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真相大白

莊周在蝴蝶的夢裏,你在我的心裏。

莊周不知道是自己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自己;

而我,亦不知道究竟是我自己要如此苦苦地愛你,還是你要令我如此癡愛。

紀天池和盧越再次麵對麵地坐在一起。

這一對曾經的戀人,短暫的夫妻,在曆經了那麽多的恩怨離合之後,終於又以夫妻的名義見麵。然而,她看著他的眼神,是這樣陌生,驚疑,不願置信。

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在葵英路山牆下第一次重逢時更加遙遠,遠不可及。

隔在他們中間的,不隻有破碎的婚姻,傷心的往事,更還有生同死。

生死隻在一線,曾經她已經險些跨越,而今終於被拉回來。然而,她已經忘了他,忘得這樣徹底而決絕,把他丟在陰陽界的另一邊。

“天池……”盧越低語,一聲呼出,卻忽然哽咽了。他好想把她抱在懷中,緊緊地,緊緊地抱在懷中,痛哭一場。這是他的親人呀,是他結發的妻,他到底做了什麽不可饒恕的錯失,竟在人生的旅途中失落了她,勞燕分飛,漸行漸遠,終於走向兩個極端。今生今世,他還有機會有可能再尋回她嗎?前些日子,他們明明很親切很快樂的,她是喜歡見到他的,現在她知道他的身份了,還願意和他在一起嗎?

一絲希望升上心頭,盧越振作一下,再喊:“天池,你都記得了?”

“你是……我丈夫?”天池怯怯地問。

“是。我是。你原諒我嗎?”盧越充滿希望地問。

然而天池搖搖頭:“我不記得,是琛兒這樣告訴我的。琛兒說,我們曾經結過婚,又離了婚,為什麽?”

“你,不記得?”

“對不起。”天池抱歉地笑,那麽柔弱的淡薄的一個笑容,楚楚動人,“盧越,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麽?”

盧越愣住。她做錯了什麽?天池呀,善良克己的天池,雖然她的外表變得與以前大相徑庭,內心卻絲毫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地寧願責己不肯怪人。結婚又離婚,她第一個問題就是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麽。天知道她是多麽完美,多麽無可挑剔,她什麽也沒有做錯。做錯的,是他,是這個不可饒恕的罪人!

然而,他有勇氣把那些罪惡的往事對著她一一道來嗎?盧越沉默了,他沒有辦法開口,他沒有勇氣告訴天池那些傷心往事,他不能夠對她重複他曾經對她做下的一切。這段日子裏,他和天池時時見麵,每一次都讓他激動萬分,卻又令他痛苦萬分,因為他不知道當真相大白時會是怎麽樣。現在他知道了,即使人們當麵告訴天池曾經她是他的妻,她仍然記不起過去,她仍然不願意記起過去!

隻為,過去太殘忍,太不堪。而那殘忍不堪的往事,又隻有他一個人最清楚。他,卻無顏啟齒。

當猶大跪在耶酥麵前,就算他肯認罪,然而他能夠心平氣和地把那些罪狀一一複述嗎?那會比耶酥釘在十字架上更痛苦。

十字架,不僅背在耶酥背上,更釘在猶大的心上,真正萬劫不複的,是猶大,不是耶酥!

盧越終於知道,他和天池,是再也沒有機會的。她的遺忘,是最徹底的拒絕。要麽永不提起,要麽永不知道,然而現在,她已經“知道”,卻仍未“記起”,他,還有什麽機會?

他不是沒有努力過,他們見麵,約會,共舞,像一對知心好友那樣溫和地交往——如果真的隻是好朋友也罷了,可是,他是那樣地愛她,愛到萬劫不複一般痛苦而絕望。

絕望,是他的命運,他的十字架,他必須背負!而嫉妒和背叛,便是十字架上的一橫一豎,縛住他,一生都不容推卸。

“想起你,總是先想起海,盧越,我們和海,到底有什麽關係?”天池茫然地問。

盧越又是一愣。他們和海,有什麽關係?恨海難填,而他們站在海的兩岸,相望不相親。

他仿佛看到,天池是怎麽樣一步步踏進無邊的恨海,而他,沒有救她,隻是眼睜睜看著她沉沒——不,他根本就是那個推他落海的人!

