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次心動

當一個人真心喜歡你,當你放自己的手在他的手中,他會溫柔地握住,真誠地留戀。

當你抽出手時,心底的渴望會叫他本能地握緊,有一種依依不舍從他手心的溫度裏表現出來,使他不願鬆開。

重回“雪霓虹”,天池簡直有種天上人間的震**。

仍然是那個地方,仍然是那些人那些事,仍然是一套片子分紅黃藍黑四張,但是電腦換了,軟件換了,不過兩年而已,可是她坐到鍵盤前,發現自己的一雙手是僵硬的,她竟然忘了最基本的五筆打字和電分掃描。

琛兒安慰:“沒關係,很快就會熟悉的,電腦這東西,就跟遊泳和騎自行車一樣,隻要學會了就不會忘記的。”

許峰也說:“就是,當初你還是琛兒他們的師父呢,梁祝和小蘇也都是你一手培養起來的,還記得嗎?”

但是天池自己殊不樂觀,她很清楚自己這兩年裏丟掉的,不僅僅是基本的電腦操作和製版常識,更重要的,還有對市場的了解和掌握。兩年了,重來“雪霓虹”不僅沒有溝通兩年前和兩年後的自己,反而將她與現實的距離拉得更大了。

天池站在電分展板前,呆若木雞。

梁祝和小蘇也都沉默地看著自己從前的老板,又好奇又感慨,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態度歡迎她歸來。這本來就是她的公司,現在她又重新來做他們的老板了,可是,她還是從前那個精明能幹的紀天池嗎?

態度最自然的反而是新來的美工何好,他很帥氣地向這個“死而複生”的傳奇上司伸出手來:“我來自我介紹,何好,何年何月的何,好上加好的好,懷疑是我爸媽吵架和好有的我,所以取了這麽個特別而又有紀念意義的名字。久仰紀小姐大名,初次見麵,請多關照。”

何好的貧嘴惹得大家一陣笑,將那陣微妙的尷尬遮掩了過去。許峰接了一個電話,提醒琛兒:“今天要去開發區,沒什麽事兒咱們現在就走吧。”

琛兒點點頭,開始分配一天的工作:“梁祝,服裝廠樣本的事你盯一下,今天再去廠裏跑跑,最好能越過宣傳科直接和他們廠長接觸;小蘇,雜誌的活兒完了吧?打電話請他們主編來看校樣吧,別忘了讓他們簽字,爭取今天出片;何好,車廠的廣告設計圖出來了沒?這是新客戶,能不能長期合作可就看你的了;大家有什麽問題沒有?我要出去一下,有什麽事兒你們跟紀姐姐商量吧。”

天池看著這一切,覺得又新奇又熟悉。她看著琛兒,仿佛看到以前的自己。曾幾何時,她就站在琛兒這個位置,說著差不多的對白,可是現在,她怎麽好像聽不懂琛兒在說什麽呢?

梁祝小蘇都開始忙著準備今天的業務資料,天池無聊地坐在何好旁邊看他操作,隨口問:“公司的生意好嗎?琛兒每天都這麽忙?”

何好笑,他用一種近乎誇張的熱情讚美著:“再忙盧小姐也擺得平。要說盧小姐,可真是個完美女人,又聰明又漂亮,又能幹又善良,又華麗又蒼涼,人家說有些女人是五百年才出一個的,盧小姐就是了吧。”說著,他看天池一眼,不好意思地笑,“紀小姐也是。”

天池自嘲:“死而複活的植物人是嗎?那可真是五百年都遇不到一個的。”

“誰說的?多得很。”何好一本正經地說,看到梁祝小蘇的眼光都被吸引過來了,才煞有介事地解釋,“電視裏嘛,每二十集電視劇裏至少總有一個醒過來的植物人。”

大家暴笑起來。天池也笑著,可是笑得牽強。她看看何好麵前的設計簡圖,因為廣告語用金屬字標出,因自言自語:“Y100M50C30K10。”她說的是假金色的原色組合值。居然可以如此清晰地記得假金色,讓她有點鼓舞。然而何好隨口說:“現在已經不用這麽麻煩了,金屬字隻要一個命令就可以完成。”

天池一愣,嗒然若失。曾經苦苦記憶的知識,如今已經微不足道。“隻要一個命令就可以完成。”而她,不了解新的命令是什麽。多麽希望自己的腦子裏也有一道命令可以執行,輕輕一按,便追上這兩年的滄海桑田。

出人意料地,天池本能地站起來做了一件令人吃驚的事——她替每個人倒了一杯水放在麵前。

何好無所謂地說了句“謝謝”,小蘇卻顯得尷尬:“怎麽好叫經理親自倒水?”

