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果不其然,葉老先生話剛說完,向羽便聽到窗外傳來金屬窗台被嘎吱踩彎的聲響,她一回頭,眼前一花,一個人影已經穿過窗戶,靈活迅捷地站定在她身前。

向羽剛一看清眼前站著的人既不是莊揚也不是段權,而是白實吾後,還未來得及反應,白實吾已經挪步朝孫奶奶走去了。

“等……”向羽緊張地伸出了手。

“等一下。”出聲阻止他的人是葉老先生,老先生坐在輪椅上,一隻手裏舉著把黑漆漆的槍,另外一隻手則緊緊按在扶手上。

黑洞似的槍口對準了白實吾,白實吾隻能停下腳步,不解地看向這位陌生的葉老先生。

葉老先生持槍而坐,顯得勝券在握,“年輕人,我知道你很快,但是人再快也快不過子彈,尤其還是在這麽窄的房間裏,所以我勸你稍安勿躁,別衝動行事。”

白實吾將兩隻手舉在臉頰兩側,笑起來的模樣無辜又天真,“我做什麽讓你不開心的事情了嗎?這位老爺爺?”

葉老先生歪著嘴皮好笑道:“你都在我家殺人了,難不成我還要去門口放個鞭炮求普天同慶嗎?”

白實吾嗬嗬笑了兩聲,小孩一樣將手放到耳邊,說道:“抱歉抱歉。”

就這麽說了兩句話,莊揚那高高大大的身子已經穿過窗戶,跳了進來,他一進到屋裏就被房間內的場景驚疑到,站在原地巋然不動,因此緊隨在他身後躍進房間的段權不可避免地和莊揚撞到了一處。

“哎呀!”段權捂著鼻子從地上爬起來,見到前方白實吾,立即捋起袖子要前去拚命,“白實吾你這個……”

莊揚一把將段權拉回來,眼神示意他看向房間裏的老人。

段權自然也認得這位多年的老鄰居,但他顯然不知道自己的鄰居是個能把槍握得這麽緊的老人,“你……”

見莊揚疑惑,又見段權驚嚇,葉老先生立即笑道:“你們放心,我既不是高順業的人,也不是孫奶奶的人,更不是和這位白小哥一樣受雇於高奇嘯,自然和你們的笑老板也無甚瓜葛。”

段權問道:“你誰都不是,為什麽還把我們的關係摸得這麽透徹?”

葉老先生執槍的手紋絲不動,胸口卻因為歎息而深深起伏,“我確實誰都不是,我隻是住在這兒幫舊友看顧房子,平日裏養花逗狗,再順便養養老,讓自己有個善終而已。我本來不想參和進你們的這攤事,但你們要血染我舊友的家門,我怎麽也得阻止你們。”

白實吾笑道:“也就是說,是我逼著你出山了嗎?”

葉老先生笑道:“既然我出麵了,也麻煩你們換個簡單愉快的方法來解決這些事,打打殺殺生生死死的,總有一天你們會發現,都是惘然。”

段權剛想說話,向羽上前一步壓住他的手,轉而問葉老先生道:“既然你已經把我們每個人的關係都摸得那麽透徹,想必我們這幾年發生的事,你大概也都了解了吧。”

葉老先生點點頭,“我雖然閉門不出,但是該知道不該知道的,我大概都知道。”

向羽麵色有些發白,但是她依然堅持問道:“那麽你作為一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對這件事,你覺得怎麽處理才是最妥當的?”

段權顯然不滿向羽將如此至關重要的事交給一個外人來決定,“小向,這是我們自己的事,好歹……”

葉老先生笑著打斷段權,“真要說我和這件事有什麽聯係,我想想,大概也是有的。”

不僅段權愣住,就連一直當笑話看待的白實吾也忍不住好奇地張大眼。

“……什麽聯係?”段權的臉皮不自覺繃緊,“……我這一天真是受夠了各種‘意料之外’!”

葉老先生挑起了眾人的注目,反倒又閉口不談了。

向羽段權和孫奶奶都是在巷子裏住了二十多年的老住戶,對這個葉老鄰居都談不上了解,更不要說白實吾和莊揚,可偏偏就是這兩個巷外之人,在這個時候,卻都流露出一點高深莫測的神情。

“你說你姓葉……”莊揚瞥了白實吾一眼,問葉老先生道:“……你和十幾年前被毀的葉家……”

葉老先生笑而不語,眼神卻是默認了莊揚所猜。

莊揚大吃一驚,和白實吾這個老對頭麵麵相覷,兩個人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或者做些什麽。

段權奇怪道:“你們在說什麽?姓葉怎麽了?”

孫奶奶也疑惑道:“這一家子好幾十年前就姓葉,和這有什麽關係?”

