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真誠的理解與同情在溝通中所起到的良好促進作用是別的情緒難以辦到的,莊揚深喑此道,從一開始就將自己設定為弱者——親情體驗上的弱者。

王升鳴雖然沉溺賭博,但是他本性善良,也曾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這一晚,他在冰冷的樓道裏蜷縮了一夜,身體上的折磨帶給他的心靈的也絕不僅僅隻是疲憊感,莊揚並不能準確猜出他的心理感受,但他相信,在經曆過寒夜後,向羽的一碗熱粥是撬開王升鳴內心世界的最好鑰匙。

他不過是抓住了這個機會而已。

“其實我和我媽的感情並不好,”王升鳴抽出一張紙巾,一點一點地撕著邊角,桌上滿滿都是碎屑,“我們家過去出了點事,我爸因此去世,剩下我媽和我兩個人,我媽靠著給別人家幫傭賺錢,後來我學會開車,就正正經經地做別人家的司機,孤兒寡母兩個人日子過得也算清閑,我那個時候年輕不懂事,以為生活就是柴米油鹽,有錢賺有錢花,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莊揚輕聲問道:“你媽對你們的生活不滿意嗎?”

“不是不滿意,是寂寞,我是男孩,男孩長大成人後有幾個是能和父母說上貼心話的?我總是往外跑,認識你王阿姨後更是不著家,她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白天都在伺候別人,晚上安靜下來的時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久而久之,她的情緒越來越壞,可我依舊不明白。”王升鳴歎了口氣,苦笑道:“我結婚後就從老東家那辭了職,在這兒買了房子讓老太婆安心待產,我本來想把我媽一起接來,可是她不願意,她告訴我她想再婚。”

“再婚?”莊揚眼前浮現出王升鳴母親那張嚴肅的臉。

“對啊,一個五十幾歲的老太太忽然提出要再婚,連對象都背著我找好了,這事要是放在二十多年後的現在,我一定能理解,可是在當時……說實話,我挺生氣的。”王升鳴苦笑道:“我現在想想,都覺得我那時候簡直不是人,我媽把她的全部積蓄都拿出來幫我買房,結果我卻扣著她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死活不同意她再婚,我媽臨走前的那個表情,我至今都記得。”

莊揚不好開口插話,他微微往後瞟,見向羽就坐在廚房的椅子上,她的背弓著,神情看上去有些落寞,顯然也在聽著王升鳴的話。

“我媽一分錢沒帶,就提著袋衣服和那男人住在一起了,外頭多少人都在議論她,我走在街上都讓人戳脊梁骨,可她依然不肯回來,我氣了她整整十年,就連她孫女每年的生日都不肯讓她來,然後有一天,她忽然告訴我她生病了,乳腺癌。”王升鳴說道:“事情過去整整十年,旁人都未必記得當年的事,我對自己說,不要再生氣了,正好當時我的生意失敗了,我就時常跑去看她。”

莊揚輕聲問道:“她過得怎麽樣?”

“比我想象得好,那個男人對她很好,她生病了,他就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端茶送水,把屎把尿,就像過了一輩子的老夫妻那樣。”王升鳴的眼角有些濕,聲音微微哽咽,他捏捏鼻子,尷尬地笑道:“……感冒了。”

莊揚倒上一杯熱水,放在他麵前。

王升鳴兩手捂著茶杯,低頭說道:“我一直不明白我媽說的寂寞是什麽,她走後我還是沒明白過來,直到我女兒去世……”王升鳴的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他不自在地清清喉嚨,紅眼笑道:“我才明白,原來寂寞真的很可怕,那些年,我爸去世,我還不懂事,我媽一個人坐在房間裏等我回家的心情,到底是怎麽樣的……結果我還那樣對她……”

外頭的天已經完全透亮,向羽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敞開的小門合上,有早起上學的孩子習慣性就要過來吃早飯,向羽笑著招呼道:“不好意思,今早不做生意,往前走沒多遠,那兩家店的早餐都很不錯。”

莊揚將紙巾盒子推到王升鳴麵前,王升鳴抽出幾張,用力擤著鼻涕。

向羽關上店門,坐到莊揚身邊,與王升鳴麵對麵,“王叔,賭博不能換回什麽,不管輸贏,那都隻是一時的痛快而已,等你離開賭桌,你還剩下些什麽?你覺得日子難熬,可是不還有阿姨陪著你一起熬嗎?你沒日沒夜地出去賭,留阿姨一個人在家對著……對著照片發呆,你就不擔心阿姨也出事嗎?”

