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約會

我懷抱著這樣一段隱秘的愛情,宛如蚌抱著她的珠,痛楚而晶瑩。

你看到珠的澤潤光華,卻不了解它的傷痛,那一種幽深的柔軟的磨礪,無時無刻,愈久彌堅。

這日上午,琛兒在印廠簽了打樣回公司,進門時,正好聽見小蘇在對天池頤指氣使:“把這個送到樓下複印一份,順便幫我買罐可樂上來。”

琛兒隻覺血氣上湧,幾乎立即就想衝進門去將小蘇大罵一通,忽然省起這樣必然使得天池為難,急忙一轉身跑上一層樓,藏身在樓梯後麵,看著天池從門裏出來,一路下樓去了。

天池的身影那麽孤獨,柔弱,仿佛一聲蒼涼的歎息,欲語還休。琛兒忽然有想哭的衝動,那是紀姐姐紀天池啊,驕傲、率性、出類拔萃、卓而不凡的紀天池。當年與天池同學,開學典禮上已經為她那種飄逸出塵的風度所折服。大一女生還都隻是小女孩,然而天池的眼中卻有一種難言的滄桑和清冷。是的,滄桑,卻不世故;冷清,卻不冷漠。

她們彼此欣賞,卻因為性格大相徑庭的緣故,並不接近。直到那次神農架旅遊,琛兒貪看風景掉了隊,失足落下山坡。同學們沿原路分頭尋找,是天池先找到她,一邊讓另一個同學去報訊,一邊背起她便走。天池是那麽瘦的一個女生,卻毫不猶豫地背起與自己體重相差無幾的她,那一個背影,有多麽堅定!

後來到了醫院,小鎮上設備不齊,又是天池為她輸的血。天池的血流進了琛兒的身體裏,從此她當她是自己親生的妹妹,把失去弟弟的那份無法投遞的親情與憐愛盡情投放在她身上。從此她們成為血肉相連割頭換頸的好朋友,大學四年裏,好得成了一個人。

即便是這樣,琛兒依然無法進入天池的世界,分享天池的悲傷。但她堅信天池是卓越的,出色的,不可摧毀的。所以當天池邀她進“雪霓虹”時,她痛快地答應了,與她合作、共事、創業,當作人生至樂。

本來可以一生都這樣青春無敵,然而她對好友犯下了一個致命錯誤,就是介紹她與哥哥認識,促成了他們那一段悲劇的婚姻。她冒失地單純地以為自己至愛的兩個人能夠彼此相愛,是一件世間最好的事情。然而她錯了,她害了天池,令她失婚、絕望、自沉、失憶,即使醒來亦不能恢複元氣與神采。

堂堂“雪霓虹”的創始人紀天池,她的名字曾經響徹整個大連製版界,而今,竟淪落為給昔日的下屬端茶倒水!

琛兒幾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下樓,看著“雪霓虹”的金字招牌,竟然不曉得推門。對話聲從門裏隱約地傳出來,是梁祝在責備小蘇:“你怎麽指使紀經理去給你買可樂?太過分了。”

小蘇不在意地說:“那又怎麽樣?她現在廢人一個,除了端茶倒水跑跑腿兒還能幹點什麽?”

琛兒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門進去,渾身發抖,指住小蘇劈麵就是一句:“你現在立刻給我走人!”

小蘇一愣,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還想再辯,梁祝早已將她一把拖到裏間去,低聲教訓:“盧經理在氣頭兒上,你這會兒什麽話也別說。走也好不走也好,補工資也好扣工資也好,都等改天心平氣和了再回頭來談。現在吵起來,說什麽她都是老板你都是打工,占不到好處去。”

這邊何好早已察言觀色地端把椅子來請琛兒坐下,替她倒一杯茶,又將剛彩噴出來的校樣鄭重呈上,若無其事地笑著說:“這是車廠的設計初樣,您看看能不能打動客戶?”

城門失火,難保不會殃及池魚。天下打工的,都是息事寧人為上策,最要不得就是坐山觀虎鬥,惟恐天下不亂。梁祝與何好都是圓滑之人,這種四兩撥千金的功夫玩得地道純熟,當下兵分兩路,裏應外合地,將一場紛爭在三言兩語間遮掩過去。

片時天池回來,屋子裏各就各位,全然看不到方才劍拔弩張的硝煙氣。她把複印件交給何好,又舉著可樂找小蘇,奇怪地問:“小蘇呢?”

