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抗清義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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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寧離開皇宮回額駙府的路上,心裏是緊張的,興奮的,又略帶著些不安。她想很快就要見到她的丈夫、揭開射烏少年的謎底了,這真是令人期待。

她努力地回想,可怎麽也記不清新婚之夜是否看清了額駙的臉,她對他的印象就隻是剛才來宮路上他騎在馬上跟著鑾輿的側影,那側影和少年的他印在她心裏的記憶慢慢重合,終於嚴絲合縫,融而為一。她知道自己沒有認錯人,那就是他,她少年時的夢中英雄。吳應熊,英雄,他可不就是一個真正的英雄麽,他連烏鴉都敢射!

回到府裏,建寧來不及梳洗更衣便傳命下去:請額駙來見。

然而來見的,卻是老管家。老管家垂著手瑟瑟縮縮地說:“額駙說王爺有急令,來不及稟報格格,已經緊急出城去了,命老仆在這裏向格格請罪。”

這當然是老管家的虛幌之辭,他想格格就是再刁蠻不懂禮數,對公公至少還留點情麵吧。不料建寧卻莫明其妙地問:“王爺?什麽王爺?”

老管家一愣,隻得顫顫兢兢地回答:“回格格,是平西王。”

“哦,就是吳應熊的阿瑪。”建寧仿佛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有一位公公,她悶悶不樂地問,“那額駙說過什麽時候回來嗎?”

“路途遙遠,大概總要個多月才能來回吧。”老管家不做準地說,心裏不住叫苦,因為吳應熊根本就沒有留下話來,既沒有說要去哪裏,也沒有說多長時間回來,隻是行過謝恩禮後,徑直回額駙府換了衣裳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好像根本不記得家裏還有一位格格,是他指婚原配的正室妻子,更沒意識到這位格格有多麽刁鑽任性,她發作起來是可以將整個額駙府放火燒掉,把所有仆傭流發充軍的。

想到在額駙失蹤之際,格格有可能采取的各種防不勝防的報複手段,老管家不寒而栗,就是當年跟平西王麵對千軍萬馬殺出一條血路時他也不曾這樣膽怯過,因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將麵臨的會是什麽。尤其看到建寧嗒然若失舉棋不定的樣子,他就更加害怕,簡直覺得將有大難臨頭,不禁膝蓋發軟,膽顫心驚地再次說:“請格格降罪。”

“我不會怪他的。”建寧訥訥地說,眼睛望著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望進六年前的暢音閣樓下,忽然問,“管家,額駙是不是有一張鑲著綠寶的小弓,太後娘娘賞賜給他的?”

“好像……是吧。”管家摸不著頭腦地回答,不知道這位主子怎麽忽然問起這件事來。這些年來,太後、皇上、眾位嬪妃王爺賞的東西也太多了,他還真記不過來。

然而格格已經下令了:“你去拿來給我看。”

幸好凡是皇家的賞賜在府裏都有造冊登記,所以時日雖然久遠,老管家還是準確地找了出來。建寧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奪了過來。正是那張弓,柄上的綠鬆石已經有些舊了,光彩不如從前明亮,是一種蒙塵的啞光,那是歲月給它留下的痕跡。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某年某日,有一個闖入宮來的少年,曾經為她射過一隻烏鴉,為此,皇帝哥哥治了他的罪。從此,她再也沒見過那少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後來去了哪裏,但是他一直存在於她的記憶裏,伴隨她的成長而成長。她把他埋在心底最深處,並且無理由地相信他們是很親近的,終有一天她會再見他。

現在,那預感實現了。他真的重新出現在她麵前,身份是她的駙馬。怎麽竟會沒把他認出來,怎麽竟想不到呢?他們在一個府裏共處了九天,他們拜了堂成了親,她怎麽竟不知道他就是她心裏那個勇敢英俊的射烏少年!

建寧的心狂跳起來,她撫摸著那隻小弓,用力拉開,拉成一個滿月的形狀。她微微地笑了,十年前,自己用盡力氣也拉不開,於是嗔著吳應熊,說弓是假的,還騙他為她射落了一隻烏鴉。那時的吳應熊,多麽友善,多麽勇敢,多麽能幹。建寧緊緊的抱著那張弓上,柔腸百轉,淚光盈然。

老管家偷覷著主子的顏色,左右猜不透,隻得小心翼翼地問:“格格是不是想射箭?園子裏有個靶場。”

“不是,”建寧輕輕搖頭,“我已經決定了。”

管家一愣,更驚出一額頭汗來:“決定什麽?”

“從今天起,我要好好地對待額駙,再不跟他生氣了,就是他生我的氣,我也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管家更加愕然,幾乎以為自己聽錯:“格格說笑了。額駙怎麽敢打罵格格呢,格格不打他罵他就好了。”

建寧笑了:“我是打個比方,意思是說,以後我會對他很好,很好,不論他怎麽對我,我都不會計較,還是會使勁兒對他好,直到他感覺到我的好,也肯對我好。”建寧雄心壯誌地發著誓,圍著屋子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腦子裏不住湧現著許多宏偉計劃,“我要給他做衣裳,自己親手剪裁,還要繡上花;我還要給他做飯,一日三餐,天天換花樣兒;我還要給他生孩子,有兒有女,生很多很多孩子……”

說到生孩子,建寧本能地害羞起來,聲音低下去,然而新的恐懼卻湧上來。生孩子的事,是要兩個人合作的,隻是她對他好,而他不肯對她好,那還是生不出來的。可是,怎麽樣才能讓他對她好呢?建寧發現,自己對於男女之道居然全無知識,甚至,沒有一個可以討教的人。

管家稀罕地看著格格的臉上一圈圈紅暈升起,心裏不禁默念太後的恩德。他還以為這一定是因為格格歸寧時得到了莊妃太後的開導,這才終於開竅、學會做人家媳婦兒了呢。不管怎麽說,如果格格肯停止她的那些胡鬧,不再變著方兒跟府裏家人搗亂,那他們就真是要燒香拜佛了。

建寧說到做到,真的學起繡花來。她在宮裏原本上過繡課,隻是不喜歡,一旦用心,自然進步神速,一日千裏。不到十天,竟真的繡了一條手帕出來,繡的是尋常的蝶戀花圖樣,還在手帕上繡了一句詩: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這句詩還是從前跟香浮學的,她並不很知道這句詩到底是什麽意思,不過“相思”兩個字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而她知道的詩也實在有限,便把這兩句繡上了。隻是,不知道吳應熊會不會喜歡?這可是她平生真正獨立完成的第一件繡品呢。從前在宮裏上繡課的時候,雖然也隔三岔五地繡兩針,不過她總是躲懶,虎頭蛇尾的,不是偷工減料,就是捉人操刀,孔四貞就是最常被她拉來做替手的。

想到四貞,建寧有些歉然,她想這次回宮,居然也沒想起要請四貞來見見麵——或者不是忘了,而是心有隔膜。她忘不了四貞對她的背叛。四貞明知道她即將賜嫁漢臣卻一直瞞著她,根本沒把她當朋友。不過現在她已經不生她的氣了,因為四貞沒有說錯,她本來就是很喜歡漢人的,她對自己的出嫁滿意極了,四貞可沒有害她,對不起她。香浮和四貞,是建寧在宮裏僅有的兩個朋友,而現在則隻剩下了四貞。

不,也許還有遠山和平湖,也許遠山和平湖將來會成為自己的好朋友的。平湖那張瞬間變得蒼白的臉忽然浮現出來。平湖臉上的神情是多麽的熟悉啊,她到底是誰?為什麽會在聽到《趙氏孤兒》的故事時突然暈倒?

