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翌日上午,朱翊鈞剛用罷早膳,馮保就跑到乾清宮求見。在西暖閣,他把昨夜城裏頭叫花子鬧事的情況簡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稟報。一聽說鬧出了人命,朱翊鈞就急著問:
“死的是兵士還是叫花子?”
馮保答:“兵士死了一個,是個哨長。叫花子死了兩個,一個中年漢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個老頭兒,在慌亂中讓人踩死。”
“叫花子哄搶店鋪,那就不是叫花子了,應該是強盜。大伴,你說是不是?”
“皇上所言極是,”馮保答道,“小鬼造反烏龜翻潭,雖成不了事,終究叫人膩味。”
“這事兒,著刑部處置。”朱翊鈞說著,又想起昨天甲字庫丟失龍袍的事,便接著問,“大伴,甲字庫的那幫牌子,是否審出了眉目?”
“皇上是說龍袍的事?”
“是呀。”
“還沒審出來。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讓張鯨審理此案。他拘拿了五個牌子,拷問了一天,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來。”
“張鯨辦過案嗎?”
“往常沒辦過。”
“沒辦過,他就不知道如何應付。常言道賊精賊精,既然能當賊,就是大精明人。像張鯨那樣抽一鞭子問一句,人家哪裏肯隨便招認。”
“這五個牌子,如今在東廠羈押。”馮保本想借機將張鯨寒磣幾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見,查此類失竊案,一味地拷問終不是法,還得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竊賊。”
“大伴說的是,朕看這案子,還得你親自處理。”朱翊鈞說到這裏,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時性急,對你吼了幾句,你莫往心裏去。”
一聽皇上為昨日的發怒表示歉意,馮保心頭一熱,答道:“皇上這是說哪裏話,宮裏頭出了這大的失竊案,不要說罵老奴幾句,就是動一下家法,也是應該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乾清宮一名內侍進來稟報,說是張居正緊急求見。朱翊鈞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道:
“什麽,張先生,他在哪裏?”
“他在會極門口等著。”
“他病好了嗎?”
“沒有,聽說他半躺在轎子裏,下轎都困難。”
“快請,到雲台,不!雲台太遠,恐張先生走不動,就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吧。”
朱翊鈞說罷,就讓馮保跟著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來。朱翊鈞剛坐定,便見一乘兩人抬的肩輿在恭默室門口停下來。兩名文華殿的值殿太監上前,從肩輿上扶下張居正。因皇宮內不準乘轎,在馮保的安排下,張居正換乘了內廷專用的兩人抬肩輿前來。看到他步履艱難,朱翊鈞趕緊起身,到門口把張居正扶了進來。
張居正自那次聽了馮保的勸告,搬回家去療養,差不多又過去了半個多月,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加之一應重要章奏,都還得他親自擬票,十年首輔生涯養成的事必躬親的習慣,如今一時間改不了。雖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兒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每天還得處理公務,少則幾件,多則十幾件。往常在內閣當值,遇有犯難事,他可以隨時給皇上寫揭帖求見,當麵溝通。自患病後,君臣二人見麵不容易,對一些事情的處置,縱有不同意見,也隻能靠信劄和讓人帶話兒表達。似這般信劄商榷,朱翊鈞與張居正兩方麵,都深感不便。就說昨天晚上發生的叫花子哄搶店鋪事件,五城兵馬司堂官賀維幀連夜跑到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向他告稟。他一聽就感到這絕非一般的鬥毆事件,便命賀維幀去帶了兩個叫花子到他家來,他強撐病體,差不多詢問了一個多時辰,不覺已交了醜時。這時候再上床休息,躺了兩個多時辰,又哪裏睡得著。天快亮時好不容易眯了一會兒,卻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見京城大街小巷滿世界都是舞槍弄棒的叫花子,驚出他一身冷汗。盡管周身酸軟兩條腿像灌了鉛,他還是掙紮著起床如常洗漱,穿戴整齊,讓家人備轎前往紫禁城。在他看來,叫花子鬧事是一場非常嚴重的突發事件,若處置不當就會留下禍機。他擔心皇上考慮不周而淡然處之,上一個條陳難盡其述,所以這才決定親自來一趟。
卻說自元宵節午門城樓上分手之後,快兩個多月了,張居正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朱翊鈞。他一入恭默室,就掙紮著跪下,給朱翊鈞行人臣覲見之禮。朱翊鈞拗不過,隻得受禮,然後親自把張居正攙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張居正形神憔悴滿臉病容,朱翊鈞大受刺激,兩眼竟不住滾下了熱淚,言道:
“元輔,你病得這麽沉重,何必進宮。”
張居正所坐的椅子雖然墊了錦褥,他仍覺得屁股上大便口硌得生痛,但他強忍住,努力挺直腰身答道:
“快兩個月沒見到皇上,臣十分思念。正好又有重要事體要向皇上當麵稟奏,所以,今天沒有預約就進了宮。唐突之處,乞皇上原諒。”
朱翊鈞本還想多寒暄幾句表達慰問之意,但看到張居正難受的樣子,隻得趕緊問道:
“元輔有何事要奏?”
