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轉眼間就到了萬曆十年的元宵節。為了慶祝朱翊鈞登極十年,李太後頒下懿旨,要在紫禁城內舉辦聲勢浩大的鼇山燈會。
卻說皇城裏的鼇山燈會,本是一年一度的常例。其規模的大小並無定製,全憑皇上的嗜好和年成收入的好壞來決定。嘉靖年代晚期,因世宗皇帝篤信齋醮,為了開爐煉丹的方便,他竟搬出乾清宮另覓地方住下,不要說大臣,就是皇後嬪妃也不肯見麵。因此,本是後宮同樂君臣同賞的鼇山燈會,就被他生生地免掉了。到了隆慶年代,因國庫空虛財力不濟,穆宗皇帝雖有心操辦賞燈樂事,終因銀根吃緊而不能大肆鋪張。規製一小,看起來也就沒啥意思,於是忽辦忽停,終不能提起興趣。朱翊鈞登極後的第一年,喜歡熱鬧的李太後便有意恢複鼇山燈會,但張居正認為財政拮據,皇上應帶頭節儉,力諫不可,李太後隻得依他。一直到萬曆六年,朝廷入不敷出的狀況得以扭轉,太倉積銀漸多,皇城裏才舉辦了萬曆紀年以來的第一次燈會。自那之後又停了幾年。到了今年,這個凸現太平盛世檢閱朝廷實力的鼇山燈會,才得以梅開二度。
民間的燈會,往往在正月初八就開始,曆時十天結束。但皇城的燈會,總會是正月十五元宵節翻了酉時牌後準點開始,歇會的日子同民間燈節一樣,都是正月十八。
卻說元宵節這天晚上,大約申末時分,天色尚未完全黑盡,但高大巍峨的午門城樓以及端門上的五鳳樓,早已是華燈初上一片璀璨。遠遠看去,但見星球蓮炬火噴梨花、飛丹流紫錦簇花圍,燈楹燈柱、燈簷燈梁,燈其簾燈其壁、燈其簾燈其飾,兩座城樓聳在半空,恍若天上宮闕水晶世界。在京的公侯世家皇親國戚以及內閣輔臣六部九卿,還有翰林院六科廊等品秩雖低卻清榮高貴的詞臣言官,都獲準登上午門城樓陪侍皇上觀燈。他們的夫人女眷也都穿了誥服,被邀至五鳳樓,陪兩宮太後及王皇後欣賞鼇山燈火。另外,挨著午門城牆,還搭建了一長溜臨時看台,專門安置所有六品以上前來賞燈的京官。這是多年都沒有的盛事,因此,一過未時,受到邀請的官員便絡繹不絕趕來這裏。一時間,東西長安街上寶馬香車,鞍籠喝道,除了大九卿以上官員可以乘轎進入午門廣場這重門深禁之地,餘下官員一律落轎於金水橋外,步行進入端門。
一入酉時,大家瞧見一長列錦衣繡韉、張金戟玉的儀仗簇擁三乘大轎抬過金水橋。所有人都認識,打頭的正是張居正的大轎,另兩乘大轎,一乘裏坐著他的母親趙太夫人,另一乘坐著他的夫人王氏。三乘大轎一抵達,本來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午門廣場,刹那間靜得像是一個人都沒有。張居正在午門前下轎,所有官員都避之甚遠,隻有鴻臚寺傳奉官跪下迎接。與此同時,他的母親與夫人在五鳳樓前下轎,早有一幫太監在那裏候著,將她們攙上樓去。
張居正一上得午門城樓,先到的王公大臣們一個個臉上都露出巴結的笑容,紛紛擠上前來和他行揖見之禮,樓上的秩序頓時有點混亂。正在張居正一一答禮寒暄之際,猛聽得廣場上九聲炮響,旋即聽到一名太監高聲喊道:
“太後,皇上駕到——”
聲音才落,便聽得樓梯上雜遝的腳步聲,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朱翊鈞身穿簇新的袞龍袍,在馮保、張宏、張鯨等一大幫太監的簇擁下,已是滿麵春風上得樓來。樓麵上所有的人,包括朱翊鈞的外公武清伯李偉,都一起跪了下去。
在黑壓壓一大片跪著的王公大臣中,朱翊鈞首先看到了張居正,他慌忙快走幾步到了張居正麵前,親手將他攙起,然後才說了一聲:
“眾卿平身!”
