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魂兮歸來
對愛情而言,生命隻是載體;
對生命而言,愛情隻是符號。
重要的不是生同死,長同短,而是,我們終於在一起。
黃昏時,許峰“出來”了。
是盧越去接的,琛兒沒有露麵,隻讓哥哥帶給許峰一句話:大家冷靜考慮幾天,然後再見麵。
許峰當然明白琛兒要“考慮”的是什麽——婚姻。琛兒果然在第一時間想到了離婚,但是也許是留情,也許是眾人的勸說,使她還不能立刻下定決心,所以才要考慮幾天。可是,他就傻傻地等在這裏,等著她考慮出一個結果嗎?如果她考慮的結果是離,他可以承受嗎?
他向盧越央求:“越哥陪我去喝一杯。”
“不去。”想不到盧越毫不遲疑地推拒,“等你喝醉了還得我送你回去,不如現在一步到位,省得繞路。”他是過來人,猜也猜得到許峰在想什麽,會做什麽,自己好不容易才熬過這人生最艱難時段,才不要無辜地陪別人重走曆史。
許峰無奈地獨自回到家,麵壁而坐時,就格外思念琛兒,也就更加害怕分離。琛兒要離開他了,琛兒將不再要他了,琛兒永遠不會原諒他的,他將再見不到她,如何忍得?這時代既懂得什麽衣裳配什麽鞋,又懂得自己換燈泡的女孩子真是可遇不可求,倘若他錯失琛兒,真就得學盧越孤獨終老以謝罪。
他洗一個澡,換身衣裳往公司裏去,抱著一線希望,琛兒在乎麵子,再生氣,也不會當眾跟他翻臉吧?
然而琛兒卻不在公司。小蘇說,她隻在早晨來了一次,叫上何好一同出去了,就再沒回來。
許峰不疑有他,隻想琛兒大概是不願意見他,心下更覺惶愧,默默坐在電腦前做功課,倒是比往常更見效率。有一單生意是替蛋糕廠做包裝盒,因是不規則版式,先要嚴格計算出不同的版心尺寸及用色規格,然後再顛倒排版拚貼在一張四開版上,極為繁瑣費工夫。包裝盒一直是製版行最為頭疼的設計,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裏。然而許峰全神貫注,漸漸做出興趣來,做到下班仍不肯放手,一直做到天黑,這才鎖上卷簾門獨自往家裏去。不吃不喝,倒頭便睡,放棄地想:既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也惟有聽天由命了。
剛剛有幾分睡意,卻又被敲門聲驚醒了,他迷迷糊糊地去開門,站在門外的,竟是核桃。
許峰氣不打一處來:“你是來看看我有沒有被判刑,逮捕,還是槍斃?”
“許大哥,你離婚吧。”不料核桃竟這樣說,“隻要你同盧小姐離婚,我們就再也不鬧了,好不好?叫外人看笑話,多不好。”
“我們?”許峰怒極反笑,“我和你?你以為現在我們是夫妻倆鬧別扭嗎?你把我告進局子裏,差點要坐牢,你以為是鬧著玩的,隻是讓別人看笑話那麽簡單?”
“我不會真讓你坐牢的。”核桃胸有成竹地說,“我早想好了,要是他們真判你刑,我就再去把你保出來,就說我跟你在一起,是我自己願意的,那不就沒事兒了嗎?”
“沒事兒了?”許峰忽然仰頭大笑起來,笑得哽咽,笑到流淚。沒事兒了,他已經在琛兒麵前、在盧家丟盡了麵子,甚至不得不麵臨離婚的局麵,核桃竟然輕鬆地說沒事兒了。天啊,當初自己是怎麽樣昏了頭,才會沒事找事搭上一個小保姆的?
他粗魯地將她推到門外,不顧一切地說:“沒事兒了,的確是沒事兒了。我告訴你,這輩子我都不想再見到你。我已經為你進過一回局子了,就算我對不起你,也受過處罰了。你還有什麽招術,你盡管使去,現在,我已經沒什麽可在乎,也沒什麽可怕你的了——沒事兒了!”
他打了一個勝利的手勢,嘭地關上了門,任核桃拍得山響也再不理會。被警車在家門前帶走,早已顏麵掃地,連老婆都沒了,還在乎鄰居看笑話嗎?
