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晨曦剛剛艱難地穿透長沙城的漫天塵灰,奶奶就顛顛地從街上衝了回來,把手裏的菜刀撂在門後,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抿嘴一笑,將散落的發捋在耳後,慢慢悠悠去庫房檢視家中的存糧。

庫房裏堆得滿滿的,壇壇罐罐滿地都是,米缸裏的米還有大半,吃兩三個月不成問題,臘肉臘魚這些也不缺……奶奶一個個壇子罐子揭開來看,臉上的皺紋成了一朵花,有吃的,心裏到底不慌,而且有胡家做後盾,這段日子一定可以挺過去。

她長長籲了口氣,出來順著圍牆走了一圈,雖然很想把牆上和牆邊枝葉上的黑灰擦一擦,又心疼水,從小雜屋裏拖出大竹掃帚,哼著年輕時跟丈夫學的湘潭俚俗小調出門了。

聽到歌聲,湘湘一躍而起,鞋都沒穿,一溜煙衝到窗邊,呆呆目送奶奶遠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臉頰,感覺到疼痛,猛地背靠在牆上,捂著臉悄然微笑。

很快,旁邊的屋子有了動靜,小滿探頭探腦出來,對著外邊直撓頭,閃進湘湘的房間時,眼睛一亮,猛一抬頭,和她相視而笑,過來在她臉上抹了一把,與她輕輕撞腦門。

沉默中,他轉身離去,湘湘換了衣服出來,見他氣勢十足地掃院子,嗬嗬直笑,袖子一挽,熱情高漲地加入。一會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兩個懶人這個陣勢,頗有幾分驚詫,秀秀倒不敢說什麽,下來靠著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會,自顧自去燒水做飯,明翰有意無意地朝湘君的房間瞥了幾眼,坐在她房間前的梧桐樹下輕笑,“今天難道有喜事?”

湘湘和小滿同時朝他做鬼臉,又一如既往地看對方的鬼臉不順眼,一人掄個掃帚戰作一團,一時間天地變了色。所有的人都被吵醒了,也不阻止,樂嗬嗬地站在外頭看熱鬧。

最後,湘君抱著平安揉著眼睛出來,明翰一直懸著的心終於落到實處,遙遙伸手,兩步就邁過去,將平安抱過來,兩人不可避免會有碰觸,麵色都有些尷尬。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熱鬧,迷蒙的睡眼立刻閃閃發亮,掙紮著下來在打架的兩人周圍蹦蹦跳跳起哄。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萬語,湘君哪裏敢麵對。她一直在逃避和他的接觸,誰知他搬到家裏,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兩日心頭暗潮洶湧,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熱鍋在煎熬,何嚐睡過一日好覺,整個人精神有些恍惚,當熟悉的氣息撲鼻而來,她竟有些站立不穩。明翰趕緊扶住她,又如被燙到一般縮回來。他激烈的動作驚嚇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頭,目光直直看進他的眼底,驟然發現一片壓抑不住的驚濤駭浪,心髒一陣收緊,整個人恍如被吸了進去,再也無力思考。

明翰強自鎮定心神,分別多年後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樣,被她的滿臉憔悴引出心底最深處的熱流,令人疼痛難抑,卻在痛過之後有隱隱的歡喜。

樓上,胡劉氏和胡長寧眼睜睜看著兩人目光交纏,胡劉氏想叫一聲,被胡長寧捂住嘴製止,兩人不忍再看,滿臉黯然回到房間,把門一關,胡劉氏的淚水頓時奪眶而出,咬著牙哽咽道:“那兩個孩子……從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長寧把她拉著坐下,再也沒有放開她的手,兩人偎依著靜靜坐在窗邊,從陰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剛掃過不到一天,路上又落了厚厚一層塵灰,到底年齡不饒人,奶奶從家門口一點點向兩側推進,才掃了不到十米就累得手都抬不起來,拄著大掃帚站了一會,在靜寂中辨出雙胞胎熟悉的打鬧聲,咧著嘴無聲地笑,無比用心地將發髻盤好簪穩。

停停掃掃,不知道過了多久,奶奶停下來坐在路邊歇息,一輛黑色小轎車遠遠停下,薛君山下了車,朝車裏的人深深作揖,揮手告別。

奶奶使勁揉了揉眼睛,嘴角幾乎咧到耳根,撐著掃帚扶著酸疼的腰站起來。

看到她,小轎車裏的老者突然下車,朝她高高抱拳,奶奶目瞪口呆,老者躊躇一會,朝她揮揮手鑽入車裏,絕塵而去。

薛君山回過神來,緊走幾步扶住她,奶奶騰出隻手來敲他的頭,薛君山比她可高出不止一個頭,連忙矮下身子受她幾下,笑嘻嘻道:“奶奶,做點什麽好吃的給我壓驚?”

