今隻有一個心願,就是回歸都中,謁見十二陵而後再死,你能滿足我這個願望嗎?’吳三桂磕頭如搗蒜地連連稱是。那朱由榔揮了揮手,命他出去。然而吳三桂伏在地上,腿都軟了,半日不能起身,左右隨從將他扶出來,聽說麵如死灰,汗流浹背,就跟見了鬼似的,幾乎大病一場。從這天之後,說什麽也不肯再見朱由榔,竟是嚇破膽了。這個吳三桂,以往我看他還好,允文允武,人高馬大的,原來膽子竟這麽小。”說著嗬嗬地笑起來。

眾嬪妃聽太後說得好笑,也都跟著笑起來,湊趣地說些“咱們大清鐵騎天兵神將,所向披縻”的吉利話兒,又問:“不知道那個偽帝罵了吳三桂一些什麽話?怎麽就會把他嚇成這個模樣兒呢?”

大玉兒笑道:“那倒不清楚,不過猜也猜得出,無非是說他忘恩負義,賣主求榮,也就是他信上的那些話罷了。”說著拿出一遝紙來遞給玄燁說,“這是書記官抄錄的,說是吳三桂駐兵緬甸的時候,朱由榔寫給他的求情信。文采很不錯的呢。你看看,這封信的意思都讀得懂嗎?有沒有不認識的字?念給大家聽聽。”她說話的語氣,就像並不是在討論國家大事,朝廷秘報,而隻是在查問玄燁功課。

然而平湖知道,太後決不是在借著讓玄燁讀信給後宮增添談資,而必定有著更為深沉的目的。是什麽呢?炫耀自己掌控前朝的權力?趁機觀察眾嬪妃尤其是漢人妃子的反應?考察玄燁的政治取向?或者還有什麽別的更可怕的用意?

自從玄燁登基,翻天覆地的大權又回到了大玉兒的手中,她再度成了全天下最有權力的女人,而從她大興殺戮的手段來看,她非常在意這權力,享受這權力。一個被權力欲衝昏了頭腦的女人是可怕的,她隨時都有可能為了進一步展現自己的權勢,而任意將幼主罷免。

唐皇後武則天先是協助皇上參與政事,接著越俎代皰,等到皇上駕崩、兒子繼位時,她已經不習慣權力旁落了,於是竟視皇位如兒戲,一而再再而三地將兒子從金鑾寶座上拉下來,幾度易主,最後終於不耐煩,幹脆取而代之,自己坐上龍椅,成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女皇帝。

武則天是第一個,敢保大玉兒不想做第二個嗎?如果玄燁的言行不合她的意,她會不會就像武則天那樣,隨意黜了幼主的皇帝位?

平湖的心都提了起來。然而她連一個眼色也不敢遞給兒子,因為自己的一言一行必然處於嚴密的監視中。皇宮裏到處都是耳目,她不知道太後在哪裏布了眼線,是窗欞上,門簾後,還是天花板,但是,一定會有的。她也不知道太後會不會還在懷疑自己,借著永曆的信在觀察自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表現出什麽樣的態度來才是正確——故作漠然嗎?佟佳平湖從來就不是一個沒有頭腦的女子,大玉兒根本不會相信她身為皇後而不關心朝政,她這樣做隻會愈蓋彌彰;然而表明意見呢,她該站在什麽樣的立場?讓她助紂為虐讚成吳三桂弑主嗎?她說不出口;勸大玉兒放過朱由榔?那等於不打自招,承認自己和南明有瓜葛。

她能夠做的,隻是低著頭剝花生,一粒一粒將它們碼在太後的座前,再回頭給玄燁剝一隻桔子,並細心地剔去絲筋,就像一個孝順的媳婦、一個慈愛的母親應該做的那樣。她將她的頭垂得很低,連一個眼神都不讓人捕捉了去。然而她每一根發絲、每一個細胞都是耳目,在替兒子擔心著,祈禱著。

