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書中自有顏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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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駙府的日子風平浪靜而激流暗湧,當然建寧看到的隻是表麵。除了從宮裏帶來的幾十個仆婢,她在府裏並無其他親眷知己,就連從宮裏帶出來的綠腰、紅袖這些貼身侍婢,也都並不是她的親信。吳三桂遠在雲南,這使她省掉了拜見公婆的周章,卻也使她失去了學習禮儀的機會。建寧在額駙府的日子幾乎是靜止的,日複一日而毫無進益。也許有,那就是暗自滋生的夫妻間的嫌隙與主仆間的曖昧,但是這些都是建寧所不自知的。

建寧的眼睛向來隻望向看不見的地方——或者極遠,遠到充滿了幻想卻不切實際;或者極近,近到直抵內心卻不能逼視。整個額駙府裏,就隻有吳應熊既是自己的丈夫,又是惟一的主子,卻偏偏是同她最見不得麵兒的,見了便愁眉苦臉,如坐針氈,略呆片刻就要托病告退,都不知道哪來的那麽多病;又有時他自己在家招待朋友,她興衝衝地想往前廳來做一個好客的女主人,不料卻唬得一幹人皆仆伏於地,大呼“千歲”,吳應熊則滿麵羞慚,仿佛她有多麽見不得人一樣。建寧大不是滋味,連句“平身”也懶開尊口,拂袖便走。

她不是沒有努力過,試著要討好他,可是沒有一種方法見效——她曾經興致勃勃地熱衷於美食,讓廚房每天弄出百十種花樣來讓他嚐鮮,結果往往隻是她一個人在據案大嚼,食而無味;也試著邀他看戲,給他講解戲中的故事,然而他那正襟危坐一副置身事外充耳不聞的樣子,讓她不由覺得自己跟鑼鼓一樣嘈吵;又曾經一度迷上女紅,正兒八經地繡了幾件作品,可是那天去馬房,竟看見吳應熊用她贈予的手帕給馬蹄裹傷,她看著那條踩在馬蹄下的繡帕,又羞又惱又傷心,從此就再也沒有興致繡花了。

來了額駙府半年後,建寧一日懶似一日,萬事無心的,早晨起來,連梳洗也沒情致,反正妝扮了也沒人看見,隻是懶洋洋歪在榻上,喝一碗燕窩算是早點。大戲已經聽得厭了,興致來時,隻是叫個小生或小旦到自己房裏清唱,翻來覆去都是《遊園》、《驚夢》那幾段,有時也叫琴師笛師來清彈清吹,卻再不叫他們搭台。

倒是吳應熊從前並不喜結交權貴,然而自從與明紅顏重逢,因要為大西軍打探消息,便刻意交往些高官之子,紈褲膏梁,今天往東家吃席,明兒往西府鬥酒,相處甚歡,往來頻密。那些人聽說他家養著個戲班子,便常常慫恿他請客聽戲,也有些青年子弟喜歡自己扮上了客串幾出,眾人取樂。那些戲子們因為可以多得些賞賜,也都巴不得有宴席,唱做念打得比往時給建寧一個人唱戲時格外賣力;府中家人因為公子難得請客,也都特別興奮,走路帶風。小花園裏花枝招展,其樂融融。

綠腰便攛掇建寧往園中去,說:“格格好久沒看戲了,說咱們家班子來來去去那幾個角兒,都看得厭了。不如今兒看看那些公子哥兒扮的旦角兒,比班子裏的還像回事兒呢。”

建寧聽了興起,當真盛裝了往園中來,且不命人通傳,隻與綠腰兩個穿花拂柳,先悄悄行至折疊鏤花軟屏後張望。綠腰隔著屏風悄悄指點:“那個穿紫的叫何師我,是個包打聽;那個戴藍帽的叫陳刊,叔叔是軍機大臣;那個坐在最邊兒上的是陸桐生,最酸了……”建寧詫異:“你怎麽都認得?”

“戲班子不是歸我打點嗎?從前他們來府裏聽戲,是我侍候戲單。”綠腰夷然地說,“也不是各個都記得,不過這幾個特別多話就是了。”

果然,這時候大聲說話的人正是何師我,天氣並不熱,他卻裝模作樣地揮著一把扇子,搖頭晃腦地說:“吳世兄可知道四川巡按郝浴被逮訊的事麽?”

吳應熊深鎖雙眉,淡淡地說:“在朝中略有所聞,但不知就裏。何兄這樣問,難道這件事還有什麽隱情不成?”

何師我笑道:“如果吳世兄都不清楚內裏,那麽小弟所知的隻怕也都是空穴來風了。”

陳刊插口道:“空穴來風,未必無因。聽說這件事牽連甚大,不隻郝浴,就連當年薦舉他的人也都獲罪降職,大學士馮銓連降三級,成克鞏、呂宮也都各降兩級,朝廷上下議論紛紛。何兄若知道內情,不妨說來聽聽,就當消暑解悶又何妨?”

眾人也都稱是,追問道:“別這麽吞吞吐吐的,到底有什麽內幕,說來聽聽麽。”

何師我賣足了關子,這方緩緩說道:“要說這次的事,原賴不得別人,怪隻怪郝浴不識時務,竟與平西王結怨,方才導致這次削官之禍。”吳應熊一愣:“我父親?”何師我道:“正與令尊有關。吳世兄可知郝浴曾經上奏朝廷,彈頦平西王擁兵觀望,臨陣退縮之事?”

吳應熊搖頭道:“家父甚少與我談論朝中事。”何師我道:“其實個中內情小弟也不深知,隻聽說奏本中有什麽‘驕悍不法,恣肆虐民’等語,皇上何等英明,怎會輕易相信,因此一番調查之後,便將奏本退回,而這件事被平西王得知,焉能不怒?於是反彈郝浴冒功誑奏,連他的舉薦恩師以及手下黨羽也都落了不是。”

陳刊歎道:“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傑。當今對平西王倚若長城,既是君臣,又是姻親,那郝浴竟與平西王作對,的確是不長眼睛,自尋死路。”

眾人也都紛紛點頭,又舉杯向吳應熊稱賀,說些“令尊福星高照,逢凶化吉,可喜可賀”等語。吳應熊隻得領酒稱謝,心中卻無比苦澀,既驚且哀——且不論郝浴彈頦之事是真是假,但隻奏本內容何以外傳?而父親吳三桂又如何得知?父王上奏反彈,皇上降罪郝浴,這件事在百官中會引起怎樣的猜忌與反響?而這些隱情,皇上又怎會不知怎會不想?俗話說:“功高蓋主”。郝浴既然膽敢上本彈頦,身後未必無人撐腰;而皇上如此重辦郝浴,自是為了平息父王之怒,但是皇上既對父王如此忌憚,嫌隙也必加深,隻怕大禍不日就要臨門了。

何師我最擅察言觀色,看見眾人諛辭如潮,吳應熊卻似乎不以為然,遂改口笑道:“莫談國事,莫談國事,今日難得美酒佳人,不如吟詩一首,方不負此良辰美景。”

陸桐生聞言第一個響應,舉杯起座道:“我方才聽了玉香如姑娘的曲子,一時興起,便隨意謅了四句,還未來得及推敲。且念出來請眾位斧正。”遂搖頭晃腦地大聲念道:

“紅泥小火爐,黃酒臘梅花。

難舍玉人麵,更深忘返家。”