建寧的心思又從繡帕上轉到了泥人上,這是遠山送給自己的禮物。多麽可愛的有趣的珍貴的禮物啊。她忍不住又打開了匣子,一盒盒端詳著匣中的男女,仿佛在揣測自己與吳應熊之間到底會是喜劇還是悲劇,正劇還是鬧劇。崔鶯鶯等到了張君瑞,杜麗娘重逢了柳夢梅,張倩女團圓了王文舉,自己呢?自己和當年的射烏少年終於如期相遇,並且結為連理,但是他們之間,會是恩愛相親的嗎?

綠腰見格格看著泥人兒出神,不禁會錯了意,走上來笑道:“格格又想聽戲了嗎?可惜我會唱的戲不多,不過格格如果想聽,我倒有個好主意。”

“是什麽?”建寧嘻笑,“說得好,賞你。”

“格格忘了?現在您可是一家之主,想做什麽就可以做什麽,格格可以下一道旨,命管家在花園子裏搭個戲台,請京城裏最好的戲班子來府裏唱戲,《西廂記》也好,《牡丹亭》也好,《倩女離魂》也好,《趙氏孤兒》也好,想聽什麽就演什麽,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比看泥人兒快活?”

“就是的,我怎麽沒想到?”建寧開心起來,立刻傳命下去,“叫管家。”

搭一座戲台,養一班戲子,這陣勢雖然羅嗦,倒也不算出格,京城許多公侯王府家裏也都有前例的,甚至許多王孫公子本身就是票友,沒事兒便喜歡串幾出戲玩玩。因此老管家得了命,非但不以為忤,反倒有些慶幸,有這件愛好絆住格格的心思,大概短期內就不會再出什麽別的花樣來胡鬧了。雖然他知道吳應熊向來不喜歡這些熱鬧花頭,不過如今府裏最大的主子是格格,隻要能過了格格這關,公子的事盡可放到後麵再說。

建戲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然而老管家擔心格格等不及,又興出別的妖蛾子來。便招了些花匠彩匠手藝工人來先搭了座臨時戲台,也一樣有卷簾棚頂,紮花台麵,出將入相,眉額俱全。雖是空中樓閣,卻也似模像樣,隻是不敢演武戲,亦不可場麵過大,琴師、笛師也都隻好屈居後台,恐怕擠在台子上支撐不起。又請了京裏有名的戲班子,問明白會唱《遊園驚夢》和《趙氏孤兒》才請,又查了黃曆本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陽節起鑼,連唱三天。

這一日,府裏的人聽說放戲,也都有些坐不住,攛掇著老管家向格格請命,都想去花園聽戲。老管家哪裏敢說,反把領頭的人罵了一頓,說你們倒想得美,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居然想跟格格一塊兒看戲,也不稱稱自己斤兩。著緊做好自己的差使,多長著些心眼兒機靈兒,把茶呀水呀點心呀預備好了,把園子裏的花兒草兒侍弄好了,把杯子啦碟子啦椅子啦扇子啦打點好了,小心格格隨時使喚。

下人們嘟著嘴去了,免不了嘀嘀咕咕竊竊私議。偏又叫綠腰聽見,便回來一五一十學給建寧聽。正值建寧心情大好,便笑道:“這也沒什麽,傳我的話,凡沒要緊差事願意看戲的,就都到園子裏看戲去吧;有差使的,也輪班兒過來。”眾人聽見,喜得咂嘴咬舌的,都擁到建寧房裏磕頭,說是謝謝主子開恩,寬柔體下,帶契眾人一同玩樂。

建寧更加高興,隨口說:“這算什麽?以後咱們家自己蓋了戲樓,就弄一個戲班子來養著,天天放戲,想什麽時候聽就什麽時候聽,想聽什麽就聽什麽,隻管說出來,既便他們不會唱,另請會唱的班子來就是。”

這話一出,下人們自然更是沒口子說好,奉承拍馬的話更是熟極而流,不絕如潮。老管家暗暗叫苦,心道從前格格撒野使蠻時,眾人雖然害怕倒還知道些小心,隻要謹慎恭敬著些,縱胡鬧也出不了大格兒;如今格格改了性情脾氣,縱得下人們沒大沒小沒了規矩懼怕,再若惹起事來,可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建寧卻顧不到這些,她一心一意想做個好主子,想在吳應熊回府的時候,所有人都說她的好,從而讓他也覺得她好,於是一反常態,寬宏大量,每天領著府裏人歌舞喧妍,沸反盈天的,漸漸分不清台上分下,戲裏戲外。反是綠腰因受命管理戲班調度,自覺須得立些規矩威嚴,分個主次高低,反倒肯時常勸著建寧,不可太寬縱下人,失了大格。

好戲緊鑼密鼓地開場了,第一出就是“驚夢”,杜麗娘春困牡丹亭,伏在石上沉沉睡去,朦朧間見一少年書生青羅長衫,手執柳枝自那邊過來,迎著她溫言軟語,轉盼多情,甜膩膩地叫一聲“姐姐,我和你那搭兒說話去也”,遂拉著手“轉過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挽衣牽袖,勾肩搭背,“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做出種種親昵動作來,一邊情切切意綿綿地唱著:“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建寧眼看著紅男綠女,耳聽著蜜語甜言,忍不住雙頰火燒,心旌動搖,仿佛有一扇門被突然撞開,讓她忽然間了解了什麽是**,什麽是你儂我儂,什麽是相思入骨,什麽是一見鍾情,那一陣陣的悸動幾乎讓她坐立不住,接著又聽到“行來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雲”之句,更覺得意軟神癡,心如鹿跳,而鎖在唇間的一個名字幾欲脫口而出,那就是:吳應熊!