這一次,他終於安下心,睡著了。
琛兒已經在紀家住了一個星期了,也一個星期沒去公司了。有昆明那筆款子撐著,足夠開銷兩三個月了,反正有許峰,便偷幾天懶叫他受些累也罷。最重要的是,她同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走,隻知道在這種心煩意亂的情緒下,她既不想見到許峰,也不願麵對何好。
何好在沙灘談話的第三天向“雪霓虹”遞交了辭職信。也許他一直在等著琛兒回心轉意。他的路這麽快便走到絕處,真是怎麽都不願相信。
但是她連班也不上,麵也不露,做得這樣不留餘地,終於令他心冷。
她為他流過兩次淚:一次是乘飛機從昆明回大連時,另一次是在金沙灘分手。
兩次,他都不知道。
因此他將永遠不知道她的真心,不知道,這一生中,有過那麽一段時間,她是真心地喜歡過他的。
而許峰則一反常態地熱衷於工作,每天早來晚走,兢兢業業,再低的價碼也肯遷就,再難的活計也要連夜奮戰,親力親為,加急費都不收,簡直勤奮如牛。
他害怕回家。回到家裏,隻覺得四壁空空,一點點聲響都叫他驚動。有時從天黑輾轉到天明,整夜都不能安睡。有時則幹脆坐在藤椅上搖**終宵。那隻吊籃纏花藤椅便是天池送給琛兒的神秘生日禮物,琛兒很喜歡,沒事便坐在上麵搖搖晃晃。如今許峰坐在那裏,隻覺得相思無窮無盡地湧過來,幾乎將他淹沒。
樓下一有車子經過,就想是不是琛兒回來了;如果樓道裏響起腳步聲,他的心簡直就會提到嗓子眼裏,跟著那腳步聲一步一顫,巴不得敲門聲隨即響起。然而每一次,被敲開的都是別人家的門。
琛兒呆在天池家裏,也是同樣地度日如年,百無聊賴地將僅有的幾張影碟拿出來看了一遍又一遍。其實根本沒有看進去,隻是製造些喧嘩來證實這是在人間。所有的城市人都寂寞,將自己關在鋼筋水泥的罅隙裏還不夠,還要緊緊地鎖上門,隔絕所有的人氣;然後再擰開電視,欣賞無關痛癢之悲歡離合,生老病死。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她還有一點點歡喜,總算可以聽到一把真實的聲音了。她很甜地問候一聲“你好”,拉開要長談的姿勢,準備不管是誰,都要抓牢了攀談他三五分鍾。
“天池嗎?是天池嗎?”沒想到,對麵是個老人,聲音有些耳熟,但是顫抖沙啞至幾不可聞。
琛兒要愣一下才想起來,竟是久未謀麵的吳老先生——吳舟的父親。她趕緊恭敬態度,自報家門:“我是盧琛兒。紀姐姐上班去了,吳伯伯有事找她?”
“不,是舟兒,吳舟他……”
琛兒忽然緊張起來,手心裏密密地都是汗,屏住呼吸等老人將話說完。
“飛機失事,飛機失事了,所有的人都……”
“飛機?”琛兒莫明其妙,一時不能思想。
老人哭出聲來:“舟兒在飛機上,舟兒,他想回國來……”
“不。”琛兒下意識捂住聽筒,似乎這樣就可以將噩耗摒於現實之外。
“他死了。”老人終於將話說完,“沒有找到屍骸,有人把鐵盒子送來家裏……”
遠處有風浪隱隱而至,琛兒木然地掛斷電話,摸一把臉——濕濕地全是淚。吳舟死了!他想回到中國來,然而飛機失事。他死了!吳舟死了!
他要回來做什麽?找天池嗎?他終於和裴玲瓏達成共議,還是決定離家出走?
然後,最緊迫最現實的一個問題逼到眼前來:如何告訴天池?