這首詩其實十分不通,因為此時已是六月初夏,何來“紅泥小火爐”,更無“黃酒臘梅花”,一聽就知是陸桐生至少半年前的舊作,這時候卻偏偏拿出來假裝即席之作,以博“快才”之名。然而在座都是些阿諛奉承虛辭客套之徒,誰又肯當麵揭穿他?便都哄然叫好,笑道:“好一句‘難舍玉人麵’,玉香如姑娘才藝雙全,歌舞娛人,也的確算得上是花中魁首,難怪陸兄這樣留連忘返,錯把他鄉做故鄉了。”

玉香如是戲班頭牌的名字。建寧聽了這幾句,隻知關乎風月,卻並不懂得真正意思,隻聞得眾人叫好便覺羨慕,暗暗記誦。正自吟哦,忽又聽眾人談起秦淮八豔來,那個念詩的陸桐生說:“今上禁娼雖是德政,然而槳聲燈影映美色那樣的秦淮風光竟不得見了,也是一件憾事。”

立刻便有人附和說:“京城八大胡同雖然盛名,其實難負,姑娘的才藝比起當年秦淮八豔差著好些,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可惜竟不能詩,便如玫瑰不香,鸚哥不語一般,其實無趣。”

建寧聽到他們的談話漸涉**逸,不便再聽,也不好往前頭去,隻得止住綠腰通報,回身走了。心中悵然若失,想連勾欄女子不能詩也要淪為下品的,何況金枝玉葉?自己於格律生疏至此,豈非也是“白長了好模好樣兒,如玫瑰不香,鸚哥不語一般”麽?又想起皇帝哥哥也常常說“後宮佳麗少才學,未免言語無趣”的話來,不禁暗暗自警,心想丈夫這般冷落自己,可是也覺得自己無趣麽?

這天以後,建寧又找到了一個新的題目,就是學詩。她叫管家把家裏的唐詩宋詞悉數搬來,每天從昏到曉,有時間便吟哦揣摩,斟酌詞句。她平生第一次發現,原來詩詞真是很美的,比戲詞兒更美。有許多詩的字眼很深,很難懂得,那紙上的每一個字她都是認得的,可是合在一起究竟是個什麽意思,她就不明白了。可是不明白也沒關係,讀在嘴裏,仍然可以感覺得出那音韻,那鏗鏘,那意味,是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美妙和巧處。

她有些高興,她知道這就是詩,原來她也是喜歡詩的。在宮裏時,皇帝哥哥曾同自己說過,叫她有時間多看些漢人的詩詞,說那裏麵有大學問,還常常命令大臣們寫詩填詞,也拿到後宮給她們娘兒讀過,她很膩煩,覺得充滿酸腐之氣,千篇一律的,都是頌揚之意。那些詩她是可以讀懂的,可是不喜歡,於是她便以為自己是不愛詩的。但現在她知道了,原來詩在中原的典籍中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些內容,是很巧妙和諧,充滿了美與趣味的。她有些後悔當年沒有聽皇帝哥哥的話,好好向香浮請教,多學一點音韻對仗的知識,如今又被禁足,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到平湖。而在她被禁足的這段日子,與宮中的聯係,就隻有靠綠腰了。

綠腰雖然學過戲,如今又做了戲班的主管,卻很刻意地將自己與戲子們的距離疏遠起來,並且再也不肯開口唱一句戲。從前在宮裏,沒有女伶的時候,她是獨一無二的,她的歌聲曾經讓皇上也另眼相看,親口賜名;然而如今在府裏,整個戲班子養在這裏,誰都比她唱得好,懂得多,那麽她又何必自暴其醜呢?

綠腰不是沒有算計的人,她非但自己不肯再唱,還常常像個主子那樣,點一個小戲子到自己房裏來唱,或者聚集幾個體麵家人,主要是和她一起從宮裏來的人,擺上茶水點心,與她一同欣賞戲子的唱。有意地告訴所有人:她是與眾不同、高人一等的,她可以調配這些戲子,這是整個府裏除了額駙與格格之外,她獨有的權力。

那些戲子伶人們早已看透了綠腰的這些小花招,心裏覺得好笑,然而他們天生就是懂得伏低作小、察言觀色的,便都不說破,反越發奉承著綠腰,撿她愛聽的說,將她哄得高興了,管束他們便寬鬆些。他們從前拉班子跑江湖的時候,風吹雨打,日子過得饑一頓飽一頓的,如今太平了,反倒有些無聊,一月裏不過唱上三五堂戲,沒事兒便閑吃閑坐閑磕牙,跟府裏的男女調笑逗趣,不免演出許多風月事來。他們心眼又靈活,嘴頭又來得,相貌秀美身段**,哪一個肯真正守安份,免不了便戲裏戲外地不分明起來。

有了這些個戲子帶頭兒,府裏年輕的少艾們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建寧帶來的那些宮女,她們的地位雖然不能同格格相比,心境卻大抵相似,隻是她們的天地更寬闊些,眼界卻更窄淺些,便較容易滿足,隻要不把滿漢之分看得過重,便有許多機會許多風景,可以使得她們擁有更加豐滿多彩的人生。

那些宮女們都在好事的年齡,眼看著這位額駙爺竟是個柳下惠,銀烊蠟槍頭的,更不指望收房納妾,隻將眼光向那些風流戲子們瞟去,一五一十地學著拋媚眼兒,作身段兒。也有主意大些的,料著戲班子在府裏不能久長,便不肯浪擲時光,隻在清俊些的家丁小廝們身上作功夫,宮裏原本就有宮女和太監“吃對食兒”的慣習,小廝們更比太監多著條**,如何不喜?因此不上半年,宮女們便各自都有了相好的搭幫,也有錯配鴛鴦雙鸞一鳳饒舌鬥齒的,但也都知道守著不成文的對食兒規矩,天大的事隻是窩裏橫,底下鬧得翻江倒海,上麵隻瞞著不叫格格額駙知道,便大家相安,日子過得頗不寂寞。

惟一不肯安分認命的就是綠腰,她與額駙的交情非比尋常,名份卻始終隻限於主仆。這位愚昧的格格嫁進府裏快有一年了,卻至今還不知道下詔命額駙“盡忠”的規矩,而額駙也堅持不肯主動對格格“投誠”,那些教引嬤嬤們隻顧自己吃老酒打馬吊,樂得不聞不問;而綠腰則十分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提醒格格,是該早早地促成格格與額駙的好事然後使自己名正言順地坐定妾侍之位呢,還是該繼續暗度陳倉地讓自己獨個兒擁有額駙的憐寵?

這是額駙府,而自己是額駙惟一信任的女人,豈不就是額駙府實際意義上真正的女主人?身份與格格平起平坐甚至淩駕於格格之上的?這感覺實在太美妙了,讓綠腰有點不舍得輕易戮破,就是戮破也要再過些時日,讓自己盡情享受了再說。尤其在建寧受到禁足令而不得進宮的時候,綠腰的主角意識更是膨脹到了極點——建寧雖不能進宮,卻仍然常派她去給平湖送補品。從前,她每次隨建寧入宮回來,都要向眾人炫耀一番宮中的見聞,那是隻有她才能常見常新的,然而她的敘述的主角隻能是建寧,而她永遠是跟隨者;現在,當建寧被禁足,她便被解放了,成了獨立完整的個體。

當她穿戴整齊,大搖大擺地獨自走在宮中時,她已經忘記了自己隻是替建寧送補品的小宮女,而把自己當成了格格本身,或是吳應熊的夫人,一個身份尊貴魅力不俗可以自由穿梭後宮的特殊客人。她成了真正的主角,比格格享有更多的自由,並且替額駙完成他自己做不到的事,從而得到額駙的信任,得到格格得不到的親密。沒有人比她更威風更尊貴了,這種隱秘的快樂令綠腰飄飄欲仙,獨自興奮著,恨不能與眾人分享——做了主角,卻沒有觀眾,多麽寂寞?