“辭職了。”琛兒很平淡地說,仿佛在說一件非常無關緊要的小事。

但正是因為她這過分平靜的口吻,反而讓天池嗅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因而猜測小蘇的突然失蹤並非辭職,而隻能是辭退。那麽,琛兒為什麽會如此倉促地辭退小蘇呢?答案隻有一個,就是為了自己,為了不讓熟知過去的老臣子在自己背後指手劃腳說東道西。這就像以前人家不得寵的姨太太喜歡換丫頭一樣,琛兒請了自己這個精神不健全的半個老板,明知不能壓眾,就隻得靠辭退老員工來維持所謂的尊嚴。

天池覺得深深的悲哀,自己是這樣一個要別人處處遷就的弱者,一個惟恐打碎的瓶子嗎?隻是三言兩語的閑話,已經讓琛兒辭了共事多年的老臣子;天知道後麵還有多少不可逆料的意外,要琛兒犧牲多少既得利益來成全自己?

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程之方的話,她已經離開人群太久,強行要擠回到人群中去,逼得社會來適應自己,這不僅對自己是一個艱巨的考驗,更對別人是一種難堪的負擔。即使琛兒情願擔起這份責任,可是自己忍心讓她錙重前行寸步千鈞嗎?

天池整個下午沒有再說一句話。

到了晚上吃飯,卻突然活潑起來,並且不住聲地喊累,做出一副無賴的口吻對琛兒說:“上了兩天班才知道,朝九晚五還真是需要幾分功夫,我可不是那塊料。明天拜托不要叫醒我,我習慣睡懶覺,再不想起早了。”

“什麽?”琛兒一愣,“你明天不去上班了?”

“再也不去了。明天,後天,大後天,我永遠都不想上班了,呆在家裏多好呀,曬曬太陽看看電視就是一天,哪像上班,八小時對著電腦,紅黃藍黑的我根本弄不懂,真是自討苦吃。”

程之方笑:“這才叫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呢,前些天吵著要工作的是你,現在滿口喊累的也是你。吃到苦頭了吧?”

琛兒卻不以為然,知道天池決不會單單是怕吃苦這麽簡單。雖然現在的天池和以前那個堅強沉穩的形象頗有距離,可是一個人骨子裏的心性是不會變的,天池決不是弱不禁風的嬌小姐,她越來越懷疑程之方的專業水準了,還心理醫生呢,連作秀和真心話都分不清。

然而她也不想勉強天池,康複是一件慢慢來的事,何必操之過急。況且工作吃緊,她也實在顧不得猜測天池細密如針又複雜如網的心思。

過了幾天,一日琛兒偶然發現天池在翻報紙的應聘欄,越發認定了自己的想法:天池並不是不想工作,隻是不想同自己一起工作,不想讓自己為了照顧她而為難。這使琛兒覺得感慨也覺得欣慰,天池,畢竟還是以前的天池,那個善解人意忍辱負重的紀天池。

她沒有再去驚動她替她作主,卻悄悄留意天池選了哪間公司應聘,暗地裏打了電話通知對方手下留情。

這天,天池很興奮地回來,向大家宣布:我找到新工作了,是雜誌社美編助理。

堂堂電腦公司老板去做美工助理,虧她還這麽興奮。琛兒覺得心酸,天池是真的把她那些輝煌往事忘光了。她可還記得當年她是怎樣在千百家設計公司與印刷廠的競爭中脫穎而出以一己之力取得大連服裝節設計代理權的嗎?那時的天池,何等瀟灑出眾,英姿勃勃!

走錯了時光隧道的天池,也許真是走不回來了。

天池的工作,是盧越幫忙介紹的。

自從在葵英路山牆下相遇,他們就開始交往起來。天池心中,隱隱隻覺得對不起程之方,可是又不知道該怎樣同他說,便索性將所有人都瞞住。琛兒、許峰、程之方、甚至核桃,一個也不告訴,找盡了借口溜出門去見盧越,見到了,便稚氣地笑,散步,逛街,看電影,有時什麽也不做,隻是喝一杯咖啡便分手,話也沒有多說幾句。

隻有十七八歲的少年才會那樣盲目地約會。

然而天池和盧越,又分明不是在談戀愛。他們並沒有任何曖昧的舉止或是親昵的話語,他們甚至很少說話,仿佛怕打破了某種約定。不可說,一說就破。茫茫中兩個人分明都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可靠,不久長的,卻不由自主地要見麵,多見一次,再多一次。想把快樂無限期地延長下去,又怕快樂落在了實處,打碎了。

有一次他送她回家,經過廣場時看到許多人在那裏開露天舞會,兩個人並沒有商量,隻是彼此對視一眼,便默契地加入了人群中,他擁著她舞在月光下,旋律中,她埋頭在他的胸前,幾乎可以聽到他的心跳,那麽鏗鏘有力。她忽然記得了——

“我們以前跳過舞?”