玄燁很認真地將那封信讀了一遍,向大玉兒請教了幾個較為艱深的字眼,又從頭再看一遍,這才大聲讀起來:

“將軍新朝之勳臣,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藩封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甚厚。詎意國遭不造,闖賊肆惡,突入我京城,殄滅我社稷,逼死我先帝,殺戮我人民。將軍誌興楚國,飲泣秦廷,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本衷,原未泯也。奈何憑借大國,狐假虎威,外施複仇之虛名,陰作新朝之佐命,逆賊授首之後,而南方一帶土宇,非複先朝有也。”

剛讀到這裏,大玉兒打斷道:“玄燁,你看朱由榔這信寫得多好呀。這段話是什麽意思啊?他是在稱讚吳三桂還是在罵他啊?”

玄燁想了一下,說:“永曆不敢非議咱們大清,所以隻是數落李闖亂國的罪跡,說平西王‘誌興楚國’,‘縞素誓師’,本衷是要為前朝複仇,也就表示雙方是友非敵。他在信中稱李自成是‘闖賊’、‘逆賊’,卻稱咱們是‘新朝’、‘大國’,態度很恭敬,措詞很小心。”

大玉兒笑道:“所以說這些漢人最會的就是玩字眼了。你看他表麵上態度謙恭,可是又說吳三桂‘狐假虎威’,那可不是把咱們一起罵了嗎?你再往下讀來聽聽。”玄燁遂又讀道:

“南方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何圖枕席未安,幹戈猝至,弘光殄祀,隆武就誅,仆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宗社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一戰而楚地失,再戰而東粵亡,流離驚竄,不可勝數。幸李定國迎仆於貴州,接仆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

大玉兒複又打斷道:“這朱由榔訴起苦來,說得也是夠可憐的;這李定國倒也是個人物,可惜不如孫可望識相,咱們大清幾次去書招降,他不肯棄暗投明,死心塌地地為了個偽皇帝賣命,可見也是個沒腦子的。這下邊全是朱由榔哭哭啼啼訴委屈的話,不念也罷,直接念那最後一段吧。”玄燁翻至最後一頁,讀道: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仆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仆今者兵衰力弱,煢煢孑立,區區之命,懸於將軍之手也。如必欲仆首領,則雖粉身碎骨,血濺草萊,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倘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聖朝,仆縱有億萬之眾,亦付於將軍,惟將軍是命。將軍臣事大清,亦可謂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負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玄燁讀完,仍將信紙折疊如舊,奉還大玉兒。大玉兒滿麵笑容地接過來,又問:“你看這朱由榔多周到,先說你要殺我,我不敢不同意;又說你要是肯讓我保留自己的地盤,我也不敢奢望;最後說你隻要留下我的命,就算是不忘本了。以退為進,又以進為退,一波三折,翻來覆去,其實說的不過是四個字:饒了我吧!”

眾嬪妃多半聽不懂這信上究竟說了些什麽,然而見太後笑了,便也都跟著湊趣地笑起來,說:“這皇帝老兒有些意思,怎麽求饒的時候,跟小孩子一樣?”大玉兒卻忽然沉下臉來,喝道:“你們說的什麽話?朱由榔哪裏好算是皇帝了?咱們大清王朝,隻有一個皇帝,就是康熙帝。如今可是康熙元年,你們把誰叫皇帝老兒?”

這罪名太大了,等同欺君。眾嬪妃大驚失色,忙跪下來叩求太後恕罪,平湖雖然沒說過話,卻也隻好一起跪下,連玄燁也跟著跪下來,說:“請太皇太後息怒。”大玉兒拉起玄燁說:“起來,起來,大年過節的,幹什麽又跪又求的。”又向眾嬪妃道,“你們呀,如今玄燁做了皇上,你們也都是太後了,怎麽說話還是這麽不知輕重,連個小孩子也不如!”將玄燁拉在自己身邊坐下,又笑問道:“皇帝,你如今說說看,咱們該拿這個朱由榔怎麽辦呢?”

