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

崇禎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十八日夜,紫禁城裏宮燈慘淡,幕帷飄搖,象征著人間至高權力的皇廷內苑一片淒惶景象。

已經投降了李自成的監軍太監杜勳跪在地上瑟瑟發抖,脂粉殘亂的臉上淚水縱橫,哭著向崇禎皇帝朱由檢叩頭哀告:“奴才監軍抵敵,戰至一兵一卒俱歿,不得已降了李闖,原該自裁以謝皇上。奈何老奴心念皇上安危,身在曹營心在漢,無日無時不為皇上謀劃憂慮。那李闖兵強馬壯,一鼓作氣,兩月之間自西安進軍京城,一路勢如破竹,如今兵臨城下,是老奴苦苦求情,他方許老奴縋城入見,麵稟皇上,議割西北一帶分國而王,犒軍銀百萬兩,大順軍便不再犯京城,自願退守河南。李闖且應允,皇上若肯答應割地犒銀,他自願為朝廷內遏群寇,助製遼藩。依老奴愚見,皇上不如暫時允他所求,躲過此劫,徐圖後計。若果如此,皇上便將老奴千刀萬剮,隻要能保得皇上萬全,老奴也便死而無怨了。”

退守河南,助製遼藩,的確很令人心動;然而割地為王,犒銀百萬,又讓大明朝廷的臉麵往哪兒擱呢?

明帝朱由檢負著手在廊下走來走去,踟躕不決,反反複複想到的,不是眼前的軍機危急,卻是許多年前流傳在宮中的一句密語:長虹貫日,大頭朝下。

那還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禦花園玩耍,自一株李樹下挖出一塊銅牌,上麵便鐫著這麽八個字。他不明所指,到處拿給人看,被皇上知道後,大發雷霆,將他叫來訓斥一通,命他不許再將這件事向人提起,又把跟從他以及知道這件事的人都重重責罰,並且下令砍了宮裏所有的李樹。後來這件事沒人再敢提起,久而久之他也就忘了。再後來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為帝,魏忠賢專權,攪得朝廷內外烏煙瘴氣,國力大虧,朱由校也不久駕崩,由他繼位,年號崇禎,更將這些閑事瑣憶拋至腦後。

然而今年正月初一,京城忽然刮起一股怪風,同日鳳陽地震,災患嚴重,而鳳陽正是明朝廷的發祥地及祖陵所在,於是人們都傳說這是國破家亡的不祥之兆。果然沒過幾日,便有奏章上報,說正是正月初一那日,李自成在西安自立為王,國號大順,建元永昌,以宋獻策為軍師,牛金星為丞相,並且仿照朝廷六部的格式,也設了六政府,各政府還設尚書一人,侍郎二人,甚至開科取士,頒行詔書,造甲申曆,鑄永昌錢,定軍製,平物價,儼然是又一個朝廷,要與大明平分天下來了。

於是,“長虹貫日,大頭朝下”八個字被再度提起,漸及宮外,便有些妖僧惡道謠言惑眾,說是朱由檢的“由”字大頭朝下,不就是“甲”字麽?而“日”字上穿過一豎,“長虹貫日”,豈非 “申”字?這兩個字合起來,就是“甲申”,而今年,正是甲申年,這八個字的意思是說,大明要在今年改朝換代,而崇禎將在今年人頭落地。

這個說法盛行民間,一時人心惶惶,連許多王公大臣也都半信半疑,認為大明將亡實為天數使然,抵抗無益。當朝廷按籍征餉之時,那些最為崇禎信賴的外戚宦官們竟然拒絕助軍,甚至為了避餉故意在門上貼出“此房急賣”的字樣來裝窮。正月初八,李自成率領大順軍自西安向北京進發,二月初二入山西,當日攻克汾州,初三陷懷慶,初八占太原,隨後連下忻州、代州,三月初一攻破寧武關,初七日占領大同,大明監軍太監杜勳、總兵王承胤投降,十五日入居庸關,十六日占昌平,十七日直抵北京城下,開始攻城。

告急文件一日三次地送往朝堂,群臣束手無策,惟知自保。守城軍不足六萬之數,嬴弱疲憊,饑寒不堪,軍餉停發已久,守陴不足,以內監數千充補;甲杖不足,以木棍代替。城破國亡,已在朝夕之間。

崇禎到了這時,也不得不信了“長虹貫日,大頭朝下”的傳言,然而真叫他答應與李自成議和,分廷抗禮,割地稱王,卻又無論如何下不了決心。他猶猶豫豫地問杜勳:“如果我去見李賊,他會不會趁機作亂?”

杜勳不及回答,襄城伯李國楨竟然打馬直馳進宮,一直到大殿前才滾鞍下馬,匆匆跑進大殿稟報:“闖賊軍兵衣黃甲,以大炮攻打彰義、平則各門,四麵如黃雲蔽野。而我守城軍人心渙散,不聽號令,即使用軍法懲治鞭打,打起一人,另一人立即又臥倒下來,毫無戰鬥力。現已有賊兵爬城進入,外城即將失守,半日之內,賊兵必至。”

“什麽?他們不是說要議和嗎?”崇禎到這時候才知道,自己已經錯過了議和的最好時機,現在,就是他肯割地賠餉,李自成也不會善罷甘休了。他茫茫然地問,“從哪裏可以突圍呢?”

李國楨默然不答,內官張殷卻上前稟告:“聽說齊北門、安定門都在告急,平則門、德勝門已被攻破,齊化、崇文、正陽諸門俱被賊兵層層包圍,水泄不通。不過,皇上不必憂慮,就算真的兵敗,奴才也有策在此。”

“有策?”崇禎大喜,忙問,“你有什麽妙計?”