“很久以前。”

“那是什麽時候?”她抬起頭,與他隔開一點距離:“為什麽我一點都想不起?”

“那就不要想。”他覺得害怕。怕那一點點距離,轉眼就成天塹。他將她拉回到胸前,擁得更緊,“讓我們從頭開始。”

然而她已經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從頭開始?我們,從前是怎樣的?”

他竟然不敢回答。而她也沒有再追問。他們仍然相擁著,但是距離卻忽然遠了。他覺得無力,他拉不回她,他和她之間,的確有個天塹,不,是恨海,他不是精衛,他填不平它。

隻有真相才會讓她消除隔閡,然而真相會使他們徹底疏離。除了聽天由命,他毫無辦法。

天池說要找工作,盧越立即介紹相熟雜誌社給她,雖然隻是美編助理這樣一個無足輕重的職位,然而天池已經很感激,特地請他吃飯道謝。

席間,盧越終於難得地提到過去:“以前你離開製版公司要開‘雪霓虹’,也是我幫你轉工。”

“是嗎?”天池苦苦回想,“我依稀記得在一家中美合的製版公司做過一段時間業務經理,後來辭職出來,開了‘雪霓虹’,但是具體情形卻不記得了。”

“這個建議還是我給你的呢。當時我幫市政府做一本關於大連形象宣傳的畫冊,我拍的片子,你替我做的設計,連文字都是你寫的。琛兒找人借的掃描儀、電腦、彩噴機,出完彩噴樣交給市領導簽字,就這麽搭通了天地線。後來一想,既然咱們這麽好的技術,何必替人打工,不如自己幹算了。這麽著,才想起要開‘雪霓虹’,轉眼都這麽多年過去了。”

天池閉上眼睛,腦海中疊映著許多片段和定格。白手創業?還真是有一點印象。那時候她單槍匹馬地出來組建公司,聯係客戶、接訂單、設計製作、找印廠出片,統統一腳踢,臨了賺那麽三文五文,客戶簽字時還總是擺出一副恩賜的嘴臉,話裏話外,流露出“你看我有多照顧你,放著那麽多大公司不去,光顧你這個體戶”的意思,迫得她滿口稱謝,滿額滴汗,那幾分辛苦錢賺來是比小保姆核桃更不易的。

然而盧越?怎麽單單不記得這裏麵有盧越什麽事?依稀記得,他好像是個頗有名氣的攝影師,拍過許多優秀的作品,還出過兩本攝影冊,她甚至可以看見他半跪在海灘上拍照的形象——但僅止於這些,記憶的圖像裏再沒有其他,沒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你一定很會遊泳。”天池忽然這樣說。

盧越立刻緊張起來:“啊?”

“我記得的,都是你在海裏的樣子,再往深裏想就覺得亂了。”

盧越整張臉脹紅起來,關於大海,他有太多的快樂與痛苦。多少個清曉黃昏,他伴她在海灘走過,看浪奔浪流,聽海鷗吟唱。然而後來,他們開始爭吵,有一次,在海邊走著走著吵起來,他把她獨自丟在沙灘上,不顧而去。晚上回到家看不見她,急起來,到沙灘上找,她居然還在那裏,維持著原封不動的姿態,仿佛迷了路的小女孩找不到家,抱著膝默默垂淚。

不,他並不希望天池想起以前,想起那些背叛與辜負。他寧可珍惜眼下的片刻溫柔。至少,現在他們在一起。

“想不起來的事,就不要再想,隻當我們剛剛認識。”他說,“再過幾天,就又可以去遊泳了。”

“他們說我是在遊泳的時候淹了水才變成這樣子的,隻怕不會讓我去。”

“他們”是誰?琛兒?許峰?程之方?盧越心中微微泛酸,隻怕程之方占的比重更大吧?這個管頭管腳的心理醫生,恨不得簽一份二十一條讓天池就範。然而他偏偏沒有資格咒罵程之方,不管怎麽說,是他盧越害了天池,而程之方救了天池。

星期天一早,程之方來接天池去劃船,說是新鮮空氣對恢複記憶有幫助。天池頗有些厭倦程之方的自說自話,他一廂情願地替她安排日程,從不預約,好像她天生是呆在那裏等著他來隨傳隨到似的。然而她仍然溫順地換了衣裳隨他出來,走到門外方說:“我今天已經約了人。十點鍾,在水無憂見麵。我們隻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恐怕不夠劃船吧?”