他站起,黯然說:“別問了,天池,別問,總之,是我對不起你。我們,不要再見麵了。”他背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出去,身形佝僂,而腳步踉蹌,仿佛,真的在背上釘了一座十字架。

“哥!”琛兒急了,多不容易才終於使得兄嫂重聚,怎麽哥哥竟恁地不爭氣,輕易言敗?她追出門去,在走廊裏攔住哥哥,“你就這麽走了?”

“不走,又怎麽樣?”盧越反問,這片刻間,他仿佛蒼老十年,心灰意冷地對琛兒說:“老天爺是公平的,他已經給了我一次機會,把天底下最珍貴的女孩子給了我,而我沒有珍惜過。現在,老天收回他的恩賜,我怎麽可以抱怨?琛兒,我認命了,我放棄了。既然天池已經忘了我,就讓她永遠不要記起吧。我決定,從她的生命中永遠地退出。”

“你放棄了?”琛兒不甘心地叫,“可是你到哪裏再給我找一個這樣好的嫂子呀?”

“我以後都不打算再娶了。”

“爸媽聽到這話會被你氣死。”琛兒氣急敗壞,“你明知道他們希望你能跟紀姐姐複婚。”

“我隻得讓爸媽失望。”盧越歎息,“琛兒,如果你是我,娶過天池這樣一個完美的妻子又把她辜負,逼得她投海,你會再有臉尋回她嗎?你還有勇氣再婚嗎?”

程之方也隨後追出來,聽到這句話,不禁一愣:“你要為天池終身不娶?”

盧越深深地看了老程一眼:“老程,以前你曾警告過我,說我一定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現在你看到,我已經在付出代價了。你好好照顧天池吧,我再不會打擾她了,寧可帶著她給我的回憶過一輩子。”

“病人!你才最應該去看心理醫生!”琛兒恨鐵不成鋼:“你沒有試過,怎麽知道不可以?你進去告訴她,說你仍然愛著她,希望她原諒你,給你機會,你為什麽不說呀?”

程之方也搓著手,不很情願地說:“盧越,有話還是一次說盡的好。我既然請你來見天池,就是有把握:天池可以承受得住。”

“不必了。”盧越長歎一聲,“其實,在今天以前,我和天池已經見過麵了。”

琛兒和程之方俱是一驚:“什麽?什麽時候?在哪裏?”

“在路上偶然碰到的。”盧越欲言又止,既然他已經決定從天池的生命中退出,又何必提起這些日子的約會叫老程不滿,他決定輕描淡寫,“那天,我在路邊遇到她,跟她說我是琛兒的哥哥,邀請她喝咖啡。我們在一起呆過整個中午,可是,我什麽也沒有說。麵對她的時候,我說不出話來。上次是這樣,今天還是這樣。琛兒,我們完了,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盡管我仍然愛她,一直等她醒來,可是,現在她真的醒了,我真地和她麵對麵的時候,我發覺自己無話可說。惟一的感覺就是,我和天池,緣分已盡,我們,完了……”

琛兒哭了,她看著哥哥轉身離去,再沒有阻攔。原來,有的時候兩個人分手,並不是因為不再相愛,而是愛已經沒有出路。她同情天池,更可憐哥哥,畢竟,那是她一母所生,從小親密無間的最親愛的哥哥呀。雖然,在他愧對天池的那些日子裏,她怨過他,恨過他,但是無論如何,血緣關係是斬不斷的,當哥哥傷心,她的心也一樣會痛。可是,她還能做些什麽說些什麽呢?

程之方也尷尬萬分,這裏麵,屬他的身份是最複雜的,他是心理醫生,也是當事人,是盧越的朋友,也是情敵,是天池的愛慕者,也是局外人。不管站在哪一個立場上,都該有所表現,可是同樣地,又有另一層身份讓他不便說話。何況現在也實在不是談話的時候,一則琛兒正處在失望遷怒之際,難保不會曲解他的意思,他可不想再跟天池的好姐妹開戰,落個趁人之危小人得誌的罪名;二則天池的記憶被強行喚醒,總得有一段時間獨處來反思,沉澱,選擇和吸收,他不可以再因為自己而給她一絲一毫的情感壓力了。

他歎一口氣,對琛兒說:“你好好陪陪她,我也走了。”

“你也走?”琛兒有點怕,“你不進去勸勸她嗎?”