張殷進前一步道:“如果李賊果然入城,皇上也不用怕,直接投降就是了。隻要皇上自願降他,必不至死。”

“什麽?”崇禎大驚,既而大怒,手握在劍柄上,衣袖顫顫,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張殷隻聽皇上問他“什麽”,還以為要他詳細解說,竟然滔滔不決地賣弄起學問來:“自古至今,投降的皇上多著呢。昔越王勾踐降於吳王夫差,自願為奴,臥薪嚐膽,甚至親為夫差試糞,忍辱負重,終於複國,傳為後世佳話;戰國七雄並立,若非秦王子楚入趙國為人質,苟且偷生,何來蠃政的大滅六國,一統江山;三國鼎立,漢帝劉禪降於魏,樂不思蜀;五代十國,太祖滅南唐,那後主李煜連妃子都獻給了趙匡胤;南漢主被俘降宋,封恩赦侯,後封衛國公;後蜀主孟昶亦降,封秦國公,後追封楚王;趙匡胤得天下,何其威勇,而子孫趙構竟不能繼,金人來犯,嶽飛主戰不主降,趙構賜死嶽飛,遣使降金,誓書世世子孫,謹守臣節;那古往今來的大英雄大豪傑,都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後人非但不會笑他們,還會奉承一句識時務者……”

他一行說,崇禎一行發抖,後來竟聽他比出宋太祖滅南唐而亡於金的故事來,頓覺刺心,手握劍柄,猛地用力抽出,大喝一聲:“狗奴才!”一劍刺下,正中張殷心髒。那張殷倒在地上,渾身抽搐著,一時思維與身體脫離,猶自艱難地吐出一句“為俊傑哪”,方闔目死了。

眾文武大臣與太監仆婢看見這慘烈的一幕,俱嚇得振衣索索,不敢進言。惟有宦官王承恩走來說:“皇後已經將太子和定王、永王安全送至周國丈家,請皇上不必擔心。”

崇禎聽說三位皇子已經安全送出,略微放心,遂問:“皇後呢?”

“皇後請皇上入內一敘。”

崇禎點點頭,倒拖了劍,趔趄著來至後宮,看到眾妃子都聚在皇後宮中,哭成一團。惟有周皇後端坐在鳳榻之上,盛妝華服,默然無語,看到皇上走進來,也並不站起,隻點頭致意。

崇禎看去,恍惚又見到皇後當年大婚時的模樣。敗國之際,皇後竟然鳳冠霞帔,若無其事,這反而叫他了解了這位結縭十八載的皇後真實的心意。皇後的盛妝待命,與他手刃張殷是一樣的,都表示了一種必死的決心。這才是一代國母,這才是皇後風範。然而,皇後一介女流,忠貞節烈,以死殉國,自當流芳千古;而自己,卻是死了也難辭其咎,無顏見列祖列宗,必將以一代昏君之名遺臭萬年。自己,是沒有資格與皇後一起赴死的。

“皇後,都安排好了嗎?”崇禎似乎在這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皇後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話,卻眼看著周圍的妃嬪公主,黯然問:“她們怎麽辦?”

崇禎一愣,忽然想到方才張殷所說的,“太祖滅南唐,那後主李煜連妃子都獻給了趙匡胤”,不禁心煩意亂,揮一揮手說:“都趕緊散了吧。”

“皇上!”妃嬪們一齊跪倒下來,哭求:“皇上,千萬不要拋下我們啊。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你叫我們各自離散,我們能去哪裏呢?”

“不走,就隻有死路一條了。”崇禎親手扶起最心愛的大女兒長平公主,凝視著女兒的花容月貌,良久,歎息道,“好孩子,你惟一的過錯,就是不該生在帝王家。”一言既罷,揚起劍來,隨手一揮。皇後仿佛知道了皇上要做什麽,渾身一震,嘴角忽然湧出一縷鮮血,她自知藥性發作,閉上眼睛,雙手撫住胸口,等待那大限來臨。

長平公主方喊得一句“父皇”,忽見崇禎麵色大變,竟然舉劍向自己砍過來,嚇得尖聲大叫,本能地舉起胳膊去擋,隻覺一陣撕心裂腑的疼痛傳來,左臂應聲落地。長平又驚又痛,大叫一聲,昏死過去。小公主昭仁尚在幼年,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卻也驚得大哭大叫起來,掙紮著要找皇後抱。皇後目光悲戚,心痛如絞,卻已經連抬一下手臂也不能夠,隻是哀憐地看著痛哭求抱的昭仁,眼角流下淚來。

眾嬪妃都被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嚇呆了,嘶聲尖叫,亂衝亂撞,有奪門而逃的,有跪地求饒的,有嚇得癱軟過去的,有哭著喊著寧願一死挽繩子自縊的,也有衝上前抱住皇上呼喊別人快跑的,崇禎一概不為所動,他早已殺紅了眼,因抬頭見田貴妃自縊的繩子斷了,聲咽淚湧,不能就死,便衝過去向後腦補上一劍,接著衝向妃子中亂劈亂砍,狀若瘋狂,忽然聽得小女兒昭仁大哭,猛地回過身來,揮手一劍,又將昭仁砍死。

一時間內宮血流成河,腥氣站天,演出了大明曆史上最殘酷最悲壯的一出天倫慘劇。那一種非常人可以想象的怨憤慘烈凝作一股固結不散的戾氣,化為陰風迷霧,一湧而出,直衝霄漢,連這晚的月亮都被遮映得暗淡陰森起來。

2

公元1644年,在中國曆史上有很多種說法——對於大明皇帝朱由檢來說,是崇禎十七年;對於盛京建國的清朝廷來說,是順治元年;而在大順國王李自成的字典上,年號則為永昌。

這一年的三月十九日拂曉,太監曹化淳大開彰義門,獻城投降。闖王李自成騎在高頭大馬上,頭戴簪纓,腰挎寶刀,在大順軍將帥的簇擁下威風凜凜地進入京城,一路通過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直逼內城。沿路百姓仆地叩首,在門前設立香案,口呼“大王”,自稱“順民”。

李自成手挽韁繩,勒馬承天門下,心中起無限感慨。承天門,這就是象征著中國最高權威的紫禁城承天門,是王孫士大夫們仰望崇敬的地方,是平民百姓做夢也不敢走進的地方。今天,大順王李自成,一介草莽率著百萬民兵大踏步地走進了尊崇無比的皇城承天門,從此將使天地變色,江山易主。

“那就是皇宮了嗎?”李自成用馬鞭指著“承天門”的牌匾下令:“拿弓箭來!讓我把‘天’射下來!”

