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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殿後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與乾清宮僅隔著一道乾清門。平日裏有什麽要緊事,皇上便在這裏接見大臣。

這天辰時剛過,隻見雲台裏坐了三個人,禦座上坐的是小皇上朱翊鈞,張居正與馮保打橫坐在兩側。馮保尖細著嗓子,念一份邸報上的條陳:

蘇州府知府報告:蘇州府治西南太湖之濱,有山自移徙。初猶緩緩移動,漸次甚急,望太湖而趨。偶一村民過之,大驚疾呼曰:“此山要走下湖也!”聞者皆愕然而呼。山隨呼即止,已離舊址百數丈矣。

馮保拖腔拖調剛念完,朱翊鈞就樂了,他雙腳一蹬金踏凳,拍手笑道:“山還會跑,真有趣。”

馮保幹笑了笑,覷了張居正一眼,但見這位首輔斂眉凝神,木頭人一樣毫無表情,馮保咽了一口唾沫,念開了第二段:

江西撫院來劄:南昌府城隍廟殿下庭中生一石,初出地四五寸,越日已長尺餘,以後日日漸長。既數日,已三四尺。其初生時,無人覺之是石,偶一人見曰:“此處想生出山矣。”因此語遂不複長,其生者至今有焉。

這一回小皇上產生了疑惑,他眨巴眨巴眼睛,既像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石頭又不是草,怎麽能長呢?”

馮保不置可否,接著念第三段:

山西太原府巡撫禦史伍可奏詞:查太原府靜樂縣龍泉村民李良雲弟良雨忽轉女形,見與村民白尚相為妻。隆慶六年正月內,良雨偶患小腸痛,旋止旋發,至二月初九日,臥床不起。有本村民白尚相亦無妻,於雨病時,早晚周旋同宿。四月內,良雨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成陰,即與白嬲配偶。五月初一日經脈行通,初三日止,自後每月不爽。良雨方換丫髻女衣,裹足易鞋,畏赧回避不與人知。六月十五日村人得知,稟縣拘雨、相同赴審實,穩婆方氏領至馬房驗,係變形,與婦人無異。鄉人議論,稱男變為女乃陰盛陽微之兆,以祈修省。

念著念著,馮保心裏頭就滿不自在起來,他不明白張居正為何要弄來這些亂七八糟的邸報以褻聖聽。當把最後一個字念完,他便把邸報朝麵前茶幾上重重一摜,一邊端起茶盅來喝茶,一邊不停地朝身後頭的帷幕張望。朱翊鈞年紀雖小,但心眼兒透亮。雖然這三則邸報上的奇聞趣事聽起來饒有興味,但從馮保的臉色看又似乎觸犯了禁忌。小孩子天生的好奇心受到壓製,小皇上頓時不知所措,癡坐在禦榻上,不安地搓動雙手。

張居正一直在關注小皇上與馮保表情的微妙變化。待冷了一會兒場之後,張居正才開口問道:“方才馮公公所念邸報,請問皇上有何看法?”

朱翊鈞生怕答錯,指著馮保說:“大伴,你說。”

“荒誕不經!”馮保憤然一哂,嘴中冷冰冰蹦出四個字。

“是,大伴說得對,荒誕不經!”經馮保這麽一“點題”,朱翊鈞就知道如何回答了,他扳著小指頭說,“山走路,石頭長個兒,男人變女人,怎麽這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出來了?”

“皇上問得好!”一向冷峻內向不苟言笑的張居正,此時眉棱一聳,語氣凜然說道,“偌大中國,每日裏發生一些或者說流傳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原也不足為怪。但奇怪的是,這樣一些荒誕不經稀奇古怪的事情,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之上!”