“我……”王升鳴看著向羽,欲言又止,眼裏全是痛和悔。

一桌三個人各自沉靜,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這麽安靜了會兒,莊揚聽到門外熟悉的腳步聲,他正要說話,店裏原本閉合著的小門被推開,露出王阿姨裹著大衣臃腫的身體。

王阿姨看上去並不比王升鳴好多少,眼睛又紅又腫,嘴唇幹得起了白皮,她盯著王升鳴的背影瞧了會兒,悵惘無奈地說道:“走吧,回家去。”

王升鳴僵了會兒,這才在莊揚和向羽的目送下,揣著衣兜走近王阿姨,他們誰也沒說話,兩個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的人一前一後走出向羽的小炒店,莊揚起身跟出去,門外清晨的小巷裏,王阿姨走在前頭,王升鳴走在後頭,王家的大門敞開著,門上的舊春聯被風卷得沒了邊,破破爛爛像條爛幡。

向羽從莊揚身邊伸出手,將小門合上,內外隔絕的小炒店裏,安安靜靜地隻剩下他們倆。

“老板……”莊揚看向向羽。

向羽沒有搭理他,她坐回到剛才的位置上,一點一點歸攏王升鳴撕下來的紙屑,悶聲不吭。

莊揚重新倒了杯熱水放到向羽麵前,見她無動於衷,索性拉了她的手讓她捂住水杯。

“你幹什麽?”向羽被動地捂著熱水杯,不解地看向莊揚。

莊揚笑道:“捂著,要不然你也要哭了。”

“我沒有哭。”向羽低下頭,看著水杯上繚繞的霧氣,聲音輕飄飄地沒有依靠。

莊揚沒有戳穿她眼底的紅潤和眼角的濕意,他微微笑道:“你沒有哭,是我要哭了。”

向羽低低笑了一聲,半晌後,她忽然問道:“莊揚,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是好人,什麽樣的人是壞人?”

莊揚不知道她為什麽突然這樣發問,內心謹慎,麵上卻裝著懵懂,問道:“什麽意思?”

向羽笑道:“王叔成了個賭鬼,他留下來的爛帳數也數不清,有人說他這樣的人是壞人,可我知道,他隻是有苦難言,選擇了最壞的一種方式來逃避自己的人生和責任。”

“嗯。”莊揚應道:“王叔不是壞人。”

“那你呢?”向羽看向莊揚,眼神明亮,“你是好人還是壞人?既然能混到你們團夥的高層位置,坑蒙拐騙偷盜搶掠的事情你應該沒少做過吧?比起王叔,你才是更為人不齒的壞人吧?”

這種毫不留情的當麵斥責讓莊揚一時不知如何應對,他安靜地看向向羽,等著她說出後頭的話。

“可是你剛出現的時候救了阿姨,後來又救了唐筠雲,我一開始以為你是好人,等到你半夜出現在我家門口,我又覺得你應該是壞人,我雖然沒有拆穿你,但我依然防備著你,”向羽說道這,忍俊不禁道:“我覺得這半個月的生活,簡直比我過去十年的經曆還要豐富,而這些,說不定都是你帶來的,我甚至會想,你會不會是臥底的警察,心存善意,卻不得不做出邪惡的事。”

莊揚小心問道:“那你現在覺得我是好人還是壞人?”

向羽支著半張臉,反問道:“那你呢?你到底是警察還是小偷?”

莊揚回答道:“警察是要來抓小偷的,小偷是要來偷東西的,我兩樣都不是。”

我隻是過來找一個人,找到了我就離開。

向羽盯著莊揚的臉看了會兒,忽然問道:“你和我說過的,關於你的成長,是真的嗎?”

莊揚篤定道:“是真的。”

向羽點點頭,“所以你其實並不明白家庭生活的真正意義?家,家人,這些對你而言,陌生嗎?”

莊揚說道:“我沒有父母,但是我有兄弟姐妹,我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家人。”

向羽又點了下腦袋,“你問過我,為什麽要留在這個地方,為什麽要堅持開店,你以為我是因為留戀,是因為舍不得過去的溫情,你隻對了一半,我確實舍不得,但是更重要的另外一半是,仇恨,在這個地方,我還有仇未報。”向羽驀地微笑,“其實我也是壞人,沒錯,壞人。”

人無完人,聖人隻存在幻想之中。

壞人?好人?

莊揚看著向羽,眼前這個相貌平平的年輕女孩,當她說自己是壞人時,他竟然沒有一點反駁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