“約了誰?”程之方問,話出口,自己也覺過分,放緩語氣說,“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去?”

天池想一想,勉強點頭:“也好。”

“水無憂”。舊地重遊,天池的心裏又有了那種忽明忽暗的恍惚,這裏,曾經印下她無數影像,記錄著她的愛情與傷痛。如今那些記憶猶如雨後春筍般從思想深處冒出來,參差而脆弱。她看著四壁依稀記得的裝修,看著櫃台後似曾相識的茶館主人,那個叫做無憂的清麗女子,那女子的臉上,分明地寫著死亡與傷痛。

天池輕輕告訴老程:“她以前是個報社記者,曾經有過一個暗戀著她的便衣警察為她而死,從那以後,她便對自己封閉了心扉,辭去記者的工作,開了這家茶館。就因為那個警察在死後留下一本日記,裏麵說今生最大的願望,就是等到他經手的案子水落石出後,可以不再過擔驚受怕的日子,而要與她相守,開一間茶館,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無憂’,而把這家茶館叫做‘水無憂’,就是為了完成那個警察的心願。”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程之方驚訝地問,但立刻就想明白,“是那些記憶?你又想起了不屬於你自己的事?”

“是的。”天池茫然地皺著眉,“當我看到她的時候,就突然記起了這些事。也許就像你說的,我的記憶頻道搜集了許多與我自己經曆類似的故事,那個便衣警察的日記,就好像我自己寫過的《點絳唇》……”

程之方忽然緊張起來:“天池,千萬不要跟別人說這些事。”

“什麽事?”

“你有特殊記憶的事。”

“你怕人家把我抓去做研究?”天池笑,“你是心理專家,如果你來研究我,會怎麽做?剖開我的腦子?用激光掃描?”

“不要笑。我的警告是鄭重的。”程之方緊擰著眉說,“如果你的記憶是可以自己控製的,也許還會對你有些好處,也對別人有好處,比如幫助公安部門破個案什麽的。有了謀殺案子,隻要你到旁邊站一站,就可以和靈魂接觸,讓死者說出真凶來……可是你的記憶根本是支離破碎而虛無縹緲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突然發生,又不知道究竟可以接收哪些記憶。這樣子,對你隻有壞處沒有好處。”。

“真是百無一是。”天池苦笑,“要麽就什麽都想不起來,要麽就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弄不清哪些和我有關,哪些和我無關……”

“天池,有件事我也許應該告訴你。”程之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地說,“吳舟已經從英國回來了。如果你願意,隨時可以與他見麵。”

既然天池已經想起來了,那麽與其讓她在不屬於自己的回憶中徘徊,不如讓她順著自己的故事成長。好在天池如今已經日漸康複,應該不會再受刺激。

“吳舟哥哥回來了?”天池大喜,既而卻遲疑起來,“我見到他,應該說些什麽呢?”

“你們是青梅竹馬的好朋友,還怕沒話可說嗎?”程之方不無酸澀地說,“就是憶當年也好呀,至少可以幫你恢複記憶。”

早一點還原完整的紀天池,總好過看著她一天天精神分裂。

這時候有個年輕女子走近來:“紀經理,你好。”又偏一偏臉,“程醫生好。”

程之方沒想到天池約會的是一個女孩子,他認得她是盧琛兒的手下,“雪霓虹”的小蘇,忙含笑站起,拉椅子請她坐下,又招服務員來點單。

反而是天池還在為了“吳舟哥哥回來了”的消息患得患失,神情有些遲滯,反應隻是平淡:“你來了?”