天池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曾經是他們的經理。經理?多麽無能而無助的經理!她苦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渺小,渺小得如同微芥;又似乎這樣蠢大,蠢大得令人討厭。在這個忙碌的空間裏,她的悠閑顯得如此刺目,而近乎可恥。她占據了太多的空間,占據了不屬於自己的空間,她的存在,純粹是一種多餘。她已經在兩年前離開了,今天又何必回來?

天池站起身,一言不發地走出去。

陽光很好,暮春,早開的花落了一地,樹上的葉子已經由嫩綠轉為翠暗,行人匆匆,都很忙碌的樣子。偶爾有散步的老人或是嬉戲的孩子,看向天池的眼神多少有些奇怪,好像在問:這個年輕的小姐怎麽這麽閑?大白天地出來散步?

多餘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天池感到不可承受的自卑與無助。從前睡著了一概不知倒也罷了,如今已經清醒白醒,卻還是這般地無用,豈不愧疚?

不知不覺,她發現自己走在一堵山牆下。很長很長的街牆啊,是巨塊的山石壘在一起,用水泥彌縫築成,綠色的爬藤植物鋪滿了牆麵,她抬起頭辨認站牌,是“葵英路”。好像有點印象,以前和琛兒跑業務時曾經從這裏經過的,她還恍惚記得,琛兒曾取笑說:“這一帶路名最怪,葵英路,青雲街,桃源街,小龍街,全部超凡脫俗,不知道住在這一帶是否比較容易修煉成仙?”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個世紀?

當時她指著這麵牆對琛兒說:“看到它,就想起張愛玲《傾城之戀》裏的那道牆,總覺得,每一堵牆下都會有一個很古老的故事,倒不知道,這牆的後麵,是什麽?”

琛兒卻說:“以色列有一座哭牆,可以淚洗所有的冤屈與怨恨,如果有一天我們難過了,或者也可以向它哭泣。”

那麽如今,她俯向的這座牆,是能夠清洗塵世滄桑,還是可以成就傾城之戀?

她將雙手按住冰冷的石牆,仿佛在傾聽牆那端的聲音。

石牆裏,鎖住了多少迷茫的靈魂?他們在哭泣,在呻吟,在求助,在啼歌,而天池在牆的這一端,因為逃脫而困惑,得到自由卻孤獨。

“天池。”她對著石牆輕輕喊。總有一種感覺,仿佛有另一個自己被鎖在這石牆裏麵,逃出來的,隻是紀天池的半個靈魂。“天池,你好嗎?要不要出來?”

眼前仿佛有金沙飛揚,霰雪飄舞,然後她便約略看到了,那些前塵碎片,仿佛剪接不當的老電影,片段的,殘缺的,不連貫的,還有許多劃傷和跳格,那裏有她親生的爸爸、媽媽、繼母、養父,還有弟弟……弟弟!她曾經有過一個弟弟的!

曾經她有一個完整的家,父親、母親和弟弟,她是那麽喜愛自己的弟弟,那個有大眼睛小嘴巴的小小男子漢,總是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軟軟地喊她“姐,姐”。“姐姐”兩個字分開喊,喊得清清楚楚,擲地有聲似。每當她聽到弟弟這樣喊他,心裏便也軟軟地,無論他央求什麽她都會答應他。他們姐弟的感情是這樣的好,然而他們姐弟的情份是這樣的淺,她六歲,弟弟四歲時,父母離婚了,父親帶走了她,而弟弟留給了母親,她在那些沙屑雪片裏清楚地看見弟弟壓扁在玻璃窗後麵的小臉,他張望著自己,眼裏是流不盡的淚,小手一下下地拍著窗戶,大張了小嘴,口型分明是在喊著“姐,姐”……

是父親提出的離婚。他娶了另一個女人,叫她喊那女人“媽媽”,她不肯,父親就打她,下手很重。她忍著,一聲不吭,也不肯流眼淚,她以她的沉默和隱忍來祈禱,炙熱地祈禱——早日長大,早日獨立,與母親和弟弟團圓!然而這夢破碎得這樣早,僅僅兩個月後,弟弟因為患傷寒而致命,母親傷心不過,竟然抱著弟弟的屍體投了河,誓與兒子同歸!