張居正說道:“昨兒夜裏,發生在德勝門內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
朱翊鈞點點頭,瞧了一眼打橫坐著的馮保,言道:“馮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稟過了。”
“巡城禦史賀維幀的緊急條陳還未讀到?”
“沒有。”朱翊鈞解釋說,“通政司的本子先送至司禮監,再由司禮監送進西暖閣,就算是急本,路途上也還得要一會兒工夫,這會兒想必到了。賀維幀的本子,是否也是說的叫花子鬧事?”
“是的。”
“要不,朕命人去西暖閣把本子拿過來。”
“不用了,”張居正略一沉思,回答說,“賀維幀的本子,講的是叫花子鬧事的經過,這個,想必馮公公的述說也很詳細。臣在這裏要說的,是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朕正準備下旨,將帶頭滋事的叫花子統統抓起來嚴加懲處,再申諭五城兵馬司,限三日之內,把所有叫花子逐出京城,一個也不得漏網。”
朱翊鈞一番話幹淨利落,本以為會博得張居正的讚揚,卻不料張居正搖頭言道:
“皇上,臣抱病求見,怕的就是您如此處置!”
朱翊鈞臉色一沉,問道:“元輔,難道這樣處理,還會有不妥之處嗎?”
“不是不妥,是錯!”張居正一言政務,便恢複剛愎本性,此時他眉棱骨一聳,簡捷言道,“若按皇上旨意,對叫花子嚴加彈壓,必然激起民變。”
“有這麽嚴重嗎?”朱翊鈞愕然問道。
“有,”張居正雖在病中,卻依然神態嚴峻足以懾人,他沉緩言道,“昨夜事起之後,賀維幀跑來臣家稟報,臣讓他找了兩個叫花子當麵詢問,才得知一些實情,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著。”
“叫花子說了些什麽?”馮保插嘴問。
張居正答:“那兩個叫花子,一個是大名府人氏,一個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個是位老人。他講自萬曆八年起,晴雨季節不按時序,春夏宜雨卻一直旱,秋天宜陽又**雨不止,導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顆粒無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災實情,催繳田賦一如往日。農戶家中幾無隔夜之糧,哪裏還能上繳賦稅?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賦就拘拿鎖人。農戶抗不過官府,隻得變賣家產,交清賦稅贖出人質。如此一連兩年,大名府的農戶幾乎破產,在家鄉無法活命,隻得全家人一起離鄉背井,靠乞討活命。那老人剛說完,來自於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漢子,已是痛哭失聲。詢其原因,他說老人所言句句屬實,他本人的家產已變賣殆盡,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斃,萬般無奈,隻有忍痛賣掉年僅十三歲的閨女,換回一點糧食贍養老母。合境饑荒,米貴人賤。賣閨女用秤稱,一斤人隻能換一斤麥子。這中年漢子的閨女重五十四斤,因此隻換回五十四斤麥子。中年漢子將麥子留給老母度日,自己帶著妻兒出外乞討。聽了這兩位叫花子的哭訴,臣心如刀絞。皇上,唐杜甫曾有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說的是兵戈相見的亂世,如今是轎馬擠塞於途,絲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內輦轂之下,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發生。皇上,你聽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萬萬沒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叫花子鬧事,後頭還有這麽悲慘的故事。元輔,聽那兩個叫花子的口氣,好像是官府逼得他們離鄉背井,這話是否屬實?”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與朝廷推行的稅政有關,立刻辯解道:
“皇上,臣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我張居正務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征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征收賦稅,是依法行事,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張先生說的是。”馮保眼見張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勢,讓朱翊鈞有些難堪,便插話說,“不過,官府收稅,隻要沒有額外征收,也沒錯到哪裏。”
“老公公此言差矣。”張居正得理不饒人,又駁斥馮保道,“農戶顆粒無收,官吏憑什麽還要征收賦稅?”