寶弓金箭,萬眾仰目,李自成彎弓在弦,瞄準匾額。身經百戰的他在這一刻忽然覺得心驚,竟然一時分辨不出是喜悅更多還是憂慮更多,難道他也會心虛怯弱嗎?他忽然後悔了剛才下令索要弓箭的決定,如今箭在弦上,發是不發?眾目睽睽,倘若自己一旦射偏,天下攸攸之口,何以平息?他現在是皇上了,再也不是嘯傲山林的草莽英雄,不是聚眾騎獵比箭賭酒的梁山好漢,甚至不隻是西安建元據地稱國的大順王,他現在走進的是皇宮內城,他彎弓要射的是承天門匾,倘或失手,他輸的可不隻是一碗酒,不隻是牛金星宋獻策那班兄弟善意的嘲笑,不隻是自立為王自說自話的一時妄語,如今他的一舉一動,都將為天下矚目,將為百姓傳誦,甚至將載入史冊,永垂千古。他怎麽可以失手?

想要確保萬一,百發百中,惟一的萬全之計就是不射。李自成,這個騎在馬上得天下的一代梟雄遇到了他走進皇城的第一個難題,頓而瞬時悟徹了道家的至高學問:無為而治。

“大王,您在看什麽?”牛金星看到李自成手拿弓箭眼望城門久久不語,十分不解,射一支箭而已,用得著瞄準這麽久嗎?

宋獻策卻是早在剛才李自成下令要弓箭的一刹,已經在心中暗叫不妙了。李自成剛愎自用,任性妄為,從前還廣納賢見,對李岩、宋獻策這些謀臣倚若長城,這才使得農民軍有驚無險,坎坷曲折地一日日壯大。然而自西安稱王後,他自命天子,脾氣一天比一天暴躁,心性一天比一天多疑,也越來越聽不進別人的話,同這些兄弟的關係也漸漸疏遠起來。從此宋獻策隻得明哲保身,三緘其口,隻要大王不問,便盡量少說話。然而此刻,看到李自成麵有難色,躊躇不決,宋獻策知道該是自己設辭相助,給他一個台階下的時候了,遂驅馬上前,假意阻止說:“大王,此為明朝廷頒詔天下之地,射之不吉;我們還是快進城吧,不要節外生枝。”

“那就更應該射下它!”牛金星慫恿著,“宋軍師既然說這是明朝廷號令天下之地,我們大敗明軍,更應該把它一箭射下來,當作戰利品保存起來,將來傳給後代兒孫看,也好叫他們知道大王的威風。”

牛金星的聲音很大,後邊的兵士都聽得一清二楚,都覺稱心合意。這都是些莽撞好事的農民子弟,又剛剛打了大勝仗,有機會進入皇城,興頭兒上哪裏有什麽顧忌,又哪有不好事的,遂都振臂起哄地吆喝著:“說得好呀!大王,射天!射天!射天!”

箭在弦上,箭在弦上啊。李自成深吸一口氣,將弓拉得滿滿的,終於,振臂發力,一箭射出,直飛匾額。然而,那弓實在拉得太滿,也拉得太久了,勁力早已鬆馳,盡管瞞得準準的,射得正正的,可是飛到匾額時,氣力已盡,而那金匾的質地又是如此堅實,不宜射穿。於是,那支箭射到匾額之後,竟像是一隻斷翼的鷂子般,忽然一折為二,搖搖晃晃地墜落下來。

承天門前,忽然一片靜寂,人頭攢簇,馬蹄雜踏,卻偏偏靜得不合情理,靜得可以聽清人的心跳。那支箭,無聲無息地不折自斷,墜落下來,這意味著什麽呢?難道所向披糜無往不利的大順軍將要在皇城裏不戰而敗,分崩離析了嗎?難道,射天匾真的不吉,而皇城真的不是農民軍的立身之地嗎?

強弩之末。

宋獻策猛地掠過這個念頭,心中一寒,急中生智,揚臂大聲說:“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牛金星早已慌神,聽到這話也終於明白過來,跟著大聲說:“是啊,大王的金箭射中承天門匾而落地,這就是大明必亡的征兆啊。”

這些士兵大都是跟隨李自成起義的親兵,農家子弟,並無自己的見解,聽得宋軍師和牛丞相這樣說,也都隨聲附和,大聲喊:“金箭中的,明朝必亡!金箭中的,明朝必亡!”

李自成卻心下栗栗,頗覺不安,不願再耽擱生事,遂端正顏色,驅馬入城。牛金星率部留守在午門口,宋獻策與劉宗敏左右護持,帶著百餘親兵跟隨大王進入內宮。

此時皇廷宮門次第大開,奉天殿高踞在兩丈高的三層漢白玉台基上,重簷廡頂,銅鼎環繞,東南有日晷,西南有嘉量,龜鶴成列,金碧輝煌。那些未及逃跑又或是無處可去索性留在宮中聽天由命的太監和宮女們都跪在殿前恭迎順軍,口呼“饒命”,磕頭不止。劉宗敏看見那些太監宮女淚涕縱橫,脂粉殘亂,宮女還好說,太監們也都是施朱描黛,涕淚胭脂糊成一團,怪不可言,不禁咧嘴而笑,狐假虎威,大聲喝命,吩咐親兵入宮搜拿崇禎帝,一邊陪同李自成走進正殿。

陽光透過門扇,宛如萬道金線盤旋於神秘闊大的殿庭中,八角渾金蟠龍銜吊珠的藻井下麵,七扇金漆雕龍屏風前,便是至高無上的皇帝寶座了。龍椅,這便是龍椅,是曆代皇帝即位大典的地方,是君主禦殿視朝接受群臣叩拜的地方,是國家舉行盛大宴會誓師命將的地方,也是天子祭天祈雨、金殿麵試、冊封皇後的地方。

群臣於此朝賀,將帥於此受命,舉子於此殿試,嬪妃於此封後,而李自成,將會在這裏得到什麽?

李自成注目著金鑾寶座,捫心自問:要不要?要不要這時候就走上去,坐上去?坐不坐得住?坐不坐得穩?是今天就坐,現在就坐,還是另擇黃道吉日?等待得太久了,盼望得太久了,這便坐上去吧,今日不坐,明日誰知還坐不坐得上?人生一世,能夠登上金台龍椅,坐上一天也是好的,以生命為代價也是好的。總要坐一回吧,死也要坐一回。

他牽起衣角,大踏步地走向寶座,因為急促,腳下竟然有些踉蹌。而就在這時,一個親兵來報:“大王,搜遍宮殿,也找不到狗皇帝。倒是後宮殿堂裏找到許多女子,有死的,有活的,有半死不活的,據說,還有一位是公主。”

“是公主嗎?”李自成大感興趣,“走,看看去。”

他來到了後殿。這是怎麽樣的一幕地獄變的慘狀呀。這金碧輝煌的華麗宮殿中,屍體橫陳,血氣衝天,鳳榻上含冤而逝的是大明的國母周皇後嗎?倒在皇後腳下哭泣求告的,是侍奉的宮女吧?房梁上白綾係頸的,又是哪位嬪妃?那躺在血泊中被一劍貫胸刺死的小小女孩,看起來隻有幾歲大,是什麽人忍心將她殺害?還有那斷了一隻胳膊倒在血泊中生死不明的,打扮與眾不同,莫非就是崇禎帝的長公主?