天池哭昏了過去,從此便不大懂得流淚,也愈發沉默。繼母嫌她,說她“克”,也是為了貪圖財產,便將她過繼給自己富有而單身的老叔父做養女,也不管是不是因此錯了輩分,與她由母女變成表姐妹。

也許真的是她“克”吧,十三歲那年,養父又死了。天池從此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吳家提出要收養她,但是天池拒絕了,她說:我要自己領養我自己。

她再也不要自己的命運被人一再轉手!她希望可以自己掌控自己!

然而,她愛上吳舟。這樣深這樣癡這樣忘我地愛一個人,便注定了要將命運交到他手中,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沉浮起落——她仍然沒能掌握她自己。

天池的眼淚流下來,不及落地便被風吹幹了。在風中,她看不到後來,看不清完整的自己。記憶仍然破碎,殘缺不全。前世的紀天池躲在牆的那一端,終是不肯完整地走出來。

半個紀天池在世上,還不如整個紀天池在夢裏,她與這世界,是這樣地隔膜而遙遠啊,中間隔著的,可遠遠不止是一堵石牆。

她伏在那牆上哭泣,輕輕地一聲聲地呼喚著前世的自己:天池,天池,你在牆的那一端嗎?為什麽不肯答我?

“天池。”

天池驀地一驚,她真的聽到了回應。

哦不,隻是有人在喊她。

天池回轉身來,卻隻有更加吃驚,麵前站著的,竟是那個在自己樓下立成一座雕塑的陌生人。

“我是盧越。”盧越這樣自我介紹,“琛兒的哥哥。”

“盧越?”天池遲疑地重複,羞澀地笑,“你好。”

盧越的心劇烈地疼痛起來。這是天池麽?這個羞怯的,柔弱的,無助的女子,是當年精明能幹的天池麽?他曾經一直抱怨天池的又冷又硬,然而現在他才明白,當天池不再是天池,將是怎樣的悲劇!

他望著她,幾乎望眼欲穿。整整兩年,他站在她的樓下,望著咫尺天涯的那扇窗,今天,他終於越窗而入,與她麵對麵了。

“可以,請你喝杯茶嗎?”盧越請求,接著又重複一遍,“我是琛兒的哥哥。”

真無奈,琛兒的哥哥,這層身份是他唯一的砝碼與保護色,以此證明他的無害。然而心深處,他多麽希望可以說一句,“我是你的丈夫。”他敢嗎?

“盧越,你每天在那裏等什麽?是等我嗎?”

“天池,你為什麽回來?是為了我嗎?”

有些問題不必回答,有些故事沒有結局。咖啡屋裏,紀天池和盧越對桌而坐,四目交投,在他們沉默的眼神裏,已經交談了太多的過去。

然而事實上,一杯茶已經見底,他們卻還沒有開始交談。在天池是不懂得交際,在盧越卻是擔心,怕說多錯多。他不知道天池對他到底記得多少,更不知道他的言談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瞬時間程之方那張古板嚴肅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仿佛怒視。他在意念裏對他喊:“老程,滾開。我跟我老婆說話,你管得著嗎?”然而事實上,他坐在天池對麵,卻竟然有種**的心虛,畏手畏腳。

終究還是天池先開口:“盧越,我有種感覺,好像已經認識你很久了。在此之前,我們見過麵嗎?我是說,以前,你對我而言,僅僅是琛兒的哥哥?”