平湖心中暗暗歎息,此時已經確知眼前是一個被權力欲膨脹至喜怒無常的女人,在她麵前,稍微說錯一句話,甚至既便沒有任何錯,隻要她願意,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頭落地。她要殺要罰,或許不是因為被得罪了,甚至不是因為不高興,而僅僅是要告訴世人:她有這個權力。在這樣的太皇太後眼前,兒子的帝位可以坐得穩嗎?

隻聽玄燁回答:“朱由榔已經勢微,不足為敵,況且究竟是前明皇室。我大清治國宗旨是滿漢一家,皇阿瑪在世時也一直推行懷柔之策,即在臨去前也曾數次拜謁崇禎陵,又善待明朝宗室,對南明也網開一麵,以為窮寇莫追。孫兒以為,如今永曆既被平西王所擒,大勢已去,就算留他性命,也不可能再有力量翻雲覆雨,不如接來京中贍養,也可向天下顯示我大清的胸襟。”

平湖在心裏為了兒子的這番話暗暗擊節,但又深深擔心這不是大玉兒願意聽到的。果然,太後的臉色陰沉下來,雖然語氣還是很和悅,神情卻十分嚴肅,篤定地說:“玄燁,你要記住,對敵人一定不可以心軟,剪草必須除根,否則貽害無窮。這朱由榔說得可憐,可是他自稱‘有億萬之眾’,分明是恐嚇,留著他的性命,難道還讓他給那億萬之眾做皇帝,好領導他們反清複明嗎?所以我說,應該告訴吳三桂,就連押回北京獻捷亦不必,免得夜長夢多,徒生意外。且不說長途押解勞民傷財,如果那些殘明餘孽在途中劫囚車怎麽辦?他不是想還見十二陵嗎?我們偏不讓他如意。就把他留在雲南府,放餌釣魚,守株待兔,讓那些殘明餘孽自投羅網,好就便一網打盡,豈非一勞永逸?”

玄燁聽了不忍,猶疑道:“讓平西王親手弑主,會不會有幹天和?”

大玉兒搖頭道:“怎麽能這麽說呢?平西王麵見朱由榔時竟然下跪,可見在他心中,永曆還是皇上。平西王的心裏,始終是漢人。他曾經背叛前明歸順李自成,後來又叛了李闖投降咱們大清,這個人出爾反爾,不足為信。這次他擒獲朱由榔,正是逼他表明心意的一個好機會,如果讓他親手殺了朱由榔,也就可以逼得他沒有退路了,從今往後,隻有一心一意忠於咱們大清。”

玄燁道:“那不就成了《水滸傳》裏的‘投名狀’?”大玉兒愣了一下說:“什麽投名狀?”玄燁笑道:“那是書裏的故事,說北宋末年,災荒四起,民不聊生,逼得各路英雄揭竿起義,反上梁山。梁山首領怕他們心不誠,就要起義的人在上山前殺一個人,犯下彌天大罪,斷了自己的後路,以此表明落草為寇的決心。這個,就是投名狀了。”

大玉兒仍然笑著,可是笑容已經很難看,淡淡地說:“你如今是皇上了,又要讀書,又要上朝,又要學著批閱奏章,又要和大臣們議論朝政,怎麽還有閑情看這些雜書呢?漢人的書最容易移情易性的,不如以後別再看了吧。”玄燁諾諾答應。大玉兒便不再說,仍然閑話家常。

一時席散,大玉兒命眾人跪安,卻特地留下平湖,歎道:“玄燁好像看了許多漢人的閑書,他有很多時間嗎?你這個做額娘的,怎麽也不留意一下?”

