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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地勢低窪,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熱得如同蒸籠。白日裏來風去浪,雖然熱,往陰涼地兒一站,倒也還能透口氣兒。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風都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一絲兒也不肯吹出來。整個兒一座城不單是蒸籠,簡直就成了烤紅薯的紅爐鐵桶。丁門小戶人家,多半是雜物堆積擁擠不堪,三伏天窩在家裏,摸什麽物件兒都覺得燙手。如此天氣,待在家裏還不把人悶死!於是,太陽一落土,家家都把竹製的涼床搬出來,不管怎麽說,躺在大街上乘涼,到底比在屋子裏通泰得多。多少年下來相沿成俗,市民們乘涼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兒——男的隻穿一條大褲衩子,女的也隻穿一件露著渾圓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二巷睡了個滿。搖著大蒲扇說笑話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響的;小姑娘聞著鄰床的臭汗睜著眼睛數星星的;小孩兒摸出年輕媽媽的奶子當眾吮吸的——這都是司空見慣的畫麵。這時候,你若是講求“非禮勿視”,除非把眼球兒摘下來。
但人畢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這道奇景兒的,隻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窮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側的糧道街卻很難見到——這條大約有兩三裏路長的一條街,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尊貴大戶。三台衙門裏的官員,住在這條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時已是酉時過半,糧道街上燈火闌珊。巷子裏時而走過巡邏的軍士和做小買賣的生意人。
“酸梅湯——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錢!”
小販的叫賣聲悠悠忽忽,對於燥熱的夜行人來說,這是一貼最具**的清涼劑。
“賣酸梅湯的,過來!”
喊話的是坐在四人抬轎子裏的金學曾。此時轎子剛在一所大宅門前停下。金學曾一腳跨出轎門,從趕過來的小販手中拿過木瓢,伸到酸梅湯桶裏滿滿舀了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幹,然後掏了一把銅錢扔給小販,把木瓢遞給抬轎的班頭,說道:
“你們在這裏盡情地喝,等我出來。”
說話的當兒,早有穿著衙門皂衣的侍轎長隨去敲大宅子的門。
“誰呀?”裏頭有人應聲。
“咱衙門裏的學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裏頭的人趕緊打開大門,金學曾一步跨進門檻,對開門的班役說:
“煩你趕快稟報,本官有急事要見撫台大人。”
“小的已稟告進去了,請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學曾領到客廳。金學曾打量這廳裏的陳設,隻見牆上貼了些蘇畫,桌上擺著一隻博山爐和兩把宜興茶壺,景窯彩瓶中插了些時花,雖是些不值錢的玩器,倒也布置得熱熱鬧鬧。心中忖道:“這個陳瑞,雖然沾了愛財的名頭,倒也懂得收斂。這個二房的家裏,倒見不著刺眼的富貴氣。”按理,陳瑞應住在撫台衙門裏,隻因他寵愛的二房與大夫人擱不攏,二房不肯受夾板氣,硬是要搬出來,陳瑞隻得由她,在這糧道街覓下一處住房另住。陳瑞不愧是七尺須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訂下規矩來,逢單日與大夫人住在衙門官邸,逢雙日就過糧道街這裏來陪陪如夫人。衙門同僚都知道他的這種安排,故逢雙日有事,就徑直到糧道街來找他。
由於院子裏有一棵大桂花樹,白日裏替房子擋了陽光,所以這客廳夜來還稍稍有點涼氣,但金學曾依然感到悶熱,皆因他穿得太齊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補服套在身上,裏頭還穿了一件擋汗的背心。由於一路走得急,額頭上汗漬漬的,補服上也滲出了幾塊汗斑。他正搖著折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時,忽見門簾兒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輕薄府綢長衫的陳瑞抬腿兒走了進來。
“陳撫台。”金學曾站起來,收起折扇行禮。
“坐坐坐,”陳瑞一邊還禮,一邊說道,“這麽熱的天,你還要官箴體麵,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陳瑞說著,便命班役扯動懸在廳梁上的大布扇,廳堂裏頓時起了涼風,感覺舒坦得多。
金學曾抹了抹臉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爐之稱,一到夏天,滿城的人,都變成了蒸籠裏的饅頭。”
“都是餿饅頭,”陳瑞沒好氣地接了一句,咕嘟著埋怨道,“小時候老聽人家說‘吳牛喘月’,還以為吳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熱的地方,來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謬,什麽‘吳牛喘月’,應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別怕熱。”金學曾附和著。
“是啊,”陳瑞哭喪著臉,“一到夏天,咱就像悶昏雞似的,坐在衙門裏竟值不了事。方才你未來之前,我坐在後院書房裏,弄了一大桶井水,把雙腳泡進去才感覺舒坦一些,你看看,這都過成了什麽樣子。這次首輔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當麵提過請求,能否把我調回京城去,不求遷升,隻求離開這座火爐。”
“首輔答應了你嗎?”