張居正突出此言,小皇上頓時愣住了。

朝夕如流光陰荏苒,張居正出任首輔不知不覺已經一月有餘。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張居正接下這個首輔可謂難上加難。國庫空虛財源枯竭,大臣沽權吏治腐敗。每日裏往內閣值房裏一坐,不管是看奏折邸報,還是與晉見的官員談話,竟沒有一件事順心。但他還是雷厲風行,在短短時間內辦成了兩件大事:一是給陳皇後與李貴妃都上了皇太後的尊號;二是部院大臣不稱職者都已盡數撤換。前者是為了穩定皇室,討小皇上與生母李貴妃的歡心,而後者才是真正的大事。永樂皇帝定都北京後,欽定百官依職掌權力劃分,共有九大衙門,九小衙門。九大衙門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加上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門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祿寺、鴻臚寺、翰林院、國子監、尚寶司和苑馬寺。九大衙門的掌印者,習慣上稱為大九卿。九小衙門的主管,俗稱小九卿。這十八衙門組成了一個完整的中央政府管理機構。所謂內閣首輔,自孝宗時代起,實際上就是代表皇上,通過這十八個衙門行使管理國家的權力。任何首輔上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頓這十八個衙門,物色堂官人選,張居正也不例外。不過,他不同於其他首輔的是,他並不滿足於把這些衙門的堂官盡數換成自己的親信,而是希望這些衙門能真正做到各盡其責,擔負起管理國家的重任。因此上任之初,他就表明“不以己之好惡決定用人取舍,而是依據才能推薦部院人選”。盡管他這麽表態,但卻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的會如此去做。張居正久居內閣,對官場的種種齷齪心態早就了然於胸。多年來京城官場中就流傳著四句順口溜:“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門朝南開,堂官跟著首輔走。”短短二十八字可謂絕妙地道出了官場痼疾。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之初,就曾暗下決心,有朝一日如果天遂人願登上首輔之位,就一定要根除這種積弊。所有大臣忠誠於皇上,聽命於政府,本是臣道職守無可厚非,但不能容忍的是大臣們都有自己的小算盤,這樣勢必會造成結黨營私、沽權售利的混亂局麵。長此下去,不僅僅皇上的威福隻是一句空話,就是天下黎民百姓舉頭祈盼的國家昌隆的盛世也隻是鏡花水月而已……

以上這一番思慮,張居正不知道在心裏頭琢磨了多少次。他一次次想覲見皇上,把這些朝廷大政官場弊端一一說給皇上聽。但取筆寫帖時,又猶豫著停頓下來:皇上畢竟是十歲的孩子,怎樣才能讓他明白這些深奧的道理呢?與其匆匆謁見說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讓皇上聽得懵裏懵懂、不知所雲,倒不如耐心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昨天下午,張居正翻閱通政司送來的邸報,偶然獲得了靈感,覺得可以與小皇上溝通了,遂遞帖請旨,定下了今日的會見。

此刻的雲台一片寂靜。麵對一絲不苟的張居正,小皇上有著依賴與敬畏雙重心情。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又鼓起勇氣問道:“通政司的邸報應該刊載什麽?”

張居正捋捋長須,轉向馮保說:“馮公公,皇上這個問題,還是煩請你來回答。”

馮保不清楚張居正拿來邸報的真實用意,他擔心把這樣一些古怪離奇難登大雅之堂的東西聽多了,會助長孩子的玩偈之心,故滿臉的不高興。但聽了張居正方才一席話,又感到這位新首輔並不是存心“誤導”皇上,而是別有所指,一顆心也就放下了。再加上張居正對他總是禮敬有加,讀邸報時的那點懊惱也就豁然而釋,於是微咳一聲,清清喉嚨答道:

“萬歲爺,奴才在司禮監待了十五個年頭兒,這期間通政司的邸報,可以說是一期不落地看過,邸報內容應是各地臣官的職守總匯。各省布、撫、按三台,各府州縣官,還有九邊總督,河官漕官鹽官,他們每天在幹啥,是否都是在明賞賚、嚴誅責、審開塞、守一道、盡明法稽驗守土牧民之責,隻要一看邸報,便大略可以知道天下吏治情況。張先生拿來的這兩份邸報,奴才昨兒個就看過了。一看到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奴才就像吃了一隻蒼蠅,惡心得要死,因此沒有拿給皇上看。咱不知道張先生為何單單挑出這三篇怪話來念給皇上聽。”

馮保話音剛落,張居正立即接過話頭說道:“馮公公已把邸報作用講得透徹。臣今日特意圈出這三個條陳給皇上看,乃是為了引起皇上的警惕,我大明天下的這些封疆大吏、府庫之臣,現在都在幹什麽?國庫空虛、匪患不絕、官員貪墨、河漕失修,這許許多多關乎朝廷命運國計民生的大事,沒有人認真去做,反而弄這些異端邪說層層上報,豈不無聊至極!”