平湖明知太後之怒並不在於玄燁看閑書這樣的小事上,況且玄燁的作息也全不由自己做主,卻仍小心翼翼地道:“是臣妾疏忽,今後會留心提醒的。請太後恕罪。”

大玉兒恍若未聞,長歎了一口氣,仿佛自言自語地說:“我就是怕你不知分寸,提醒得太過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玄燁的身體裏有一半漢人血統的緣故,所以才這麽親近漢人,護著漢人。這天下是大清的江山,是大清列祖列宗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很多年前有個人告訴我,說大清朝不完全是滿人的,也不全是我們蒙古人的,還有一半是漢人的。如果我不能順應天命,福臨就隻有十年的帝運;而如果我肯還朝於漢人,就會保住大清王朝三百年昌盛。我本來不信這些話,福臨登基的第十年,我曾經擔心過,還催著福臨大婚,以防萬一;直到那年太太平平地過去,我才放下心上這塊大石。可是我沒想到,這帝運十年,指的不是登基,而是親政。從福臨親政到駕崩,可不真的就隻有十年,叫我不信也不行。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明知道你是漢人,也答應立玄燁做皇上。一個漢人女子生的兒子做了皇帝,也就等於我還了一半的江山給漢人了吧?不過,這已經是我的底線。我最多就能做到這裏。我可以讓有漢人血統的皇帝坐鎮我大清的江山,可是我不能讓大清王朝改天換日,大清的列祖列宗在天上看著我呢。如果玄燁一直記著他是漢人,我寧可和老天爺再賭一次,也不能讓大清江山葬送在他手上。”

大清江山,改天換日,這番話說得何其嚴重!平湖隻覺心驚膽寒,忙跪下道:“太後過慮了。玄燁自小在太後身邊長大,由太後教導成人,他要走的路,早就由太後指引規正,又怎麽可能違逆太後之意呢?”

大玉兒嗬嗬笑道:“你一口一個‘太後’,說得我好不高興。可是俗話說得好,‘天大地大,沒有爺娘大;爺親祖親,沒有親娘親。’我說十句話,哪有你這個親額娘說一句話入耳貼心呢?隻怕我就算耗費再大的心力,也教不好玄燁,他始終還是你的兒子,是漢人的皇帝。唉,我這個老太婆可真是為難啊,不如你來告訴我,怎麽做,才能讓玄燁忘記他身體裏的那一半漢人血液呢?”

太皇太後分明是在同自己做交易。這已經是她們之間的第幾次交易?

從前,太後大玉兒曾向身為容嬪的佟妃要求過董鄂皇貴妃的性命,而此時,太皇太後的大玉兒則是在向已經成為康章皇太後的平湖要求她本人的性命。而兩次的籌碼,都是玄燁。於是,注定了大玉兒是永遠的贏家!

平湖在瞬間做出了決定,為了玄燁的帝位,為了漢人的江山,她除去犧牲,別無選擇。更何況,順治死了,永曆也死了。他們一個失蹤,一個被擒,幾乎同時交出了權力。就好像冥冥中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將他們同時拉下了本不該屬於他們的王位,而將明清兩股力量合二為一,把天下交付在身兼滿漢血脈的康熙帝玄燁手上。這是天意!玄燁,才是真正的天子!

隻要能解除太後的疑慮,隻要玄燁仍然可以稱帝,隻要天下江山至少有一半能回到漢人手中,有什麽是平湖不能付出的呢?生又何歡,死又何懼?生命,對她而言早就不是屬於自己的了。

平湖恭順地低著頭,似乎答非所問地說:“臣妾這些日子因為觸犯痼疾,身子越來越差,隻怕有負太後寵愛,命不久長了。以後,教導愛護玄燁的職責,就全拜托太後費心了。”

大玉兒聽了,故作驚訝地問:“你身子不舒服嗎?什麽時候的事?怎麽不見召太醫?”