小蘇有點摸不著底兒,不知道這個昔日的經理召自己前來究竟所為何事,更不知道她的約見是出於她自己的意思還是奉琛兒的使命,是要跟自己清算前賬還是結算工資。離開“雪霓虹”非她所願,畢竟自己從出道起就跟著天池在幹,和“雪霓虹”一起成長,直到今天。那日琛兒一怒之下炒自己魷魚,她的心裏有一千一萬個不滿,更有無數的話想回罵:“你炒我?你進雪霓虹的日子還沒我長呢?人家說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你自個兒還泥菩薩過河,頂著磨盤轉不動呢,倒想著拆橋殺驢了……”

然而她沒有說出口,不是怕琛兒,而是想著梁祝說的那句話:盧經理正在氣頭上,走也好留也好,改日再說。小蘇是不想走的,惟有忍下當前這口氣,才會給彼此留一點回寰的餘地。等到盧琛兒心平氣和了,也許可以指望梁祝幫自己說幾句好話,讓雙方下了台,讓她重歸“雪霓虹”。

小蘇這幾天歇在家裏,並沒有急著再找工作,就是在等梁祝的消息。可是一等二等,卻等來了紀天池的電話。這讓她驚疑不定,想不清是吉是凶。此刻見了天池一臉冷淡,更加心涼半截,以為這前老板是向自己尋仇出氣來了,再不想著回雪霓虹的事兒,而隻惦記如何多討一筆遣散費是正經了。

然而天池定一定神,說出口的第一句話卻偏偏是:“小蘇,你回來吧,好嗎?”

小蘇願望成真,反而不敢相信,隻怕自己聽錯,小心翼翼地問:“紀經理,你什麽意思啊?”

“我已經不是紀經理了。”天池淡淡地笑,“我已經完全忘了怎麽製版,現在‘雪霓虹’完全是琛兒和許峰的了,你和梁祝是‘雪霓虹’的原老,也是琛兒的左膀右臂。她有脾氣,不跟你們發,又跟誰發呢?說起來畢竟是因為我,才讓你和她都受了委屈。你也知道,‘雪霓虹’剛接了一筆大生意,是大理和麗江的民歌宣傳冊,琛兒這幾天就要出差,公司正缺人手,她怎麽會真心舍得讓你走?你不要記恨她,回‘雪霓虹’來好好幫她吧,好嗎?”

小蘇的眼淚“嘩”地就下來了,聲音哽咽起來:“紀經理,你說的哪裏話呀,是我對不起你……”

程之方看著天池和小蘇,感慨萬端。他怎麽也沒想到,天池要見的人是小蘇,要談的又是這樣一件事,她是在替琛兒和小蘇兩個人籌劃,而這件事,又必須由她來籌劃。琛兒是為了她才辭退小蘇的,即使後悔自己做得莽撞,也絕不肯收回成命;而小蘇被炒,也沒理由主動找琛兒認錯,況且認錯了也不一定有效;惟有天池出麵兩邊調和,雙方才不得不都賣她麵子,也巴不得借她的橋兒過河。天池,依然是那個善解人意聰明絕頂的天池,即使她想不起如何電分製版,即使她的記憶不曾完全恢複,但是這都無損於她的善良和高貴,更無損於她的可愛與可敬。

她的神情迷茫如稚兒,時時有靈魂出竅般的凝滯與木訥,琛兒見了會痛惜她不如從前精明,然而看在程之方眼中,卻隻會覺得莫名吸引,我見猶憐,忍不住想要握著她的手為她遮風擋雨。

然而她的氣質中偏偏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尊貴與驕矜,令人欲近不敢,欲罷不能,宛如《羅馬假日》中那個吃了安眠藥後滿街夢遊的夢幻公主。紀天池,就是有那樣一種神秘的吸引。

程之方再一次對自己說,他沒有愛錯天池,無論這世界如何變化,有一件事永不會變,就是他對天池的愛情。隻要是她喜歡的,他都願意為她做。她想見吳舟,他就替她安排約吳舟。真正愛一個就是肯為了她而忘記自己,隻要天池開心,哪怕自己傷心,又有什麽所謂呢?