“不征收怎麽辦?朝廷額有所定呀。”
“額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災人禍,地方官吏應及時向朝廷奏實,請求蠲免租賦。”
“元輔所言極是。”朱翊鈞豁然醒悟,言道,“兩年來,從不見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員有本子上來,奏明災事。”
“這就是症結所在。”張居正義正詞嚴,“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麽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涵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元輔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利害。”朱翊鈞終於悟出了張居正抱病進宮的良苦用心,感動地說,“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這裏頭的情由,於法可商,於理難容。元輔,您說,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張居正聽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顧忌,但他今天已沒有精力來談論這一問題,隻就事論事答道:“昨夜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製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鬧事,隻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裏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使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受災數府兩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張居正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鈞點頭稱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門,按元輔說的辦。另外,為了體現朕愛民之意,朕也從內廷供用庫中撥出十萬兩銀子,作為賑濟之用。”
朱翊鈞如此大方,竟要拿出私房錢來救撫災民,這一點令張居正大為感動。他枯澀的眼窩裏不禁溢出熱淚,哽咽言道:
“皇上,災民們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舉,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元輔,你曾多次傳授牧民之術給朕,讓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還讓朕知曉君輕民重的馭國之方,如今正好用得著。隻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度過災難,朕少花十萬兩銀子又算什麽!”
在馮保聽來,朱翊鈞這一番表白好像是為了討好張居正。他知道朱翊鈞始終對張居正存有幾分忌憚,兩人一起議論朝政決斷大事,朱翊鈞盡管有時候心裏不服,表麵上卻言聽計從。但今天的話,倒叫馮保真假難分。說是真,他昨兒個還為供用庫用銀不足大發牢騷,如何今兒個腦子一熱,又拿出十萬兩銀子賑濟災民?說是假,皇上這副認真的神態又讓你瞧不出一點破綻。揣摩再三,馮保也不知朱翊鈞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有一點他可以斷定,一旦這十萬兩銀子從內廷供用庫劃出,皇上肯定又會磨纏著要他想辦法補回這筆開銷。想著與其日後自己獨吞一鬥黃連水,倒不如現在就在這裏把話挑明,拖著張居正一起設法填補虧空,於是言道:
“皇上體恤災民,要拿私房錢來賑濟,這是天大的恩德。咱們當奴才的、做臣子的,真是為天下蒼生感到高興。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關閉了十七座礦山之後,供用庫的銀子進項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許多開支都應付不了,現在又一下拿出來十萬兩,這個大窟窿怎麽填呀。”
朱翊鈞一聽這話,心下高興,嘴裏卻說:“大伴,今兒個不說這些。”
“是是,老奴不該多嘴,”馮保將手上拿著的茶杯往茶幾上輕輕一擱,朝張居正歉意一笑,說道,“張先生,咱們還得想辦法,讓供用庫多少增加一點收入。”
張居正等於被馮保將了一軍,隻得順題兒答道:“這個是應該的。”
馮保接著說:“聽說皇上想從雲南買銅鑄錢,工部右侍郎錢普上本奏說不可。”
“實有其事。”張居正答道,“錢普曾就此事前來征詢我的意見,我說此事關係朝廷錢法,萬不可輕起爐火。”
“錢普是這麽說的。”朱翊鈞對鑄錢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趁機發牢騷,“朕雖然準錢普所奏,停止購銅,但仍覺得,錢普是小題大做。”
張居正說了這半日的話,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著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禮,故強著挺直腰板,忍著愈來愈烈的疼痛問道:
“不知皇上為何有這種想法?”
朱翊鈞嘴一撅,咕噥道:“朕隻是想鑄些銅錢,以作宮裏賞賜之用,怎的就壞了錢法?”