平湖苦苦一笑,卻仍然溫婉地道:“太後不是說我精通歧黃嗎?人家常說的:能醫者不自醫。我自知這病隻是捱日子罷了,也不知是十天,也不知是半月,就再沒福氣領受太後的恩寵了。”

這番話,等於是在向太後應承,自己情願一死,但不知還可以延捱多少天活命?大玉兒見平湖如此痛快決斷,倒也訝然,半晌方歎道:“這真是讓我心痛啊。然而你既得了這樣的病,也隻得認命了。我明兒叫傅太醫來好好替你醫醫脈,總要盡力診治。這個月,你想吃什麽,想做什麽,千萬別委屈了自己,知道嗎?不過你身子這樣弱,隻怕過了病氣給玄燁,況且他又要天天上朝,政務繁忙,大概不能常來看你了。”

平湖在心裏輕輕歎了一聲。那就是說,太後隻給了她一個月時間,一個月之後,她就必須自我結果了。而就連這一個月,太後也不願意讓她見到玄燁。看來,之所以肯延緩她一個月的壽命,並不是想讓她死得無憾,而隻是要做到“無虞”罷了。太後是要她用醫術使自己一天天憔悴,“正常自然”地死去,免得眾人疑心。平湖在心裏淌滿了淚,卻仍然隻能滿懷感恩地說:“太後想得周到。臣妾叩謝太後恩寵。”

玄燁讀到的信,吳應熊也讀過了。他再次有了那種生不如死的恥辱感。

自從結識明紅顏、可以身體力行地為南明朝廷獻力以來,他努力地逼自己忘掉身為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的悲哀,父親是父親,自己是自己,雖然父親叛明投清,他卻是忠於前朝的,可以無愧於天地。然而此刻,在永曆帝的乞命書前,他不得不再次麵對自己身為叛臣之子的事實,不得不為了愛莫能助而絕望,而悲痛,而慚恨。

信是洪大學士帶給他看的。洪承疇說,這封信他自己看了很多遍,幾乎已經會背了,開篇第一句即雲:“將軍新朝之勳臣,舊朝之重鎮也。”這句話,不止是說吳三桂,也是說他洪承疇,真令他羞祚莫名,汗流浹背。而後邊永曆帝自敘這些年顛沛流離的慘痛經曆,更讓他既痛且哀:

“幸李定國迎仆於貴州,接仆於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督師入滇,覆我巢穴。仆由是渡沙漠,聊借緬人以固吾圉。山遙水遠,言笑誰歡?隻益悲矣。既失世守之河山,苟全微命於蠻服,亦自幸矣。乃將軍不避艱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之身,何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獨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錫爵之後,猶欲殲仆以邀功乎?

第思高皇帝櫛風沐雨之天下,猶不能貽留片地,以為將軍建功之所,將軍既毀我室,又欲取我子,讀鴟鵠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仆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二祖列宗乎?即不念二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仆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而適成其愚,自以為厚而反覺其薄,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

當真一字一淚,椎心瀝血。“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人也!”又當以自己為何人呢?洪承疇被問得愧不能答,吳應熊被問得啞口無言,難道平西王吳三桂就毫無所動嗎?

最重要的是,永曆帝既已被擒,明紅顏此時何在?倘若緬甸人擒獻永曆帝時紅顏也在旁邊,必會殊死一戰;而如果當時紅顏不在,事後也必會設法營救。而不論是哪種情況,紅顏此時的處境都一定很危險!吳應熊真是一分鍾也不能等,隻想立刻飛撲至紅顏身邊去保護她,安慰她。

而吳應熊想到的,洪承疇也想到了,且特地預先寫好一封信,請他交轉吳三桂,又告誡吳應熊,身為朝廷命官,說走就走,且是奔赴前線是非之地,罪名匪輕。倘若弄巧成拙,非但救不了紅顏,反而引火燒身,不如循常規向朝廷乞假探親,自己再活動禮部的舊同事代為美言,大抵太後是不會阻攔的。

臨行前夜,建寧特地在後院戲園設宴為丈夫餞行。吳應熊的心此時早已飛去了雲南,原本無心飲宴,然而自從順治駕崩,建寧一直鬱鬱寡歡,難得她今天有興致,他又怎麽忍心不振作起來、陪她盡興呢。況且,此次遠赴雲南,世事難料,誰知道還會不會再回來?倘或有變,今晚就是同建寧的最後一聚了。吳應熊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好好陪建寧看戲、喝酒、說一夜的話,她想做什麽,他都會陪她去做,隻要她高興就好。