當天池在“水無憂”裏為了琛兒搭橋補路的時候,琛兒自己卻正坐在紀家發呆,一顆心仿佛走在獨木橋中間,進退兩猶疑。

天池既然是和老程一起出去,大概會回來得很晚。琛兒便給許峰打了電話,說好讓他直接去盧家,中午在娘家集合,跟爸媽一起吃頓飯。自己忙裏偷閑,泡了個牛奶浴,又把冬天衣裳統統收起,夏天衣裳取出來一一掛上,沒事找事地,指揮著核桃把所有家俱擺設全部重新布置一遍。自己也不知怎的,隻是不願意閑下來,仿佛怕約束不了心猿意馬。

一時忙碌完了,核桃出去買菜,留琛兒獨自在家中看錄影帶,《東邪西毒》、《阿飛正傳》、《花樣年華》……拿起一盤又放下一盤,大多隻看個開頭就換掉,渾不知所謂。

世上有一種鳥,一生隻落地一次,就是死的時候;有一種人,會把秘密藏在樹洞裏,再層層密封;還有一種酒,喝下去後會醉生夢死,忘記一切……

真是自欺欺人。琛兒想關掉電視,卻心不在焉地隻關掉了聲音。滿室鏗鏘忽然變得寂靜,倒讓她悲從中來,隻覺無限的空虛。

窗簾拉合著,滿室漆黑裏隻有電視熒屏上的一點是亮的,亮得妖豔,詭異,色彩斑斕而沒有聲息。分明可以感覺得到空氣裏鑼鼓的震動,可是耳畔聽不到半分聲響。電視裏另有一個舞台,台上是妝扮了的兩個古代男女,女人的臉藏在一個鳥籠子後麵,陰晴不定,自言自語,兩隻手在麵前比了又比,揮了又揮,縱使鑼鼓喑啞,女子的眼神和手勢已經說盡千言萬語。

琛兒亦有千言萬語,不知向誰訴。無可如何,竟拿起電話隨手撥至公司,撥到一半,卻又停住。

今天是星期天,公司應該沒有人,不過昨天何好說過手頭的工作沒完,或許是要加班的吧。隻是,如果他在又怎樣呢?果然電話接通,自己要說什麽?琛兒完全沒有主意,隻是想看看何好是不是在公司,隨便說幾句話,或者,套一句電視劇裏最老套的對白——聽聽他的聲音。

聽聽他的聲音?為什麽?

琛兒握住自己的臉,隻覺臉熱心跳,坐立不寧。難道自己真的春心萌動,有紅杏出牆之意不成?卻又好像不是這樣。或許隻是不甘心,不甘心婚姻生活的寂如死水吧?

心裏思索著,電話鍵早又按了重撥。何好的聲音從那端傳過來:“你好。哪位?”

琛兒猶豫,正想著隨便說幾句什麽,對方卻忽然問:“你是盧琛兒?”琛兒一驚,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啪”地掛斷。卻又後悔,自己是公司老板,打電話回自己的公司還不是應該的嗎?就說自己想看看有誰在加班,關心一下工作進度不就得了,理直氣壯的事兒,何必弄得跟做賊似的?

不待想停當,電話鈴卻突然響起來,琛兒隨手拿起,竟是何好,問:“盧小姐,剛才是你打電話?”

琛兒一愣,本能地想問“你怎麽知道是我”,卻忽然反應過來,公司的電話辦有來電顯示,越顯得自己剛才掛斷電話的舉動分明是做賊心虛。隻好強撐著說:“是我,剛打通,不知怎麽斷了,大概信號不好。我正想再打過去呢。”

何好笑了一聲,卻沒說什麽。琛兒隻得硬著頭皮問:“我想問一下,你加班的進程怎麽樣了?”

“就快收尾了。不過彩噴機出了點問題,卡紙了,我修好就走。”

“早點回吧,天黑得早。”琛兒三言兩語已然辭窮,分明沒話找話。

然而何好卻有話要說:“小蘇的事,你做的沒錯,我支持你。”

哦?!琛兒反而愣住,半晌說不出話來。絕的是何好在那邊也不說話。兩個人各自握著電話無語,仿佛在傾聽彼此的心跳。

忽聽“哢”地一響,是核桃買菜回來了。琛兒想也不想,“啪”地掛斷電話,猶如做賊。

核桃已經走進來,看到琛兒,詫異地問:“盧小姐怎麽一個人坐在暗地裏,也不開燈?”不等琛兒回答,又充滿期待地問,“許大哥過來吃飯嗎?”

“不來了,我也正想走呢,覺得累,休息一會兒。”琛兒支支吾吾:“你忙吧,我這就回了。”披上大衣出門,腳步猶自虛虛浮浮的,像在坐船,又像是喝多了酒,整個人動**不安,有言說不清的傷感與喜悅交集,匯成兩行清淚無聲地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