“他哼了一聲。”
“哼了一聲就是記住了。”金學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詭譎地一笑,“陳撫台,你若想能盡快調離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徑。”
“怎麽走?”此話一問出口,陳瑞便有些後悔,他知道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同時又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鬼難纏”,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麽把柄落到他手裏,就等於自己給自己支了一口油鍋。於是又連忙掩飾道,“咱是正常遷轉,哪用走什麽捷徑。金學台,今夜裏勞你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急事?”
金學曾知道陳瑞對他存有戒心,也不計較,隻是不動聲色地問道:
“今日吏部傳來的谘文,撫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陳瑞點點頭,又明知故問,“是不是給鄖陽知府徐顯謨和襄陽巡按趙應元兩人處分的事?”
“是的。”
卻說吏部這道谘文傳示明白:鄖陽知府徐顯謨因強令衛所駐軍騰出營房創辦學校,導致駐軍嘩變,遭監察禦史陸庠彈劾,官降兩級,謫調泰州同知;襄陽府巡按趙應元候代期間,每托病不到衙視事,終日悠遊山水吟詩作賦,頗遭物議,亦被都察院風憲官糾彈,給予削籍處分。這兩人與陳瑞雖無私交,但畢竟是本省下屬官員,一體舉勘到部黜敘,成了風聞全國的大事。作為一省撫台,本省官員出了這大的事,陳瑞仍覺得麵子上有些過不去。
“吏部對這兩人的處置都過於苛嚴,”陳瑞毫不掩飾對這道谘文的不滿,言道,“那些風憲官一味取悅於上,揪住一點小事無窮放大。多少官員的仕宦前途,就這樣被他們白白葬送了。”
“徐顯謨與趙應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學曾盯著陳瑞,一臉的微笑高深莫測。陳瑞意識到自己說話走了板,忙改口說:
“當然,這兩個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撫台大人認為他們犯的什麽事?”
“這還用說嗎?”陳瑞憤然答道,“首輔葬父,合省官員都趕往江陵會葬,偏這兩個人都找理由告假不來,這還不把首輔得罪了。”
“按撫台之見,首輔是公報私仇?”
金學曾這句話說得尖刻,陳瑞如聽得一聲炸雷,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忙不迭聲地解釋:
“金學台,你話可不能這樣講,咱陳瑞對首輔之忠心,可鑒日月……”
陳瑞如木偶一般揮動雙手,那樣子很是滑稽,金學曾笑著打斷他的表白,言道:
“撫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是說,徐顯謨與趙應元所受處分,並不是因為他們沒到江陵參加會葬。”
“啊?”
“這兩人受到貶黜,都是為的同一個原因。”
“什麽原因?”
“講學。”
“講學?”陳瑞又緊張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將信將疑問道,“為了講學處分人?”