“她現在不需要勸,隻需要想。”程之方說,“不管她問你什麽,盡管跟她說實話好了。事已至此,再沒有什麽可隱瞞的,至於能消化多少,就看天池自己的了。”

盧越走了,程之方走了,核桃也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不敢出來。

一時間,屋子裏靜靜的,隻留下天池茫然地看著琛兒,眼裏全是驚疑無助。隔了半晌,方怯怯地問:“你哥哥,好像很傷心,是不是,我以前有什麽地方對不起他?”

這一次,連琛兒也不禁愧疚了,忍不住含著淚拉住天池的手說:“紀姐姐,真的不怪你,都是我哥哥不好。”

天池苦苦思索,記憶的天空裏有星光閃爍,但仍不能雨霽雲開見月明。

“吳舟和你哥哥,我愛的人究竟是誰?”

“是他們兩個。”琛兒看著紀天池,“你自小默默愛著吳舟,愛了十幾年;大學的時候,你常常叫我陪你一起去廠裏等他下班,等一個下午,隻為看他一個背影,你看著他,從來都不敢叫他,我要替你找他,你也不讓;後來吳舟出了車禍,變成植物人,他的未婚妻去了國外,丟下他不理,是你陪在他身邊,每天二十四小時看護,最髒最累的事情也都要替他做,賺的每一分錢都花在他身上,你開公司,建立‘雪霓虹’,工作得那麽拚命刻苦,也是為了他;他終於醒了,然而醒來後第一件事竟是問裴玲瓏在哪裏,他根本不知道在他昏睡的日子裏,你到底為他做了多少,付出了些什麽,他什麽也不記得,仿佛也得了一場失憶。裴玲瓏從英國趕回來,他們就結婚了。你把一切都藏在心裏,不肯流露一點感情,可是在婚禮上,你喝醉了,一個人回到家裏,哭得天昏地暗……”

琛兒的眼淚流下來,也顧不得去擦。天池微微顫栗起來,仿佛在聽另一個人的故事,許多記憶的片斷在腦海中忽明忽暗地撞擊著,琛兒所說的,有些是她記得的,有些是她不記得的,而在這敘述中,深藏著一個可怕的秘密,那秘密越來越接近,呼之欲出。

她抓住琛兒的手,越抓越緊,她已經想起來那一場華麗而殘忍的婚禮,而更加殘忍的,是那婚禮的尾聲,是在吳舟新婚之夜裏,發生在紀天池家中的事情。那些事,令她不敢想起,不願麵對,並不是因為那事情的本身有多麽可怕,而是因為那事情的後果,那件事的後果也許就是導致自己失憶的直接原因了。她忽然覺得驚悚,驚悚到放棄:“琛兒,不要說,不要再說了,後麵的事,我不想知道。”

“不。”琛兒反握住天池的手,“紀姐姐,是麵對的時候了,我知道你可以承受得住,你要堅強,聽我說完。”她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那天晚上,我哥哥去看你,他在你的房子裏找到了你,你對著他哭,對他念詩,對他說你從小到大的故事,毫無隱瞞,他抱著你,安慰你,吻你……”

“不,不要說,不要……”天池的指甲幾乎挖進了琛兒的手裏。

琛兒忍著,仍然一字一句,近乎殘忍地,執著地繼續說下去,“那天,你們彼此擁有,你成了我哥的女人。那天發生的事改變了你的一生,你很認命,說過要從一而終,於是你答應嫁給他。你們在第二天向我父母宣布婚訊,並且立刻籌備婚禮……”

“我,我……”天池說不出話來,盧越曾經擁有她的童貞,而他們卻最終沒有在一起。是她不守婦道,還是他始亂終棄?她的臉色慘白,喃喃自語,“我們,為什麽離婚?我做錯了什麽?”