奶奶啐道:“死小子,就知道吃,家裏新鮮菜沒了,隻有臘肉臘魚醃菜,不準挑!”

“不挑不挑,有吃就好!”薛君山嘿嘿直笑,“大難不死,果然有後福。奶奶,我現在調到長株警備司令部了,前程遠大啊!”

“狗屁前程!”奶奶將掃帚一摔,氣哼哼道,“兵荒馬亂,做官有鬼用,以後老實一點,多陪陪湘君,她這些天哪裏睡過一個好覺!”

薛君山無言以對,走到家門口,奶奶推開他的手,徑直往廚房走,繃著的臉上終於有了笑容。

院子裏沒人,雙胞胎的笑聲和平安的求救聲在廂房響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氣,終於感覺出樹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聞,急不可待地衝向自己房間。

房間門虛掩著,湘君伏在一個男人的胸膛嚶嚶哭泣,男人輕言細語地安慰她,如同對待自己的戀人,聲音溫柔得似乎要滴出水來。

這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薛君山猛地拔出剛配的槍,兩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裏,直到槍口堵在男人腦門才驚醒過來,湘君腦中尚且一片空白,身體已經自動自覺撲入他懷裏,嚎啕痛哭。

薛君山沒舍得推開,也沒舍得扣動扳機驚嚇自己的女人,徐徐收回槍,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劉明翰臉上一寸寸割去,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這是怎麽回事?”

湘君急急道:“表哥隻是想安慰我,你別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鼻子,冷冷道:“你來說!”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馬,是你卑鄙無恥搶走她!”劉明翰橫下心來,憤憤道,“你不要找她麻煩,從今天起,我再不會踏入你家半步!”

劉明翰奪門而出,湘君想追,卻被薛君山抱得更緊,突然泄了氣,嗚咽道:“你為什麽都不送點消息出來,我們都快急瘋了!”

懷中的溫暖是真的,淚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為自己而流。薛君山剛剛的興奮幸福煙消雲散,竭力穩住心神,慢慢將她推開,轉身扶著門框站立,一字一頓道:“父親快七十大壽,你帶孩子回去給他看看,讓他高興一下,原諒我這個不孝子。”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湘君已然泣不成聲。

薛君山拳頭緊了緊,冷冷道:“我早就懷疑你們有鬼,沒想到是真的。你們從小一起長大,我跟你才兩三年,你要我怎麽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臉,一言不發,掉頭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滿麵悲淒,湘君咬了咬下唇,柔聲道:“今天不說別的,你回來了,大家都高興,我收拾一下東西,明天偷偷走,你先別告訴奶奶。”

薛君山突然從後麵擁住她,因為太過壓抑什麽而渾身顫抖。

湘君身體一僵,又慢慢放鬆下來,幾乎癱軟在他鐵一般的臂彎,低低嗚咽道:“你好好的,千萬別有事,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看到劉明翰衝出家門,湘湘幾乎驚叫出聲,小滿反應過來,把平安往她懷裏一塞,平安求之不得,樂嗬嗬地箍住她的脖子,湊上來親她,將她已到嘴邊的話生生堵了回去。

兩人也是看到湘君和表哥終於說上話,特意留個清靜之地給兩人,沒想到薛君山這麽快回來,懊悔不已,小滿向她使個眼色,湘湘把平安抱到**去玩,小滿則輕手輕腳走出來聽牆角。

房間裏一片平靜,似乎沒有任何事情發生,小滿蹲下來抱著腦袋想了想,表哥和姐姐一定會情難自禁,可是怎麽看薛君山也不是個善茬,難道關了兩天轉性了不成?

蹲了一陣,小滿很沒趣地回來,湘湘被小平安塗了滿臉口水,哭笑不得地叫救命,小滿把腦袋一拍,將平安抓過來,附耳道:“你爸爸回來啦!”

果然,平安顧不上再折騰湘湘,揮舞著雙手歡天喜地跑了。

兩人長歎一聲,緊挨著坐在床榻上,四條手臂纏得死緊,真有些相依為命的意味。良久,小滿沒頭沒腦問道:“你覺得顧大哥怎樣?”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湘湘橫他一眼,惡狠狠道:“不準提他!”