“是啊,”金學曾答道,“近些年講學風起,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勢。時下讀書人,若是口頭上謅不出幾句陸王心學的語錄,同儕們就會瞧他不起。在這種情勢下,府縣兩級官學的生員對程朱理學再也沒有興趣,紛紛自發地把一些講述陸王心學的人請到學校去演講。官學畢竟數量有限,這幫人唯恐陸王心學傳之不廣,又紛紛創立書院。現在,這些一哄而起的書院,在全國總有數百座之多,其生員已是大大超過了省府縣各級官學的學生。這些年輕人再不熱心科舉,而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標新立異。朝廷創設學校,原意是為管理國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動朝野的心學大師們創設書院,想的卻是按他們的意願調唆青年士子,如何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聽憑這些人胡鬧下去,若幹年後,朝廷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
金學曾娓娓道來,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陳瑞聽了仍感受得到電閃雷鳴。關於“講學”這裏頭的弊端,陳瑞不是看不到,他隻是覺得這事兒屬學台管轄,自己不必硬擠進去操一份閑心。不管怎麽說,跑到別人的河裏去抓魚摸蝦,終是官場大忌。金學曾當了學台大人已有半年多,兩人雖曾多次會揖,但金學曾從不肯主動向他談及學政問題,他也懶得問。今晚上,金學曾猴兒急地跑來,卻一改常態與他大侃特侃“講學”的邪風,憑他的直覺,這隻精狗子肯定是聞到了什麽葷腥。他頓時多了個心眼兒,決定采用拔草尋蛇之法,把這位學台大人的心裏話套出來。
“聽金學台這麽一說,下官才明白‘講學’禍患無窮。徐顯謨與趙應元,都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如果從這方麵考慮,給他倆的貶黜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讓下官糊塗的是,吏部谘文為何不把這真實的理由說出來呢?”
“據我猜想,這是首輔的策略。”
“啊?”
“以首輔一貫的思路,他對無關社稷蒼生的空談玄理始終深惡痛絕,他初任攝政之時,首先要解決吏治與財政兩大問題,幾年下來諸事已見成效。他也就能夠騰出手來治理講學了,但講學之風,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來又有所演變,即朝廷中因循守舊的反對改革的官員,往往與侈談命理的陸王追隨者一道,借書院之講壇,攻擊萬曆新政。這一變化,尤為首輔所注目。因此,據我猜測,首輔肯定要對講學之妖風行使雷霆手段了。這件事,因牽扯到天下讀書人,最易引起非議,吏部處理徐顯謨與趙應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谘文一出,先聽聽士林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的舉措。”
“以你之見,首輔下一步的舉措會是什麽?”陳瑞的態度認真起來。
“查封全國的私設書院。”
金學曾說得很懇切。陳瑞眯眼兒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幾分道理,但這事兒與自己關係不大,便鬆下心來笑道:
“金學台分析得頭頭是道,反正你是個熱鬧人,走到哪裏,都會弄得山呼海嘯的,這回查封書院,你又要力拔頭籌,創立奇功了。”
陳瑞的語氣中既含有嘲諷,又含有羨慕,金學曾早把陳瑞一肚子雜碎看了個對心穿——這人是個老官場,誰在台上就認誰。吃準了這一點,他就對症下藥:
“陳撫台,這回力拔頭籌的,恐怕不會是我。”
“不是你,那會是誰呢?”
“你。”
“我?”
“對,是你!”金學曾瞅著陳瑞一張發愣的臉,神秘言道,“我剛才講過,首輔查封書院,恐怕會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們這些學官有能力做得出來的。”
“你是說……”
不知不覺,陳瑞已把身子湊近了金學曾。金學曾見他已入甕,心中甚為高興,問道:
“你說,查封書院應從什麽地方做起?”
陳瑞懶得細想,性急地說:“金學台,你幹脆說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話,擒賊擒王。”
“這還是個啞謎兒,”陳瑞撇了撇嘴角,擺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你說,何為賊,何為王?”
“撫台這麽一問,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學曾略一思慮,又道,“這麽說吧,若要拆廟,先得搬神。”
“廟是那些私立書院,神呢?”
“各個書院的山長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現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誰?”
“何心隱。”
“這個瘋漢,”陳瑞立刻記起何心隱在太暉山與首輔見麵時的張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癢癢的,便道,“論理,這個人早就該抓起來,但誰又敢動他呢?”
“為何不敢動他?”
“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荊州知府吳熙把他抓起來,首輔卻下令把他放了。聽說他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首輔雖是鐵麵宰相,但朋友之間,他還是磨不開麵子。”
金學曾搖搖頭,說道:“陳撫台隻看到了問題的表麵。當時首輔的父親剛剛下葬,何心隱大老遠跑來送那兩隻,雖有愚弄之嫌,畢竟是參加葬禮來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來,就顯得首輔太沒器量。所以,首輔要吳熙放了他。現在卻不同了,首輔五月底動身回京,已離開湖廣地麵二十多天了,這時候再抓何心隱,我可以肯定,首輔再也不會指示放人了。”
陳瑞想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便狐疑地問:“是不是首輔走之前,額外有話吩咐你?”