朱翊鈞在馮保的引領下坐到了特為他準備的禦榻之上,各位跪著的王公大臣也紛紛謝恩爬起來坐上事先安排好了的位置。皇上左邊的錦緞太師椅,是張居正的座位,右邊坐的是英國公張溶,緊挨著張溶的才是武清伯李偉。張居正身邊一溜兒坐著的是內閣輔臣張四維和申時行以及六部九卿。內輔輔臣本來還有一位馬自強,他在萬曆六年秋天呂調陽死後不到一個月也因病去世,自此再沒有增加新的閣臣。眾位臣工坐定,五楹的樓麵擠得滿當當的,朱翊鈞把身子側向張居正,恭敬地問:
“先生何時到的?”
“隻比皇上先到了一小會兒。”張居正答。
“聽馮公公講,今年的鼇山燈會布置得好,花樣翻新,超過了往年。”
朱翊鈞顯得很興奮。張居正看了看垂在大門兩旁楹柱上的兩串製作精巧的寶蓮燈,也很高興地答道:
“聽說東華門外燈市口的燈會也熱鬧非凡,皇上與百官萬民同樂,天下無不歡欣。”
說話間,又聽得一名太監跑到樓前倚著欄杆,朝廣場上銳聲高喊:
“開燈——”
刹那間,鞭炮齊鳴鼓樂大作。本來黑咕隆咚的廣場,須臾間火樹嶙峋星開萬井。朱翊鈞與王公大臣們一起擁到欄杆前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廣場中間那一座氣勢磅礴的鼇山燈。燈山高七層,最上一層直與兩座城樓比肩。這燈山珠光寶氣,閃閃熠熠,吐翠旋璣,鏤金鐫玉,五彩燈焰炫迷了所有人的眼睛。這燈山大得讓人咋舌,且自下而上有路可通,身入其中,在層層疊疊千影萬影燈光下,自有登臨天市暢沐霞光的感覺。
在鼇山燈的兩旁,是兩條香風如夢銀花如幻的燈街,它們曲折逶迤,猶如兩條光芒四射的銀河。河中的浪花,便是數不清的花燈、鳥燈、獸燈、蟲燈、遊魚燈、走馬燈;料絲夾畫燈、縐紗堆墨燈、明角皮紙燈、金線麥秸燈;含珠騰龍燈、吐火麒麟燈、八仙過海燈、十二生肖燈;杭州皮絹燈、滇南彩漆燈、閩中珠燈、白下角燈……數百種形態迥異各展風采的花燈,直叫人心曠神怡目不暇接。
這兩條燈街,入口處都有招牌。左邊燈街口子上,五盞八角玲瓏宮燈上各寫了一個大字,合起來是“九曲黃河燈”。顧名思義,這條燈街很長,猶如九曲黃河。一入街中,便設有多處藩籬,彩燈巧布,人入其中,往往轉暈了找不到出口。右邊燈街入口處,吊了七盞走馬宮燈,上麵書寫的字兒是“二十四番花信燈”。在萬曆六年的鼇山燈會中,就紮飾了“九曲黃河燈”,朱翊鈞還曾興致勃勃地走了進去,若不是管燈的火者領路,他恐怕在裏麵轉悠一晚上也出不來。今夜裏,朱翊鈞還想進去一試,他就不信自己沒有本事走出來。但是,右邊的這個“二十四番花信燈”卻是萬曆六年那次燈會中沒有的,朱翊鈞喊來馮保,好奇地說:
“二十四番花信燈,是個啥含義兒?”
馮保笑著答:“這是老奴的一個主意。古人道春天是二十四番花信至,三千世界露華濃。咱就想,何不把這些美麗的春景兒搬到鼇山燈會上。”
“這的確是個好主意。”朱翊鈞讚賞道,“二十四番花信,究竟是怎樣一個說法?”