“是哪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建寧細細咀嚼著這幾句,隻覺得對吳應熊的思念仿佛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湧來,她好想現在就見到他,和他挽著手,偎著腮,就像那戲台上的男女一樣,溫存纏綿,相親相愛。可是,她越是想他,就越想不起他的樣子,越覺得他渺茫,遙遠,遙不可及。她辛酸地想,原來這就叫“相思”,“春心莫與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說得真好呀。吳應熊,他現在哪兒呢?當她這樣地想念他期待他的時候,他也會想著她嗎?

2

吳應熊在柳州。離開京城的一瞬間,他便將建寧完全遺忘了,他的心裏,隻有明紅顏。

其實他對紅顏的身份早已有些懷疑,這些年來,她的行蹤那麽神秘飄忽,神龍見首不見尾,一會兒是京城茶館的賬房,一會兒又出現在蜀地明清戰場上,原因決不僅僅是洪承疇的女兒那麽簡單。現在,他終於明白了,原來,她是反清複明的義士,是大西軍的聯絡員。她在京城的任務,便是替明軍籌措糧草,勘探情報。

他們真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一個是大清皇朝的額駙,一個卻是反清複明的誌士。在某種意義上,他對前明的背叛是比洪承疇更為徹底的。因為洪承疇還隻是做著滿人的官,就像許許多多負明降清的官兒一樣;而他吳應熊,卻是做了滿人的女婿,是惟一一個娶了滿洲格格的漢人額駙。明紅顏不能接受一個降了滿清朝廷的人做父親,難道會接受一個娶了滿州格格的人做朋友嗎?

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天下第一個漢人額駙!天下第一個給妻子跪著請安的丈夫!

他和明紅顏之間的距離,比兩個朝代還要遠!

然而她卻毅然地相信了他,溫婉地說:應公子是可以信得過的;並委托給他一個極度絕密的任務:運送銀兩出城,並親手交到大西軍領袖李定國手中。

他驚於她的坦誠,感於她的信任,更痛於她的高貴,並在瞬間下了決心:不論她讓他做什麽,他都會赴湯蹈火地去做到;哪怕她讓他死,他也會含著笑引頸就戮。這是讓他與她之間距離縮短的惟一方式。

他幾乎是心懷感激地接受著紅顏派給的任務,巴不得它越艱難越危險就越好,因為隻有這樣,才可以清洗父親吳三桂與妻子建寧格格加諸在他身上的雙重恥辱。為紅顏效力,就是為大明效力,這是他惟一的救贖。不是他在幫紅顏做事,而是紅顏在給他機會。

事實上,吳應熊完成這樣的任務也的確很適當,他的身份令他可以隨時大搖大擺地出城去,滿車的箱籠根本無人檢查,即使檢查也毫無疑點,當朝額駙擁有黃金萬兩並不稀奇,要運送一點珠寶孝敬平西王就更是人之常情。

吳應熊騎在馬上,忽然有一點擔心:紅顏把這樣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是否因為她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呢?就好像他已經知道明紅顏就是洪妍卻有意不說破一樣,她也早知道應雄就是吳應熊卻從不提起。

可是細想又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再信任他、再默契,也不會如此冒險地把一個關乎生死的天大秘密交到他手上,她不怕他帶了父親的軍隊把柳州**平嗎?要知道,吳三桂與李定國,可是惡戰多年的死對頭呀。但是也許,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絕對相信他不會出賣她,出賣義軍,出賣大明。

想到明紅顏這樣地信任她,把比性命更重要的機密交到他手上,吳應熊就覺得激動。士為知己者死,而她不僅僅是他的紅顏知己,更是他心中的神明!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背負恥辱而生的天下第一大漢奸之子,而是一個為南明朝廷效力的抗清誌士了。這是他的重生,是他生命中最光榮的意義。而這重生,是紅顏給予他的。

吳應熊的心裏充滿了感恩。

這使他在見到李定國的時候,除了敬畏和欽佩之外,更表現出一種由衷的熱切。

李定國拍著他的肩哈哈大笑:“及時雨啊,你這批軍餉來得太是時候了。有了它,我們至少又可以再撐兩年,打他幾十個漂漂亮亮的仗!吳三桂那個老匹夫,這回還不死在我手裏?”

吳應熊驀然而驚,耳邊再次響起父親常說的那句話:“大好頭顱,誰來割取?”多年來,吳三桂與大西軍之間不知大大小小地發生了多少次戰鬥,兩軍對壘,每一役都是浴血而戰,吳三桂曾對兒子歎息:總有一天,要麽我割下李定國的頭,要麽就讓他割下我的頭。

對吳應熊來說,李定國的名字實在太熟悉了。在蜀中隨父征戰的那段時間,他們每天說的想的都是李定國,那簡直是一支天兵神將,打不垮攻不破的。吳三桂一直想不明白,大西軍內訌不斷,孫可望對李定國部百般刁難,而永曆帝自身難保,毫無主見。在這樣腹背受敵的困境裏,李定國究竟是憑著什麽力量左衝右突、百戰不敗的?他們的軍餉從何而來?是否像傳言中那樣,一直由閩軍鄭成功在暗中資援?

然而現在吳應熊知道了,李定國所以孤軍突起,是因為有紅顏和二哥這樣的義士在擁戴。他不知道這大清天下到底有多少個紅顏,多少個二哥,但是他知道,如果李定國真的憑借這筆軍餉戰勝吳三桂,那麽就是他親手殺害了自己的父親!他覺得自己仿佛坐在船中,風浪顛簸,明明看得到岸就在前方,卻寧可忍受沒頂之災而不敢靠近。

是夜,大西軍分發軍餉,犒賞士兵,李定國說,這是兄弟們三個月來吃的第一頓飽飯。

就是這句話令吳應熊徹底地折服了,因為即使在這樣饑餓的前提下,麵對著魚肉酒水,大西軍的士兵們也絲毫沒有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情色。他們雖然談笑豪飲,可是神情鎮定,舉止從容,就好像每天都在大魚大肉,吃慣了山珍海味一般。吳應熊知道,這就是高貴,真正的高貴,和明紅顏一樣的高貴。

大西軍裏,大清天下,有無數個像紅顏像二哥像李定國這樣高貴從容的義士,他們隨時準備著為大明朝而死,早已將口腹之欲生命之虞置之度外。有這樣的將士,何愁大明不能複國?

“李將軍,我可不可以留下來?”吳應熊幹盡碗中酒,不禁熱血上湧,大聲請命,“讓我投軍效力吧,我願意隨時為大西軍而戰,為我大明而戰,死而無憾!”死在戰場上,死在父親的劍下,難道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嗎?