張居正言辭犀利。朱翊鈞渾身一激靈,又不知該如何辦理。正在他嘴角歙動,眼巴巴地看著馮保時,猛聽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從馮保身後的帷幕中響起:“說得好!”

張居正一驚,循聲望去,隻見馮保身後的那重猩紅的帷幕被兩名小內侍拉開,李太後從裏麵緩緩踱了出來。

卻說昨日小內侍送來張居正求見的揭帖,李太後當即決定讓小皇上準旨接見。當小皇上表現得緊張為難時,李太後歎道:“也難為你了,一個孩子,要讓你同張居正這樣天下第一精明的人打交道,不怯場才怪呢。”

母子倆正束手無策時,馮保突然靈機一動,說道:“啟稟太後,奴才有個主意?”

“講。”

“明兒個皇上雲台接見,太後您也參加。”

“我?”李太後一愣,“我豈能參加,這不給天下人造成了幹政之嫌,何況男女有別。”

“這些奴才都想到了,太後可以坐在雲台左側的帷幕裏,這樣就近觀察張先生,太後就可以明斷是非了。”

李太後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點頭說道:“看來也隻能如此了。”

現在,當李太後從帷幕後麵轉出來時,張居正的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跪下行禮。李太後吩咐馮保去搬椅子,要在禦榻前安排坐下。“母後,請坐這兒。”朱翊鈞站起來要給李太後讓座。李太後瞅著兒子說:“你那是皇帝寶座,誰有這麽大的膽子,敢僭越坐上去。”出口的話看似隨便,寓意卻深沉。

行過君臣相見之禮重新坐定,李太後笑吟吟問道:“張先生,咱突然出現,沒驚著你吧。”

李太後雖然身份高,但畢竟隻有二十八歲,依然是個明眸皓齒氣質嫻雅的美麗少婦,加之今天並未打算見外臣,所以沒有穿戴朝廷命服,隻穿了一件薄如蟬紗、潔比雪豔的西洋布六幅拖裙,越發像一朵出水芙蓉光彩照人。

盡管張居正能做到非禮勿視,但偶爾一瞥,李太後的綽約風姿仍不免讓他心旌搖**。行禮之後,他借整理官袍來掩飾自己的失態,強自收懾心神,答道:

“太後突然出現,臣下確實吃驚不小。”

李太後不再就這個問題囉唆,而是直截了當地切入正題:“你們君臣之間方才的談話,咱都聽見了。”說著又扭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帷幕,繼續說道,“說實話,國家大事,本不該我這婦道人家摻和。現在常常懷念隆慶皇帝在位之時,咱一門心思都花在兩個孩子身上,閑來抄抄佛經、聽聽曲兒,日子過得多輕鬆呀。那時候,隆慶皇帝用了一個高拱,把天下事辦得井井有條。這個高拱是個有本事的能臣,隻是品性不好,在隆慶皇帝麵前唯唯諾諾,所以深得信任。鈞兒即位當了萬曆皇帝之後,咱們從一些小事上就看出高拱心術不正。咱和仁聖太後兩人出於無奈,才決定拿掉這個刺兒頭,把首輔的位子給了你張先生。咱們這樣做,對張先生寄予了厚望,指望你不負先帝之托,當好顧命大臣,輔佐幼主,把先帝傳下的江山基業守好、治理好,讓天下百姓覺著萬曆是個好皇帝。”

說到這裏,李太後又充滿愛憐地望了一眼坐在禦榻上的朱翊鈞。李太後沒有出現之前,朱翊鈞正襟危坐充小大人,自李太後走出帷幕,朱翊鈞的緊張心理驟然鬆弛下來,眼眶裏重新**漾起孩子的天真。