“你沒有做錯,紀姐姐,你為什麽總是認為自己做錯?”琛兒抱住天池,泣不成聲,“紀姐姐,你是最善良最完美的,你沒有錯,是別人對不起你,辜負你,是我哥哥,我哥哥他不懂得欣賞,不懂得珍惜,不懂得寬容。他狹隘,小氣,又花心。他看到了你寫給吳舟的那些信,他受不了,受不了你曾經那樣深沉熱烈地愛過別的男人,他認為那樣的愛在一個人的一生中隻能有一次,你把那一次已經給了吳舟,就再也不會真正地愛他。即使他可以得到你的人,也無法得到你完整的心,你最初的心。”

那些信?是《點絳唇》吧?記得當初她自己第一次發現那些信時,也曾經驚動於那樣深沉的愛情,甚至想象過會是什麽人才擁有這樣熱烈的愛,她把它當成一本小說來讀,當成少男少女們的傳抄本,當成愛情的至高追求與象征。後來她知道,她想起,她記得,那些信,是她自己寫的,是她寫給吳舟的。那樣的愛情,真的存在過,發生過,而主人公,就是她自己。她曾經多麽震撼啊!

而如果連她自己也不得不為了這樣的愛情而震撼,那麽作為她丈夫的盧越,又如何能夠麵對這份深情表白而不動容動怒?他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了她的嗎?

“不僅僅是這樣。不是他提出的離婚,是你。”琛兒搖頭,無奈地,緩緩地搖著頭,“紀姐姐,你們兩個其實一樣地追求完美。他不能忍受你曾經在精神上更看重別的男人,你也同樣不能忍受他在身體上投靠了別的女人。”

“別的女人?”難道這故事還有第四者?天池幾乎暈了,她的前世,未免過分複雜了。

“我哥哥是個攝影師,他為人很灑脫,但是常常不計後果,他和一個女模特兒發生了肉體關係,並且同居。那個模特兒找你談判,以懷孕做要挾逼你答應退出這場三角戀愛。你們離了婚,但是那個模特兒,並沒有跟我哥哥在一起。她是個國際知名的模特兒,現在仍然當紅,她根本不打算結婚,當然也從來沒有懷過孕,她隻是不肯服輸,要試試看一個男人到底可以為她犧牲多少。我哥哥其實已經看穿這件事,但是他再也沒有臉麵對你,也隻能看著事情搞成一團糟。他是個懦弱的人,沒有能力挽回自己的愛情和幸福,是他害了你,也害了他自己。”

在吳舟的故事裏,裴玲瓏罵自己是狐狸精,是那個破壞別人家庭的第三者;而原來,在自己的故事裏,也曾經有過一個第三者,狐狸精,而她遠比自己高明,因為她成功地拆散了自己的家。

雖然琛兒沒有細說,但是天池已經可以想象,在離婚之前,她與盧越曾經曆過怎樣的爭吵、決裂、與彼此傷害,如果不是痛苦到不能承受,又怎麽會選擇將自己封閉在睡夢中長眠不醒,即使醒來也不複記憶?

一定是痛到了極處,恨到了極處,恨不得在這一刻死去,恨不得從此消失,隻當從沒有來過這世間,從沒有見過這個人。

無論是做原配還是做第三者,自己竟然都是這樣地窩囊而失敗。吳舟,盧越,她曾經愛過他們兩個,又失去了他們兩個!如今,他們兩個都願意守候自己,也許人生至此當無憾,可是為什麽她卻絲毫沒有得意的感覺,而隻有折墮?

“離婚後,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雪霓虹’的工作中,因為過分拚命,也因為競爭壓力大,你漸漸表現出神智恍惚的症狀,就在半年後的一個晚上,你加班回來,大概是想去海邊散散心再回家,卻不知怎麽竟然走進大海裏去,雖然被岸上的人及時發現送進了醫院,可是因為大腦積水,而導致長時間昏迷。據發現你的人說,你的樣子,好像是在散步,完全不像要自殺的樣子,所以才沒有馬上反應過來要救你,耽誤了搶救的第一時間……”

琛兒努力地敘述完整個故事,仿佛也跟隨著天池的命運從生到死又死而複生地走過一遭,累得幾乎虛脫,“這後來的故事你都知道了。總之,紀姐姐,你沒有任何錯,是我哥哥辜負你,對不起你。但是他現在已經後悔了,不,是你一病他就後悔了,不,是剛離婚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琛兒絮絮地說著,天池卻隻是茫然,先還愣愣地流淚,癡癡地出神,繼爾,忽然一笑。

琛兒大驚,以為她精神失常。然而天池卻隻是厭怠地說:“原來如此……不早了,我們睡吧。”