“不要告訴天池。”這是程之方的第一反應。
“水無憂”裏,幾個好朋友又聚到了一起:琛兒、許峰、盧越、程之方——獨獨沒有天池,也沒有吳舟。
永遠都不再會有吳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才隻是幾個月,卻已經滄海桑田,恍如隔世。
“吳老先生會為兒子立個衣冠塚,難道不叫天池參加葬禮?”許峰遲疑地問,“過後她知道了,會怨恨我們的。”
“那就永遠不讓她知道。”程之方暴躁地回答。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心浮氣躁過,幾乎如坐針氈,如芒在背。不能告訴天池。她同吳舟的淵源筆墨難以盡述,倘若她知道吳舟喪生,豈還會穿上婚紗陪他走紅地毯去?
他想到的,琛兒和許峰也都想到了,雖覺不忍,卻也默認。他們也不想天池難過,吳舟這個人已經隨裴玲瓏乘上返英的飛機,隻要他們不提起,他的名字永遠都不會在天池的生命中出現,她也將永不知道他的死訊。既然如此,又何必令她傷心。就讓她蒙在紅蓋頭裏跟隨老程百年好合去吧,就算對愛情失望,也好過對生活絕望。
同意算是同意了,但是琛兒又慢吞吞地道:“我覺得,這件事一定瞞不過紀姐姐。”
“為什麽會瞞不過?跟吳家實話實說,讓他們也幫忙不就得了。我們不說,他們不說,誰還會告訴天池去?”程之方不知是安慰別人還是安慰自己,說得理直氣壯又氣急敗壞。
琛兒默默地看著他不說話。她有不祥預感,吳舟三年前車禍中已經遇難,是天池苦苦的祈禱挽回他的生命,這三年時間根本是賺回來的,如今終於到限;他同天池兩個,命運出奇雷同,仿佛一直沿著同一條路往前走,依這樣的前例,天池隻怕也會……她將臉埋在手心裏,兩隻肩膀微微顫抖,不敢往深裏想去。
許峰見到嬌妻哭泣,心痛不已,極想伸出胳膊去將她摟在懷中,卻偏偏不敢。他求助地看著盧越,希望這位大舅哥可以替自己說句話。
偏偏盧越卻一言不發。他本能地覺得這件事將使自己的生活發生莫大轉變,卻一時不能清晰地意識到那是什麽。同時,他相信妹妹的話:即使沒有人通知天池,天池也早晚會知道真相。他不知道她將從什麽渠道得知,但是他就是知道,沒有人可以將吳舟的消息瞞住天池。
分手時,許峰期期艾艾地走到琛兒麵前:“我們回家吧。”眼中滿是哀求。
琛兒有些心軟,生命無常,她和許峰一樣覺得孤獨,如果他們彼此擁抱,可以少一點傷心,多一點安慰嗎?不過是幾天沒見,許峰下巴的胡須已經雜亂如荒草,整個人瘦得快要脫型。她有些憐憫他,可是她又不願意這麽快就原諒他,一想到他曾經沾染過別的女人,她的胃裏就翻江倒海。
“我得陪著紀姐姐。”琛兒最終回答。
許峰眼裏的亮光一暗,頓時失聲。但是他又安慰自己:琛兒隻是說要陪紀天池,並沒有說不願跟自己回去,態度是比前些日子和緩許多了。
從前他和琛兒總是一同上班一同下班的,有些時候她住在天池那裏,他也總會先陪她吃過晚飯才回家,第二天再一早來接她。生活充滿希望,小別並不難過。現在卻是見了今日不知何日再見,總要借著別人的藉口才能見自己的老婆,許峰想不憔悴都不行。
不知怎麽的,在這段離別的日子裏,他變得很願意回憶。記憶中的琛兒,從來不是現在的琛兒,而總是很久以前的樣子,是他出國前認識的琛兒。
那時候天池還沒有病倒,那時的琛兒還無憂無慮,也已經是老大不小的年齡了,可是早餐永遠是一瓶酸奶,總是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兩隻手抱著瓶子邊走邊喝,不時地埋下頭深深吸著,像個沒斷奶的孩子,那麽貪婪,又那麽容易滿足。
那個貪婪而快樂的琛兒,總是讓他每次想起時都覺得一陣溫柔,又一陣心疼。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粗魯的大孩子,突然地從她手中奪走了奶瓶,她咧開嘴無助地哭著,沒有聲音,眼淚卻大顆大顆地落下來。
他疼極了,悔極了,可是他也一樣地無助,不知該如何補救。
許峰知道是自己傷了琛兒,可是他同時也更深了傷了自己。他陷在這雙重的傷害裏終日坐立不寧,通宵輾轉反側。總是要到天快亮的時候才會有點睡意,又總是在天快亮的時候突然驚醒。