“這個嘛,”馮保指著張居正身邊站著的申時行,笑道,“老奴是討教申先生才知道的,讓申先生直接告訴萬歲爺。”
申時行是嘉靖四十二年的狀元,在翰林院待了很多年,是有名的才子,張居正一直器重他,把他定為朱翊鈞的六名講臣之一。但他深沉練達,為人做事從不張揚,在這種眾目睽睽的大場麵中,他從來都是甘在人後三緘其口。這會兒馮保點了他的名,情知躲不過,隻得擠上前來言道:
“啟稟皇上,這二十四番花信燈,乃與節令對應。我們常言氣候二字,氣指的是一年二十四節氣;候,便是氣中的日程。一氣是十五天,一候是五天,每一氣中含有三候。二十四番花信,指的是從小寒到穀雨這四個月。這四個月,共有八氣二十四候。每一候中,都有一種花作為風信對應,昭示節令的推移與變化。”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覺得很新鮮,便饒有興趣地對申時行說:
“二十四番花信,你現在一樣一樣給朕仔細道來。”
申時行習慣地看了看張居正,見張居正也正滿臉微笑地看著他,便略自沉吟了一下,答道:
“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間,為小寒降臨之日。小寒三候,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古人言梅花報春,就因為它是二十四番花信中的第一名。小寒之後是大寒,大寒第一候是瑞香,第二候是蘭花,第三候是山礬;接下來是立春一令中的三候,第一候是迎春,第二候櫻桃,第三候望春;立春之後是雨水,第一候是菜花,第二候是杏花,第三候是李花;而後是驚蟄三候,第一候是桃花,第二候是棠棣,第三候是薔薇;驚蟄過了是春分,第一候是海棠,第二候是梨花,第三候是木蘭;再說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麥花,三候柳花;最後一個節氣是穀雨,第一候是牡丹,第二候是酴醾,第三候是楝花,過了楝花風信,節令就到了立夏。”
朱翊鈞神情專注聽完申時行的講述,猛然看到簇擁在他周圍的王公大臣一個個支著耳朵聽他們談話,這才霍然醒悟到今晚上不是開經筵而是看花燈,忙招呼馮保安排大家各處賞燈去。看到大臣們哄地散去,馮保又道:
“萬歲爺,二十四番花信燈,每一種花都紮了十盞樣式不同的燈,那條街上一共有花燈二百四十盞,每一盞燈上都貼了一首燈謎。”
“燈謎?好哇,大伴,你陪朕猜燈謎去!”朱翊鈞一下子興奮起來,接著又對身邊的張居正言道,“張先生,咱們一塊兒去猜一猜燈謎,好嗎?”
“好!”張居正難得這麽開心。
三人遂一起下樓,才走了兩步,朱翊鈞似乎記起了什麽,又停下腳步四下裏逡巡,看到武清伯李偉正在樓堂角落裏坐著,一邊吃著果點,一邊與輔臣張四維說著悄悄話兒,遂又吩咐貼身內侍:
“周通,你去把武清伯喊來,讓他老人家隨咱們一起下樓,去看二十四番花信燈。”
朱翊鈞一行下樓來到二十四番花信燈的入口處,隻見兩宮太後和王皇後幾個也正嫋嫋婷婷朝這裏走來,朱翊鈞迎前一步喊道:
“母後,咱邀了張先生來猜燈謎。”
“好呀,看有什麽燈謎,能把張先生難住。”李太後抿嘴兒一笑言道。她一眼瞥見夾在人縫兒中的父親,便朝他微微一揖,問道,“家中春節過得可好?”
“好。”武清伯李偉忽然顯得拘謹,憨笑道,“好閨女,今年的鼇山燈,讓你爹開了眼界。”
“鈞兒登極十年,咱想該慶祝一番,虧得張先生和馮公公盡心盡意,這燈會才如此輝煌。”
“這要花多少錢哪!”李偉摸了摸身旁一根包了金箔的燈柱大發感慨。
“瞧你說這話,還是鄉下的李老倌。”李太後說著咯咯咯地笑起來。
馮保湊趣兒言道:“武清伯,您是擔心萬歲爺花不起錢是不是?如今的萬歲爺,可不是你女婿隆慶皇帝爺那時的景象。現在,萬歲爺大錢不動,就是掃掃箱子角兒,這樣的鼇山燈會,一個月辦一次,也還綽綽有餘。”
一說到錢,朱翊鈞就敏感地看了看張居正,見這位師相望著頭頂上的宮燈出神,似乎別有所思,便打斷眾人的談話,帶頭走進了二十四番花信燈的燈街。
一入口,便是璀璨奪目的梅花燈陣,打頭的第一盞燈,高約八尺,縐紗紮就的五瓣臘梅,通體透明。花蕊間插著一個精致的黃綾絹軸,馮保命守燈的小火者取下,恭恭敬敬送到朱翊鈞手中,朱翊鈞抖開一看,上麵是一首詩:
闖關踏隘氣吞吳,
馳向中原拜洛書。
盡載英雄朝帝闕,
忠心豈肯玉龍孤。
詩下麵還有三個工整小字:打一字。
“啊,原來這是個字謎。”朱翊鈞立馬來了興趣,將詩軸反複看了幾遍,問道,“這是字謎嗎?”