然而背主偷歡的罪名有多大,她是知道的,總不能在額駙與格格“圓房”之前,就讓額駙先擺席設酒地把丫環“收房”吧?況且,額駙雖然對他很信任,很親切,卻始終沒有過逾規之舉,這也使得她不能有十分的把握,確信他在與建寧修好後一定會將她納妾。

綠腰暗自忍耐,默默布署著自己的計劃,尋找一個絕佳的機會。她留意到,自己佟妃生下三阿哥後,額駙已經很久沒有出門了,也再沒有信托付自己轉交,他常常獨自漫步在花園梅林中,仰首翹望,若有所期。這並不是梅花開放的季節,他在等待什麽呢?

他比以往更加蕭索,抑鬱不歡,見到自己時也隻是彬彬有禮地客套,卻毫無熱情。綠腰再自欺,也能感覺得出額駙對自己的情感並不是男女之愛,他的態度中有尊重,有感激,有憐惜,卻獨獨沒有狎昵,沒有愛慕。那些戲子伶人的眼神手勢,撩風弄月,他一樣也不會。

然而建寧愛的就是這樣的他,因此綠腰要的也就是這樣的他。能得到建寧可望而不可及的額駙,是綠腰最大的夢想。隻要能得到額駙的寵愛,讓她做什麽都願意。

這夜,服侍建寧就寢後,綠腰端了一盤豆沙點心走來東院,徑自推門進來,見吳應熊正在燈下獨自喝酒,桌上竟連一碟小菜也無。她嗔怪地問:“額駙,為什麽獨自喝酒呢?喝醉酒是會傷身的。”這裏麵有真心的疼惜,也有矯做的嬌媚,根本她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戲。

吳應熊就更分不清,他惺忪地說:“不醉,又能怎樣呢?”他今夜似乎特別煩惱,竟忍不住對著這個千嬌百媚的小侍女吐露出自己最傷痛的心事,“她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我想去找她,可是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呢?我沒有資格找她,也沒臉見她。”

“她是誰?”綠腰有些醋意,酒後吐真言哦,原來這位額駙心裏另有人在,既不是格格,也不是自己。

她走近他,發現他已經完全醉了,這也難怪,既是悶酒,又是寡酒,況且是酒入愁腸,想不醉也難呀。不過,一個人醉了之後,不是引誘他的最好時機嗎?她試探地問,“額駙是不是想納妾?”

“妾?”吳應熊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蒼涼,笑得絕望,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說,“她那麽高貴,美麗,娶她為妻也是不敢想的,何況納妾?我這樣的廢人,哪裏配得上她?就是想一想,也是褻瀆的。”

“怎麽會配不上?”綠腰嬌嗔地抗議,“額駙有學問,有根基,人品又好,脾氣又好,綠腰從小到大,宮裏宮外見過的所有人,都沒有及得上額駙一星半點兒的,額駙不配,還有什麽人配得上呢?”這“宮裏宮外所有的人”自然也包括了皇上、王爺與阿哥們,這是多麽隆重的讚美。

吳應熊再醉,也不禁微微震動,他苦笑地說:“我哪有你說的那麽好。真正的好男兒,生當詩文舉第,死當馬革裹屍。我空學得一身武藝,滿腹經書,卻文不能考科舉,武不能上戰場;想愛的人,無從愛起;不愛的人,卻被迫成配。我這個人,還不是紫禁城第一廢人麽?”

“那麽,為什麽不找一個你可以去愛、而她也深愛你的人呢?”綠腰端起杯子,奉上一盞香茶,“有一個人,死心塌地地愛著公子,關心你,仰慕你,願意為你生,為你死,又並不要你為她付出任何回報,隻要你在煩悶的時候可以接受她的好意,對她看一眼,偶爾笑一下,她已經很滿足。這樣的情感,是不是很輕鬆呢?”

吳應熊不禁動容,綠腰的這番話,無疑說到他的心裏去了。不,是說到天下男人的心裏頭去了。一個小丫環,二八佳齡,明眸皓齒,乖巧伶俐,最難得的是這樣善解人意,千依百順,與世無爭,心無旁騖。如果他可以試著去愛她,甚至不必愛,而隻是接受她,也許,他便會快樂許多。

宦海蒼茫,亂世紛囂,而他可以躲在自己的額駙府裏,獲得一點點偷安的溫情嗎?圍爐賞梅,把酒聽琴,無邊風月,有限清歡,也是幽禁生涯裏的一點點安慰吧?吳應熊看著綠腰,這個自己一直沒有真正在意過的小宮女,第一次發現,原來她是這樣的青春、美麗。

在他的凝視下,她的笑容益發婉媚,而他的眼神益發朦朧,酒不醉人人自醉,況且,他是真的醉了。

2

綠腰侍寢額附的消息傳出,建寧隻覺兜頭一盆冷水。

這是自她進府以來,額駙的第一次主動請求晉見,卻不是為了她。他跪在她的座前行請安大禮,她滿麵春風地叫他“平身”,他卻不肯起來,仍然跪著請求她,賜綠腰與他為妾。

建寧沒想到會是這樣。她雖然已經嫁入額駙府半年之久,卻仍是處子之身,尚完全不懂得男女之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更不明白這個不肯對自己多看一眼的額駙,為什麽竟偏偏喜歡上了自己的侍女綠腰?難道綠腰比她更值得珍惜?這是他對她的報複與羞辱嗎?是他在向她挑戰嗎?

她看著他,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沒有人給過她這樣的教育,也不知道該向誰請教。事情來得太突然,太意外,突然到她幾乎不相信是真的,意外到她以為這是一出戲,然而戲裏的人是怎麽做的呢?她該怎麽做,怎麽做才是對?懲罰他,把他們一起囚禁起來,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還是成全他們,讓他感激她的大度?也許王孫公子三妻四妾是合理的吧,如果她懲罰他,是不是錯了規矩,讓人笑她醋妒?慧敏不就是因為好妒而被廢的嗎?看來嫉妒是女人的大罪,是不可以的。那麽,答應他們嗎?可是她的心為什麽這麽疼,這麽疼!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空洞洞地問:“這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與綠腰無關,是應熊酒後無德。”吳應熊沉著地說,“事前沒有向格格稟報,是應熊的錯,請格格懲罰。”

“你還護著她……”建寧顫抖地說,猶如歎息。然後,不能自控的,她的眼淚流下來,止也止不住。她低下頭,呆呆地望著自己的雙手,眼淚滴落在手心裏,手心裏滿滿的都是淚,而她的心卻是空洞洞的,好像靈魂被抽掉了一樣,心被什麽東西牽動著,抽搐般地一下下地悸痛。

吳應熊看著建寧的眼淚,感到難言的震動。他想過建寧會大怒,會撒潑,會用盡刁鑽的手段來對付他,折磨他,會用最惡毒的話來謾罵、詛咒,而惟獨沒有想到的就是她的眼淚。這十二歲的女孩子,她的眼淚多麽無助,悲淒,仿佛要把她自己壓垮了。他忽然感到了深深的罪惡感,和洶湧而來的疼惜,那畢竟是個小女孩子呀,自己怎麽可以這樣傷害她?