黎明的天空蠢蠢欲動,像孕育一場陰謀那樣孕育著一次日出。因為永遠不知道新的一天可能會發生些什麽,於是每一天看起來便都像是一場陰謀。
他便在這樣的墜墜不安中等來了吳舟的葬禮,等來了與琛兒的又一次見麵。
琛兒看到許峰第一眼時不禁吃了一驚,他又瘦了,眼睛完全陷下去,腮上一點肉也沒有,幾乎就是骷髏裹著一層皮。隻有下巴的胡子生機勃勃,幾乎將臉埋了去。她心裏想:如果再不拉他一把,這個人這輩子可能就完了。
這樣想著,她的心便輾轉地疼痛起來,借著悼吳舟,盡情地流了淚。這時候她清楚地了解到,原來,她是愛著丈夫的,如果不是愛,便不會這麽疼。
吳老先生開始宣讀吳舟的最後遺言——飛機失事前,機長會讓所有乘客將遺言寫在紙上,封在一個盒子中。這個盒子被有關方麵順利找到了,並將屬於吳舟的這一份送達了他父母手中。
那隻是短短的幾句話,吳老先生完全不明所指,卻依然念得老淚縱橫:“倘若有來生,我願意仍然做男人,高高的個子,長長的腿,為的是讓你容易辨認;倘若有來生,希望你還是這美好的女孩,長發細腰,白衣如雪,在生命的路口等我;倘若有來生,我一定會記住你的名字,從出生起便在尋找你,陪伴你,永不分開。”
琛兒失聲痛哭,她知道,這是吳舟寫給天池的,隻有她明白這些話的真正含義——天池在《點絳唇》中曾寫下關於來世的祈求,而吳舟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將最後的話留給天池,明確地回答了她,承諾了她!
有人說,隻有到死的時候,才可以知道自己一生中最愛的人是誰。在那大限來臨之際,生命懸於一線,人的心會變得空明,如果他喊出一個名字,那便是他生命中最後的銘刻,最深的牽掛,最真的心願。
琛兒知道,吳舟在飛機墜落的一刻,最眷戀的人必是天池。她仿佛看到那架失事的飛機像一個火球般燃燒在穹廬之中,而吳舟在生命冉去的一刹,用盡全身的力氣大聲喊出:天池——
吳舟生命最後時刻牽掛的人是天池。
吳舟至愛的始終是天池。
他回來中國,是為天池來的!
他到底是愛他,舍不得她!
紀天池終於等來了她一生一世都在等待的答案,然而她卻不知道。
琛兒掩住臉,淚如雨下,幸虧紀姐姐不知道吳舟已死,如果她親耳聽到這份遺言,會是怎麽樣的痛不欲生啊!人家說“不是冤家不聚頭”,吳舟和天池,便是生生世世的冤家,卻終未能相聚,便天人永隔。
她同許峰呢,又是哪種冤家?幾乎從一懂事起他就在那裏了,他們從不曾熱戀過,即使最親密的時候,她也不會因為他而熱血沸騰;同樣地,即使吵架,她也不會為他心痛。然而今天,她真切地心痛了,望著他,怎麽都不能轉開目光。
儀式結束後,琛兒到底跟許峰回去了,然而車子開到家門口,她卻又踟躕,看著許峰說:“我還是不能忘記。”
許峰將頭伏在方向盤上,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拉開門,一個人下了車。
琛兒移到駕駛位上,將車子慢慢駛走,從後視鏡裏,她看到許峰微微佝僂的身影,心中無限憐惜,卻無可奈何。“我還是不能忘記。”
她還是不能忘記。
當人們在為了吳舟的葬禮奔走傷悼的時候,天池一直在如饑似渴地工作著,不向任何人展示自己的悲傷。
閱讀和寫作占據了她絕大部分的時間,閱讀的樂趣是任何事情都無法比擬的,而寫作的**來得如此強烈,幾乎讓她不堪重負。那些靈感就好像被窖藏多年的酒壇開了封,香氣四溢,擋也擋不住,留也留不住。她如此急切地想留住那酒香,它香得越濃鬱,她就越害怕它溜掉,而要急急地用文字把它記錄下來。
可是閱讀就像美酒令人上癮,那麽好那麽多的美酒一壇壇地排列在那裏,她怎麽舍得不打開它們呢?打開了,香味便流了出來,如果抓不住,就都白白地散失了。
天池真是急切,生命太短暫,以有限的生命去追求無窮的知識,以有形的文字來留下無形的靈感,她怎麽做得來呢?那種留不住的憂傷逼擠著她,使她終於明白了香如魂的戀戀不舍——香如對文字的熱愛甚至超越了生死,她的靈感強烈到可以脫離軀殼而獨自支撐著她的靈魂留在人間。然而,她還可以留多久呢?