“肯定是。”馮保答。
“這個字謎毫無蹤跡可尋,這是誰出的?”
“是翰林院裏的詞臣,這裏頭的二百四十個燈謎,都是他們編出來的。”
朱翊鈞拿著詩軸左看右看,怎麽也看不出頭緒,便把詩軸朝燈下值勤的太監手中一塞,說道:
“這個難猜,走,咱們往前看去。”
李太後就站在兒子身邊,見他要走,連忙喊住他,說道:
“鈞兒,這是第一個燈謎,你非猜出來不可。”
“為何?”朱翊鈞瞪大了眼睛。
“既然擺在第一,肯定是個吉兆,你這一走,好兆頭不就沒有了?”李太後笑著說。
朱翊鈞不敢違抗母命,隻得重新拿起詩軸,但仍看不出奧妙,遂指著馮保說:
“大伴,你說,這是個啥字兒?”
馮保笑著答:“這二百四十個燈謎的謎底兒,老奴都已知曉,咱若說出來,豈不是作弊?”
“張先生呢,你知道謎底嗎?”
“臣不知道。”張居正回答。
“那你猜猜。”
打一看到詩軸,張居正就開始琢磨,這會兒從容答道:“這個字謎,若從字畫構架上去尋思,肯定如墜五裏霧中,這是一個會意的字謎。”
“會意?那它是什麽字?”
“馬字,駿馬的馬。”張居正指著朱翊鈞手裏的詩軸解釋說,“闖關踏隘,馳向中原,都是說寶馬的故事,三四兩句語意更明了,烈馬載天下英雄盡朝帝闕,輔佐皇上開創千秋盛世。”
“玉龍孤怎講?”朱翊鈞追著問。
“玉龍指的是皇上。”張居正說著看了李太後一眼,又道,“皇上上應天命,降臨人間是嘉靖四十一年,這一年是壬戌年,壬戌五行屬水、玉與金配,屬金,金生水,玉龍乃皇上天命之象。如今駿馬來朝,皇上就不會孤單。”
“朕本來就不孤單呀。”朱翊鈞仍覺納悶。
“皇上忘了今年的年屬嗎?”
“年屬?”朱翊鈞一拍腦袋恍然大悟,笑道,“今年是壬午年,屬馬,難怪第一個燈謎出了個馬字兒。”
“馬與龍配,即龍馬精神,皇上得此吉兆,乘風禦氣窮極八荒,更當親政愛民勵精圖治。”
“好兆頭,好兆頭!”李太後連連稱讚,與陳太後兩人,都喜得合不攏嘴。
“這字謎出得好,張先生解釋得更好。”朱翊鈞說著就喊自己的貼身內侍,“周通!”
“奴才在。”周通上前一步。
“給張先生賞……”朱翊鈞本想說“賞五兩銀子”,一想張先生又不是宮內的奴才,便改口道,“張先生的高堂老母坐在五鳳樓上賞燈,你傳旨下去,給她老人家賞五匹杭綢。”
張居正本想推卻,但想到受賞者是母親大人,他隻好誠惶誠恐地謝恩。
朱翊鈞陪著兩宮太後逛燈街猜燈謎,差不多花去了一個多時辰,此時廣場上的鼇山燈會,恣意遊戲笑語歡聲已是達到頂峰。兩座城樓上,也是管弦嘈嘈嬌聲應板,繡筵綺席金盞重開;禦茶禦酒芬芳滿腹、珍饈賞賜人盡開顏。朱翊鈞重上午門城樓,高高興興同王公大臣們吃了幾杯酒,然後問張居正:
“張先生,如此良宵美景,按規矩,翰林院的詞臣們應該獻詩上來,以記其盛。”
“皇上所言極是,詞臣們想必早就準備好了。”
張居正說著讓申時行去鄰座請翰林院掌院學士於慎行過來,張居正對他說:
“皇上請你們作鼇山燈會的承製頌詩,你們想必都打好了腹稿,快快都把佳作獻上。”
“限半炷香工夫,誰慢了罰酒。”張四維一旁湊趣補了一句。
於慎行知道今夜場麵難得應付,故滴酒未沾,這時欠了欠身子,含笑說道:
“承製頌詩本鼇山燈會題中應有之義,臣等已略作考慮準備獻醜。但按規矩,首輔才高八鬥,應該首開韻府敲金戛玉以啟祥瑞。接下來是張閣老、申閣老一吐錦繡,你們鴻篇未製,臣等焉敢蹇足而先?”