盧越的心一陣揪緊,她要想起來了,她就要想起來了!他忽然覺得很緊張,在這一刻,他發現自己並不希望天池記起過去,他寧可她永遠不要想起,而從此成為一個新人,讓他和她重新開始,今天就是他們的新開始,他們從今天認識,然後,他將約會她,追求她,與她相愛,直至永遠。

盧越微笑,笑得苦澀而傷感,如果能夠得到天池再次的愛情,他願意不再做盧越,而變成另一個人。事實上,他痛恨以前的盧越,那個辜負天池誤會天池錯過天池的盧越。如今的盧越,願意付出一切去爭取天池的愛,不計代價,不問犧牲。

“我和你,以前就是認識的。”盧越開口了,艱難地,小心翼翼地,卻也是十分真誠的,“你是我妹妹的朋友,但是我對你,卻不僅僅是同學的哥哥。我從第一次見到你時,就已經很喜歡你了。我一直都希望能夠和你做朋友,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我等你醒來,等了兩年。天池,我希望你能答應我,做你的朋友,好嗎?”

他看著天池,是那麽緊張,虔誠,他等待她的回答,仿佛在守候自己的命。他是真誠的,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實的,他這一半的真實。

天池的心裏一陣清醒一陣迷茫,而在這清醒與迷茫之間,是深深的感動。這是她沉睡兩年醒來後,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男人。那天,他站在她家的樓下,燈柱一樣筆直地佇立,身影修長、蕭索,已經是春天了,可是他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秋風的意味。她從樓上的窗戶裏看見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前世,心上有撞擊般的疼痛和牽動,卻隻是陌生。她一直有想過要主動去招呼他的,現在他終於麵對麵地坐在她麵前了,不再是樓上樓下那麽遙遠,不再是前世今生那麽恍惚,他真實地、親切地坐在她的對麵,請求她答應做他的朋友。如此清晰。

她重重地點頭:“當然。我渴望朋友。除了琛兒和程之方,我幾乎沒有一個認識的人。盧越,希望我配得上做你的朋友。”

“天池……”盧越幾乎要跪下來對她頂禮膜拜了。她知道這句承諾對自己的重要性嗎?她簡直是在宣布他的赦免令。因為她的寬容,他將從此獲得新生。

“天池,我們是朋友了。”他伸出手,與她重重相握。

就在那相握的瞬間,天池忽然有種觸電般的感覺,仿佛有一根針在刹那刺進她的心裏,使她整個人被施了定身法,不能動彈。在那一刻,她斷定了:她與盧越,不隻是認識那麽簡單。

天池再一次迷失了。

回到公司的時候,琛兒已經回來了,正在看雜誌,見到天池,很關心地問:“去哪裏了?”

“隨便走走。”天池有些心虛地回答,接著反問,“小峰呢?”

“接到印刷廠的電話,去看打樣了。”琛兒放下雜誌,拍拍手,“這個心理測試挺好玩的,我們也來試試。”

大家正覺得無聊,都巴不得一聲,立即圍過來說:“什麽遊戲?怎麽試?”

琛兒便看著天池說:“紀姐姐,你先來,伸出你的手。”

天池依言伸出手來。琛兒便將自己的手放在她手中,命天池握住,然後笑著,隨便說了幾句閑話,將手抽出。接著轉向何好,仍然是叫他伸出手來,握了自己的手,仍然是說了兩句閑話又抽出來。何好隻笑嘻嘻地握著不放,琛兒用力抽出來,轉向梁祝和小蘇。如此和每個人握了一回手,便點點頭神秘莫測地說:“我已經知道了。”

大家都不解,追著問答案:“到底是什麽測試?把答案說出來嘛。”獨何好要求:“再試一次好不好?”

琛兒隻是笑著搖頭,但禁不住大家不住央求,便又說:“測試結果就是:這個屋子裏,有兩個人是真心待我好。”

大家更加不解:“兩個人?哪兩個?”

琛兒說:“一個自然是紀姐姐。”

小蘇便問:“那另一個呢?是不是我?”

琛兒笑而不答。小蘇不幹了,說:“至少要說出來到底測試內容是什麽嘛?”

何好早拿了雜誌在手上,看了,愣愣地出神。小蘇搶過來,說:“念給大家聽聽嘛。”一邊自己已經念出來:“如果那個人真正喜歡你,當你把你的手放到他的手上,他會溫柔地握住,而在你抽出時,他會本能地挽留,有一種留戀從心底流露出來,使他依依不舍。”念完了,又追著琛兒問那另一個人是誰。

琛兒仍是不答。何好卻盯著她的眼睛說:“我已經知道答案了。”

天池呆呆地出神,她想起剛才在咖啡館裏與盧越的見麵,以及那不同尋常的一握——“是不是真正愛著一個人,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就會知道了。”——當自己握住盧越的手時,那麽熟悉,那麽親切,熟悉得回腸**氣,親切得溫暖纏綿。難道,那就是愛?