“應公子,好樣的!”李定國哈哈大笑,也將碗中酒一幹而盡,誠心誠意地說,“公子的膽識讓李某佩服,公子的恩德李某也都記下了,不過我大西軍不乏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的戰士,缺的可是有頭腦有膽略有門路的謀士,比方這次運送軍餉,你應公子一個人的功勞可以勝過我整個先鋒隊,這樣的人才埋沒在軍營裏,李某就不是知人善用的好帥了。大西軍今後仰仗公子之處還多著呢。”

“可是……”吳應熊說不出口。留在軍營裏做一名衝鋒陷陣的小兵是容易的,也是最輕鬆的;然而像紅顏那樣,穿行在京城與前線之間,在清廷與明軍之間,傳遞消息,籌募糧餉,孤軍深入,隨機應變,才是真正艱難孤獨的。而對他來說,最艱難的還是要同時周旋在清廷格格與前明義士之間,這比麵對生與死的抉擇可困難得多了。然而這樣的理由,如何向李將軍啟齒?話到嘴邊,他最終可以說出口的卻隻是:“將軍說得是。但有吩咐,應雄無不領命。”

“好極了!如今正有一件事想托付公子,不知公子能否設法入宮?”

“入宮?”吳應熊一愣,再次想,難道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李定國卻說:“公子能夠在京城進出自由,想必身份特殊,非富則貴,並且行動機敏,膽識過人。因此李某大膽猜測公子或者有辦法搭通眼線,代為送一封信進宮。”

吳應熊定一定神:“將軍有命,應某自當盡力。不知送給什麽人?”

“一位剛進宮的秀女。”李定國站起身來,麵向北方,態度極恭敬地慢慢說道,“她的名字叫,佟佳平湖。”

3

平湖晉升貴人,搬出了儲秀宮,當順治詢問她想在哪裏待產時,她竟然說了建福花園。一個小小的貴人,竟想擁有整座花園,這真是異想天開。

然而皇上竟然答應了她,還承諾她隻要生了兒子,就冊她為妃,與二皇子福銓的母親寧妃同級。這真叫後宮裏所有的人,尤其是遠山,妒忌得發狂。

因為年齡,也因為出眾的美貌,遠山初入宮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儲秀宮女孩子們的領袖。她是一個標準的美人,是按照美人的模子打造出來的,柳眉鳳眼,瓊鼻櫻唇,輪廓遠比漢人鮮明而較滿人柔和,而且她的身體發育得很好,頎碩豐滿,胸前一對乳峰又高又挺,那麽厚重的旗袍也遮掩不住,站在眾秀女中便如鶴立雞群一般,輕而易舉地脫穎而出。最重要的,是她舉止自若,充滿自信,一言一行都顯得很有主張,也更有威懾力。

秀女們初入宮來,因為怯生與孤單,都急不可待地要尋找一個靠山,一位良伴,而遠山無疑是最好的人選——她年紀比她們大,見識比她們廣,對萬事萬物都有自己的主見;她在整個選秀過程中表現得那麽從容,顯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經驗;事實上,入宮後她正是第一個得到皇上寵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個擁有侍上經曆的,這使得後來每當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時就會想到向她求教,而她總是那麽熱心地指導她們,安慰她們;她又聰明幽默,有說不完的奇聞軼事,陪伴她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寂寞冗長的午後或長夜,每當閑暇的時候,秀女們就自發地擁圍在遠山身邊,聽她講故事,說笑話,或者發號施令做遊戲。總之,隻要跟她在一起,就不會寂寞,不會孤單。

遠山很享受這樣眾星拱月的感覺,其實她心裏和她們一樣都是虛的,空的,憂慮的,對這陌生而曠大的皇宮充滿了好奇與敬畏。但她比她們撐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寫在臉上,而強令自己端出一種見慣不怪的從容來。這就很不容易了,簡直有些英雄氣概。因為英雄也並不都是身經百戰的,而不過是臨危不懼罷了。

但是儲秀宮裏惟有一個人不買她的賬,那就是幼細得像一朵草花、冷靜得像一塊堅冰般的平湖。

平湖從不和遠山親近。平湖不和任何人親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眾人拉開距離,無論上課、用膳、遊戲、洗澡、睡覺,都是安靜的一個人,離眾人遠遠的,獨來獨往,仿佛畫地為牢。她最願意留連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園,幾乎一有時間,就會往花園裏去,在桃花林裏一坐半晌,一言不發。嬤嬤們都開玩笑說,這位秀女的性格兒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並不代表沒有殺傷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威脅,她的沉默就是最響亮的示威。

遠山覺得煩惱,她從來沒有見過平湖這樣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麽幾種,或者小鳥依人或者英姿颯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過那麽幾樣,或者爭強好勝或者苟且偷生;而身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簡單,無論說什麽做什麽,其主題無非就是一樣——爭寵。她們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別人不一樣。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睞——當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後宮多才女的典故,常遺憾地說大清的後宮裏佳麗雖多,才女卻少,很難得有平湖這樣博學多才知書達禮的秀女,還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齊,多讀些書,識些字,不至於言語無趣。

言語無趣。多麽苛刻的批評。遠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語無趣”的群體中,自己的那些笑話謎語,那些軼聞傳奇,與詩詞歌賦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開始在白日裏也時常傳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遊園,甚至陪他讀書、寫字、批閱奏章。

當然,皇上偶爾也會傳召自己,跟她說說笑笑,喝酒看戲。但是遠山總覺得皇上對自己和對平湖是不同的,他對自己很親切很隨和,但對平湖卻有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說不準親切和尊重哪一種更難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輕,誰近誰遠;這還罷了,她竟然也判斷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對皇上的寵幸看得是重還是輕,是喜還是厭。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潔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時間很長。總是在夜深人靜之後,緊緊地關著門,慢慢地洗,慢慢地洗,從門縫滲出來的,是極輕微的潑水聲,夾著奇怪的幽香。遠山最初以為平湖是想借這種香氣來吸引皇上,可是後來發現,平湖每次承恩後也要洗浴,而每次應召時神情都裏有一種極力隱忍的恐懼之色,仿佛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她好像把臨幸看作受刑,而將洗澡當作療傷。

而且,已經有一個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間偶爾陪伴皇上讀書作畫之外,再沒有應召“背宮”。但這並不讓遠山覺得輕鬆,因為平湖似乎並不在意,反而如釋重負似的,每天早早地就關門就寢,或是沒完沒了地洗澡。

儲秀宮的秀女們都興災樂禍地猜測平湖失寵了。然而遠山卻不會這樣樂觀,她想,那些秀女們的話與其說是猜測,不如說是期望。她們隻是照著自己的心願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罷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麽呢?遠山也不知道。這正是最令她覺得煩惱的。

一個旗鼓相當的敵人並不可怕,但是一團捉摸不透的謎團卻令人壓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靜而神秘、一望無垠的湖水,甚至每當遠山想起她時,都覺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裏,絕望而窒息。如果不能衝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會被它淹死。

遠山不是一個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淺,就必須投石問路,以待水落石出。

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樣早早關了房門,熄燈就寢。但是那透門而出的香氣讓遠山知道,平湖並沒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壓扁了聲音,裝成太監的腔調高唱:“平湖——小主——侍寢——”

果然,她聽到稀哩嘩啦的潑水聲,顯然平湖正急匆匆地從澡盆裏起來,在緊張地更衣——其實有什麽可換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監傳喚,還不是要把人脫光了裹在被子裏背去皇上寢宮?