“沒有。”
“既沒有吩咐,這首輔的心意兒你怎麽知道?”
“今日戶部傳來的谘文,就透露了首輔的心思,”金學曾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又道,“陳撫台,首輔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這倒是,”陳瑞估摸著這件事如果真像金學曾所說,倒是巴結首輔的一次絕好機會。但心裏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猶豫地問,“萬一抓錯了人,怎麽辦?”
“抓不錯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金學曾一副大包大攬的樣子,說道,“再說,為官一任,要想做成幾件大事,總還得冒幾分險。當初,我任荊州稅關巡稅禦史時,揭發趙謙拿公田做人情送給張老太爺,多少人都認為我這是給自己捅刀子,結果怎樣?首輔天下為公,滅私情而懲貪官,我金學曾不但沒有引火燒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獎。”
說了一晚上,就這幾句話最打動陳瑞的心,他一咬牙,說道:“就依你的,咱們即刻動手,把何心隱先逮起來再說。”
“好,請撫台大人迅速給捕快下令,今夜裏就將何心隱捉拿歸案。”
“你是說今夜裏?”
“是呀,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好,我這就簽發拘票。”
武昌城大東門外五裏許,有一支小山脈叫小洪山。山上蒼岩峻峭古木參天,石泉飛瀑禽鳥相親,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處。山中建有不少富貴人家的別業。如今,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聞遐邇聲震江南的洪山書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築,當數始建於唐代的寶通禪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禪院,如今已是省城最為有名的巨刹,禪院後山的七層洪山磚塔,亦成為一方名勝。大凡來武昌城遊覽的人,第一站必定會到蛇山上登臨黃鶴樓,俯瞰拍天而去的萬裏長江和城中煙雨樓台十萬人家,接下來就會到洪山寶通禪寺燒香禮佛,而後沿寺後盤磴古道,登臨洪山寶塔,憑欄騁目,看芰荷滿地田陌縱橫的江南勝景。
距寶通禪寺約有半裏之遙的半坡上,有一處石牆圍砌的大宅院,俗稱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個大綢緞商的別墅。兩年前,這位綢緞商附庸風雅,把這座大別墅捐出來改建為洪山書院。從此,這座禪鍾悠揚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學子聚居之地。洪山書院因臨近省城,加之環境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許多學生。上個月,書院山長因請到名滿天下的何心隱前來主講,洪山書院更是聲名大噪,本來隻可容納二百多名學士的書院,一下子擁來六百多人。何心隱有一個觀點,認為士未必高貴,農工商賈並不低下,人人都應是自己的主人,都應能成為聖人。“凡人皆可成聖”雖假借於禪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對於社會底層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處講學,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聞風歸附。
且說這天晚上,河漢橫陳月華如水,盡管洪山書院裏頭還是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是與之毗鄰的寶通禪寺,卻是大門緊閉寂靜無聲,唯有方丈室裏還有一盞孤燈熒熒煢照。燈下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廟裏住持無可禪師,一個便是洪山書院的主講何心隱。
六年前何心隱在北京天壽山見到張居正時,曾向他介紹過無可禪師的來曆。無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張居正的總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與張居正一起去北京參加會試,張居正金榜題名,初幼嘉與何心隱卻愴然落第。從此,三個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幾年後,便成了臨濟宗的傳人、禪門裏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於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寶通禪寺終又變成了宏麗的叢林巨刹。這麽多年來,他與張居正早就失掉聯係,但與何心隱還常有過從。張居正從何心隱嘴中打聽到初幼嘉的下落後,也曾托人帶信給他,意在恢複聯絡。當年的初幼嘉——如今的無可禪師經過慎重考慮,決定還是不要互通信息為好。當年,他已通過何心隱帶了一首偈詩給張居正,該說的“玄機”都已說了,何必還要破除佛戒重續塵緣呢?這次聽說張居正回鄉葬父,有可能要召他一見。以張居正現在的顯赫身份,與他相見,無異於請來了一位活菩薩,寶通禪寺亦可借此沾光,使臨濟宗再次名重天下。但無可禪師一向把與官府結交視為“魔道”,他不肯攀緣權貴而自損宗風。為了避免和故友相見,他便提早離開了寶通寺,前往九華山、普陀山等處菩薩道場參拜。這一趟耗去了半年多時間,前幾日才回到寶通寺。何心隱來洪山書院講學已經一個多月了,聽說無可禪師遊腳歸來,便約定今天夜裏前來拜會。
老朋友相見,原也沒什麽客套。無可禪師拿出從普陀山帶回的無花果招待何心隱,看他津津有味地咀嚼,無可笑著問:
“柱乾,聽說你最近在洪山書院講學,越發地離經叛道了,你說你現在是無父無君,可有此事?”