這一年中,建寧變得越來越古怪,沒人時便對著那盒泥偶說話,把《長生殿》的唐明皇叫皇帝哥哥,把《趙氏孤兒》的莊姬公主叫長平仙姑,把《倩女離魂》的張小姐叫香浮小公主,哭一陣笑一陣,說一陣又唱一陣。府裏很多人都說格格是不是瘋了,吳應熊覺得心痛,卻無能為力。建寧的心就好像對現實世界封閉了一樣,隻要她不願意,別人說什麽她也聽不進,做什麽她也不在意。

新皇登基已經整整一年,連年號也改作了“康熙”。然而建寧還是完全不能接受哥哥的死,也不許家中舉行任何祭奠儀式,似乎那樣做了,就會坐實哥哥的死。

自從去年正月,哥哥在景仁宮裏對她和平湖說了那番奇奇怪怪的話後,第二天宮中就傳出了皇帝得痘的消息,但又不許任何人探視,同時命令城門緊閉,重兵把守,對每一個進出的人嚴加審查。又過了兩日,初七夜,忽然召群臣入宮,一進來就讓人去戶部領帛,接著來至太和殿西閣門前,宣布皇帝駕崩的噩訊,又以天花傳染為名,不許百官瞻仰遺體,裝裹後直接封棺,停靈於景山壽皇殿。而吳良輔等近侍太監,也都賜死殉主。於是,關於皇帝哥哥死前的情形,便沒有一個人看見,或者看見了也都無法說出來。

建寧不相信哥哥會死,奉召入宮後,她一不往慈寧宮叩問太後,二不去太和殿拈香化紙,卻直奔停靈的壽皇殿,堅持要見哥哥最後一麵,嚷著說:“你們不讓我親眼看見,我怎麽都不會相信哥哥死了。宮裏到底有什麽陰謀?為什麽不許群臣朝拜皇上?你們開棺!開棺讓我看了我才相信!”最後,是皇太後聞訊趕來,命令侍衛不顧死活地將她拖出去,綁了手腳塞進轎子裏送回額駙府的。

太後且諭令吳應熊,要好好看著公主,沒事不要讓她出門。換言之,就是再一次對建寧下了禁足令,而這一次與往常不同的是,從前隻是不許她進宮,現在則幹脆不許她出府了;另一麵,又以格格神智不清為名,派了一位太醫住進額駙府專為建寧調理,名為診病,實為監視,建寧等於是被軟禁了。然而建寧已經不在乎。她不再像從前那麽一心喜歡往府外頭跑了,呆在屋子裏,繡繡花,看看書,一天很容易過去。她惟一覺得遺憾的,隻是不能見到平湖,不能與平湖討論哥哥的事。哥哥同自己說完那些奇奇怪怪的話後就再沒有上過朝,露過麵,對外聲稱是患痘,卻又不見召太醫,隻是湯若望、蘇克薩哈這些人早早晚晚地出入頻繁,行蹤奇怪。而哥哥的死訊一傳出來,遺詔也跟著出來,說是學士麻勒吉、王熙此前已經奉旨擬詔,就好像哥哥早知道自己必死一樣。況且那個遺詔羅列了十四條罪狀,幾乎完全否定了順治一生勤政治世的功績,哥哥又怎麽會同意擬寫這樣的一份遺詔呢?

不能見到平湖,建寧所有的心事就隻有向丈夫吳應熊傾訴了。但是吳應熊為人謹慎慣了,即使是在自己家中,也輕易不肯議論朝政。沒有人知道,倘若他可以開誠布公地和建寧多談談,交換心裏的懷疑和想法,會不會讓建寧好過些,不會變得那麽抑鬱,消沉。然而建寧自從大鬧壽皇殿後就有些癡癡呆呆的,吳應熊擔心,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對於順治離奇暴斃這件事其實也有很多疑慮,會不會更加胡思亂想,惹出更多意想不到的麻煩。於是,對於建寧所有的疑問與猜測,他就隻有抱以不置可否的一笑,或是空洞地勸她放寬心,別想得太多了。