然後,她聽到門裏傳來平湖的應答:“煩公公向皇上稟告,就說平湖身體不適,不便侍奉皇上,請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遠山震驚,她竟然抗旨!難道她已經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氣急敗壞,且也騎虎難下,索性放開嗓子拍著門喊:“開門開門,你竟敢抗旨,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嗎?”

門開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門前,頭發濕亮地披在雙肩,赤著足,雙手掩在胸前,訝然道:“遠山姐姐,是你,你在騙我。”

她說話的腔調,好像在發問,又像在陳述,卻獨獨沒有指責,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不悅。而她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說不出是憂鬱還是歡喜的清靈,仿佛有光在流動,瞬息萬變,而又平靜無波。

遠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後就做出一副以熟賣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著:“是啊,跟你開個玩笑。你怎麽睡得這麽早?太無聊了。”說著側過身子便要擠進門去。

然而平湖站在門前完全沒有相讓的意思,仍然很平靜地說:“我真的身體不適,想早點睡了。”

遠山沒轍了,惱不得怒不得,可是這樣走開也未免太沒麵子,隻得硬著頭皮演下去:“你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幫你請太醫?我知道一些民間秘方,說不定可以幫你。”

“不用了。我隻是想早點睡。”說完,平湖再不理遠山的反應,直接當著她的麵,輕輕掩上了房門。

這已經是正式的宣戰。

遠山呆立在門外,她怎麽也沒想到,平湖可以做得這麽絕,這麽冷淡,這麽不留餘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遜,更沒有出手傷人,她就是想反擊,也無從反擊起。

然後,她忽然明白平湖為什麽有好一陣子沒有“背宮”侍寢了,又為什麽有恃無恐地說“身體不適,請另召他人”了,原來並不是她忤逆抗旨,而是與皇上早有約定。皇上這樣地遷就她,既然不能強迫她夜裏侍寢,於是隻好召她在日間相伴,他們之間,有著不為人知的特殊默契,甚至超越了皇上與秀女的情分。

這夜,遠山失眠了,平湖披散著一頭長發濕漉漉站在門口的情形反反複複地浮現在眼前,她的渾身好像會發光,當然也許是月光,月光照在白衣上就會有那樣一種幽微的芬芳,可是那種美真的令人肅然起敬,不可捉摸。遠山氣餒地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也會喜歡她的。可是,她卻又一而再地拒絕皇上的召幸,這到底是為什麽呢?難道她想做一個不以色事君的貞妃,並以這種特立獨行的方式贏得皇上的另眼相看?

就在遠山猜不透、看不明、絞盡腦汁尋找答案的時候,答案自己出現了。那天,建寧格格歸寧,特別召見儲秀宮的兩位小主鈕鈷祿遠山與佟佳平湖,而平湖竟在謝恩時突然暈倒,於是,皇上傳了太醫來為她診脈,真相就這樣水落石出了——平湖有喜。

消息在瞬間傳遍了後宮,連宮牆的每塊磚瓦每道縫隙都聽得清清楚楚:儲秀宮小主佟佳平湖懷了龍種,從此要改稱佟貴人!並且很有可能冊為佟妃!

皇太後大玉兒專門在慈寧宮召見了平湖,足足與她聊了兩個多時辰,說她身子柔弱,先天不足,特地指派了專門的太醫每天兩次入宮為她診脈,調理身體,又將貼身女官素瑪派去照顧她,傳命禦膳房和禦茶房每天要為佟貴人單獨準備膳食。當聽說皇上答應她住在雨花閣待產的時候,還特地把已經分去別殿服侍的阿笛和阿瑟重新撥回建福花園來,命她們為佟貴人守夜。

這樣的殊榮與寵愛,其規格遠超過了後宮任何一位嬪妃。就連當年寧妃生二皇子福銓時也沒享受過這種待遇。遠山不能不嫉妒,她和平湖是一起入宮的,也幾乎是同時得到皇上的召幸——她還比平湖更早一天呢。身體也遠比平湖發育得成熟飽滿,就像一顆甜蜜多汁的紅櫻桃一樣。而平湖又瘦又小,被臨幸的次數也不見得特別頻繁,怎麽卻第一個受孕呢。難怪她以“身體不適”為由一再抗恩辭召,原來她早就知道自己懷孕了,她那樣瘦弱,幾乎身體發育還沒完全呢,一定是害怕過多的**傷著了腹中胎兒,這才屢屢推拒皇上的寵幸。

可是她為什麽不早說明呢?遠山猜那是因為平湖的謹慎,防患於未然——後宮裏的女人為了爭寵而害死對手腹中胎兒的故事車載鬥量,各種層出不窮的伎倆防不勝防,連簷上的瓦當簷下的風鈴都知道最常用的幾招,無非是投毒入茶、失手推跌、買醫墮胎,或者求助巫蠱這些。平湖在後宮裏隻有對手,沒有朋友,當然害怕別人陷害,所以才要步步設防,隱瞞懷孕的消息,希望可以無風無雨地渡過十月懷胎,把孩子安安全全地生下來,然後一夜飛升,冊為妃嬪。

遠山忽然一震,想到一個更恐怖的可能性:皇上剛剛廢了皇後,又這麽寵愛平湖,如果她生下一位皇子,皇上會不會把她冊封為皇後呢?

想到跟自己同時入宮的平湖有可能成為皇後,高高地踩在自己頭上,遠山覺得一分鍾也忍耐不下去,並且覺得這種可能性越來越真實。平湖那樣不露聲色,那樣城府深沉,那樣井井有條,一定就是埋著這樣的野心。她的目標絕不是封妃冊嬪那麽簡單,她的期望遠比做一個貴人或者妃子高得多,甚至高過貴妃與皇貴妃,直抵母儀天下的皇後寶座!她要求的,可不隻是一座建福花園,而是整個皇宮,整個天下!