自己又可以留多久呢?
人們小心翼翼地瞞著吳舟的死訊。然而他們忽略了,天池自醒來後一直有通靈之能,又與吳舟心心相印,豈會不知道他是生是死?
她知道的,甚至比所有人都更早。
那一日,她好端端坐在家中校稿,忽然一陣天旋地轉,耳際恍惚聽到吳舟喊她:“天池,天池。”驀地裏眼前漆黑,摔倒在地。
不知隔了多久再醒來,封閉的內室,仿佛起了一陣風,有莫名花香襲來,似茉莉又似蝴蝶蘭。吳舟坐在一邊,正滿眼溫柔地望著她,輕輕喊:“天池,小妹妹。”
天池淚盈於睫,片刻間已經明白有事情發生了,她看著他,毫無懼意,卻不敢輕舉妄動,怕驚散他的魂魄。
“吳舟哥哥,你來看我了。”
“以後我會常常來看你,再也沒有人可以阻止我。”
天池流下淚來:“我不要你這樣辛苦。”
“天池,我情願做這樣的選擇。可惜我不能真正同你在一起。但是,你總算明白了我的心意,我也總算明白了你的心意。”
天池的心疼得仿佛有一把三棱刀子在剜,她的吳舟哥哥,還這樣年輕,卻再也不能享受陽光與草地。
他看起來這樣清爽,英俊,因為脫離了肉體的束縛,反而比生前更見瀟灑。他端然地坐在那裏,身上仿佛披著一層月光,眼中有無限深意,所表達得更要比他所說出來的為多。
天池的眼淚隻是無止無盡地流下來:“你不該回來。”
“我不該做的事有很多,但是這一回,我沒有做錯。我早就說過,如果最終可以同你在一起,我寧可付出生命做代價。”
“我們再不會分開了嗎?”
“盡我之力,絕不離開你。”他承諾她。
他終於承諾她。
以生命為代價。以靈魂為保障。
從此之後,他將會一直眷顧她,陪伴她,隻要她想起他,他的氣息便會彌漫在微風中、花香裏,隨著每一道海浪,每一次花開,傳遞給她他的祝福。他們會比最親密的戀人更心無芥蒂,形影相隨。
天池想到這一點,忍不住淚流滿麵。她自己也是“死”過一回的,對於生命的真諦早有真知卓見。人終有一死,或早或晚而已,倘若愛情可以穿越陰陽而相守,那麽生同死,又有何分別?
她終於得到她所要的愛情,最親密無間、完全排他的愛情,沒有任何人可以阻隔他們,沒有任何事可以迷惑他們,他們得到的是愛情最本原的形式,得到愛情的本身。這裏再不會有誤會、分歧、背叛、疏冷,甚至沒有失望的可能。這裏是真正的如影隨形,心心相印。
天池孤獨了那麽多年,尋覓了那麽多年,等待了那麽多年,但是如今,她已經得到最徹底的回報和承諾,甚至比她所期望的更多。
她沒有去參加吳舟的葬禮,是因為吳舟根本就陪在她身邊,又何必去不相幹的地方送他?
是的,不相幹。她現在終於可以同吳舟在一起了,再不關別人的事。
她一生中,甚至從沒有一段時間如現在這般平靜滿足,有目標。
她有種預感——與母親的團聚也去日不遠。到那時,她將終於得到她一生夢寐以求的生活,與她至愛的親人與愛人在一起。她的生活,將再也沒有任何的遺憾與缺欠。
天池仰起頭,充滿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