張居正用兩手撐著身子,以便能讓屁股透氣,減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艱難回答道:
“天下錢數流通者,分金、銀、銅錢三種。銀少,金更少,市麵交易,多以銅錢為主。但銅錢究竟鑄多少為宜,由戶部寶錢局專職其事。銅錢與銀錠的比價,視銅錢多寡而論。若銅錢鑄得太多,則鄙薄不值。國朝以來,凡朝廷嚴循錢法時,則物價便宜,反之則騰貴。如永樂皇帝享祚時,五吊銅錢值一兩銀子,一吊錢可買五隻雞,或一擔穀米。到了英宗朝代,由於鑄錢太多,銅鈔貶值,一吊錢隻能買一隻雞。銀子價值不變,依然是一兩銀子買五擔穀米,但買一擔穀米的銅鈔卻由一吊漲到五吊。如此一比較,等於是二十五吊銅錢才值一兩銀子,無形之中,銅鈔貶值了五倍。這樣一來,最吃虧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祿吃飯的文武官員。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銀兩,日常買進賣出,使用的都是銅錢。官員們的俸祿,素來分本色俸與折色俸兩種。本色俸是穀米,折色俸分銀與銅兩種,比例是三分銀,七分銅。銅鈔一貶值,官員們一個個苦不堪言,往常能買一隻雞的錢,如今隻買得回一把小蔥。如此一來,俸祿低薄的中下層官員,還有更多的無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說過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隻求菜飯一飽,也得精打細算。所以說,錢法實乃關係國計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為一國之君,務必帶頭遵守。”
“元輔講的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慮著兩萬斤銅鑄不了幾個錢,還不至於引起銅鈔貶值。”
朱翊鈞顯然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故說出的話含有幾分賭氣。張居正本想耐心講一番“千裏之堤潰於蟻穴”的防微杜漸的道理,怎奈身子再也堅持不住,兩手一鬆,竟一攤泥似的癱倒在椅子上。朱翊鈞與馮保兩人,頓時都大驚失色。看到師相瘦削的前額上虛汗涔涔而下,朱翊鈞驚恐地喊了一聲:
“元輔!”
張居正意識清醒,他還想頑強地撐持起來,怎奈周身疲軟如棉花,他動了動眼皮,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馮保忙伸頭朝門外大喊一聲:
“太醫!”
隨張居正一同入宮的太醫在隔壁房子裏候著,聽得叫喊,慌忙跑進恭默室,也不及向皇上行禮,就手忙腳亂地對臉色煞白的張居正進行施救。
這當兒,馮保把六神無主的朱翊鈞請出恭默室,護送回了乾清宮。
當天下午,午膳過後稍事休息,朱翊鈞剛到西暖閣坐定,正說派人前往張居正家中探視,忽見慈寧宮隨堂太監進來傳話,說是太後娘娘請皇上過去敘敘話兒,朱翊鈞不敢怠慢,忙撇下手頭事情,乘了肩輿來到慈寧宮。
自搬出乾清宮後,李太後的日子越過越清閑,每天就靠抄經念佛聽曲看戲打發時光。表麵上看,她是悠悠度日萬事不關心,其實,皇上的一舉一動都還在她的監控之中,在馮保的安排下,滿大內到處都有她的耳報神。經過萬曆六年的曲流館事件,差一點被廢掉的朱翊鈞雖然始終記著恨,卻是再也不敢胡來,至少在李太後麵前保持謹慎不做越格的事,即便這般謹慎,隻要李太後一說見他,他仍然會忐忑不安,習慣地將自己近日來的所作所為檢視一遍,生怕有什麽犯頭。
卻說朱翊鈞走進慈寧宮,李太後已在花廳裏候著他了。陽春三月陽光融和,李太後早脫了冬裝,穿了一件薄薄的玉白色夾絲長裙,外頭披著一襲兜羅絨的寬幅霞帔,頭上也沒有戴繁雜的金件玉飾,隻是在高綰著的蘇樣發髻上,斜斜地插了一支翡翠鬧蛾兒。這副打扮讓人感到親切,朱翊鈞見了心下一寬,知道母後今兒個心情甚好,當不會有什麽“興師問罪”的事發生。果然,當他向母後請安後剛一坐下,李太後就笑著說:
“鈞兒,看你這身衣服怎麽穿的?龍袍下擺都打皺了,你身邊的那些牌子,是怎麽料理的?”