“紀姐姐……”

“我沒什麽。不管怎麽樣,最壞的都已經過去了。很晚了,睡吧,明天你還要上班呢。”

沒想到這個晚上最後的對白,竟是天池來安慰琛兒。

但是琛兒對這句“最壞的都已經過去”深以為然,她一直都記得天池昏睡兩年中自己的狼狽不堪,不管怎麽樣,現在的天池畢竟能說會笑,活色生香了,即使她此刻傷心哭泣,然而眼淚也是一種生命的表現啊。

經過了這一天的大起大落,她已經筋疲力盡,不由點點頭,將被子拉到頸下,很快睡著了。

這也是天池昏迷時她養成的習慣,每天勞累終日,隻惦記晚上那一眠,倒在枕上即可以入夢,視為勞苦生命中惟一享受。疲憊和感慨使她第一次忽略了好友真實的心意,紀天池心裏,寧可自己從不曾醒來過。

“前世”所有的故事終於都在眼前了,雖然不全是自己想起來的,但也沒有什麽所謂了。重要的是,還要不要繼續那故事?又如何繼續?

她曾經深愛吳舟,但是他已經娶了裴玲瓏,天池自問不是玲瓏的對手;她曾經嫁給盧越,卻因為他的多疑和背叛而淪為植物人。

——很難說自己變成植物人,究竟是因為對吳舟的重蹈覆轍還是對盧越的傷心絕望。然而無論如何,這兩個人,如今她已經都不想再麵對了。

夢裏,那個英俊的男人繼續對她大喊大叫,此時天池已經知道那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前夫盧越。夢裏的他全不是日常所見那種憔悴隱忍的模樣,有的,隻是囂張跋扈,目中無人。

“不要跟我再提那些模特兒了。”他揮舞著手臂振振有辭,“愛美是攝影師的天性,諂媚是模特兒的天性,攝影師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捕捉美,正像模特兒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釋放美,台上的模特兒,表情越冷傲的越會放電,這是她們的功課,都成習慣了,發揮在每一分每一秒,尤其是在鏡頭下。如果你是男人,如果你是攝影師,你也一樣會走進這個程序裏去,就像完成成人禮一樣重複著某些過程。是的,是重複,很快你就會膩煩,於是你深刻下來,沉澱下來,成熟起來。那時候才談得上什麽叫坐懷不亂。那些模特兒,重複著一模一樣的美麗與**,那些**,不是靠拒絕就能抵擋得了的,恰恰相反,是靠接受,接受了,熟悉了,習慣了,才變得冷漠,理智才回到我們身體中。才懂得拒絕她的下一個重複。但是你,天池,你是與眾不同,不可重複的,就像我給你的愛,也是第一次,不可重複的。”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仿佛在發表一個愛的演講。天池在夢裏也清楚地感到那份灰冷與萎頓,心在這講演中一寸寸地碎裂開,裂成齏粉。

終於,她問他:“重複?難道孩子也是重複嗎?”

他突然被打斷了,所有的表情和動作都凝住,連同話的尾音,都停擱在半空中下不來了。

天池歎息:“她為你生了一個孩子,這難道不是第一次?難道也是重複?”

沒有人可以對一個新生命淡然,視而不見。天池不能,盧越同樣不能。他們,注定要分開。

雖然琛兒說後來證明那一切隻是假象,是那個女模特兒的一家之言,但是真與假,又有什麽分別?她同盧越,終於是因為這一而再再而三的誤會與疏冷而分手。

她不是裴玲瓏的對手,也不是女模特的對手。作戰的結果,一就是粉身碎骨,二就是長眠不醒。

天池真不願意想起這一切。

她本來已經忘記了他們的。

她寧可從來不曾記起。

那麽,她就還會有一份對這個世界的懵懂的好奇與期待。

她用了兩年的時間才重新醒來,對新世界本來抱著莫大的期許與熱忱的。可是現在,還不曾真正涉足江湖,不曾養精蓄銳卷土重來,不曾弄懂戀愛到底是什麽,隻是三招兩式,已經丟盔棄甲,遍體鱗傷。

天池深深厭倦,隻希望閉上眼睛後,再也不必醒來。無邊的海水再一次漫卷襲來,女人帶著小男孩走在海麵上,不時回頭,不時向她招手。天池喃喃:“媽媽,帶我走。”淚水沁出她的眼角,打濕枕畔。