她和盧越,不隻是認識那麽簡單。然而,為什麽,周圍的每一個人,都好像在刻意隱瞞。他們到底隱瞞了一些什麽?如果自己問琛兒,她會說嗎?

晚上,琛兒和天池兩個睡在**,天池便問:“那另一個握著你手的人,是不是何好?”

琛兒心事重重地點點頭,說:“隻是遊戲吧。”

“如果真的隻是遊戲,你就不會這樣緊張了。神不守舍的,分明是相信答案。何好喜歡你,是不是?”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天池輕輕笑,斷然答:“是。”

“是?”

“他對我評價過你,說你又華麗又蒼涼。如果不是深愛一個女人,絕不會想到這麽絕的比喻。華麗,蒼涼,真虧他想得出來,這麽矛盾得莫名其妙,可是又真貼切。”

琛兒也唏噓,華麗,蒼涼,何好竟用這麽兩個詞來形容她。何好是懂得她的,體諒她的,理解她的。

天池進一步點醒她:“那何好技術精湛,創意一流,顯見是這一行的佼佼者,不論應聘入哪一家大公司,都可獨擋一麵。怎麽會安心在‘雪霓虹’耽擱太久?”

“何必長人家誌氣,滅自己威風?”琛兒辯解,“也許他覺得在‘雪霓虹’更有發揮空間,寧為雞頭,勿為牛後。”說完自己也不信,在“雪霓虹”做一名小小設計員,又稱得上是什麽“雞頭”了?

她盯著天花板,茫然地問:“紀姐姐,我該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天池反問,“你覺得這問題嚴重嗎?”

“你覺得無所謂?”

“本來就是無所謂。你已經結婚了。何好是你的屬下,小男生,和你根本不會有什麽將來。他喜歡你是他的事,也是非常正常的事。隻要你自己坦然,他很快就會擺正心態的。但是現在是你自己太在乎這件事,所以,問題不在何好,而在你自己。”

“你的意思是說,我喜歡他?”

天池笑了:“你喜不喜歡他,你自己不知道嗎?倒問著我。”

“就是不知道才問你呀。”琛兒無辜地說,移一移身體,更加貼近天池。仿佛又回到大學時代,兩個小女生情竇初開,晚上擠在一張鋪上談心事。“並不是真想發生些什麽故事,可是,隻有在感覺到有別的男人愛上我的時候,我才會重新想起自己是個女人,而且是個還算年輕有魅力的女人。”

女人,而不是女生。黃粱已熟,紅顏已老,她們已經有了婚姻,有了經曆,有了滄桑。縱然華麗,畢竟蒼涼。

琛兒微喟,耳語般輕輕地說:“中午玩遊戲的時候,他握著我的手不放,我發現自己是會心動的。當他要求再試一次的時候,我又心動了一次。後來他說他知道答案了,我又心跳了。”

“三次心跳,嗯?”天池取笑,“說得好像一篇小說的題目。”

“窮心未盡,色心又起。”琛兒自嘲,接著歎息一聲,“可是我真的好想談戀愛。”

“我也想。”不料天池竟這樣接口。

琛兒大大驚訝:“你想戀愛?那還不容易?程之方現成擺在那兒。”

“不是程之方。”天池搖頭,“我想象中的戀愛不是那樣的。而是,像發高燒一般,不是這麽平靜。”

“也是,”琛兒笑,“程之方是一顆退燒藥。再高的溫度到他那兒也平靜如水。不過,也許這樣的人才會是完美丈夫。這世上的幸福婚姻有兩種:一就是遇上一個你真心想對他好的人,而他願意接受;一就是遇上一個鐵了心要對你好的人,而你也願意承當。可惜的是,這兩者永遠都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琛兒,你好像成熟了很多。”

琛兒苦笑:“幫幫忙,我已經二十六了,還不該成熟點嗎?”

天池驚訝:“你二十六了?那我多少歲?”

“你?你隻有十八歲,是剛剛**夢醒來的花季少女。”琛兒望向天池的眼光幾乎是慈愛的。

這回輪到天池啼笑皆非,握著臉說:“我的確沒有理由再天真了,是不是到了這個年齡,總該結一兩次婚?”