儲秀宮的秀女們入宮不久,就無師自通地了解了這些故事,掌握了這些秘密,並且各自修行,領悟到不同的啟示。宮人們講起這些典故時,語氣是敬畏而唏噓的,不是稱唐就是指宋,本能地將時間和事件推向遠古的宮廷,仿佛這樣就可以掩飾內心的張惶與邪惡,就可以把陰謀變成策略,把媚術變成故事。

是那些典故教遠山知道,她對平湖的忌憚並不是杞人憂天,在後宮,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要想防患於未然,隻有兩種方法:要麽自己也立刻懷孕,繼續與平湖勢均力敵、分庭抗禮,然而那要取決於天意,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懷得上的;要麽,就讓平湖也懷不成,懷了也生不出,生了也活不長。——然而這是要冒相當大的風險的,最好是借助別人之手來完成,免得殺敵一千,自傷八百。這就要找一個可以與平湖平起平坐、或者比平湖身份更為高貴的人來幫忙,可這個人是誰呢?

在後宮裏比平湖地位更高的人並不少,最有權威的自然是太後,然而太後的心機與手段都遠遠比自己高明得多,遠山還不至於自不量力到認為可以和太後鬥法的份兒上;皇上自然也不必說了,他對兒子的期待正興頭著,決不會做任何對平湖不利的事;還有那些嬪妃們,她們和自己是同一陣線的人,如果有辦法陷害平湖,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也會主動設法的,因此反而不必去費心聯合,鬧不好還會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那麽還有誰呢?還有誰會比自己更恨平湖,更欲除之而後快?

寧妃!當然是寧妃!寧妃是二皇子福銓的母親,當然不願意看到有人與自己爭寵、更與自己的兒子奪權!福銓是宮裏惟一的皇子,很有可能是未來的太子,甚至是大清的皇上!寧妃不可能沒有想過這一點,不可能不忌憚平湖、憎恨平湖。如果可以除掉平湖,寧妃一定願意做任何事的。

還有廢後慧敏。慧敏雖然被廢,可是餘威猶在,她是太後的外甥女,就做錯什麽太後也不會怪罪的,而且她的兩個侍女可真是忠心啊,為了不跟主子爭寵,竟然投井自盡;如果讓她們知道別人有可能取代她們主子的地位做皇後,是不是會做出更加激烈的事來呢?子衿雖然死了,可子佩還在。子佩曾經眼見主子被廢,姐妹自盡,她對平湖的仇恨一定很深,她會願意幫助自己的!是的,慧敏和子佩主仆兩個,才應該是最恨平湖的人,她們入宮的時間比自己早,承受的悲傷比自己深,怨氣和力量也一定比自己大。

4

建寧又進宮了。這回,奉的是太後大玉兒的旨,是吳良輔親自到額駙府傳旨說,太後想念格格,召她入宮晉見,共敘天倫。還說今天暢音閣放大戲,太後知道格格是最愛看戲的,所以特地召她進宮。

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建寧覺得奇怪,她雖然喜歡看戲,不過暢音閣的排場再大,也沒有在自家園子裏看戲這麽舒服,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想聽哪段就聽哪段。今非昔比,如今建寧想聽戲還是想設宴,真還不用沾任何人的光,隻要動動嘴就行了。但是不管怎樣,太後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非但不能違抗,還得感謝,當作莫大的恩寵接受下來,並做出喜出望外的樣子。而且,府中家人接旨的時候,表現得這樣誠惶誠恐,恭敬重大,這也讓建寧覺得了某種榮耀與滿足,將奉旨進宮看作是一件喜事,一種光榮。

經過大殿旁門時,建寧再次看見了索倫杆上的小兵。他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喂烏鴉的小兵,身份卑賤,但在這一刻,他高踞在索倫杆的頂上,踏在皇宮的至高點,整個紫禁城都在他的腳下,在他視野之中,一覽無餘。他幾乎可以透過那飛簷鬥角重簾羅幕看到嬪妃們的寢宮,看她們珠釵搖**,繡針穿梭。他高高地騎在索倫杆上,成百上千的烏鴉圍著他打旋兒,他每一撒手,細碎的鴉食便成扇形般飛散出去,被那些烏鴉準確而貪婪地叼入口中,那些烏鴉圍著他打旋的情形真是詭異,既像是朝拜,又像是追討。

建寧想,他也許懂得什麽巫術,他與烏鴉之間必然有著特別的交流方式,他一定可以認得清楚每隻烏鴉的前身是誰。子衿說過如果她死後變了烏鴉,也一定是叫得最淒厲的那一隻,可是那麽多的烏鴉,那麽怪異的梟叫聲中,又怎麽能分辨得出哪一個才是子衿的魂魄變幻而成的呢?那懂巫術的小兵知道嗎?

再次來到幼時成長的慈寧宮,建寧並沒有絲毫的親切感,也沒有懼畏和緊張。她已經看清了太後大玉兒的計劃,明曉了她發嫁自己的真實目的,也讀懂了藏在她慈威後的心機,那麽高高在上母儀天下的莊妃皇太後,也不過隻是一個嫉妒的女人罷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隻是為了向一個死去的對手報複。她養大對手的女兒,把她冷落在後宮許多年,然後賜給她一個漢人丈夫來羞辱她。如果吳應熊的真實作用隻是一個人質,那麽建寧就是那人質的陪葬,注定不會有好結果。這便是莊妃的報複。

建寧跪在太後的座前行請安禮,態度謙卑,然而她的心卻在宣戰:我什麽都知道了,你害不到我的!你想讓我嫁得委屈,嫁得悲哀,我偏不讓你得逞!我偏要和他相親相愛,讓你眼睜睜看著綺蕾的女兒活得有多麽幸福,讓你永遠不能心安!我是綺蕾的女兒,我的母親是天下最美麗高貴的女人,我也會是!

略問了幾句家常閑話,又讓宮女們擺上茶果來,大玉兒便像說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樣隨意地道:“本來該叫你素瑪姑姑來陪你的,不過我把她派去侍候佟貴人了——對了,我聽說你上次歸寧的時候,見過佟貴人是嗎?”

“是的。”建寧恭謹地答道,並不肯多說一個字。

大玉兒又問:“你以前見過佟貴人的,還記得嗎?”

“是嗎?”建寧驚訝,“我怎麽不記得?”

“你不覺得她很像你以前的那個小朋友,長平公主的女兒香浮嗎?”

香浮?建寧愣住了,怎麽會?然而,太後的話卻著實點醒了她,難怪總覺得平湖似曾相識,難怪覺得她像極了自己極熟悉的一個人,那名字就在嘴邊卻一直說不出。原來是香浮。那平湖果真是有些像香浮的。那眼神,那輪廓,那舉止顰笑中特有的端莊溫柔,可不正像是香浮小公主?詭異的是,連自己都想不起來的事,太後卻想到了,這不是太特別的嗎?建寧故意做出混沌的樣子問:“香浮?她不是死了嗎?”