李自成走上前,親自扶起公主,問旁邊的人:“這位就是長公主嗎?為什麽會傷成這樣?”

“是。”跪在一邊的宮女顫抖著回答,“這是長平公主,是皇上把她的胳膊砍斷的。”

“是崇禎?”李自成一愣,忽然明白過來,崇禎這是不願意將嬪妃或女兒留給自己呀,他把自己看成土匪流寇,洪水猛獸,認為自己進城後必定會**擄掠,辱及妻女,所以才寧可自殘骨肉也要保全她們的清白。自己既然天佑神護,走進皇城,取明帝而代之,那就是真命天子了。天子,乃是至德至聖之人,崇禎越是要懷疑自己,自己就越是要做出一個君子應有的德行來,昭告天下:自己,是真正的君子,是天命所歸,人中之龍。

“送公主回她自己的宮殿吧。”李自成環顧四周,“你們是服侍公主的宮女嗎?快將公主扶回宮殿,請大夫來好好醫治她吧。放心吧,你們都是百姓家的女兒,我們是大順天兵,不會為難無辜百姓的。”抱成一團哭泣的宮女們聽到這句話,無異於大赦令一般,頓時安下心來,口稱“萬歲”,磕下頭去。這些都是訓練有素的宮女,侍候皇族慣了的,既然留在宮裏,便已存了坐以待斃之心,欲與大明宮殿共存亡,此時忽聽李自成親口保證她們安全,那是萬般絕望中得到一線生機,頓時將他視為天皇陛下,自然而然,脫口而出:“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還是李自成第一次聽到有人稱他為“皇上”,恭祝他“萬歲”。雖然這隻是一些卑賤的宮女,可是她們是大明皇朝裏真正的宮女啊,她們心目中的皇上是真正的皇上,她們口中的萬歲是真正的萬歲。這句順祝順禱由她們說出,是比大順國的千軍萬馬一齊呼喊出來更有意義的,因為那些兵士隻是隨他起義的自己人,這些宮女卻是大明宮裏的皇室仆婢。而且在此之前,大順國的子民,大順軍的兵士,甚至牛金星、宋獻策這些心腹大臣,都隻知稱他 “大王”,隻有這些宮女,第一次誠心誠意恭敬順從地稱他為“皇上”,祝福他“萬歲”,她們的這些話以往都是向著崇禎皇帝說的,現在,她們跪在他的腳下,對他行皇宮的大禮,這就代表著:他真正地取代了崇禎,成為她們心目中的天子。她們,是第一批真正將李自成送上皇帝寶座的人,是最早將李自成當作一位皇帝來叩拜的人。因此這一刻對於李自成來說,幾乎具有登極稱帝般的非凡意義。

他懷著極為複雜的近乎感恩的心情看著宮女們艱難地攙扶長平公主,卻幾次都扶不起來,倒把長公主折騰醒了,“嗯”地一聲,雙眸微啟,略略回望,又重新閉上,不知是痛是哀,長長歎息一聲。那幽細的一聲歎息鑽進李自成耳中,不知為何,他隻覺心頭一熱,忽然俯下身去,雙臂一用力,將公主打橫抱起,和藹地命令宮女:“帶路吧。”

宮女忽然又重新哭泣起來,再次叩下頭去,口呼:“謝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自成知道,這一次的謝恩又與剛才不同,剛才她們是感謝龍恩浩**饒了她們的命,這次卻是感佩於一代德君的親切仁慈。懷抱著長平長公主,讓他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自己抱著的是整個傾覆了的大明王朝,抱著崇禎轉交給自己的傳國禦璽,抱著一個全天下最高貴又最可憐的珍寶。當他把這珍寶放置到錦榻上時,他幾乎有些不舍得放手,似乎想多抱她一會兒,就這樣一直抱著她,共同坐上金鑾寶座。

“大王。”親兵興奮地跑進來稟報,“報告大王。”

李自成一驚,回過身來,似乎頗不高興這兵士的沒規矩,這裏是皇宮啊,是長公主的寢宮,怎麽容許一個農民兵隨意進出,大呼小叫,豈非褻瀆金枝玉葉?

“應該說報告皇上。”宋獻策察言觀色,早已猜透了大王的心意,及時下命,“以後,要稱皇上。”

那親兵一時腦筋轉不過來,糊裏糊塗地答應著:“是,報告皇上,狗皇上找到了。”

“胡說。”宋獻策哭笑不得,假意踢那親兵一腳,訓斥道:“皇上在此。那崇禎已是廢帝,快說,廢帝現在哪裏?”

那親兵更加糊塗,卻也知道“狗皇上”這個詞再說不妥,隻得含含糊糊地稟報:“找到了,就在後頭萬壽山下,已經吊死了。”

“死了?”李自成不禁唏噓,進京以來,不知想象了多少種親眼見到大明皇帝的情景,想過要羞辱他來揚眉吐氣,也想過要禮遇他來顯示大度,而惟一沒有想到的,就是竟會麵對他的死亡。他剛剛才抱過他的女兒,把她親手抱到鳳**;他還想過要坐在龍椅上,和藹可親地接見崇禎,讓他也恭恭敬敬地說“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他想可以饒崇禎不死,把他養在宮裏,做個下棋聊天的老友,閑時發發上朝理政的牢騷,品評一下他留在宮中的那些宮娥,不高興的時候就打他一頓來出氣……他還沒有想清楚到底要拿崇禎怎麽樣,他居然主動死了。崇禎死了,這是真的嗎?