他剛想對她說點什麽,管家匆匆跑了進來,“宮裏有旨,宣格格和額駙進宮,給容妃娘娘請安。”

“容妃娘娘?”建寧一時反應不過來,木木地問,“誰是容妃娘娘?”

“就是從前的佟貴人。佟貴人生了阿哥,已經晉為容妃了。”

佟佳平湖晉封為容妃,這比人們預期的容嬪還要高出一格,景仁宮的宮女各個歡天喜地,然而她自己殊無悅意。因為,她的孩子被抱走了。

自從產子之後,平湖便一病不起,就像一瓣不等飛落枝頭便已經凋萎的桃花,過早地褪了顏色。屬於她的春天,就隻有從進宮到產子的八個月。她虛弱地躺在榻上,體下墊著新的棉花褥子,不停地流血,疼痛,無休無止。傅太醫用盡了各種方法為她止血,但略好兩天,就會因為稍微的驚悸或者煩惱,從而重新開始了淅淅瀝瀝,就像連綿的秋雨。她是這樣的病弱,病弱到連自己都不能原諒自己。她拒絕皇上的探訪,甚至不肯見他的麵,她執意地要在他心裏留下自己盛開的桃花麵,而不願意讓他看到她的萎謝。

順治對此曾十分不滿,他正為了大婚的事煩心,這送進宮來的第二個皇後仍然是博爾濟吉特家族的女兒,還是前任皇後的親侄女,這就夠讓他厭倦的了,何況她還是一個連漢字都不識的純粹蒙古格格——這也難怪,當年慧敏自小便被視為大清皇後的第一人選,因此一直在接受著作為一個皇後的教育,包括讀書、寫字,甚至做詩、填詞,雖然比不得平湖的文采斐然,卻也至少可以做到知書達禮,文理通順。而這位如嫣格格,族人對她的期望隻是成為另一位蒙古王子的福晉,根本沒想過讓她走出大漠,更別提讓她學習漢字了。

博爾濟吉特如嫣正是標準的順治形容為“言語無味”的那種人,這使他不由得更想見到平湖,並向她訴說心裏的煩悶。可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平湖拒絕見他的麵,即使他強行闖進景仁宮去,她也會將被子拉過自己的頭臉,柔弱而倔強地說:“如果皇上強命臣妾暴露這不堪的容貌,臣妾寧可死了。”他真是拿她沒有辦法,怎麽能夠對一個剛剛生下他的兒子的母親發怒呢?而且是那麽嬌弱可憐的一個小小母親。

他隻有放棄,並且悻悻地想:六宮粉黛過百,未必要專寵於一個並不深愛自己的妃子吧?他可並不知道,沒有人會比平湖更熱愛他的了。她對他的愛,遠不是男女之愛可以形容,甚至不是人民對於君主的愛,而是當作信仰、當作神明、當作生命中最精華的部分那樣去小心嗬護,頂禮膜拜。這使她在麵對他時,因為過度的看重而失於嚴肅,甚至有些板滯。尤其是,她的身體不容她放肆地享受**,每一次承恩對她來說都好像一次磔刑,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忍受炮烙之苦,如果不是強烈的愛慕與神聖的信仰給了她驚人的忍耐力,真不知道她憑什麽可以堅持、承受、並在齒縫間迸出歡喜的微笑。

如今,她終於擁有了他與她的孩子,從而把她對他的愛嚴密地封鎖在自己的身體裏,用盡全身心的力氣去保護、珍藏、孕育成長,直到這孩子的出世。三阿哥玄燁,帶著她與她祖祖輩輩的誌願離開她的身體,降生在改天換日的紫禁城,並即將成為它新的主人。可是,她卻為了這個她與他共同的孩子,過早地失去了美貌與健康,失去了麵對他取悅他的資本與信心。

她的孱弱給了皇太後最好的藉口,於是,從孩子呱呱落地那一刻,皇太後便指使女官素瑪將三阿哥抱到慈寧宮,並為他找了兩個年青健碩乳汁豐富的奶媽。太後似乎很喜歡這個孩子,親自給他取名玄燁,並下旨晉封平湖為容妃,可是同時,她又特別叮囑任何人不可以把孩子抱到景仁宮去,而佟妃亦不必往慈寧宮請安。

平湖從生下玄燁起,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孩兒。她日日夜夜地思念他,無休無止地流淚,也流血。傅太醫曾向皇太後請命,說如果佟妃可以看到兒子,稍慰思念之苦,或者會對身體康複有幫助。然而太後很關切地說,三阿哥是早產兒,須得看顧小心,抱來抱去的隻怕受風著涼,況且景仁宮裏病氣重,也不合未滿歲的孩子出入。就連玄燁的百日慶典,皇太後也特地傳令景仁宮,說容妃娘娘身體不適,不如臥榻靜休,不必親往,三阿哥的事,自有皇太後操心。

就這樣,平湖誕下龍子,升為容妃,卻同時失去了兒子,也失去了皇上。她能夠見也願意見的人,就隻有建寧。這便是太後親自下旨解除禁足令,宣召建寧入宮的原因了。

建寧下了轎,先往慈寧宮給太後請了安,叩謝解除禁足令之恩,接著便直奔景仁宮而來。看到平湖的第一眼,她就把自己的煩惱痛苦全忘記了,眼中心裏就隻有平湖的愁苦。平湖實在是太虛弱、太消瘦了,瘦得簡直像一朵花的影子,失了形失了色,卻惟有一縷暗香猶存。建寧忍不住垂下淚來,哽咽:“你怎麽瘦成這樣?”

平湖卻不哭,雖然她的眼睛裏亮晶晶的,但不是眼淚,是無窮無盡的思念與憂心。她甚至微笑著,頗有興致地說:“我知道你今天來,等了你半天了,還特地備了酒。”

果然侍女們抬出炕桌來,布出酒菜,是極精致的四樣小菜和一小瓶酒,用羊脂玉瓶盛著,倒在藍田玉杯裏,芬芳四溢,如桃花盛開。建寧隻抿了一口,就品出來了,那是桃花酒,埋在建福花園桃花林中的女兒紅,大明公主長平仙姑的遺贈——這世上,這樣的酒隻有兩壇,一壇屬於自己,一壇屬於香浮。自己的那一壇,在離宮前由她親手挖出來,帶去了額駙府,留在寂寞的夜裏自斟自飲;香浮的那一壇,卻不知去向。原來,原來它在這裏!

建寧的淚流下來,也不擦拭,她哽咽著:“從我把女兒酒從桃花樹下起出來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香,另一壇桃花酒的主人,也在這宮裏,並且比我更早地起走了另一壇酒。我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找她,找了很多年。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就跟我想著她一樣,她也一定不會忘了我。”她親自斟了一杯酒放在平湖麵前,問她:“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香浮?”

平湖看著建寧,因為瘦,她的眼神裏褪去了從前柔媚的波光,而顯得格外幽深,更像一片蒼茫的湖水了。她幽深而蒼茫地望著建寧,輕輕問:“我聽說,皇後的晉封大典,你沒有出席?”