“死了?”太後淡淡地笑了笑,“誰能確定呢?她們隻說她出宮了,可從沒人見過她的墳哦。”

“可,可是……”建寧的心很亂。長平仙姑說過的,在夢裏跟自己說過的,她說香浮會重新回到宮裏來,要自己幫助她。難道真的應驗了?香浮真的回來了?變成平湖回來了?而自己卻與她對麵不相識!也難怪,自己同香浮相識時,她才隻有三歲,如今六年不見,已經從幼兒長成少女,哪裏還認得出來呢?

不,不對。建寧忽然意識到一個極大的疑點。“可我記得很清楚,香浮如果活著,今年該是九歲,平湖秀女卻有十二歲了,怎麽會是香浮呢?”

這也正是大玉兒心中的疑惑。她今天找建寧來,不過是要印證一些東西,卻不願意透露自己的任何心思,因此隻微微笑道:“可我看她的長相,真的很像,天底下哪有這麽相像的兩個人呢。”

“像嗎?”建寧故作懷疑地問,這時候她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不論平湖是不是香浮,她得保護她。仙姑說過,要自己幫助香浮,那麽,如果平湖真的是香浮,她就必須幫助她隱瞞身份,就像《趙氏孤兒》裏的程嬰一樣,幫助莊姬公主和她的孤兒趙武躲過大玉兒的追殺。她深吸一口氣,很肯定地說,“不,不可能。我記得香浮嘴唇下邊有顆痣,喏,就在這裏,但是平湖沒有。她們怎麽會是同一個人呢?”

在暢音閣,建寧又見到了孔四貞,她還是那麽友愛,恭謹,從容有禮。然而建寧卻覺得陌生,渾身不自在,她想過再見四貞時要對她好些,與她重拾友情,然而當真麵對的時候,她才知道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再也補綴不回來。她們像兩個真正的格格那樣彬彬有禮地問候了對方,然後彼此謙讓著坐下,言不由衷地說著祝福的話,談論些曲目戲詞,客氣而生疏。

建寧感到沮喪,四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個人背叛另一個人,不但那被出賣的人覺得挫敗,原來出賣別人的人也會失落、受傷、不自覺地冷淡。那麽,究竟是誰在獲益呢?是莊妃皇太後嗎?建寧忍不住猜想,太後之所以要四貞來遊說她,就是為了拆散她們,分裂她惟一的朋友。讓她在後宮裏,不能擁有任何一段真正的友情。

她有些想念香浮,並不住張望,想著平湖為什麽還沒有來。此時在她心裏,平湖和香浮已經漸漸分不清,不論她們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然而她盼了香浮那麽久,寧願相信太後的猜測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麽長平仙姑的囑托就落在了實處,而她的人生就有了新的目標,那就是保護香浮。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什麽使命來完成,需要一個對象來保護,從而使自己的人生變得充盈,完整,富有**。

好容易等到傳旨宮女回來,卻說佟貴人向太後請罪,說身體不適,不來看戲了,還說靜妃正在雨花閣陪著她。大玉兒一驚,本能地抬手要說什麽,卻又忍住,隻說知道了,便揮手命宮女退下,隻專注看戲。

建寧卻是再也坐不住了,靜妃,那不就是廢後慧敏?她怎麽會有那麽好心去陪平湖?她的脾氣那麽壞,嘴又刁,會不會欺負香浮?建寧直覺地相信平湖需要自己,正在等著自己去救她,身懷六甲的平湖太柔軟了,太孤單無助了,她一定要保護她,不讓任何人傷害她。

“太後,我想去看看佟貴人。”建寧大起膽子來請求。

意外的是,大玉兒毫不猶豫地點頭答應了,隻叮囑了句:“別太讓貴人勞神,她懷著孩子呢。”

建寧並沒有向四貞辭行,便徑自下了暢音閣,一出到甬道上,立即原型畢露,再顧不得出嫁格格的身份禮儀,一溜小跑直奔了建福花園而來。

是阿笛開的門,見是建寧,忙跪下請安。建寧忙親自拉起來,傷感地道:“阿笛,你也跟我生份了。”

阿笛麵色一窒,不便分爭,隻笑著說:“給格格道喜,謝格格上回的賞賜。”

建寧越發感觸,從前來建福花園時,琴、瑟、箏、笛何等活潑自若,賓主相處甚歡,渾無拘束。然而自從香浮失蹤、仙姑猝逝後,四位前明宮女也都分散各處,不得不改了清宮裝束派至各宮別殿侍奉,原來,改變一個人的裝束時,竟會連性情也會隨之改變。

裏邊的幾個侍女嚇了一跳,看清是格格,都忙忙跪下請安,隻有平湖正斜歪在一張織錦榻上與慧敏說話,看到建寧進來,正欲起身,卻被慧敏按住了,笑著說:“你身子不好,別起起坐坐的了,歇著吧。”慧敏自己則大喇喇地坐在榻前梨花椅上,看也不看建寧,就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似的。子佩站在她的身後,木著一張臉,雖也隨眾說了一聲“給格格請安”,卻並不下跪,隻略略行了個屈膝禮。

建寧早習慣了慧敏的德性,倒也不計較,隻笑嘻嘻向平湖道:“太後讓你去看戲,怎麽不去呢?”

平湖未及說話,素瑪上前代答道:“貴人剛剛吐了兩三次,早起吃的燕窩也都吐了,喘得站都站不起來。太醫也說過的,叫這兩天盡量少走動,敲鑼唱戲的場合兒,倒是不去的好。”又上前來拉著建寧的手左看右看,問,“格格什麽時候進宮的?怎麽知道來這裏找我?”

建寧嘻笑,她可不是來找素瑪的,然而這位姑姑從小照看自己長大,實話實說太不給麵子了,隻得將錯就錯地笑道:“是太後說的,把你分來建福花園照看佟貴人了。我想著也好久沒來雨花閣了,想念得緊,就趁便兒來看看。”一邊說,一邊偷窺平湖的臉色。

然而平湖卻隻是泰然,恍若未聞。許是剛剛吐過的緣故,她的臉色十分蒼白,有種不正常的晶瑩,近乎透明。她的身體遮掩在繁複的旗袍下,看不出什麽隆起,如果不是因為那天在絳雪軒突然昏倒,召來太醫診脈,隻怕沒有任何人會想到她竟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

不管她是怎麽樣的冷淡,建寧越看就越覺得她像香浮,因為香浮小公主從前也是這樣的一本正經、表情淡漠。可是慧敏就在旁邊看著,建寧縱有再多的疑問,也隻好忍住,隨身坐在榻邊椅子上,拉著平湖的手說:“你知道嗎?從前這花園裏住過一位香浮公主,是我最好的朋友。從她離開宮裏,這房子已經空了很久了。”

“香浮格格?我怎麽沒聽說?”慧敏忍不住插嘴,“格格們不是都住在東五所嗎?怎麽會住在這裏?”