萬壽山上,萬壽亭前,一株比人身高不了多少的海棠樹下,橫躺著大明皇帝崇禎的屍體,散發赤足,以布蒙麵,隻穿著白綾暗龍短襖,衣襟上血書兩行大字:“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不敢終於正寢。去朕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看著崇禎的屍體,李自成才真正地相信,他是死了。

大明崇禎皇帝朱由檢,是真的死了。他的嚐遍珍饈美味的舌頭醜陋地吐在金口玉牙之外,他的裹盡綾羅綢緞的龍體如今捉襟見肘,他的掌握天下人命運的玉手無奈地紮撒著,他的踏在四海疆土上的國足**著擺**在冷風裏,他死不瞑目,卻無語問天,隻好以一方白布遮住龍顏。他的死,宣告了曆時二百七十年的大明的滅亡,肯定了農民起義軍大順的勝利;他臉上的白布,就是敗兵的降旗,也就是自己的加冕書;他死了,以死來表示最後的微弱的抗議,來拒絕麵對亡國之辱,來逃避對新君俯首稱臣。這是寧死不降,崇禎這個亡國之君,到底用死亡來保留了他最後一絲尊嚴,也還終不失為一國之君啊。

一聲嘶啞難聽的怪叫傳來,李自成抬頭仰望,看到一隻烏鴉盤旋在頭頂,仿佛在覬覦著崇禎的屍體。接著,又一聲鴉鳴來自天際,是另一隻烏鴉在呼應。越來越多的烏鴉從紫竹院的方向飛過來,越飛越近,越聚越多,仿佛全天下的烏鴉都趕來了,幾乎彌蓋了整個天空。它們,是聞到了死亡的血腥味,來分食崇禎屍體的嗎?還是來為他做最後的送葬?

崇禎,這個大明的末代皇帝,難道就要這樣成為烏鴉的晚餐,死無葬身之地?

烏鴉,竟會是大明的帝王陵?

李自成起義以來的最高目標,就是直搗黃龍,取崇禎而代之。騎馬入城之際,他原本躊躇滿誌,趾高氣揚,然而在城門口折箭,將他的一團高興逼住,無法張揚;而後宮裏死傷無數的慘狀,更使他怵目驚心;現在,眼看著畢生大敵就躺在自己的腳下,披頭散發,衣不蔽體,死得毫無體麵,他非但不覺得高興,反而生起無限悲憫之情,不願意他的屍身再受侮辱踐踏。

烏鴉的翅膀遮天蔽日,萬壽山被籠罩在一片陰暗之下,李自成環視四周,凝思良久,長歎一聲:“他到底是個皇上,不能讓他就這樣曝屍荒野,葬於鴉腹,宋軍師,傳我的令,將他厚葬吧。”

劉宗敏不以為然地說:“厚葬他?鞭屍示眾還差不多。這個狗皇帝讓我們受了多少輩窮,多少年苦,這樣就死已經太便宜他了,還把他厚葬?不如就扔在這裏,讓烏鴉撕碎嚼爛得了。”

“不可。”說話的又是宋獻策,“皇上登基之初,最重要的就是安撫民眾,收服人心。這崇禎在前襟上寫著‘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如果我們真的將他裂屍踐踏,豈不是自認為賊了嗎?何況他雖是一介昏君,然而臨死也還會顧念百姓,正可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越是認定我們會分裂屍身,我們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將他厚葬,這就證明皇上才是真正的天子仁君啊。”

李自成點一點頭,隻覺宋獻策的這句話深合心意,遂振作精神,一字一句:“傳令下去,警示三軍:軍兵入城,有敢傷一人者,斬;並張榜安民,告示:‘大師臨城,秋毫無犯,敢掠民財者,即磔之’;再將崇禎的屍體與周皇後一起移出宮禁,妥善停放於東華門外,聽憑祭拜,不要阻攔。”

說到這裏,他的眼神中忽然掠過一絲溫柔,聲音低沉下來,“還有,別忘了吩咐大夫,好好替長公主診治,我明天再去看她。”

3

吳三桂的軍隊在山海關已經駐守整整五年了。自從崇禎十二年,薊遼總督洪承疇將他提升為遼東團練總兵官,他就一直率領四萬兵卒駐守寧遠,力抗清軍。鬆錦一役後,山海關附近的中後所、前屯衛、中前所盡皆失守,鬆山、塔山、杏山毀如平地,連洪承疇都兵敗被擒,唯有吳三桂軍隊駐守的寧遠雖離錦州最近,卻力抗五年而屢攻不破。每一戰都打得那樣艱難,每一次都勝得那麽不易,然而,他們一直堅持住了,堅守寧遠,誓不降清。

這些年裏,清朝廷不時派兵前來,致書招降,這些信中不僅有清朝官員的招降書,還有吳三桂的舊同僚薑新以及曾與吳三桂父親吳襄共事的陳邦選的親筆信,都勸他隨機應變,叛明投清,“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總爺少年懸印,聰明自然超群,宜勿持兩可,拜下風速,則功賞出眾,而寧城生靈頂恩於世世矣。豈有鬆、錦、杏、塔四城不存,而寧遠尚得太平,仍圖長久者!”

恩師洪承疇降了,舅父祖大壽降了,兄長吳三鳳降了,表弟祖可法降了……同僚、部屬、親友大都降了清軍,山海關外明朝據點盡失,寧遠已成孤城,腹背受敵,何以保存?

吳三桂雖然誓死忠於朝廷,可是他的心裏,也不能沒有恐懼遲疑。孤城,孤城,如果寧遠是一座孤城,自己的軍隊豈不成了孤軍,而寧遠百姓豈不成了孤兒?軍中缺餉已達十四月之久,雖屢向朝廷求援而遲遲不得接濟。終於盼來一旨皇命,卻是封他為平西伯、命他火速率軍入京馳援。

禦旨一旦傳出,寧遠百姓奔走相告,齊集在帥營前磕頭求告,哭聲震天,願與部隊同行同往。老百姓害怕呀,這些年來,他們與寧遠駐軍團結一心,共抵清軍,倘若吳三桂率部棄城,清軍豈肯不報複屠城?那時,寧遠便不再是一座孤城,而將成為一座死城了。

老百姓的擔憂同樣也是吳三桂的擔憂,他誓死抗敵是為了保全百姓的安危,如今臨危棄城,倘若就此陷寧遠百姓於水火之間,豈不成了寧遠的罪人?寧遠連年抗敵,潰乏已久,本來還指望京師救援呢,沒想到枉盼了這麽久,京城裏不但沒有援兵補給,反而還要命他棄城馳援,率軍進京。那不是置寧遠百姓於死地嗎?