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死寂,人人各懷疑問,各帶心思。

白實吾忽然仰天大笑。

眾人齊齊看向他。

白實吾笑了一會兒,似是再也笑不動了,這才盤起腿,麵向葉老先生席地而坐,低低笑道:“這位祖師爺爺,我服了,你說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那就好,早這麽乖多好。”葉老先生笑得分外滿意,但是手上的槍卻絲毫沒有調轉準頭。

一頭霧水的向羽還想追問,莊揚衝她沉默地搖搖頭,向羽一愣,隻得壓下身體裏排山倒海的疑問,靜靜站在一旁。

葉老先生看向向羽和段權,笑問道:“你們倆想要什麽?”

“想要什麽?”段權反問道:“我們倆想要什麽?”

向羽似乎明白了葉老先生的問題,率先答道:“我們想要真相,但我們已經得到了真相,我們現在反而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個真相了。”

葉老先生點點頭,又轉向孫奶奶,問道:“你呢?你想要什麽?”

孫奶奶背靠牆壁,疲憊得站不住腳,“……我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一個迷茫的靈魂鑄就了一場迷茫的人生,順帶引發了別人的人生悲劇,你是惡的源頭,這未來的命運,也不該由你自己決定。”葉老先生轉而看向莊揚,“你呢,你又想得到什麽呢?”

莊揚毫不遲疑地答道:“我從始至終隻想要一樣東西,任務達成之後換來的,自由。”

葉老先生點點頭,這回,他終於將目光對上自己手槍所指的方向,“你呢?”

白實吾笑道:“我要贏。”

他說的是贏,並非完成任務。

莊揚微微皺眉。

葉老先生衝白實吾笑道:“你要贏,這還不簡單,殺了你需要殺的人,你就贏了。”

白實吾轉身指向孫奶奶,也笑道:“我要殺的人就在這兒。”

“不不不,”葉老先生就像麵對自己年幼的孫兒,耐心十足,“你要殺的是高順業的遺產繼承人。”

眾人不解地看向葉老先生,白實吾同樣不懂,他問道:“除去已經死掉的真正繼承人,這老太太不就是高順業遺產的繼承人嗎?”

葉老先生爽然地笑了數聲後,眨眼笑道:“她手上那份證明材料本來就是偽造的,她這個繼承人的身份一戳就破,隻要她不是繼承人了,那麽接下來的繼承人,會是誰呢?”

白實吾雙目倏然亮起,他哈哈大笑,笑得比上一陣還要痛快淋漓。

莊揚也明白過來,他看向葉老先生,神色複雜,卻按捺著什麽也沒說。

“至於你,”葉老先生轉向莊揚,淡笑道:“你被人束縛得久了,所以忘記了一件事。”

莊揚點點頭,“願聞其詳。”

葉老先生笑道:“自由這東西,從來不是別人能給你的,而是看你自己能不能爭取到的。”

莊揚還沒有表態,白實吾已經從地上站起身,並輕輕撞了他一下,說道:“莊隊長前半輩子就是什麽都想兼顧,結果什麽都沒顧著,往後幾年,希望他能改改這臭毛病,否則他身邊的人可有的受了。”

莊揚看向白實吾,冷冷問道:“你真的打算照他說的做?”

白實吾抿嘴而笑,不忘點點頭。

莊揚又說道:“這可是職業殺手的忌諱。”

白實吾笑道:“這話等我做了老板,你再來告訴我。”

莊揚忍俊不禁,“你大概會是組織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一任老板。”

白實吾笑道:“組織曆史上,從來就沒有過一任好老板。”

莊揚沒再說話,白實吾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從來時的窗戶撐臂而出,就此消失不見。

房間裏靜了片刻後,段權再也忍不住,悄聲問道:“……他去哪裏?”

莊揚看向葉老先生,淡淡答道:“他去殺最後一個遺產繼承人了。”

“誰?”段權茅塞頓開,“高奇嘯!”

莊揚沒有理會段權的驚愕,他隻是定定地看向葉老先生,淡然詢問道:“你究竟是誰?你躲在這棟房子裏,卻把外頭的事摸得一清二楚,你問我們想要什麽,卻沒有告訴我們,你又想要什麽。”

白實吾已經離開,葉老先生收起手槍,帶著老年人特有的緩慢慎重,將手槍收回衣服裏,“我是誰並不重要,在過去幾十年裏,我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沒有,別人隻用數字稱呼我。至於我到底為什麽能對你們的事知之甚詳,我也隻能告訴你們,這是因為我有很多朋友,很多很多朋友,這些朋友就是我的眼睛耳朵雙手和雙腳。”

“接下來的事情,就看你們自己如何解決了,就算是鄰居,我也不想和你們再相見。”老人家好不容易將手槍收好,又扣好最後一粒鈕扣撫平衣服上的皺褶後,這才推動輪椅,慢慢朝房間外離去,“天馬上就亮了,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