張居正屏神靜氣聽著李太後講話,差不多把每一個字都“吃”進了腦子。以往他隻知道李太後是一個端莊賢淑虔敬事佛拘法守禮課子甚嚴的女人,方才的這番話卻讓他暗暗吃驚,原來在這位年輕太後美麗的外表之下,竟隱藏了如此之深的城府和卓然獨立的主見。他頓時意識到,今天坐在這雲台內的三個人,實際上都是他的主人。尤其是這位李太後,更是他主人中的主人!自己要想一展宏圖,實現富國強兵的理想,首先就得把這三個人服侍好。想到這一層,張居正謙恭地說道:

“謝謝太後對臣的信任,臣將不負兩宮太後的厚望,一定輔佐幼主,開拓出萬曆一朝的太平盛世。”

“好,咱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李太後說罷,又轉向馮保,“馮公公,把方才邸報上的第三段,再念一遍。”

“第三段?”

“對,就是男變女那一段。”

“是,奴才遵旨。”

馮保重新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邸報,把山西太原府巡撫禦史伍可的條陳念了一遍。馮保的聲音一停,李太後就問張居正:

“張先生,伍可這個條陳,究竟是何用意?”

“臣以為,伍可此舉,是官場頹風的沿襲。”

張居正回答得含含糊糊。這也是事出有因,李太後藏於帷幕之後,雖不敢說是“幹政”,至少表現出對他這位首輔還不是完全的信任。基於此,他的答話不得不十分謹慎。

李太後顯然不滿意張居正的回答,隻見她秀眉一豎,說道:“僅僅是沿襲嗎?伍可條陳中最後一句,胡說什麽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又如何解釋?”

到此,一直納悶的馮保才明白李太後為什麽會突然走出帷幕,原來是伍可的條陳把她“氣”出來的,於是他順竿兒爬,攢眉說道:

“方才奴才讀這段條陳時,還隻是感到膩味,沒往深處想。經太後這麽一點明,奴才這才明白了伍可的險惡用心,他這是暗拉弓放冷箭傷害太後呢。”

“他怎麽傷害?”朱翊鈞瞪大眼睛問。

“伍可說男變女是陰盛陽衰之兆,陽衰,指的是你萬歲爺還是個孩子;陰盛,指的是太後,言下之意太後在幹政。”

經馮保這麽一撩撥,朱翊鈞當即小臉漲得通紅,恨恨叫道:“胡說八道!”

李太後示意朱翊鈞冷靜下來,然後看著臉色鐵青的張居正,問道:“張先生,這伍可的巡撫禦史是怎麽當上去的?”

李太後的言下之意,是問伍可是哪條線上的人。張居正心思透亮哪能不懂,但他裝糊塗答道:“回太後,所有官員品秩,都由吏部上報皇上批準。”

“你說的是形式,我是問……”

說到這裏,李太後戛然而止,她怕問得太露骨,給張居正留下不好的印象。馮保聽在耳中,明在心裏,立馬接過來答道:

“奴才昨日遵太後懿旨,回去後調查出來,這個伍可是高拱的門生,嘉靖四十二年的進士,兩年前還是吏部文選司的一個六品主事,高拱認為他能幹,將他破格提拔為四品禦史。”

“啊!如此說來,這件事情後頭,就藏了一個天大的陰謀。”李太後起身踱到東廂那排巨大的透雕花格窗欞之下,伸出玉指輕輕地撚摸著柔膩的窗幔。過了許久,她才又慢慢踱回來坐下,繼續說道,“記得隆慶皇帝大行不久,鈞兒剛剛登基,京城紫雲軒書坊就趕印了一千本《女誡》,幾天就銷售一空,買主都是京職官員,六科廊的那幫言官,聽說是人手一冊。此中深意不言自明,無非是影射我李太後幹政。咱以為高胡子削籍回到老家,這股子邪風就可以刹住,誰知現在又跳出個伍可,說什麽男變女是陽衰陰盛之兆,還要大家修省,這樣亂七八糟的東西,居然堂而皇之地刊載在通政司的邸報上。”

說到這裏,李太後情緒激動,眼眶中淚花閃閃。“母後!”朱翊鈞澀澀地喊了一句,竟不知如何控製眼前的局勢。馮保趁機煽風點火,悻悻說道:“高胡子人雖走,但陰魂不散。看來不用上雷霆手段,這股子邪風還刹不下來。”

“張先生,你認為伍可應如何處置?”李太後問。

雲台內的氣氛已是非常緊張。張居正心底清楚,如果自己的回答稍有不慎,就會種下禍根。稍稍一想,他答道:“臣認為,皇上下旨嚴加申斥即可。”

“這是不是太輕了?”