不得已,吳三桂隻得下令將五十萬兵民盡徙入關,安插於關內昌黎、灤州、樂亭、開平各地,自己則率領精兵曉行夜宿,一路趕往京都。

剛到豐潤,卻接到了探子來報,說李自成的大順軍已經進入皇城。崇禎帝縊死於萬壽山下。大明朝,亡了!

吳三桂這支孤軍,忽然之間就變成了斷線的紙鳶,不知該飛向何處。

進京勤王?而今改朝換代,崇禎縊死,自己已是無主之臣,師出無名。何況大順軍兵正在春風得意之際,又在京城以逸待勞,養精蓄銳久矣,自己的軍隊卻日夜兼程,兵疲馬弱,有什麽力量與賊軍對敵呢?

吳三桂縞衣素帽,衝著京城的方向痛哭拜祭,複上得馬來,拔營出發,再次帶兵返回山海關,靜觀其變。

變化真的是一日三新,好像整個時代的故事都在一兩天內發生了,至少,是整個時代的序曲。探子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報上來,而大順軍與清朝廷也都各有信來,巧言利誘,讓吳三桂真是為難。擺在他麵前有三條路可以走:

第一條路最難走卻是最天經地義的,就是繼續效忠於朝廷,抗清複明。崇禎皇帝雖然死了,然而太子仍在,自己要不要遣使進京,偷偷聯係太子,繼續勤王大計,麾軍北上?

但是這條路還沒開始想好怎麽走,新的消息傳說,太子已經落入闖軍之手;而南方的軍隊也難於聯係,倘若南軍主動起兵,自己必當協助討李,可是他們毫無所動,自己這隻孤軍又有什麽力量出兵伐賊呢?

第二條路最容易走卻最違反素誌,就是像自己的老師洪承疇、舅父祖大壽那樣,也降了清軍。清朝廷裏已經有不少明朝降將,舊識無數,彼此照應,日子應該不會太難過吧?助清伐李,至少可以替明朝廷出一口氣,為崇禎帝報仇雪恨。可是,倘若如此,自己豈不成了引狼入室、出賣漢人江山的叛賊?那自己這五年來的浴血奮戰,力抗不降,卻又所為何來?

剩下的,就隻有第三條路可走了,就是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封賞,進京稱臣。那樣,至少可以保得兵民安全。不是有句老話叫做“成者王侯敗者寇”嗎?李自成雖是匪軍,可他現在已經進駐京城,坐殿皇宮,也就是真命天子了。派來招降的唐通不就是前明降將嗎,唐通可以降,他吳三桂為何不可降?而且,自己的父親吳襄、愛妾陳圓圓現在也都留在京中李自成的轄下,隻有自己降了大順,才可以與父親妻兒重逢,一家團聚啊。左右都是降,投降漢人總比投降滿人好吧?

一念及此,吳三桂再無猶疑,遂將山海關交與唐通暫管,自己帶著李自成的親筆信率領五萬親兵進京朝見。然而抵步玉田之際,卻再次收到清朝廷輔政王多爾袞的密信,向他陳明利害,許以前程,並說李闖自入京以後,拷打京中富商,逼供索銀,以致許多本已投降了李自成的明官都後悔莫及,又改降大清,勸吳三桂“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二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永貴,如河山之永也”。

吳三桂捏著兩封信,再度躊躇起來。如果說前些日子還隻是進退維穀,那麽如今就更是左右為難。他隻得一邊放慢行軍腳步,一邊派探子再往京城探密。

月明星稀,夜深人靜,隻有馬廄的方向偶爾傳來一兩聲軍馬打響鼻的聲音。然而隱隱的殺機埋藏在深沉的夜幕中,無處不在。吳三桂感到陣陣寒意,卻不願意回身去帳中加衣,他望著北鬥七星的方向,暗暗祈禱,但願多爾袞信中所寫的一切都是挑撥離間之言,但願李自成會踐守諾言愛民如子。他真的希望自己投誠大順的選擇沒有做錯,因為,他急著回到京城,回到家中,與他最心愛最渴望的人早日相見。

在這軍機危急、四麵楚歌的時候,他的心底卻始終纏綿著一個聲音,雖然輕小,卻韌如細絲,無時或止,反反複複,那是一個名字:圓圓,陳圓圓。如果圓圓在這裏,一定會體貼地主動為他送來寒衣,並且親手為他披上的。她會溫柔地傾聽他心中的煩惱,軟語嬌音地勸慰他,或者還會為他清歌一曲。

仿佛有風吹過,月色忽然黯淡下來。吳三桂抬起頭,驚訝地看到大片的烏鴉遮天席地地往京城的方向湧去,詭異極了。那麽多的烏鴉就像風一樣刮過,像洪水般湧進,卻沒有一絲聲響。這些烏鴉是趕去為崇禎帝送葬的嗎?這不尋常的自然現象到底預示著什麽呢?自己,要跟著那些烏鴉飛去的方向前進嗎?

吳三桂進退維艱,他知道,自己在無意中竟成為了曆史的棋子,無論他的這步棋在哪裏落定,都會扭轉整個棋局,引起驚天動地的大變革。但是,他究竟該怎麽做呢?怎麽做,才是無愧天地而又不負己心的?天降大任於斯人,而斯人,當何去何從?

鴉群漸漸去盡,月光重新播灑下來,皎潔無倫,清澈如水,這原來是一個月圓之夜。遠遠地,有馬蹄踏碎月華的聲音隱隱傳來,如急弦繁管,由遠及近,莫非是探子?