漸漸地,建寧也就不再對他徒廢口舌了。建寧不對任何人徒廢口舌,在太皇太後下令對她的行動關了禁閉之後,她也同時給自己的心關了禁閉。

但是今晚,建寧好像很開心也很清醒,不住地催著吳應熊說笑話,又同吳青兩個比著出謎語猜謎語,猜對了就小孩子般拍手笑著,賭輸了就乖乖地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吳應熊不得不勸她:“酒這東西,微醺為佳,過則傷身,不如喝碗湯壓一壓,吃幾口熱菜吧。”綠腰在旁笑道:“駙馬爺真是體貼,格格要是不領情,倒辜負了爺的一片心。”說著親手舀了一碗湯放在建寧麵前。吳應熊暗暗稱奇,隱隱覺得不對勁,卻又說不上是什麽地方不對。

到散席時,建寧已經醉得站都站不穩了,吳應熊親自扶她回房,命紅袖好好伏侍,正欲告退,建寧卻忽然叫住說:“我有一句話問你,說了再走不遲。”又命紅袖自去歇息,不見呼喚不要進來。紅袖會錯了意,向著吳應熊一笑,拽了門出去。

連吳應熊也誤會了,不禁有些意外,自從綠腰母子進府後,建寧很少這麽主動過,遂笑問:“公主酒勁未過,要不要再喝點茶水?”

建寧恍若未聞,卻定定地望著吳應熊,輕輕問:“你走了,還會回來嗎?”

“當然會。”吳應熊有些心虛地說,“我奉朝廷之命去雲南頒旨,辦完公事就回來,格格怎麽這樣問?”

吳應熊一驚,本能地反問:“什麽洪姑娘?”

建寧的臉上忽然浮起一絲微笑,是神智不清的人特有的那種癡笑,然而眼中卻有了淚意,慢慢地說:“你不用瞞我了。上次洪經略來府裏找你,綠腰躲在屏風後已經什麽都聽見了,她同我說,你跟洪承疇商議著,要趕去昆明救一位洪姑娘。皇帝哥哥臨死前,曾經同我說過一些奇奇怪怪的話,一直念著‘紅顏’、‘紅顏’。我本來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以為隻是說‘紅顏知己’或者‘紅顏禍水’,但是那天我才明白,原來紅顏是一個人的名字,是洪經略女兒的名字。而這個人,對你很重要,可以讓你一聽到她的名字,就會拋棄京城的一切,什麽也不顧地奔去雲南救她。甚至,都沒打算告訴我,你還會不會回來?”

吳應熊又是驚訝又是震**,他知道,隻要建寧一句話,自己明天就可能走不成,甚至,自己和洪承疇都活不成。然而事到如今,隻有豁出去,建寧放過他最好,如果不能,他強衝也要衝出去。遂推誠布公地說:“是我不好,不該一直瞞著你。但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和洪姑娘是清白的。她自幼離開洪大學士,寧可與奶奶乞討為生,也不肯棄國投降。我很敬佩她的剛烈,所以一直在暗中幫助她。不過,她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不知道我是平西王的兒子,也不知道……”說到這裏,他忽然有些語塞。他說他和洪妍是清白的,可是,在心裏呢?他在心裏是坦**的嗎?

“也不知道你是大清的十四額駙是嗎?”建寧替他接下去,“那好,我陪你一起去雲南,當麵告訴她你是誰。如果你們兩情相悅,我就像當年接綠腰進府一樣把她接過來做你的第二房妾侍,你看好不好?”

“洪妍不是這樣的人。”吳應熊連忙道,“她是一個純潔、驕傲、自愛、高貴的俠女,決不會答應與人做妾的。事實上,如果她知道了我是誰,隻怕連見也不願意再見到我呢。我這次去雲南,隻是為了救她,並沒有其他的非份之想。她是恩師公的女兒,我又怎麽配得上她呢?”