“實有其事。”何心隱滿不在乎地回答。
無可駭然說道:“你如此說,就不怕人家指斥你是異端邪說?”
“我的學問的確是異端,但並非邪說,”何心隱頗為自負地答道,“父子君臣關係,在孔夫子提出的五倫中,最為束縛人心。在家事父,出門事君,一輩子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句話,做錯一件事。你說,一個人一輩子如此活著,哪裏還有什麽樂趣?”
何心隱擺出一個論戰的架勢,但無可並不同他爭論,而是轉了一個話題問道:
“聽說你去江陵見到了叔大?”
“見到了,合省官員為了拍他張居正的馬屁,都一窩蜂趕到江陵參加會葬,老漢也帶著幾百名學生,前去湊了一回熱鬧。”
何心隱接著就把那日在太暉山與張居正見麵的情形繪聲繪色講述了一遍。
無可禪師雖然不肯與張居正見麵,但畢竟兩人是年輕時的摯友,他覺得何心隱前往太暉山會葬的方式有些古怪,於是不解地問:
“你送那一對,究竟是寄托哀思呢,還是故意弄的惡作劇?”
“兩者兼而有之。”
“啊?”
見無可禪師一臉疑惑,何心隱便解釋說:“畢竟張居正與我曾經是朋友,他的父親去世,我不前往祭奠,於友道說不過去。所以,前往太暉山一拜,是寄托哀思,此其一也。其二,老夫也想借那一對,給張居正一個提醒。”
“提醒他什麽?”
無可問話剛出口,便見一個小沙彌進來,請老和尚出外低聲說了幾句話,無可禪師回到方丈室,神色有些嚴峻,何心隱問他:
“有什麽事?”
無可答道:“小沙彌說,寺廟外頭有兩三個形跡可疑的人,怕是小偷。”
“廟裏有什麽值得他偷的,終不會大和尚的佛法能被他偷了去。”何心隱說了一句笑話,旋即陰下臉來,歎道,“如今這世道,有幾個小偷原也不足為奇,眼下的情勢是,官宦人家,一個個是飽暖思**欲,底層百姓,一個個都是饑寒起盜心。”
無可搖搖頭,言道:“柱乾兄言重了,叔大當政以來,這幾年民困大有紓解。老衲這次出外遊方半年,倒聽得不少老百姓,都在說他的好話。”
“當年在天壽山,我設計見到張居正,向他提了三條建議,第一是清除朋黨政治,第二是多用循吏少用清流,第三是清巨室,利庶民。他上任首輔六年來,一直按照這三條推行改革。”何心隱說著,胡子一翹一翹地激動起來,竟提高了調門,憤然言道,“但是,畫虎畫皮難畫骨,叔大兄缺的就是畫骨之功。”
“啊?”
“我期望他推進改革,做一個名垂青史的太平宰相,但幾年下來,他已深深讓我失望,他滿腦子的改革舉措,隻為一個字:錢!隻要能為太倉裏多弄到一兩銀子,他什麽都幹得出來。”
“多年以來,朝廷積貧積弱,叔大欲行富國強兵之道,原也無可厚非。”
“但是他對讀書人太苛刻。對士林中人,他以極盡羞辱為能事,這一點,是可忍孰不可忍。去年他老父去世,按朝廷規矩本應回家守製,他不守製也罷,還把反對他不守製的人,使用最嚴酷的廷杖大刑予以鎮壓。從這一點看,他為了固守首輔威權,不惜與天底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阿彌陀佛!”無可禪師雙手合十,嘴中喃喃地念了幾句經文,又道,“大概就為這件事,你就給張居正送去了一對。”
“是的。是鎮水良獸,我將它送給張老太爺鎮墓,是為了讓老人的靈魂免遭水厄。”
“水厄?”