吳三桂警覺地站定了遙望,心中忽然泛起不祥之感。那些突如其來的烏鴉太詭異了,在遮蔽月光的同時,也映暗了他的心情。軍營中有小小的**聲,是巡邏的士兵在喝問來人。吳三桂靜靜等候著,不一刻,果然有士兵來報:“是京城的探子回來了。”

“立刻帶來見我。”

點燈升帳,將士羅列,吳三桂正襟危坐,壓抑住心中的不安,聽探子匯報京中情形:“天津、涿州等近畿官兵盡已投降大順軍,官吏三千餘眾在成國公朱純臣、大學士陳演的率領下,向李自成入賀稱臣,具表勸進。其中有三百多人被李自成授以京職,四百多人派往外省任職。現在,李闖政權在京中已經基本健全,並向直隸、山東、河南等派任地方官,勢力與日俱大。”

“這麽說,複國已是無望了。”吳三桂長歎一聲,看來,第一條路是徹底走不通了。也罷,明晨起便拔軍起營,心無旁鶩地向京師行進吧。他定一定神,問道:“滿人的信上說,李自成在京城追逼銀兩,致使許多官員降而複反,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探子稟報:“李闖入京以後,以追贓助餉為名拷打京中富戶,逮捕皇親國戚、文武官員八百餘人,由劉宗敏刑訊逼供,限令大學士者交贓銀十萬兩,部院官及銀衣帥者七萬兩,科道官五萬兩,翰林萬兩,部屬以下千兩。連周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周奎也被拷問抄家,抄出白銀五十二萬兩,金銀首飾數十萬兩。”

探子不敢隱瞞,跪在地上叩頭稟報:“吳大人也被劉宗敏抓走了,刑逼索銀二十萬兩,還要大人交出……交出陳夫人。”

“圓圓?”吳三桂大驚彈起,自從亡國噩耗傳來,父親吳襄與愛妾陳圓圓的下落便成了吳三桂心頭的兩件大事,這些日子他已經不知盤算憂慮了多少次,如今,最擔心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他催促著探子,“他們現在怎麽樣?你說詳細點,劉宗敏如何對待我父親和圓圓的?”

“這個……小的不清楚,不敢胡亂稟報。”探子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吳三桂大急,顧不得威儀,上前一步抓起探子前襟逼問:“什麽叫不清楚?為什麽不打聽清楚再來?”

探子忽然發起抖來,閉了眼痛哭道:“回大帥,小的離京之時,聽聞督理大人被順軍重刑夾打,已經命在危殆,陳夫人也已被劉宗敏擄走。如今小的離京已久,隻怕老大人他,他或者已經……”

“什麽?”吳三桂一震,連連後退幾步,頹然跌倒座上。一代紅顏落入了逆賊劉宗敏之手,還會有什麽好結果?難道還指望那個土匪會憐香惜玉麽?自己枉為英雄,統率三軍,卻連老父愛妾亦不能保全,有何麵目立足於天下?已然國破,複又家亡,這真是逼上梁山,不得不反!

啪!吳三桂手中的杯子忽然爆裂開來,碎屑與茶沫四濺飛開,帶著點點血腥。那是他的手為杯緣所傷濺出的鮮血,都說是十指連心,然而手上的疼痛又如何能與真正的心痛相比呢?一想到被百般逼拷的父親,想到被淩辱糾纏的圓圓,吳三桂的心就感到不欲為人般的疼痛。當今之計,除卻拚死一戰,又能何為?然而戰鬥,就意味著死亡。以孤軍挑戰闖王,無異於螳臂當車,哪裏有半分勝算?

然而天下之仇,仇之大者,莫大於殺父之仇;人間之恨,恨之深者,莫深於奪妻之恨。而今李自成劉宗敏一流,殺其父,奪其妻,這深仇大恨,不共戴天。不報此仇,何以為人?

吳三桂目眥欲裂,不顧手上刺痛鑽心,拔出劍來猛地一劍劈斷桌幾,指天誓誌:“李闖逆賊,我若不能手刃仇敵,誓不為人!”

4

偏居盛京的清朝廷宮殿群的規模比起北京紫禁城來真是微不足道,然而那種欣欣向榮生機勃勃的景象卻是國泰民安,喜氣盈門。

“是真的。”多爾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誌得意滿地將好消息與心上人一起分享:“農民軍奪了政權後,因為逼討銀兩失了民心,降而複反的官員不在少數。吳三桂因為老父被闖軍拷打,愛妾陳圓圓也被擒了去,一怒之下,殺死唐通,重取山海關,與李自成正式反目。山海關一直是我們啃不下的一塊硬骨頭,如今吳三桂肯幫我們順利入關,紫禁城注定是我滿洲鐵騎的囊中之物了。揮師入京,指日可待。玉兒,到那時,你我稱王稱後,坐擁天下,我會把所有的榮光都獻給你。”

“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是他們多年來的共同心願,最隱秘的誌向,最偉大的誓言。如今,這一切終於成為現實,並將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地繼續輝煌,從盛京開到北京,從關外燃至中原。大玉兒的心裏,不能不有幾分激動,可是表麵上卻淡然自若,漠不關心,隻將些風月閑談來下酒,笑吟吟地道:“那吳三桂倒是一個情種。”

多爾袞也感慨:“我與吳三桂作戰多年,深知他的英勇堅決。李自成的農民軍竟能比我們旗軍早一步抵達京城,也多是因為這個吳三桂掣肘。這些年我不知派了多少人去招降,始終不能將他動搖,沒想到如今竟會為了一個女子向我投誠。倘若我們勝利入關,直取中原,那女子倒是立了一大功呢。”

大玉兒好奇:“那女子叫什麽名字?”

“陳圓圓,據說是什麽‘秦淮八豔’之一。”多爾袞忽然想起一事,笑向莊妃說,“跟你說個笑話。聽說劉宗敏搶了陳圓圓後,向李自成獻寶,說這個陳圓圓色藝雙絕,能歌擅舞。李自成聽了,說:那你就給本王唱一曲吧。陳圓圓就抱著琵琶悠揚婉轉地唱了一支昆曲。可憐那陳圓圓枉稱為‘色甲天下之色,聲甲天下之聲’,可李自成隻是個陝北馬夫的兒子,聽慣了粗喉大嗓的秦腔,哪裏懂得欣賞什麽吳儂軟語,江南歌舞?皺著眉聽完了,說:什麽名妓,長得也還罷了,唱歌卻恁的難聽。竟放開嗓子,自己高聲大氣唱起梆子腔來,唱完了還問陳圓圓:我唱得比你如何?那陳圓圓無奈,隻得說:此曲隻應天上有,不是奴輩南蠻所能相比的。”

大玉兒聽得笑起來,說:“的確有趣,比得上一部書了。題目就叫:陳圓圓對牛彈琴,李自成焚琴煮鶴。”

多爾袞看著大玉兒的笑靨如花,情動於衷,放下酒杯,握著大玉兒的手說:“憑她陳圓圓怎麽樣的國色天香,我相信,絕比不上玉兒你的才情蓋世。”大玉兒心花怒發,卻故作嗔怒說:“你這算是誇我?竟拿我和一個妓女相比!”多爾袞以酒蓋臉,笑道:“是我錯了,罰酒,罰酒!”