他聽出端倪,嬉皮笑臉道:“姐夫回來了,你這回能說實話了吧,那天晚上你見的到底是誰,是不是顧大哥?”

湘湘嘴巴一癟,幾乎哭出聲來,壓低聲音道:“是他爸爸,要我把顧大哥勸出國!”

小滿上下打量她一眼,搖頭歎道:“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你這回麻煩大了!”

湘湘柳眉倒豎,很利索地一腳把他踢出去。

出了這種事,劫後餘生的歡喜煙消雲散,家裏竟比薛君山沒回來還要安靜。小滿轉了一圈,把湘湘拉出來,兩人也不知道該怎麽辦,又在湘君窗戶外聽了會牆角,沒聽到什麽動靜,隻得垂頭喪氣地出門躲災。

斷壁殘垣中,到處貼著蓋著“長株警備司令部”朱紅大印的布告,兩人窮極無聊,一張又一張,每一張都看得無比仔細,偶爾也能碰上熟麵孔。打聽過他們家的情形,大家連道雙胞胎家裏吉星高照,兩人笑得臉上的肉直打顫,實在受不了了,做賊一般躲在一個大戶人家黑乎乎的石獅子後頭,一人一邊撐著下巴看“風景”。

軍隊一批批開進城,還有一些拖拖拉拉的隊伍,那是從前線下來的傷病員,更多是無家可歸的人,背著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黑蒙蒙的包袱遊**,很神奇的是,有的人還帶著笑容談論政府的救濟金,仿佛這場災難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

吃飯有收容所,災民要登記,每人五元,人人有份……湘湘零零星星捕捉到一些消息,撇撇嘴道:“五元錢能做什麽,才三四個光洋,小氣!”

小滿抓著她的頭作勢往石獅子上撞,恨恨道:“就你大方,你哪裏有錢,還不都是靠姐夫!”

“你難道就沒靠他!”湘湘不甘示弱,立刻跟他扭打,小滿氣急敗壞,手下再不留情,扣著她的手腕,她頓時動彈不得,嗚嗚直哭。

小滿根本不上她的當,摔開她的手,眼角都不瞄一下,起身冷冷道:“你再這麽放肆,誰家能容得下你,我們真是把你寵壞了!”

湘湘哪裏想得到他變臉如此之快,揉著手腕發了會呆,拔腿就走,小滿連忙跟上,兩人追追趕趕,湘湘很快就走不動了,坐在街邊吭哧吭哧喘粗氣,小滿背對著她默默蹲在她麵前,正好一隊憲兵通過,看夠了狼狽不堪的災民,看到兩人長得漂亮,又衣裳光鮮齊整,十分好奇,嬉笑著圍攏來搭訕,湘湘暗道不妙,撲到小滿的背上,兩人一溜煙跑了,引得眾人哄笑連連。

兩人回到家,西方已經一片通紅,秀秀正坐在台階上碾胡椒。不知為何,看到秀秀在做事,湘湘突然生出幾分尷尬,掙紮著跳下小滿的背,腆著臉湊到她麵前,要搶她手裏的事情做,秀秀強笑道:“你們去休息一下,馬上就吃飯了!”說著下意識推開她,竟把她推倒在地。湘湘怎麽也想不到瘦瘦小小的小姑娘有這麽大力氣,頓時有些懵了,坐在地上不知道起來。

“你幹什麽!”小滿一聲大吼,把湘湘扶起來,秀秀眼眶立刻紅了,湘湘一看不妙,叉著腰大叫,“你吼什麽吼,人家又不是故意的!”

雖然很想說一句“不要你假好心”,秀秀卻實在沒有學會這種肆意妄為,甚至連哭著跑開都不可能,又坐下來碾胡椒。小滿看看永遠沉默的妹妹,再看看眼睛瞪得像小燈泡一般,永遠光芒四射的妹妹,不知哪來的火氣,揪著湘湘的辮子往院子裏拖,湘湘一個愣神,竟被他生生拽進去,哪裏咽得下這口氣,張牙舞爪撲了上來,和他扭成一團。

兩人從小打到大,秀秀看都懶得看一眼,垂著頭做事,淚珠大顆大顆掉進碾槽裏。

天下最倒黴的人莫過於湘湘,正和小滿打得披頭散發,滿臉猙獰,沒留神一張熟悉的麵孔出現在門口,在慘叫聲中奪路而逃。秀秀剛跟他們鬧過別扭,自然不會通風報信,低著頭笑得打顫。

小滿拚命抓著後腦勺,訕笑連連:“顧大哥,今天怎麽有空來玩?”