琛兒在她身邊睡得很熟。

這夜,裴玲瓏和吳舟也有一次非常推心置腹的談話。

這也許是兩夫妻三年來最坦誠的一次談話。

玲瓏告訴吳舟:“我知道你喜歡紀天池,我也知道也許在世人的眼中,她比我更愛你,也更值得你愛。但是我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隻不過不同的人對愛的表達不一樣。我的確沒辦法做到像紀天池那樣,365個日子不離不棄地守在你身邊,事事以你為重;但是我也一樣為你付出,為你守節了。你也知道,東方女孩子在英國是很受歡迎的,在你昏迷的一年裏,不知多少人追求過我,中國的英國的都有,寶馬奔馳法拉利天天在公寓樓下鳴喇叭,誰看了不羨慕?可是我仍然一心一意地等著你,我跟自己說,吳舟一天不死,就一天還有希望,隻要他醒過來,我就飛回他身邊,立刻跟他結婚。我是這麽想的,我也這麽做了。結婚三年來,我有過半點對不起你的地方嗎?”

她說得很對,無半字虛言。然而無論她做過多少事,有一個事實是無法改變的,那就是在吳舟最需要的時候,她並不在他身旁;如果沒有紀天池,也就根本沒有吳舟的今天,那麽對得起對不起的談話本身也就是多餘的了。

吳舟和裴玲瓏都很明白這一點,故而她益發要長篇大論來虛張聲勢,他益發要言簡意賅來一字千鈞。

“但我已經決定了,要跟天池在一起。你有什麽條件,盡管提出來。”

“我的條件就是你還給我為你白白浪擲的青春和感情。”玲瓏煽情地回答,“我不是無理取鬧,也不是要強人所難。但是如果你要我在為難別人與為難自己之間做個選擇的話,那我一定會先保護自己。我承認我自私,然而所有的愛情都是自私的,我不能眼看著我愛的人跟了別人走。而我這樣做,無非是因為我還愛著你;同時我知道,你也一樣還愛著我。如果不是紀天池,我們會是非常登對的恩愛夫妻,你要離開我,不是因為不再愛我,而是因為出現了多一份選擇。既然有選擇,就有餘地,吳舟,我們並沒有走到非離不可的絕境。”

吳舟語塞,的確如裴玲瓏所說,如果他一直不知道紀天池曾為他付出過什麽,那麽他和玲瓏仍然還是一對恩愛夫妻。然而生活中沒有如果,天池的確有為他付出,時間,愛心,金錢,乃至生命。而他不能當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也不能再罔視自己的感情,他已經愛上紀天池,而且他很清楚,這愛將一直伴隨他,到老,到死,到下一世。

“玲瓏,我不能違心地說從沒愛過你,但是我現在真心愛的人,是天池。再在一起,對我們兩個都很痛苦。”

“但是如果讓我看著自己的老公跟別的女人走,我會更痛苦。吳舟,我也明白地告訴你,隻要有一口氣在,我都絕對不會讓自己敗在紀天池手上的。你可以嚐試單方麵申請離婚,也可以帶她私奔,甚至可以殺我滅口……”

“你說到哪裏去了?”吳舟怒喝,“裴玲瓏,別忘了你是一個淑女!”

“說得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不能做君子的好伴侶,何必再做淑女?淑女和潑婦隻有一線隻差,那條線,握在君子的手上!君子連姻緣線都不理,都要扯斷,我還怕做潑婦嗎?”

“玲瓏,你到底想怎麽樣?”

“不是我想怎麽樣,我隻要維持原狀,保護我們這個家,保護我的幸福。但是,如果你想怎麽樣,我絕不會答應。吳舟,我知道你什麽都不在乎,不管我做什麽你都不會放在心上。我不能把你怎麽樣,但我會找紀天池再談一次,或者談幾次。直到,你們都不打算怎麽樣為止。”

吳舟忽覺背脊發冷,“淑女”裴玲瓏一個髒字一句狠話都沒有,但是,他已經聽懂她的弦外之音了。她是絕不會同意離婚的,即使與紀天池拚個魚死網破,她都不會答應網開一麵。

同床三載,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對妻子其實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