建寧咬著嘴唇說:“長平仙姑跟我說過,大清的皇後,隻能是香浮公主。以前我不知道香浮在哪裏,我叫過慧敏作皇後娘娘,但是現在我找到香浮了,除了她,我不會再承認任何人是皇後。”她低下頭,難過地說,“隻是,隻是皇帝哥哥不知道……”

平湖更加悠長地歎了一口氣,輕輕說:“皇帝哥哥他,自己做不得主啊。”

建寧猛地抬頭:“你叫他做‘皇帝哥哥’?你也這樣稱呼他!在這宮裏,除了我,就隻有香浮這樣叫過他!”她抓住平湖的手,“你還不承認嗎?你還是不肯認我嗎?”

平湖輕輕掙脫建寧的手,端起酒來一飲而盡,忽然說:“我記得你喜歡聽故事的,你可知道景仁宮的故事麽?”

“景仁宮的故事?”建寧愣了一愣,忽然想起從前長平公主在桃花樹下給自己講述那些宮廷典故的往事來。平湖說記得自己喜歡聽故事,那不就等於承認了她就是香浮嗎?

不管建寧要不要聽,平湖已經開始講述起來:“在明朝時,景仁宮原本是被叫作長安宮的。明代第一位被廢黜的皇後胡善祥,就死在這長安宮裏。胡皇後是個端莊貞靜、知書達禮的有德之後,然而明宣宗朱瞻基卻並不欣賞她的德才,而一味迷戀美豔妖媚的孫貴妃,並且不顧大臣們反對,執意要立孫貴妃為皇後。宣德三年春,胡皇後主動提出辭位,默默地搬出了皇後居住的坤寧宮,而搬來了長安宮,並從此斷卻塵緣,做了一名女道士。”

“皇後出家?”建寧一驚,她想起了長平公主,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綺蕾,綺蕾從前在盛京宮中時,不就一度出家,吃齋念佛,在後花園度過了很長的一段歲月嗎?

平湖繼續說:“皇帝巴不得皇後出家,所以很痛快地答應了,還賜她法號‘靜慈仙師’。從此胡皇後吃齋執素,與世無爭,在長安宮裏寂寞地度過了慘淡的餘生,一直到死。而這長安宮從此也就成了宮中的不吉之地,在明朝時,隻有不得誌的妃子才會派住此地。”

“那,那麽……”建寧結舌,她想太後知道這段典故嗎?她命令平湖從雨花閣搬來景仁宮,莫非別有深意?

“所以,連這紫禁城的每個宮殿尚且都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何況住在其中的人呢?”平湖靜靜地流了淚,一字一句地說:“建寧,我要拜托你,如果這次我好不了了,你要幫我照顧玄燁,他是你的侄兒啊。”

她的眼淚使建寧深深地震動了,冷靜而聰慧的平湖哦,她雖然嬌小柔弱,可是天生有一種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本領,而今天,她竟然流淚了。建寧在那眼淚前崩潰下來,連聲叫著:“我答應你,你答應你,香浮,你別哭,別哭,你說什麽我都答應。”她已經完全把平湖和香浮視為同一個人了。

3

當建寧與平湖在景仁宮互訴衷腸的時候,順治在絳雪軒召見了吳應熊。

行過君臣之禮後,順治開口便歎了一聲:“應熊啊……”

吳應熊一驚,這稱呼好不親昵得怪異,不及細思,忙躬身下袖,朗然應:“臣在。”

“應熊啊,你是建寧的額駙,按照你們漢人的稱呼,我應該叫你一聲妹夫。我們名為君臣,實為至親,這裏沒有外人,你也不必如此拘緊了。”

吳應熊聽皇上竟以你我相稱,更加不安,心中栗栗,未卜吉凶,隻得側身坐了。順治卻又半晌無言,隻是望著廊柱上的盤龍發呆,半晌,忽然長歎一聲,似有無限煩悶。吳應熊不便再裝聾作啞,隻得問:“皇上可有什麽不適意處,微臣若能為皇上分憂,必當赴湯蹈火,義不容辭。”

順治這方回過頭來,卻慢慢地問:“應熊啊,你說,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應該是什麽?”

吳應熊心道,若論少年得誌,隨心所欲,還有什麽人比九五至尊的皇帝更得意的?他生為天子,八歲登基,十五歲親政,坐擁天下,呼風喚雨,難道還不夠得意的?隻得含糊道:“做自己最想做的事,又能夠做得成功,就是人生在世最得意的事了吧?”

順治說的是“男人”,而吳應熊卻隻說是“人生在世”,故作模棱,倘若順治另有機鋒的話,好預留後路,容易轉寰。隻聽順治笑歎:“做想做之事,還要做得成功——說起來容易,可是誰能做到呢?”

吳應熊一愣,回心細思,無論是為君為臣,若是想做之事僅止於口腹之欲,衣飾之華,那自然是容易做得到;然而要是為臣的想位極人臣,少不得要討為君的歡心,那便不能太得意忘形,而要多所顧慮;而為君的,若是想四海臣服,開疆擴土,可也少不得要焦首勞心、殫精竭慮。如此想來,這世上,竟無可順心如意之人。自己這句“做想做的事,做得成功”也就等於一句廢話,無異於癡人說夢了。

順治見他不響,又問:“依你說來,身為男人,一生中最得意的事,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那麽,這話反過來說,一個男人想做什麽事卻做不到或者不能做,為命運所擺布,就該是最失敗的吧?”

“也不能這麽說。”吳應熊益發不解順治的心思,不敢把話說得太盡,隻得道,“其實這世上並沒有真正滿意或者滿足的人,得隴望蜀本是人之本性,不然,也沒那麽多尋仙問道、求取不老藥的癡人了。”

“癡人,哈哈,癡人,說得好!”順治仰天大笑,卻笑得蒼涼,笑得悲哀。

吳應熊聽著這笑聲,無緣故地感到一陣寒意,這少年天子,心中仿佛有著無限的鬱鬱不得誌,他想自己陪皇上讀書多年,細想起來,順治從小到大似乎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時候。每每臨朝問事,往往雙眉緊蹙,殊無喜悅,他名為“順治”,而天下初立,想要順利治理,談何容易?但以今日態度看來,皇上所憂心的,好像又還不是天下大事,倒像有什麽隱憂難以啟齒。然而身為皇帝,享盡天下榮華富貴,他的不如意事,又會是什麽呢?

吳應熊心中微微一動,想起皇上曾說過的那位“神秘漢人小姑娘”,順勢答:“無非‘曾經滄海難為水’,隻因心中太過執著之故吧。”

順治又笑著追問一句:“那麽這執著的,也是‘癡人’了?”

話說至此,吳應熊已猜到順治今天的話題旨在談情,然這一句“癡人”又豈可用在皇上身上?當下謹慎答道:“古人雲:‘君子擇善而固執’,這固執之人,自然便是君子了。”

這句話答得相當滑頭,皇上是“君”,這“君子”二字既可以指天下任何一個男人,亦可以專指皇上,那麽皇上無論所要討論的人是指他自己還是指天下男人,這二字都可以當作答案,可圈可點,無懈可擊。順治不禁笑了兩聲,道:“都說額駙才高八鬥,文采斐然,朕倒覺得若以文章論,也還罷了。倒是額駙的口才對答,的確是玲瓏八麵,字字珠璣呀。”

吳應熊聽順治忽然轉而以“朕”自稱,知道他對自己的圓滑意存不滿,微有責備之意,更加不便回話,也隻得循例答一句“皇上過獎”。然而順治並不放鬆,又追緊一句道:“那麽依你說,身為君子,最得意事又該是什麽呢?”