建寧傲慢地笑:“你才進宮幾年,怎麽會知道呢?香浮是公主,不是格格,明白了嗎?”

“公主?什麽公主?”

看到慧敏滿臉的疑惑,建寧更加得意了,故弄玄虛地說:“公主就是咱們滿清的格格,可是不叫格格,就這麽簡單。這都不明白?”

慧敏當然不明白,可是她也不願意向建寧請教,於是賭氣地把臉扭向一側不再發問。侍女們看著她們兩個鬥口,都深以為奇,卻不好勸的。建寧自己也納悶兒,怎麽就不能跟慧敏好好地說話呢?明明想過要講和,可是不知怎的,兩個人一見麵就又頂上了。

慧敏這才明白,益發好奇。她從沒見過明朝的公主,最關心的莫過於她們的著裝打扮,聞言忍不住問:“那個小公主多大年紀?長什麽樣子?穿什麽衣裳?怎麽會住在宮裏?為什麽會得天花?”

素瑪為難:“都五六年前的事了,哪記得那麽清楚呢?倒是小公主她娘,長公主死的時候穿的那身衣裳,我記得真真兒的,這輩子都忘不了。”

“長公主?長公主又是誰?”慧敏更加好奇了,“她又是怎麽死的?”

“漢人的長公主,就是咱們滿人說的大格格的意思。她隻有一條胳膊,平時穿著出家人的衣裳,可是死的那天,她卻穿得整整齊齊,好漂亮好隆重,這麽高的一頂龍鳳翡翠冠子,下邊垂著珍珠絛子,這麽長的一件繡鳳重錦衣裳,渾身都開出花兒來……”

聽到素瑪說起長平公主的舊事,阿笛和阿瑟都忍不住垂頭飲泣。誰都沒有留意到,原本已經十分蒼白的平湖此時臉上更是褪得半絲血色也無,忽然捂著肚子呻吟道:“好痛……”

眾人大驚,都忙圍上去問:“貴人怎麽了?”平湖卻已經回答不出,額上冷汗滲出,兩眼反插上去,渾身抽搐,氣若遊絲。素瑪尖叫起來,拉起裙子就往外跑,卻被阿笛一把拉住,問:“做什麽?”

“找太醫去呀。”素瑪使勁掙脫。阿笛卻道:“來不及了!”回身從櫥上一隻小小羊脂玉瓶裏倒出藥丸來,阿瑟早已倒了水來,一手扶起平湖,阿笛便撬開嘴來,將藥塞入,用水灌下,又一陣揉胸搓手,半晌才聽得“唉”的一聲,平湖重新睜開眼來,嘴角滲出絲絲血跡。

阿笛說聲“好了”,腿下一軟癱倒在地,渾身濕透,額上猶自汗水淋漓而下;阿瑟一邊輕輕拭去平湖嘴角的血跡,一邊兩眼流下淚來,不住念著:“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這一番真情流露,看得建寧和慧敏都不禁呆住了。如果說平湖像是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那麽阿笛和阿瑟的表現則像是剛剛滾過刀山下了油鍋。她們幾乎可以同時斷定一件事:阿笛與阿瑟,決不是剛剛認識平湖,她們之間,決不僅僅是主仆關係那麽簡單,而必定有著不為人知的某種關係與了解。

建寧問:“怎麽會忽然變成這樣兒的?貴人剛才是不是吃過什麽或是喝過什麽?”

“沒吃什麽呀。”素瑪茫然地說,“從早起到這會兒也隻吃了一碗燕窩,早吐幹淨了。再就是剛剛靜妃娘娘送來的一碗杏仁露……”

阿笛如夢初醒,擦擦額上的汗水爬起來回道:“不是什麽靈丹,就是太醫前兒給的保胎丸,說是貴人身子弱,胎動引起**是正常的,叫有動靜時就給吃一丸。原和吃什麽喝什麽沒關係,娘娘別多心。”

“我就說嘛,怎麽會關杏仁露的事呢?”慧敏款款站起身來,“既然貴人身子不適,我改日再來叨擾吧。子佩,咱們走。”說罷轉身便走。子佩緊隨其後,自始至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自從子衿死後,子佩的靈魂也跟著走了,如今留下來的,就隻是一具行走的身體。

素瑪看著慧敏去了,不住搖頭,想了一回道:“貴人剛才的發作非同小可,不像是胎動的樣子。依我說還是請太醫來看看才好,不然總是放心不下,太後知道了,會怪罪的。”

阿笛忙攔阻道:“還是不要請太醫了。貴人已經沒事了,好好睡一覺就是,何必驚動太醫?驚動了太後她老人家,就更不好。”

素瑪道:“可我來的時候,太後特地吩咐過的,說要是有什麽事,得趕緊稟報,不能怠慢……”

阿笛情急口訥,一時說不出話來,卻隻是死拉著素瑪不放。

建寧心生狐疑,約摸猜到幾分,且不詢問,隻揮手命道:“貴人身子不適,這屋裏人多氣味雜,不如都退下吧。隻留阿笛、阿瑟、素瑪三位姑姑就好。”俟眾人退下,這方向素瑪道:“素瑪姑姑,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

素瑪笑道:“格格長大了,說話也客氣了,什麽拜托不拜托的,又想要什麽好吃的好玩的讓我替你做去?”

建寧道:“我現在自己當家,想吃什麽玩什麽都不用求人,倒是姑姑想要什麽,盡管說給我,我下次帶進宮來就是。我求你的這件事,和吃穿玩都沒關係,就是要你一句話——不對,是讓你什麽話也別說。”

素瑪道:“格格都把我給繞糊塗了,什麽一句話,又是不說話的?”

建寧道:“我知道太後讓你來建福花園時,一定叮囑過你很多話,我想你答應我,不管你看到什麽,聽到什麽,都不要同太後說。該說什麽,佟貴人會告訴你的。”

此言一出,屋裏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素瑪是詫異,而阿笛、阿瑟則是滿麵感激,平湖更是輕輕伸出手來,悄悄握住了建寧的手。

建寧忽覺一陣心痛,那清涼纖弱的小手一旦握住,竟是這樣的感性與充實。她終於找回了久違的友誼,感到自己實實在在地握住了一點什麽,擁有了一點什麽。她忽然有種流淚的衝動,什麽都不必再問了,問了也不會有答案。但是,不論平湖是不是香浮,都已經是她的朋友,一生的朋友。她一定會用盡心力去維護她,幫助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