朱翊鈞一聽,這話在理,便對張居正說:“張先生,您不動筆,他們於心不安。”
張四維與申時行還有英國公張溶等一幫王公大臣一起攛掇,張居正情知推不過,便起身走到早就鋪好紙墨的書案前,提起飽蘸濃墨的長鋒羊毫,一邊構思一邊寫了下來:
今夕何夕春燈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燈搖珠彩張華屋,
月散瑤光滿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裏,
九衢萬戶燈光裏。
花怯春寒帶火開,
馬衝香霧連雲起。
弦管紛紛夾道旁,
遊人何處不相將。
花邊露洗雕鞍濕,
陌上風回珠翠香。
花邊陌上煙雲滿,
月落城頭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寬,
便愁玉漏春宵短。
禦溝楊柳拂銅駝,
柳外樓台雜笑歌。
五陵豪貴應難擬,
一夜歡娛奈樂何。
年光宛轉不相待,
過眼繁華空自愛。
君不見,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燈萬盞向春開!
張居正寫下這首《奉禦承製元夕行》,一擱筆就引來滿堂喝彩。他開了這一個好頭,張四維、申時行兩個大學士以及翰林院待詔的十位詞臣,一時間紛紛獻藝。諸位都是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國士,個個筆下滾珠瀉玉。詩成張掛起來,便有許多人駐足欣賞。其中,翰林院編撰馮琦寫出的《觀燈篇》尤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曆,
天開萬國歡。
鶯花稠正月,
燈火漢長安。
長安正月璿璣正,
萬戶陽春布天令。
新歲風光屬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萬寶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貢回。
白環銀甕殊方至,
翡翠明珠萬裏來。
薄暮千門凝瑞靄,
當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樓台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萬歲山前望翠華,
九光燈裏簇明霞。
六宮盡罷魚龍戲,
千炬爭開菡萏花。
六宮千炬紛相似,
星橋直接銀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紅雲裏。
燈煙散入五侯家,
炊金饌玉鬥驕奢。
桂燼蘭膏九微火,
珠簾繡幌七香車。
長安少年喜賓客,
馳騖東城複南陌。
百萬縱博輸不辭,
十千沽酒貧何惜。
夜深縱酒複征歌,
歸路曾無醉尉訶。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裏香風散綺羅。
綺羅笙管春加繡,
窮簷漏屋寒如舊。
誰家朝突靜無煙,
誰家夜色明如晝。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縣告災頻。
願將聖主光明燭,
並照冰天桂海人。
這首功力深厚想象飛騰的詩,用了四張大內專用的四尺灑金暗花宣紙,才把它抄下。小內侍把這首詩掛在樓堂入口的顯眼處,很多人都擠上去看,傳出一片讚揚之聲。在張居正的推薦下,朱翊鈞挪步過去細讀,讀到大半,他連連叫好,待到讀完,卻默不做聲了。“皇上為何不說話?”張居正一旁問道。
“朕看這位馮琦,是晚節不保。”朱翊鈞蹙起眉頭。
張居正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馮琦這首《觀燈篇》,大半都寫得不錯,像‘薄暮千門凝瑞靄,當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樓台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這些句子,都寫出了鼇山燈的氣勢。可是,讀到‘燈煙散入五侯家,炊金饌玉鬥驕奢’,朕就起了疑心,這個馮琦是不是指桑罵槐?說王侯大臣們借著燈會之機大肆奢華,明裏是罵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該舉辦鼇山燈會。最後幾句,馮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麽‘年年州縣告災頻’,什麽‘願將聖主光明燭,並照冰天桂海人’,你聽聽,這不是在罵朕隻顧自家歡樂,卻全然不顧民間疾苦嗎?”