“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惻惻,”何心隱不知是為同類傷悲還是別有所思,反正臉色已是黯淡下來,“按《子午流注》所言,水厄為災咎,為橫禍。人既死了,何來災咎與橫禍?所以,老漢把抬過去,名義上是送給張老太爺,實際上是提醒張居正,再這樣下去,必定水厄難免。”
“但願叔大心有靈犀!”無可淒然一歎,隨即望著何心隱清臒的麵頰,心想曆來結怨於朝廷的人都沒有好下場,便道,“柱乾兄,你也要善自珍重。”
“我?”何心隱一愣,他明白無可的言外之意,旋即笑道,“我如今門生滿天下,誰還能把我怎麽樣?那天在江陵,荊州知府吳熙認為我在太暉山的舉動得罪了張居正,竟然下令讓人把我抓了起來,不到一個時辰又把我放了。”
“為何?”
“聽說是張居正發了話,他畢竟是聰明人,怎肯背黑鍋處分我這種人。吳熙這小子,拍馬屁拍到了馬腿上。”
“叔大身為宰相,畢竟還念舊情。”
無可說著,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月華流轉北鬥已淡,周遭萬籟俱寂,夜已是深了,便對何心隱說:
“柱乾兄,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書院安歇了。”
何心隱談興正濃,但見無可已站起身來送客,隻得告辭。兩人走到院中,何心隱記起了一件事,又停下腳步,對無可禪師說道:
“差一點忘了一件事,前幾天,我收到李卓吾先生從雲南姚安府寄來的一封信。”
“李卓吾?”無可斂眉一想,問,“可是那位同你一樣,裝了一肚子怪學問的李贄?”
“正是此人。”
“他不是在北京禮部衙門做官嗎,怎麽跑到雲南去了?”
“他本是禮部度牒司主事,去年,張居正特薦他出任雲南姚安知府,一下子給他官升兩級。”
“這種人本不能為官,張居正能夠擢升他,可見宰相肚裏能撐船。”
無可一再稱讚張居正,何心隱聽了心裏感到別扭,卻又不好反駁,隻得言道:
“李卓吾是一個瘋漢,張居正雖然善待他,他卻並不領情,他雖然到姚安上了任,但不肯認真理事。他聽說境內雞足山有一位禪師有百丈遺風,便跑去知會,把個知府的大印掛在衙門大堂,誰需要蓋印,就自己蓋去。”
無可聽了,撚著佛珠一笑:“這瘋漢是個好人物,卻不是一個好官。”
“他本來就厭惡當官,一心想要出家,他在雞足山中參禪,寫了一首詩叫《缽盂庵聽經喜雨》,你想不想聽聽?”
何心隱說著,並不等無可答複,就顧自吟誦起來:
山中有法筵,暇日且逃禪。
林壑生寒雨,樓台罩紫煙。
清齋孤磬後,半偈一燈前。
千載留空缽,隨處是諸天。
吟罷,何心隱又評論道:“卓吾兄一門心思要當遊腳僧,他的主意既定,怕是十頭強牛也拉不回。”
無可心裏頭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言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對他來講,應是解脫。”
“他從我這裏,知道你無可禪師的大名,便想掛印而去,到武昌來拜你為師,剃度出家。”
“什麽,拜我為師?”
“是的。”
“這哪兒能成,”無可搖搖頭,回道,“李卓吾已明白‘隨處是諸天’,何必跑到我這個癡漢門下,領一件破袈裟。”
說畢,無可親自為何心隱打開了寺中的側門,拱手將他送出門外。斯時月明星稀,寺前的樹林裏清風習習,螢火明滅。何心隱走出寺門大約百十丈遠,忽然從路邊茅草窠裏跳出幾個人,一擁而上將他撲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剛一張嘴,就有一團破布塞進去,堵了個瓷瓷實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