李太後反問的口氣雖然很輕,卻讓人感到了威脅。張居正微微蹙眉,冷不丁反問了一句:“依太後之見,應該如何處置才好呢?”

李太後嘴角一翹,立時露出潑辣的樣子,謔道:“張先生這一問,等於是唆使咱幹政了。要論咱個人的好惡,這個伍可,把他削職為民咱看還是輕的。但一個朝廷命官的升貶去留,哪能讓我這婦道人家做主?你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首輔,處理一個人的建議都拿不出來,還談什麽刷新吏治、富國強兵?”

李太後伶牙俐齒,把張居正狠狠地“刺”了一下。張居正卻是不慌不忙,頓首答道:“臣不是沒有主見,而是擔心臣的看法與太後的想法相左。”

“那又有何礙,隻要你出以公心,處置得當,咱們就應該聽你的。”

“太後如此信任,臣不勝感謝。”

張居正欠欠身子,不卑不亢回答。他覺得時機成熟,是拿出自己看法的時候了。於是撫了撫長須,掏肝剮膽作了長篇陳述:

“太後在帷幕中時,大概已聽到臣提醒皇上,應該在例朝時升座一問,在京各衙門、各省府州縣的命官都在幹些什麽?方才馮公公念的邸報上的三個條陳,就很說明問題。臣在官場待了二十多年,身曆三朝,眼見仕宦風氣江河日下,常常痛心疾首,每至深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嘉靖一朝,世廟因篤信齋醮,一切朝政聽任嚴嵩處理。嚴氏父子巧言佞說,圖私為務,取寵乎上而讒賊於下。柄國二十餘年,導致朝廷綱常不舉,政令教化不行。洪武永樂一脈開創的大明氣象、清廉為本奉公唯謹的士林風氣,在嘉靖一朝幾乎喪失殆盡。世廟好修玄、好祥瑞、好變異,嚴嵩投其所好,每天捏造許多祥瑞變異之事呈報大內。各地官員紛紛響應,什麽豬變麒麟雞變鳳凰、黃河鯉魚口中吐出九條青龍等曠世奇聞,都成了驛路快報。督撫大臣獻符爭寵,賀表塞路星馳京師。世廟一高興,便會給這些造謠以惑聖聽的官員升官晉爵。長此以往,俸門大開。忠懇之士,每見放逐;**巧之人,屢得便宜。以致江淮水患疏於治理,賦稅積欠無人追繳。兩京大僚屍位素餐,以奢靡為尚;地方官吏盤剝小民,以搜財為工。嘉靖四十三年,有一個戶部主事六品小官,名叫海瑞,對這種弊政深惡痛絕,遂備了棺材上疏直接指斥世廟。惹得世廟大怒,把海瑞打入死牢。

“嘉靖四十五年,世廟駕崩。隆慶皇帝入承大統,天下振奮,萬民擁戴。隆慶皇帝嗣位之初,也想挽振頹風,刷新吏治,重樹洪武皇帝親手創建的綱常教令。奈何積弊太深,人心壞朽,隆慶皇帝雖英姿天縱宵衣旰食,也難以畢其功於一役。加之隆慶皇帝在位六年,內閣走馬燈一樣換了四位首輔,人不安神席不暇暖,為保祿位鉤心鬥角,哪裏還有心思來整頓政務稽查弊端呢?更可惜天不假年,隆慶皇帝英年早逝,遂使嘉靖頹風,至今綿延而不息。

“正因為如此,通政司的邸報才會出現如此怪誕的條陳,這都是嘉靖遺風。山西太原的巡撫禦史伍可之所以上奏男變女的荒唐事,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前提。就伍可這件事,不用說指桑罵槐攻擊太後,就是製造奇聞混淆視聽,我們就有種種理由將他重重治罪。但問題的症結在於,伍可之事絕非個案,而是官場的普遍現象。若不正本清源撥亂反正,今天處罰了一個伍可,明日還會有十個八個叫張可王可的糊塗官員繼續水行舊路,上各種亂七八糟的條陳奏折以惑聖聽!”