這個問題就更不容易回答,順治借了吳應熊這句宜廣宜狹的“君子”一詞來追問他,堪為請君入甕,若是回答升官發財之類,那麽身為“人君”,再升官想升到哪裏去呢?若是答四海升平,又豈是尋常男人的口吻?吳應熊不敢輕怠,隻得引經據典:“孔子雲:‘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可見食色性是天下人所求,而詩經又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知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無過於‘**,兩情相悅’八個字了。”

這一句,避重就輕,先把“太平盛世,良辰美景”的大前提抬出來,那便可以輕輕帶過天下政治的大道理,而專注於“食色性也”的“人之大欲”,再舉出《詩經》典故來,把“君子”推給古時稱謂,含糊君民之分,四兩撥千金,挑不出半點紕漏。順治至此,算是切實領教了此子口才,倒也頗為讚賞吳應熊的急智,遂不再打啞謎,笑道:“好一個‘**,兩情相悅’。隻可惜,這世上的姻緣,既要講一個‘緣’字,還得有個‘份’字,有緣人能夠兩情相悅的已經難得了,而還要有‘份’相守、**的,就更不容易了。”

吳應熊聽到這一句,心中更加驚動,究竟不知順治所言是在自遣愁懷,還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私納婢女的事,隻得俯首道:“臣受教了。”

順治端起杯來,微微吹開茶沫啜了一口,長歎一聲,忽然推心置腹地說:“朕與皇後的大婚,是由太後所賜,禮部決議,自己可能說得上半句話?一而再再而三,把個蒙古格格強塞到宮裏來,朕能說個‘不’字嗎?朕於幼年時曾立誓要娶一位漢人姑娘為皇後,難道可以如意?朕為人君,然而婚姻大事竟不由自己做主,這且不說,便是在容妃處多停留幾日,也要被參一本偏袒東宮,福澤不均。朕是皇上,可是皇上在自己家的床頭兒上都做不得主,比尋常百姓家何如?”

吳應熊領旨謝恩,恭身退出,心中百般思索順治所言,感慨萬千。想順治深居皇宮,高高在上,連說一句體己話都找不到朋友,真也是高處不勝寒了;又想他說的自己不是惟一婚姻不如意的男人,言外之意,自是憐惜禦妹,替建寧開解自己之意了。他的意思是說,即使是皇上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他吳應熊受這一點委屈,也隻好啞忍算了。這番話,推己及人,頗有同病相憐之意,可謂用心良苦。

這樣想著,建寧淚流滿麵的樣子便又浮現在眼前。他不禁轉念又想,一個男人娶了自己不想娶的女人為妻固然可悲,然而一個女人嫁了不想娶她為妻的男人,又豈是幸福呢?建寧貴為金枝玉葉,卻也不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她的處境,可謂比自己更悲慘,更無助。自己又有什麽理由不體諒她,安慰她,保護她呢?若是不能,也辜負了皇上這一番知己傾談了。又想到自己今天剛剛提出納妾之請,皇上便找自己來了這麽一番懇談,未必話出無因。可見額駙府裏必有皇上的耳目,倒不知這些耳目們都偵探了些什麽秘密,若隻是自己冷落公主也還不怕,若被他們知道自己私通義軍可就是滅門之禍了。伴君如伴虎,伴著禦妹,又何嚐不是如此呢?

吳應熊長歎一口氣,剛剛湧起的一絲溫情又迅速冷了下去。

4

額駙與格格的“圓房”和對綠腰的“收房”幾乎同時進行,這讓額駙府上上下下的人不能不對綠腰另眼相看,不免猜測額駙肯與格格圓房,說不定正是為了能早日將綠腰收房,如此看來,顯見額駙重妾而輕宮,主婢兩個在男人眼中的地位顯然是顛倒了個兒,格格反而不如丫環來得嬌媚惹人憐。

雖然這些議論不至於傳到建寧的耳中,然而她再天真,也有所查覺。畢竟,天天出入額駙東廂的人是綠腰而不是自己,她現在已經知道了下旨召見的規矩,卻出於倔強與自尊,固執地不肯下旨;而吳應熊從上次進宮回來後,雖然終於肯主動請恩,每隔十天半月也會象征性地獻上些小禮物請求公主召見,但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這樣做完全是出於對禦妹的尊重而非出於對自己的喜愛,他的做法,就像在朝堂上循規蹈矩地出早朝一樣,是為了合乎法規。

然而,倘若床笫之間不能**,那麽翻雲覆雨又有何意義呢?因此,不管建寧在心裏有多麽渴望吳應熊,巴不得與他朝夕相處都好,表麵上待他卻隻是冷淡,對於他的求見也總是否決的次數為多。

建寧也很苦惱於這種僵局,然而她自小已經學會逃避現實的訣竅,既然現狀不能改變,也隻好裝聾作啞,視而不見。禁足令解除後,建寧往宮中跑得比從前更頻了。她一向是拒絕長大的,雖然生於宮中長於宮中,可是因為失於**,她就像荒山上的野草一般恣意瘋長,一方麵她比別的同齡女孩都有著早熟的個性,另一麵她卻又永遠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般任性。

然而她與平湖不同尋常的親密,卻使她被迫麵對了本應遙遠的生育之痛與別離之苦。

發生在平湖身上的一切痛楚與哀愁,建寧都感同身受,這使得她也仿佛洗了催生湯一般,迅速成長。她和平湖就像兩個冬天裏擠縮在一起取暖的小貓,守護著深宮裏最隱秘珍稀的一份友情,在無邊的傷感裏製造著小小的溫情。沒有人比她更了解平湖對皇帝哥哥那深沉而執著的愛情了,也沒有人比她更能體會平湖的無奈與絕望。她曾經問過平湖:“為什麽不肯見皇帝哥哥?如果他見到你的麵,一定會比從前更加疼惜你的。”

“可我想要的,並不是疼惜。”平湖站在建福花園的桃樹下,手扳著樹枝,仿佛在嚴寒裏尋找花苞。

這已是順治十二年的三月,玄燁已經滿一周歲了,可是桃花還沒有開——今年的桃花開得特別晚,是因為桃花也缺乏愛情嗎?建寧茫然地問:“到底,什麽是愛情呢?”

“愛情便是,一個人呼吸的時候,另一個便能感覺到呼吸的震動。”

建寧啞然,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愛,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愛。她知道自己是愛著丈夫吳應熊的,可更多的是怨恨,冷漠,疏離,她會為他心動,但不至於分分秒秒去感受他的呼吸,她甚至不關心他的喜怒哀樂,因為他也並不關心她的。她同樣知道,平湖也沒有遇到這樣的愛情,皇帝哥哥對平湖的愛,遠遠不如平湖之於他的。

她這樣想著,便脫口而出了:“可是,即使世上有這樣的愛情,也很難是雙方互相的吧?如果隻是一個人用心地去感覺另一個人的呼吸,而那另一個人卻並不知曉,那麽,愛,又有什麽意義呢?”