朱翊鈞勾頭一看身上的龍袍果然有幾道亂皺,便道:“午膳後,咱打了個眯盹,許是壓皺了。”
“這種事兒要注意,當皇上的,最要講體麵。”李太後說著,又問,“聽說上午你在恭默室會見了張先生?”
“是的,是張先生緊急求見。”
“他的病有好轉嗎?”
“哪裏有好轉,上午又鬧了一次險。”
朱翊鈞說著,就把上午會見的情況大致作了稟告,李太後聽罷喟然一歎,言道:
“當年諸葛亮輔佐蜀國幼主,說他‘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從此成為宰相中的千古楷模,咱看張先生這份憂患之心,當是諸葛亮再世。”
“母後說的是。離開恭默室後,兒當即下旨,徹查京畿各府災情,凡隱匿不報的官員,一律嚴懲。”
“你這樣做,京畿的老百姓就會說你是一個好皇帝,張先生也會為你感到高興,”李太後說著眉頭一蹙,又憂慮地說,“張先生的病總不見好轉,這不是好事兒。”
看到母後對張居正的病情表現得過於關切,朱翊鈞心裏感到別扭。對張居正,他的感情一直很矛盾,治國政務他離不開這位師相,沒有張居正替他排憂解難,多少揪心事還不把他壓得趴下?但他又嫌張居正對他鉗製太多,頭上總有一道緊箍咒兒,讓他輕鬆不了。因此,對張居正患病,他是既怕他死了,又怕他活過來,這份心情,他一絲兒也不敢在母後麵前表露。此時,他隻得順著母後的意思說道:
“張先生積勞成疾,依兒來看,一時難得痊愈。”
“他究竟是什麽病?”
“據馮公公說,太醫告訴他,說張先生是痔瘡,小腸子從大便口掉出一截,縮不回去。”
“這種病,當不致有生命之虞吧。”
“難說,”朱翊鈞故意裝得沉重,“張先生為病情折磨,吃不能吃,睡不能睡,每日還得為國事操勞,縱是銅鑄鐵打的人,也經不住這樣折磨。”
“是啊,你要經常派人前往問候。”
“幾天天都派人去,”朱翊鈞一副唯命是聽的樣子,忽然又漫不經心補了一句,“聽說張先生有卸職之意。”
“是嗎?”李太後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問道,“他已經遞折子了?”
“沒有,他向馮公公表示過。”
“不能讓他卸職,朝廷少不得他。”
“可是,他病得這麽重,像昨夜叫花子鬧事,他抱病處理,徹夜不眠,今天在恭默室,他疼得差一點昏死,兒見了,的確於心不忍。”
“唉,為何好人都不……”李太後本想說“好人都不長壽”,想想這話不吉利,又咽下了,改口說,“隻要張先生活著一天,這宰輔就不能換人。”
“兒記住母後的話。”朱翊鈞經此試探,探清了母後的心思,便道,“想想也是,張先生這一病,多少人又生了妄想,覬覦首輔的位子。”
“眼下大臣中,誰有這個能力?”李太後嘴一撇,不屑地說,“麻雀兒生鵝蛋,能成嗎?”
一句俏皮話逗得朱翊鈞一樂,也湊趣兒言道:“大臣中,多數人都是小氣相。”
說到這裏,母子二人都會心地笑起來。這時李太後吩咐侍女送來一些茶點。吃過後,李太後命在花廳裏服侍的內侍都盡行退下,然後對朱翊鈞說:
“鈞兒,方才說張先生的事,隻是順便提及。其實,今天找你來,為娘的另有一件事要問你。”
朱翊鈞本以為正事已經談畢,正準備閑聊幾句告辭,聽母後這麽一說,他一顆心頓時又提到嗓子眼上,深吸了一口氣,緊張地問:
“不知母後要問何事?”
“皇後住在坤寧宮,你多久沒去了?”