多爾袞見她蹙眉不語,奇怪地問:“你在想什麽?”大玉兒一驚,自悔失態,忙笑道:“豪格到底是先皇長子,殺了他,好像不是很妥當。我覺得,隻將他廢為庶人也就算了。”

“聽你的。”多爾袞不在意地說,“反正他這顆釘子,打今兒起是已經徹底拔掉了,不死也是廢人一個。他的命,我才不稀罕呢。”

大玉兒嬌笑:“那麽,你想要誰的命呢?”多爾袞笑道:“從前麽,是大明皇帝朱由檢的命;現在嘛,自然就是那個自立為王的農民皇上李自成的命了!總之,誰想跟我爭皇帝,我就要誰的命!”

誰想爭皇帝,就要誰的命?大玉兒又是一凜,暗暗驚心,卻佯笑問:“那李自成現在已經登基為帝了麽?”

“這倒還沒有。”多爾袞道,“我也覺得奇怪,聽說前明成國公朱純臣等具表勸進,牛金星、宋獻策等人也竭力策劃,以大位未正、事有中變為由勸議登基禮,可是李自成卻一直不答應。難道他這麽辛苦地打進北京城,逼死朱由檢,竟不是為了做皇上嗎?或者他自知出身低微,不是真命天子,不敢登上龍椅?要不,就幹脆是替我掃清障礙,留著那龍椅等我去坐吧。”說罷,哈哈大笑。

他每說一句話,大玉兒的心事就加重一分。多爾袞口口聲聲,都在說自己要怎麽樣入主中原,何曾將福臨放在眼中?稱王稱後,坐擁天下。這曾經是自己與多爾袞的秘密誓言。那時,她明為皇太極的妃子,實為多爾袞的情人,兩人裏應外合,一心謀奪大清政權。終於,她以一碗參湯解決了皇太極的性命,使他無疾而崩,來不及頒下遺詔便倉猝謝世,遂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爭位之戰;又是她,以柔情勸諫,讓多爾袞最終答應擁他們的兒子福臨為帝,而使多爾袞順理成章地以輔政王身份實權在握。

但是,她非常明白,福臨的帝位隻是一個旗號,真正的皇上,是多爾袞。自從她做了至高無上的皇太後以來,她反而為自己的地位擔心起來——母親的身份是永恒的,皇太後的身份卻非定數。她可以一直是福臨的母親,但她可以一直做多爾袞的情婦嗎?倘若多爾袞他日登基,另立皇後,到那時,自己的地位何存?她將不過是一位廢帝母後,在皇宮中再也沒有尊榮可言,甚至,連性命也在未知之數。能夠得到今天的尊榮地位,她不知用了多少心機,經了多少風浪,難道這一切,竟不能夠永久在握嗎?

四月初七日,多爾袞統率大軍,出師中原,祭告太祖、太宗。二十二日,行進山海關,吳三桂開關迎降,剃發稱臣,以白馬祭天,烏牛祭地,歃血為盟,並肩伐李。李自成聚集大順軍各首領議討吳三桂,劉宗敏等人耽於享樂,了無鬥誌,李自成遂率軍親征,怒殺吳三桂之父吳襄及其家口三十八人。山海關大戰爆發,三軍玉石俱焚,死傷無數,暴骨盈野,三年收之未盡。

二十九日,大順軍決計西行,李自成倉卒之間,於武英殿舉行登基禮,命牛金星代行效天禮,入夜,放火焚燒諸宮殿,淩晨離京,敗走陝西。

多爾袞命吳三桂追擊大順軍,自行率部進京,傳令自五月初六日起為故明崇禎設位哭臨三日,且曉諭百姓,圈城分封,頒詔建製,修緝宮殿,入武英殿,升禦座,鳴鍾鼓奏樂,儼然開國明君矣。

五月十五日,南明諸臣在南京擁立監國福王朱由崧即皇帝位,年號弘光,史稱南明,與滿清、大順成鼎立之勢。

八月二十日,清朝廷自盛京正式遷都北京,順治帝福臨車駕起行,十月一日,親詣南郊告祭天地,即皇帝位。

江山變色,已成定局,紫禁城於甲申年三易其主,而終落滿清之手。統治中原天下凡二百六十七年的大清王朝,正式開始了。

沒有人承認,這種種的風雲變幻,世事滄桑,不過是因為幾個婦人的嘻笑怒罵,酸風醋雨罷了。

附注:

1、關於崇禎縊死之樹,史有多種說法,有說槐樹、柳樹,亦有說是比人身略高的海棠樹。關於衣襟上遺言,亦有不同記載,一種為“朕自登極十七年,逆賊直逼京師。雖朕薄德藐躬,上幹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麵目見祖宗於地下,去朕冠冕,以發覆麵,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與“百官俱赴東宮行在。”

《明史紀事本末》卷七九《甲申之變》則載:“因失江山,無麵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和“百官俱赴東宮行在。”

2、承天門,即為今天之天安門,自清順治十八年(公元1651年)更名。

3、陳圓圓被擄之事,一說為李自成所得。而《明史*李自成傳》和《清史*吳三桂傳》都稱為大將劉宗敏占為己有。《甲申傳信錄》則載,李自成入京後,劉宗敏綁來吳襄向他索要陳圓圓,吳襄說陳圓圓早送去吳三桂所駐的寧遠,而且已經死了。

4、關於長平公主的下落,正史鮮有記載,而野史傳說不一,有說李自成進宮後,猶見公主倒於血泊中,殷切垂詢,遣宮女送回寢殿休養,並請太醫診之;亦有說為太監背負而出,藏於舅父周顯家;傳奇《帝女花》則述長平出家為尼,法號慧清。《明史後妃傳》中提及清軍進宮後,厚待前明諸妃,贍養終身。故拙作大膽揣測,長平仍居宮中,而為攝政王厚待。另,長平公主亦有書作樂安公主、長樂公主,而以為周顯為其指婚夫婿,又作周世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