張居正說到這裏,覺得口幹,便停下來喝了幾口茶。他的這番話本是昨日就想好了的,所以說起來條分縷析,大有振聾發聵餘音繞梁的功效。在座的三個人,都被他的話深深地震懾。特別是李太後,張居正講話時,她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著這位身材頎長、臉上輪廓分明的中極殿大學士。自從進了裕王府以後,由於宮禁甚嚴,除了隆慶皇帝之外,她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與一個男子對坐。隆慶皇帝病危時,她雖然隔著帷幕與張居正見過一麵,但那時因心存悲痛未及細看。現在她才發現,張居正的聲音充滿魅力,氣質如此誘人。她不禁心猿意馬、想入非非,但“邪念”一起,她頓感羞愧,佯裝拭汗,掏出手帕來揩了揩臊紅的麵頰。

張居正並沒有覺察到李太後的微妙變化,他仍沉浸在激昂慷慨的情緒中,自顧說道:“太後,臣方才所作陳述,都是思考了多年的肺腑之言,不妥之處,還望太後指教。”

“說得很好,”李太後一改冷峻,聲音竟變得甜膩膩的,“張先生在政府多年,所以能一針見血地指出朝廷弊政。多的也不用說了,你就說,下一步你想怎樣刷新吏治、整頓頹風。”

“臣建議皇上立即下詔,實行京察!”

“京察?”

“對,京察。”張居正冷浸浸的眸子一閃,徐徐解釋道,“所謂京察,就是對應天順天兩京官員實施考核。四品以上官員,一律上奏皇上,自陳得失,由皇上決定升降去留;四品以下官員,由吏部都察院聯合考察,稱職者留用,不稱職者一律裁汰。”

“馮公公,你覺得張先生這個建議如何?”李太後問馮保。

馮保操著娘娘腔,恭謹地回答:“啟稟太後,張先生的主意好,這是大手筆。”

李太後點點頭,朝張居正送了一個秋波,問:“張先生,何以隻限於京察,各處的地方官也應該考核才是。”

張居正答:“這個使不得,地方官都負有牧民之責,若同時進行考察,勢必引起混亂,導致州縣不寧。兩京衙門,並不直接麵對百姓萬民,考察起來沒有這層麻煩。何況風氣自上而下,隻要京官的問題解決好了,地方官行賄無門,進讒無路,吏治就會有一個好的開端。”

“鈞兒,你是皇上,你認為呢?”

李太後又轉頭問坐在禦榻上的兒子。朱翊鈞雖不懂深奧的大道理,但憑直覺感到張居正的建議是好的,於是答道:“張先生的建議很好。但是,伍可也得重重懲處。”

“如何懲處?”李太後問。

“免他的官。”

“為何要這樣呢?”

“這個渾蛋官員,竟然變著法子罵朕以及母後,不懲處,我這個皇帝哪裏還有威嚴!”

說罷,朱翊鈞一跺腳,鼓著腮幫子兀自生氣。

馮保見狀,連忙朝張居正使眼色說:

“張先生,皇上金口玉言,伍可削籍,就這麽定了。”

張居正微微頷首,答道:

“臣遵旨。”

李太後此時明眸溢彩,紅暈飛腮,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興奮。她火辣辣的眼光盯著張居正,說道:“張先生,你今天回去,就立即替皇上起草實行京察的詔令。”

張居正還來不及回答,忽見雲台值班太監冒冒失失闖了進來,跪下稟道:“萬歲爺,東廠掌帖陳應鳳派人送了個十萬火急的密劄進來。”

“說什麽?”小皇上緊張地問。

“北鎮撫司的錦衣衛,同儲濟倉的守衛兵士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