聽到小穆壓抑的悶笑,顧清明哭笑不得,突然覺得自己氣勢洶洶來問罪確實有些不妥當,父親為自己定的女子根本還是個什麽都不懂的小鬼,那老狐狸三兩句就騙到了,何況她們有求於人,就是讓她立即獻身也不敢說個不字。

說起來也算自己和父親的不對,顧清明一直緊繃的臉緩和下來,信手把小滿那頭亂發揉成雞窩,用力掐在他後頸,輕笑道:“為什麽老是欺負你妹妹?”

看到湘君,小滿如同見到救星,拚命朝她使眼色,湘君扶著柱子笑道:“顧先生,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有什麽得罪之處還請不要見怪!”

聽到顧清明的聲音,薛君山一骨碌爬起來,老遠就哈哈笑道:“連襟,這次真是多虧了你,我是個粗人,不怎麽會說話,以後隻要你出聲,我薛君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奶奶聞聲而至,笑得滿臉水跡,猛地拉住顧清明的手,一個勁往客廳裏讓,硬將他按進沙發,小心翼翼泡了杯噴香的新茶過來,擦了把淚水,雙腿一軟,竟然又想跪謝。

顧清明腦子裏轟地一聲,連忙扶住她,慚愧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自己隻不過是有個好父親,如何能承受老人家這般對待,何況如果和湘湘的事情成了,他得叫一聲奶奶,以後有何麵目見她們一家人。

一瞬間,顧清明心頭轉過許多念頭,他對湘湘的容貌和家世十分滿意,就是對長沙女子的潑辣勁頭心存忌憚,不過亂世裏這種潑辣並不是壞事,他早存著誓死報國之心,若有不測,相信湘湘會堅強地活下去,加上胡家人都很齊心,即使老狐狸想打什麽主意,他們決不會坐視不理。

顧清明本是來退親,想好的話在喉嚨裏轉了幾圈,再沒機會說出來,轉身將奶奶按在沙發上坐下,跪下正色道:“實在對不住,父親和姐夫做主,將湘湘配給我為妻,以後我是您的孫女婿,還請您不要再這麽客氣,我實在愧不敢當!”

奶奶呆了呆,老淚縱橫道:“好孩子,湘湘嫁給你,我們放心。就是湘湘太不懂事,實在難為你,以後該打就打,該罵就罵,你要舍不得就讓我來教訓,一定不要你受半點委屈!”

話音剛落,湘湘的啜泣應聲而起:“你們太過分了,他不就是當個大官,有什麽了不起的,我又沒做錯事,憑什麽動不動教訓我!”

小滿出來一看,湘湘正靠坐在柱子邊抹淚,可憐頭發都沒怎麽梳整齊。小滿和湘君麵麵相覷,同時退到一旁——再不治治她的脾氣,顧清明那邊可不好交代。

奶奶果然顫巍巍起身去找雞毛撣子,秀秀衝進來把平安抱到小滿房間,平安也感受到緊張氣氛,渾身悄然顫抖,捂著眼睛低低嗚咽。

見沒人出頭,顧清明暗歎幾聲,把奶奶手裏的雞毛撣子奪下來,從口袋裏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遞給湘湘,不過湘湘扭頭抱著柱子不理他。看著那起伏不定又線條優美的背脊,他鬼使神差伸出手輕輕拍打,那單薄的身體微微一震,僵硬得像跟柱子連為一體,而一家人仿佛瞬間消失不見,留下空空****的院落給兩人。不知道過了多久,湘湘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鬆開柱子,似用了全身的力氣回頭,猛地抱在他腰間,他被嚇了一跳,舉著手許久落不下來,隨之嘴角漸漸勾起,五指成梳,為她將頭發梳好。

她一張臉頃刻間染上紅霞,突然鬆手,低頭悶悶道:“要找麻煩找你爸爸去,跟我沒關係!”

顧清明搖頭苦笑,“你就這麽想逃跑?”