平湖渾身一震,默然不語。建寧的話無疑擊中了她的心,她知道,當她這樣深刻熾熱地想著皇上的時候,皇上,卻正在一天一天,一點一點地忘記她,遠離她。他已經整整一年沒有詔見她了。從前她拒絕他的詔見時,他還時時有禮物賞賜,然而最近這段日子,他卻已經連一絲音信都不給她了。他,是否已經完全將她忘記?那是早晚的事吧,即使不在今天,也在明天。

那以後,平湖就再也沒有與建寧說起過皇上,她們很少談論宮事,甚至也很少計劃將來,她們就隻是靜靜地一起在花樹下漫步,或者對坐著談論詩詞。建寧對做詩產生了巨大的興趣,而這又正是平湖最擅長的,自然傾囊相授。兩人一個教得細心,一個學得用心,不到一年,建寧已可熟背白香詞譜,笠翁對句,雖不能出口成章,卻也可做到平仄不錯、對仗正整了。

這天,建寧又像往常一樣梳洗妝扮過便往宮中來,侍衛們卻說宮中正在避痘,不許人隨便出入。綠腰上前一步說:“是容嬪娘娘特別下帖子請我們格格來見麵的,還不放行麽?”

“容嬪娘娘”曾經是皇上麵前的紅人兒,但自她誕下三阿哥玄燁後,已經一年多沒有與皇上見過麵了。這些耳目聰敏的侍衛們又怎麽會不知道呢?因此毫不當回事兒地回答:“憑是哪位娘娘,也大不過太後娘娘。這可是皇太後親口下的懿旨,不放一個人進去。”

綠腰氣惱:“喲,你還真會嚇唬人!‘皇太後親口下的懿旨’,太後娘娘‘親自’當著你的麵下的旨麽?你‘親耳’聽到了麽?倒是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皇上‘親口’下旨說我們格格可以不經傳旨,自由出入宮中,你難道不知道嗎?”

皇上下旨 “十四格格可以隨時進宮”的事,這侍衛倒真是知道的,雖非“親眼”看見,卻也“親耳”聽吳良輔說過,聞言頓時語塞,卻不願意輸給一個婢女,扭脖耍性子地道:“你不用在這裏跟我嚼舌頭,從前的事我不記得,太後娘娘說不許放外人進宮可是今兒大早上的事,皇太後娘娘下旨的時候,可沒說過格格可以例外!”

僵持到這一步,連建寧也覺得無趣,坐在車裏隔著簾子向綠腰道:“算了,我們改天再來。”然而向來懂得見風使舵的綠腰卻不願意了。也許這一年來她運氣太好也太順,已經習慣了呼風喚雨隨心所欲,整個額駙府都是她的舞台,連向來跋扈的格格也要讓她三分,這使她的自我膨脹已經到了極限,漸漸忘了自己是誰。

格格得不到的人,自己可以得到;格格去不到的地方,自己可以去到;格格做不到事,自己也要證明給所有人看:綠腰,可以做到!因此,當建寧下令“回去”的同時,綠腰不退反進,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猛上前一步,對著侍衛便是一掌,嬌聲斥道:“你敢藐視皇上,抗旨不尊?!”

公主婢女掌摑神武侍衛的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宮中的亭台樓閣,並被擅於聯想的嬪妃、阿哥、太監、宮女們迅速提升到一個更高的矛盾點上,且開始猜測:太後和皇上會如何處治這件事呢?

侍衛與婢女,一個自稱是奉了太後嚴命,一個又聲明是皇旨大如天,那麽處治了侍衛,就意味著皇令大過懿旨,而若懲罰婢女,則代表太後還是比皇上更具威嚴,仍然是後宮中的至尊。這兩個本來微不足道的侍衛宮婢,忽然被擺在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上,無論天平向哪一側傾斜,都代表著皇宮中的力量分配。太後與皇上手中各執多少砝碼,很快就要見個分曉了。

當吳良輔陪著建寧來到絳雪軒,一五一十地述說著神武門前的鬧劇時,皇上立刻便意識到了這件事背後深藏的種種危機,頓覺棘手——身為人子,即使為了表示對太後的孝心,也應該立刻降旨嚴懲綠腰,可她如今的身份已經不是宮婢,近來又被額駙收用,由皇家懲處於格格和額駙的麵子上不好看。況且她對太後不敬,若隻是幾句申斥或一頓鞭子,未免太過浮皮潦草;而若處以極刑,又似乎小題大做,欲蓋彌彰,好像自己真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心思,被一個小婢女無意中說穿了,因此要大動幹戈來表白似的。

順治深深歎了口氣,向著建寧苦笑道:“十四妹啊,你可是給哥哥出了個大難題了。”

建寧一時看不出深淺,問道:“皇兄想怎麽處治?”

順治反問:“依你說,該如何懲治?不過,在你回答之前,先拋開你是格格這個身份,而要把你當成我,或者當成軍機大臣來量刑。你會怎麽做?”

“我會……”建寧話說到一半,已經意識到並不是那麽容易決斷的。如果作為建寧,不用說當然是護著自己的婢女,把侍衛教訓一頓就算了;但若異地而處,她卻很明白婢女掌摑侍衛是件極沒體統的事情,受罰的理該是綠腰。但怎麽罰呢?也打她一耳光作為教訓?似乎太兒戲了;扣她三個月俸祿或是撥去掃院子?可綠腰現是額駙府的人,又不在宮中當差領薪,這樣罰並不合例;讓她遊街示眾甚至午門斬首?好像還不至於;而且這件事牽扯到了太後,如果判罰不力很可能會耽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建寧越往深處想就越意識到這件事的非同小可,也明白了皇上的處境有多麽為難,自己,真是給哥哥出了大難題了。她咬咬牙,下定決心地說:“我想,我知道怎麽做。”

“我會去跟太後說,是我惱恨侍衛頂撞,動手打了他。可是想想他也是遵照太後的命令,我這樣做太任性了,所以負荊請罪。太後大不了罵我幾句莽撞不懂規矩,總不會為個侍衛把我也打一巴掌吧?”

“這倒也是個辦法。”順治意外地看著建寧,“十四妹,你真是長大了。不僅懂得權衡利弊,顧全大局;還知道挺身而出,舉重若輕。”

建寧笑道:“哥哥是怕我被太後罵得太慘,所以預先好好誇我一頓作為補償嗎?”

順治也笑道:“如果你能把這件事平穩解決,我還會給你更多賞賜的。”

“是什麽?”

“你想要什麽?”順治認真地問,忽然想起在建寧小時候,帶她去建福花園探望長平公主的事。他一直都希望可以給這個妹妹更多的快樂,然而,縱然身為帝王,他能給她的,也仍然十分有限。他甚至不能給她一個如意郎君,不能使她得到平凡百姓最簡單的愛與幸福。除此之外,任何珍珠寶貝,他都願意給她。

然而,建寧低頭思索片刻,卻茫然地說:“我一下子想不起來要什麽。皇帝哥哥,要不你先欠著我的吧,等我想出來缺什麽,再請皇帝哥哥賞賜。”

順治和建寧兄妹倆彼此微笑地相望,心底裏同時湧起難言的惆悵。人中龍鳳的他們,都很清楚自己生命中至深的缺欠,可同時也都明白,那欠缺的,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予他們。

當建寧來到慈寧宮請罪的時候,皇太後大玉兒也同樣感到驚訝與慶幸,驚訝的是建寧竟然有這份心胸與急智,慶幸的是建寧的舉動的確是解決了她的一個心中疑難——她身居後宮而耳目眾多,又怎麽會沒聽見那些流言蜚語,又怎麽會不為這件事的處理而為難。整個宮中都眼巴巴地看著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她又何嚐不希望盡快息事寧人,讓這件事平穩過渡。

她向來對建寧的過錯都視而不見的,不過這次要做文章給眾人看,又恰是宮中昏定時間,許多命婦嬪妃簇擁,正是肅清謠言的大好時機。因此板起臉來,著實說了建寧幾句:“已經嫁了人,怎麽還是這麽輕浮任性,沉不住氣?同一個侍衛也大動肝火,豈不有失金枝玉葉的體麵?”