琛兒看著她,憐惜地想,可憐的天池,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結過婚嫁過人而又離了婚呢。將來這一切終將大白,到那時又該如何呢?

停一下,天池又試探地問:“琛兒,我以前戀愛過嗎?不算吳舟,那隻是暗戀。我有沒有真真正正同人談過戀愛,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那種?”

琛兒遲疑起來。她幾乎要脫口對她講起哥哥的事情,但是話到嘴邊到底又忍住了,怎麽對天池說清楚呢?她與哥哥戀愛,結婚,又閃電離婚。如果天池問她為什麽,她怎麽回答呢?

好在天池並沒有往下追問,她放棄地歎息一聲,手枕在腦後望著天花板幽幽念起一句詩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琛兒忍不住撲哧一笑:“還不思量自難忘呢。你呀,是苦思量,記不清。”

天池也笑。她有些失望,但是終究也沒有勇氣開口說出盧越的名字。“盧越”這兩個字於她就仿佛一隻裝飾精美的定時炸彈,她很想靠近去欣賞,又害怕為此受傷。她渴望琛兒可以主動對她說些什麽,卻不敢由自己發問,隻得自動轉了話題:“那你還愛不愛許峰呢?”

“許峰?我們已經是老夫老妻了。”琛兒無奈,“我不是不愛他,隻是在麵對他的時候,我失去了愛的能力。”

天池一愣,反複咀嚼著這句話:不是不愛,隻是麵對他時失去了愛的能力。這句話聽上去不通,細想,卻像是從自己心窩裏掏出來的,有著千鈞重量。自己對程之方,可不也正是這樣的情感麽?不是不愛他,也說不上他哪裏不好,老程這個人,穩重正直,對自己又一心一意,不以身相許簡直說不過去。可是自己和他在一起,卻總是沒有感覺,或者說,不懂得心動,仿佛失去了愛的能力,變得麻木而彷徨。

琛兒歎了一聲又一聲,絮絮地說著些瑣碎卻真切的生活往事:“……有一天是他生日,恰好我身體不舒服,歇在家裏沒有去上班。他也在家陪我,他的朋友打電話給他,要替他慶生。他興衝衝地穿了西裝要走,我有些悶,就說了句‘丟下生病的老婆,倒尋歡作樂去?’他便說不去了,氣衝衝地坐下來窩在沙發裏看電視。我就說你要是想去就去吧,我在家也沒什麽事,不用你陪的。他隻說不去了,可是臉上陰沉沉的,整個下午都窩在那裏動也不動,也不說話,隻是長籲短歎。我心裏可真是堵得慌,至於嘛,一頓生日宴而已,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倒像是遇到了什麽天大的難事兒解不開似的。我就勸他還是去算了,別在這裏不高興。他說他沒有不高興,又說不管他怎麽做總之討不了我歡心。我忍著氣說你不用討我歡心,你自己高興就行了,想去就出去玩吧。他還是說不去,可還是歎氣,苦著臉說怎麽辦呢,去也不對不去也不對,做人真是難。我煩了,什麽了不起的事兒,竟扯到做人難上來了,就說你還是走吧,別呆在家裏讓我看著心堵。他說反正怎麽做你都是不高興的,我反正不對,我在家陪你還不行嗎?我不用他陪,他陪著我,我隻會覺得有壓力。但是他偏不,既不說走,也不說不走,就那麽窩在那裏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唉呀,真比大吵一架還讓我慪,慪得吐血。”

琛兒一口氣說完,長出了一口氣,臉朝著天,好像是跟天池說,又好像自言自語:“這樣的人,過一輩子容易,可是過一天也是難的。和他在一起,我不會不開心,可是也難有開心的日子。我已經死了,你明白嗎?”

天池沒有回答。這是一個不需要回答的問題。她隻是反反複複地想著琛兒那句話:麵對他的時候,失去了愛的能力。倘若自己嫁給之方,便會是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一年就好像一輩子,一輩子又好像一天,真是有如雞肋,棄之可惜而食之無味的。

這一個晚上,天池和琛兒兩個再沒有說過話,卻都是各懷心事,輾轉反側,一夜不曾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