她胸膛一挺,下意識想反駁,又想起此時情況對自己十分不利,氣哼哼地回頭抱柱子,顧清明被她孩子氣十足的模樣弄得哭笑不得,俯身壓低聲音道:“你要是害怕,我把你送出去也無妨,隻是別讓我父親看見。”

她瞪他一眼,兩相權衡,還是決定抱柱子做封口葫蘆,不跟他鬼扯。反正嫁他已經嫁定了,而且一家人都向著他,都是他說了算。顧清明笑容又起,順手摸摸她的頭發,她被這種溫柔蠱惑,怔怔看進他的眼底,腦子裏轟隆一聲,似乎有什麽炸裂開來,明知危險,卻避無可避。

胡長寧和胡劉氏還是不放心,出去找到了劉明翰,又將人安頓好才回來。兩人汗水淋漓走進門,看到顧清明,不由得呆住了,胡劉氏悄悄拉拉他的袖子,胡長寧心中五味雜陳,賠笑道:“顧先生……”

奶奶樂嗬嗬截住話頭,“還叫什麽先生後生,他以後是你的女婿,小顧,趕快來給你嶽父磕個頭!”

顧清明也不含糊,上前就拜,胡長寧連忙攔下來,強笑道:“我們是新輩人,別弄那些繁文縟節,既然你看得上我們家湘湘,我也沒什麽意見,什麽時候請你家大人來坐坐,商定一個日期,這事就算定了。現在兵荒馬亂,一切從簡,等長沙城重建起來,隨便辦桌酒席就成。”

顧清明皺眉道:“我父親剛剛離開,隻怕一時半會來不了。”

薛君山笑道:“嶽父,你自己都說兵荒馬亂,一切從簡,顧老先生跟隨委員長東奔西跑,哪裏有空來我家閑聊。而且顧老先生已經跟我下聘,讓兩人先成親,好讓湘湘照顧清明的生活,顧家有頭有臉,自然不會少我們一頓酒席。”

胡長寧臉色一沉,氣得手指輕顫,胡劉氏悄悄握住他的手,胡長寧強自鎮定,揮揮手道:“君山,你自己看著辦吧,湘湘走的時候跟我磕個頭就成。”

大家目送兩人垂著頭上樓,薛君山拍拍顧清明的肩膀,笑吟吟道:“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要是不嫌棄,就在這裏住下吧,我收拾個房間給你們當新房。”

顧清明並不搭腔,回頭走到湘湘麵前,左思右想,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色絨布小盒,緩緩在她眼皮底下打開,輕聲道:“答應嗎?”

夕陽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長,重重覆在她身上和心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發了老大一會呆,聽到奶奶帶著怒氣的咳嗽聲,茫茫然伸手,小心翼翼拈起小一點的鑽戒,仿佛拿著千斤重物。顧清明連忙將鑽戒接過,帶著滿臉燦爛笑容,輕輕戴在她無名指上,撇撇嘴道:“老狐狸果然想得周到!”

屏息靜氣等待良久,大家都拊掌大笑,奶奶左看右看,越看越覺得自己孫女婿一表人才,嘴巴都合不攏,也不管他能否聽懂,叮囑他諸多事宜。

小穆在牆角拚命撓頭,怎麽也想不到進門時還氣勢洶洶的顧清明變臉這麽快,不過,終歸是件喜事,他很快釋然,熟門熟路地溜進庫房找他辛辛苦苦搬來的美味,正好在庫房碰到秀秀,兩人打個照麵,都撲哧笑出聲來,一同準備豐盛的晚餐。

明明這是自己的選擇,明明這是喜事,湘湘卻怎麽也擠不出笑臉,神遊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床榻上抱著頭冥思苦想,回想事情怎會到現在這一步,而她根本沒有完成顧老先生的重托,以後該如何麵對他們一家。

門開了,不用說也是小滿,她頭也沒抬,悶悶道:“敢笑話我,我晚上扮鬼嚇死你!”

聽到笑聲,她悚然一驚,羞得恨不得將腦袋摘下來。顧清明負手站到窗前,看到小滿在旁邊門口探頭探腦,輕笑道:“你不要怪我,你自己也看到了,並不是我在逼你。你還小,不懂什麽情愛,跟了我就乖乖聽話,我定不負你就是!”

沒有聽到回應,他斜眼看了看她,心頭了然,微笑中已帶了幾分勝利者的傲然——長沙妹子雖然潑辣蠻橫,遇到厲害的對手,也隻能甘拜下風。

聽到奶奶的呼喚,他不由得想起老人家的好手藝,迅速收斂了輕視的笑容,熱情洋溢地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