建寧的心一層層地沉下去。從她聽綠腰轉述了那些話,知道了有洪妍這樣一個人存在的時候,就已經很受傷了;但是她告訴自己,要忍耐,要寬容,要像漢人賢女傳裏那些三從四德的賢妻一樣,不但要善待丈夫,還要善待丈夫喜歡的女子,真誠地接受她們;她決定哪怕有一把刀插向自己的胸膛,也要忍著痛來接受;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吳應熊還要當胸刺她第二刀、第三刀,而且每一刀都刺得那樣準、那樣狠!

他當著她的麵,那樣真誠、生動地表白自己對另一個女人的熱愛。他說她配不上她,在那個“純潔、驕傲、自愛、高貴”的女人麵前,他連非份之想也不敢有,連自己已有妻室也不敢承認。在他心目中,什麽額駙,什麽格格,根本不值一文,他願意犧牲一切隻為了見那女子一麵,而自己在他心目中,從來就沒有過這樣的地位。她歎息一般地問:“你說你去雲南,隻是為了救她,沒有非份之想;你說如果她知道了你是誰,可能會不願意再理睬你;那如果她肯理你,如果她不在意你是誰,如果她願意跟你在一起,你是不是就打算跟她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京城,再也不回這個家了呢?”

然而建寧已經明白了。平湖說過,做不成惟一,做第一也好;做不成第一,做其中之一也好。但是在吳應熊的心裏,滿滿的就隻有洪妍一個人,隻有洪妍才是第一,也是惟一,還是全部。自己與他的過往,從頭至尾隻是一場夢,風一吹就散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她連其中之一都算不上。她根本在他的心裏就沒有存在過,生動過。他連騙她也不肯!她張開口,連自己也聽不清自己說的話:“你走吧。”

吳應熊呆了一呆,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不禁問:“格格,你說什麽?”

建寧悲哀地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看見他,又好像這是最後一麵,一定要努力把他看清楚。她看得這樣專注,這樣深沉,仿佛一直看到他的心裏去,清冷而明白地說:“你走吧。既然你從來沒有喜歡過我,既然那個洪姑娘在你心裏這樣重要,你就去找她吧。平湖同我說,愛一個人,是自己的事情。能夠一世相守,或者隔河相望,都是緣份。我和你沒有相守的福份,也沒有相望的情份,但是,我遇到你,愛上你,又和你做了這些年的夫妻,總算這一生沒有白過。雖然我知道你心裏沒有我,卻也不想做讓你不高興的事,如果你要走,就走吧。”

建寧每說一句,吳應熊就覺得更羞愧一分,這是他的結發妻子,是他曾經捧在手心裏嗬護寵愛著的小小格格,他知道她愛他,卻從來沒有想過她的愛可以如此博大、艱忍,他怎能辜負如此深沉的愛,怎能忍心傷害她,使她心痛、流淚?他走上前,抱住建寧說:“誰說我的心裏沒有你?誰說我不喜歡你?你是我的妻子,是我最親近的人。你相信我,我去雲南,隻是為了救人,替洪師公送信。救了洪姑娘後馬上回來。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隨著這句話,建寧的臉忽然光亮起來,就好像有一股生命之泉注入了她的身體,剛才還白如月光的麵龐驀地升起一團紅暈,她看著丈夫,重重地點頭:“我相信你,你說會回來,就一定會。我會等你的,會一直等你!”

附注:

順治之死,曆史上一直稱之為清宮三大疑案之一。《清史編年》載:“順治十八年正月初二壬子,順治帝病,出痘。初六日病重,遣內大臣蘇克薩啥傳諭:京城內除十惡死罪外,其餘死罪罪犯悉行釋放。召原任學士麻勒吉、學士王熙起草遺詔。”“初七日丁已,夜,子刻。順治帝逝世於養心殿。”

《張宸雜記》載:“時外城門俱閉,列卒戒嚴,九衢寂寂,惶駭甚,日晡時,召百官攜朝服入,入即令赴戶部領帛,領訖,至太和殿西閣門,遇同官魏思齊,訊主器,曰:‘吾君之子也。’心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