朱翊鈞說著,氣得一跺腳。張居正趕緊言道:“請皇上息怒,據臣來看,馮琦並非有意譏刺皇上。”
朱翊鈞用手指著灑金宣紙,沒好氣地回道:“白紙黑字,難道朕還誣他?”
“馮琦想讓聖主的光明燈照徹天下,這應是做臣子的最大心願。皇上,你應該高興才是。”
張居正這樣委婉勸說,朱翊鈞仍覺得氣不順,對馮保說:“馮公公,你去把這個馮琦找來。”
“不用找,卑臣在這裏。”
隨著這一聲回答,隻見從對麵楹柱下跑過來一名六品官員,朝著朱翊鈞跪下了。這人便是馮琦,他的詩寫好掛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觀察動靜。皇上與首輔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城樓上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湊在一塊兒談天說地品月賞燈的王公大臣們,聽到這邊的響動,都紛紛停止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射過來。
朱翊鈞並不看周圍人的臉色,而是目光炯炯盯著馮琦,厲聲問道:“你在詩中說‘年年州縣告災頻’可有實據?”
“有。”
“說給朕聽!”
“卑臣遵旨,”馮琦仰起臉來奏道,“臣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咱們蘇州府雖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賦稅較之他府,卻不知重過幾倍,故種田人家曆年積欠難以清還。如今,一個府還欠有四十多萬石田租無法清繳。蘇州府官員年年都向戶部報告請求減免,均未獲批準。”
“真有這事?”朱翊鈞問。
“實有其事,”回答的不是馮琦,而是張居正,他言道,“江南蘇州、鬆江兩府,自隆慶元年至萬曆七年這十三年間積下的田賦欠額,高達七十多萬石。現據戶部統計,這期間全國的積欠是一百五十多萬石。蘇、鬆兩府幾乎占了一半。不是蘇鬆兩府官員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這兩個府曆來承擔的稅糧較他處為重,小民無力交付,故越積越多。年前,應天巡按孫光祐曾呈上奏疏請求蠲免兩府積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時的奏疏?”
“臘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見到。”
“唔,”朱翊鈞聽張居正這麽一說,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馮琦是在張居正的授意下,選定在這鼇山燈會上以詩進諫,便問張居正,“蘇鬆兩府的稅糧該不該減,張先生心裏頭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張居正毫不隱諱,坦言說道,“天下百姓,特別是那樣小戶人家,財力十分有限。他們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該年風調雨順,一年的收入,也僅僅隻能供交當年的稅糧。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當年的稅糧都交不起,哪裏還有能力償還上年的積欠呢?臣曾讓戶部派員到下麵州縣做過調查。一些征收賦稅的官員欺蒙朝廷,逃避責任,常常將當年征收的稅糧挪作附帶的征收,名義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稅,實際卻減少當年的征收。今年減少的稅糧,又成為明年的積欠。官府索取逼求無休無止,百姓怎麽能忍受!丁門小戶被逼得家破人亡,執事的胥吏卻填飽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國家穩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該是皇上的疾苦。現在,國庫貯藏充盈,因此,臣建議皇上,下旨蠲免全國萬曆七年以前的所有積欠。這樣的善舉,就等於皇上給全國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盞大光明燈!”
賞燈本在興頭兒上的朱翊鈞,猛然聽到張居正這一番涉及民間疾苦的宏論,感到很在理,但又覺得這番討論不是時候兒,為了不誤欣賞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鼇山燈,他趕緊對跪著的馮琦說:
“馮琦,你這《觀燈篇》寫得好,朕明日給賞。關於免除萬曆七年以前積欠的田稅,就按張先生說的辦。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這個。”
“謝皇上。”
馮琦從地上爬起來,雙眼噙滿激動的淚水,但朱翊鈞這時已沒有心思聽他的嘮叨。樓下廣場鼇山燈前,已經響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聲,眾人又都擠到欄杆前朝下觀看,隻見九九八十一個叉角童子,奔跑跳躍擊起了腰鼓,在他們中間,還有七七四十九個小姑娘提著籃子,在叉角童子間翩翩起舞。她們籃子裏盛滿了鮮豔的花瓣,踩著鼓點揮動玉臂盡情拋灑——廣場上頓時下起了花瓣雨。馮保好不容易擠到朱翊鈞跟前,扯著嗓子介紹說:
“皇上,這個節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鼇山燈會,再一次進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