“大概有……三天吧。”朱翊鈞臉紅紅地支吾道。
“三天,三個三天都不止吧。”李太後盯著兒子,嗔道,“小兩口成婚都三年多了,為娘的想抱個孫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宮皇後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鬧別扭,不肯和她親熱。”
朱翊鈞不喜歡王皇後,這在宮裏頭早已不是秘密。李太後始終袒護著王皇後,也曾將小兩口叫到慈慶宮調解多回,朱翊鈞明裏唯唯諾諾謹遵母命,回到乾清宮還是我行我素,不肯與王皇後同房,李太後也拿他沒有辦法。這會兒李太後又提起這檔子事,朱翊鈞硬著頭皮回答:
“皇後性情太冷。”
“你那副樣子,叫她想熱也熱不起來。”李太後駁了兒子一句,又問,“今兒個你對娘說實話,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
這一問突兀,朱翊鈞渾身一顫,忙回道:“沒有,真……的,沒有。”
瞧著兒子的窘態,李太後撲哧一笑,挖苦道:“沒有沒有,看看你那張臉,都紅得像燈籠,快告訴我,你瞧中誰了?”
“瞧……”朱翊鈞舌頭發僵。
“在娘麵前,你還想瞞什麽?”李太後知道兒子的心結,便把口氣緩和下來,言道,“鈞兒,為娘的沒有難為你的意思,隻是抱孫心切。”
“母後,兒實在沒有相好的。”朱翊鈞仍一口否認。
“既然你不肯招認,娘隻好替你把人找來。”李太後說著朝窗外一喊,“容兒。”
“唉!”門外有人答應。
“將她帶來。”
不一會兒,便見尚儀局女官容兒領了一個侍女進來。朱翊鈞一見這侍女,便是那一年在曲流館被他割了頭發的巧蓮,頓時恨不能找一條地縫兒鑽進去。李太後示意讓巧蓮挨著她坐下,然後問朱翊鈞:
“你不會說你不認識她吧。”
“認識。”朱翊鈞勾著頭不敢看人。
卻說巧蓮自那次曲流館受辱後,卻因禍得福,被李太後看中調入慈寧宮當了她的貼身女侍。李太後替她改名叫迎兒,這名字念起來喜氣,也間接反映出李太後的某一種心態。迎兒心靈手巧,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氣韻,加之做得一手好女紅,李太後便很喜歡她。朱翊鈞每次到慈寧宮,隻要一見到迎兒,他就想到曲流館,因此極不自然。迎兒乖巧,反倒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每次見到萬歲爺,總是眯眯笑蹲個萬福,若是躲開李太後的眼睛,她還會沒話找話和朱翊鈞聊上幾句。當年在曲流館中,朱翊鈞同時見到巧蓮和月珍兩個宮女。巧蓮不單有才情,且那一張標致的瓜子臉也討人喜歡。朱翊鈞本有心於她,怎奈她一時放不開,朱翊鈞才移情於月珍。如今見巧蓮“盡棄前嫌”,越發嫣然可愛,朱翊鈞不免舊情複萌,對迎兒竟又產生了幾分愛意,隻是苦於李太後照看甚緊,朱翊鈞這一隻饞貓,找不著機會偷食兒。去年冬上有一天,朱翊鈞兜到慈寧宮,適奉李太後到慈慶宮串門,與陳太後拉閑話兒去了,迎兒獨自一人坐在窗前繡花。朱翊鈞問清了情況,估摸著母後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多時就在潛燒的欲火一下子躥起來,也顧不得君王體麵,竟就在迎兒陳設簡單的睡房裏寬衣解帶雲雨一番。事畢,朱翊鈞像做賊似的偷偷溜出慈寧宮,一連幾天心神不定,生怕事情敗露李太後又要追究。後來見李太後渾然不覺,才斷定此番**成功,一身的惶恐頓換成了滿臉的得意,見了迎兒免不了眉來眼去,隻要躲過李太後的眼睛,他還會在迎兒的臉上掐一把,胸脯上揪一把。勾引歸勾引,卻逮不著機會上床。近一個多月來,他多次到慈寧宮,不知為何卻很少見到迎兒,偶爾見到,迎兒也像是一頭受驚的小鹿遠遠地躲開。他心中正猜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李太後卻把迎兒領到他的麵前。
朱翊鈞與迎兒**,李太後並不知曉。前天,她偶然發覺迎兒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嘔吐,她讓迎兒站起身來,發覺她的體形有些不大對勁,憑著女人的敏感,她判斷迎兒是妊娠反應,便嚴厲追問是怎麽回事。迎兒情知瞞不過,便如實招了。李太後聞訊即秘密展開調查,確信迎兒所說屬實,便傳信把兒子找來。如今看到兒子局促不安,李太後盈盈一笑,譏道:
“看你這副樣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樣,爛在鍋裏的肉不肯吃,偏滿世界撈野食兒。”
朱翊鈞聽出母後的話有些刻毒,頓時有了大禍臨頭的感覺,慌忙朝母後跟前一跪,言道:
“母後,兒隻是一時糊塗,求您不要懲罰我。”
李太後一怔,旋即明白兒子把她的意思理解錯了,便對迎兒說道:
“去,把皇上扶起來。”
迎兒遵命,姍姍上前將朱翊鈞扶回到原先的位子上坐下。李太後用愛憐的眼光看著兒子,問道:
“鈞兒,你看迎兒有甚變化?”