建寧唯唯諾諾,並不辯嘴。眾人袖著手看戲,各動心思,惟有孔四貞上前一步陪笑道:“格格也是思念太後,急著進宮才一時衝動的。其實四貞這兩天也正盼著格格進宮,好好地告個別。隻是因為宮裏避痘,才沒敢請示太後,既然格格來了,四貞請求太後,可不可以請格格去花園裏說會兒話?”

莊妃也早說得口幹,聞言趁機道:“正是,你們從小一同長大,以後還不知道有沒機會見麵,是該好好聊聊,也替我好好教訓格格知道些規矩。倘若格格能同你一樣懂事,我可少操多少心?我也累了,你們大家也都散了吧。”就此打住話頭,眾人想要看一場好戲、賭一局勝負的如意算盤遂告落空。

四貞苦笑:“格格還是這麽性急,我正要同你說這事兒呢,這不還沒來得及開口嗎。”

原來孔四貞自幼已由父母許配給孫延齡為妻,隻等三年滿孝,就要出宮下嫁的。今年剛好是第三年,太後已經擇定吉日,年底便要為她做主,隆而重之地送她出宮了。四貞告訴建寧:“我知道你為了出嫁的事,一直都生我的氣,認為我站在太後一邊,不幫你說話。可是,女大當嫁,父母之命,這都是天經地義的。滿人也好,漢人也好,女兒從來都不能替自己的婚姻做主。就拿我來說吧,打小兒由父母訂了親,連麵兒都沒見過,還不是一樣要嫁?你生了我這麽多年的氣,現在也該消了吧?不然,我走了也不安心。”

“你要嫁人了?”建寧大驚,“你要嫁到哪裏去?很遠嗎?要離開都中嗎?什麽時候再回來?”

“嫁雞隨雞,隻怕很難再回來。”孔四貞淡淡地一笑,“不過,這紫禁城裏,我也沒有多少可留戀的。這些年來,我在宮裏小心翼翼,忍辱偷安,為的隻是替父親伸冤。現在大仇已報,心願已了,我也沒什麽理由再留下來了。”

建寧想起來:“對了,你以前說過,你父親兵敗,不僅是因為敵強我弱,還因為什麽公按兵不救,才會害得你一家滅門的。你現在說大仇已報,是不是那個什麽公已經死了?”

“是繼順公沈永忠。”孔四貞咬牙切齒地說,“他已經被削爵為民了。”

“隻是削了爵,沒有喪命嗎?”建寧意猶未足,“依我說,血債血償,總得殺了他才解恨。”

“所以,我一定要出嫁;隻有出嫁,才能出宮,做我想做的事。”

建寧一愣,若有所悟:依靠皇家的力量,隻可以做到讓仇人削爵革職,貶為庶民;但這已經足夠讓孔四貞有機會斬草除根了。失去了兵權的沈永忠就等於推翻了自己的堡壘,隻是一個待宰的羔羊,任人魚肉。孔四貞急於出宮,為的正是追殺到底、誓必除之而後快。而她竟然把這樣機密的心事與自己分享,分明是在告訴自己:她的確把自己看成最心腹的朋友,非常珍視這份友情。自己猜忌了她這許多年,想來真是太小氣了。難得今天一番傾心之談,可以讓她們重拾友情,卻又分手在即,真也太叫人遺憾。

孔四貞又問:“你出嫁這麽久,我們一直都沒有好好地聊過天,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幸福、快樂。隻看到你三天兩頭地進宮,是不是不喜歡呆在家裏?”

建寧歎息:“我從小生長在宮裏,從盛京宮到北京宮,出了嫁,就住進額駙府,從來也沒覺得有多快活,可是也不知道快活的日子應該是怎麽樣的,不過是過一天算一天罷了。按說在府裏,沒有宮裏這麽多規矩,又可以常常出門逛街,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不知怎的,我又想念在宮裏一群人嘻嘻哈哈的日子,雖然那些格格們成天跟我鬥氣,但日子過得好快。現在每天從早到晚,好像就是我一個人走來走去,自說自話,連鬥氣的人也沒有,日子變得好長,從早起就盼著天黑,天一黑又希望趕緊到下一天,下一天也沒什麽可高興的,就想著進宮了。”

建寧歎了更長的一口氣,卻不想說了。四貞也不再往下問。她們雖然已經拾回了一度丟失的友誼,可是已經很久不曾談心,很難一下子變得親密無間。

兩人在花園中一圈一圈地散著步,就像建寧在額駙府裏的日子,繁花似錦而一成不變。

多年之後,當沈永忠被刺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朝廷震動,群臣竊議。然而建寧一點也不感覺到意外,她知道,她的好朋友孔四貞終於報了仇了。

那真是一個隱忍、漫長而完美的複仇計劃,為了這計劃,四貞在宮中忍辱負重察言觀色那麽多年,小心翼翼地討好著太後,處心積慮地尋找著機會,不放過哪怕任何一個最微小的細節,終於層層滲透,使繼順公失去了爵位。然後,她便在第一時間出宮,又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嚴密的布局和婉轉的刺探,才終於找到一個手刃仇人的機會。

但不管怎麽說,她成功了。

可是,她快樂嗎?她幾乎把一輩子都押在複仇上了,當大仇終於得報,她是如釋重負,還是若有所失?

沈永忠已經不再是公爵了,他的死,雖然一度成為人們飯後茶餘的熱門談資,卻不足以引起足夠的重視,讓朝廷花費財力人力去調查追究。就好像一塊巨石投入湖中,雖然激起不小的漣漪甚至浪花,可是湖麵很快就會恢複平靜,就同投入一個小石子沒什麽分別。

當建寧發覺人們不再對繼順公的事津津樂道時,便知道四貞是真正的安全了。她覺得放心,卻又有些憾然——因為沒有人追究,她也就無從知道四貞的消息。自從出宮之後,四貞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絲毫音訊,而曾經那麽寵愛她賞識她倚重她的太後大玉兒,也從此矢口不提孔四貞。

建寧覺得寂寞,也許這個世界上,就隻有她,還對四貞念念不忘吧?四貞和香浮一樣,一旦消失,就徹底沉沒,建寧不明白,為什麽越是自己珍愛的,就越容易失去。這個世界好像在同她做對一樣,不肯給予她一點點溫情,母親綺蕾,長平仙姑,香浮小公主,還有貞格格,在她擁有她們時有多麽熱愛,失去的時候便有多麽痛苦。她們一個個地離開了她,或死或失蹤,都不肯稍加回顧。也許,就像平湖說的:生於帝王家,便有自己不可抗拒的宿命。而自己的命運,便是注定了要不斷失去自己最愛的人吧?

附注:

1、《清史編年》載:順治十二年三月二十二日,續順公沈永忠因在湖南喪師失地、貽誤封疆,被削爵為民,以其從弟永興襲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