朱翊鈞哪裏敢抬眼睛,隻支吾著說:“朕……兒沒看出迎兒的變化來。”
“真的看不出來?”
“啊,迎兒胖了些,比過去……更好看了。”
“小糊塗,你究竟是看還是猜?”李太後笑眯眯罵了一句,又加重語氣說道,“你既然跟娘打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訴你,迎兒懷孕了。”
“啊?”朱翊鈞身子猛地一抖,驚得嘴巴張開合不攏。
“迎兒,你說,你懷了誰的孩子?”
迎兒滿臉紅暈,那樣子是既羞澀又興奮,扭捏了半天,才喃喃說道:
“是,是皇上的。”
朱翊鈞一聽急了,又霍地站起來,倉促中嚷道:“這怎麽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兒,這說明你們兩個有緣。”
朱翊鈞感到不可思議,卻又無法辯解,站在那裏像一根木頭。李太後示意容兒將迎兒扶了出去。花廳裏,又隻剩下母子二人。李太後看著兒子六神無主的樣子,便勸慰道:
“鈞兒,別那麽失魂落魄的,這件事,為娘的並不責怪你。”
“那……”朱翊鈞腦子裏仍是一片空白。
“娘早就想抱孫子了,”李太後動情地說,“迎兒既懷上了你的孩子,你就得給她一個名分。”
“給什麽?”
“迎兒的孩子生下來,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說該給迎兒什麽名分?”
“母後的意思,冊封迎兒為妃子?”
“你說呢?”
“可迎兒是宮女出身。”
“宮女怎麽啦?”李太後臉色突變,怒氣衝衝說道,“你不要忘了,娘懷你的時候,也是一名宮女!”
“娘……兒說錯話了。”
朱翊鈞意識到傷害了母後的自尊,兩眼噙著淚水。李太後待情緒穩定後,方對兒子吩咐道:
“明日,你就傳旨禮部,迅速辦理迎兒冊妃的事。”
“兒遵命。”
朱翊鈞剛說完,便見容兒又叩門求見,李太後問她何事,她答道:
“馮公公來了多半會兒,一直在廊下坐等,說是有急事要稟報。”
“請他進來。”
轉眼工夫,便見馮保急匆匆跑了進來。不等他稟事,李太後先向他通報了迎兒冊妃的事,馮保其實早就知道迎兒懷孕的事,隻是李太後不提,他就不敢造次亂講,這會兒聽了,便滿臉堆下笑來向皇上道喜。朱翊鈞覺得事情太突然,越是道喜他越是難堪,於是攔了馮保的話頭,問道:
“你有何急事要稟?”
馮保忙收了笑臉,說道:“老奴派人到紗帽胡同張先生家去探視病情。太醫院的院正守在那兒,偷偷對咱手下的牌子說,張先生的病,恐怕是沒有救了。”
李太後聽罷臉色大變,說道:“從沒聽說痔瘡是絕症,怎麽就沒有救了?”
馮保道:“太醫院的話,的確不能當真。但他這一講,若傳出去,豈不動搖人心?”
“這個倒是。”李太後想了想,也不征詢朱翊鈞的意見,顧自言道,“從今天起,太醫院的郎中們全部在衙門守值,一個都不準回家。”
“母後,這樣是不是過分了?”朱翊鈞小心問道。
“有什麽過分的,要想不走漏風聲,隻能這樣做!”
李太後說得斬釘截鐵。馮保趕緊告辭,他要派人到太醫院傳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