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隆慶六年閏二月十二日清晨,春寒料峭的北京城仍是一片肅殺。後半夜響了幾聲春雷,接著扯起漫天絲絲冷雨,天氣越發顯得賊冷,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巡夜的更夫皂隸一掛清鼻涕揪了還生。卻說各處城樓五更鼓敲過之後,蕭瑟冷清一片寡靜的京城忽然喧嘩起來,喝道聲、避轎聲、馬蹄聲、唱喏聲嘈嘈雜雜。通往皇城的各條街衢上,大小各色官轎一乘接一乘匆匆抬過。憋著一泡尿也舍不得離開熱炕頭的老北京人都知道,這是例朝的日子——不然,這些平日錦衣玉食的章服之侶介胄之臣,決計不肯吃這等苦頭。

大內刻漏房報了寅牌,隻見皇城午門內東南角的內閣衙門,兩扇厚重的朱漆大門被司閽緩緩推開。內閣首輔高拱與次輔張居正從門裏走出來。此時熹光初露凍雨才停,悠揚而又威嚴的鍾鼓聲在一重重紅牆碧瓦間跌宕回響。參加朝見的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官員的帶領下已來到皇極殿外序班站好。

兩位閣臣剛出大門,一陣寒風迎麵吹來,把高拱一部梳理得整整齊齊的大胡子吹得淩淩亂亂。就因為這部大胡子,再加上性格急躁,臣僚和宮廷中的太監背地裏都喊他高胡子。

“都二月了,風還這麽刺骨頭。”高拱一麵整理胡子,一麵用他濃重的河南口音說道。

“二月春風似剪刀嘛。”身材頎長器宇凝重的張居正,慢悠悠回答。他也有一部長須,隻因用了胡夾,才不至於被風吹亂。

內閣大門出來幾十步路,即是會極門。兩個腰掛烏木牌的小火者正在擦拭會極門的柱礎,見兩個輔臣走過來,連忙避到一邊垂手恭立。高拱看都不看他們一眼,隻顧著和張居正說話:“太嶽,今日皇上要廷議廣西慶遠府壯民造反之事,兵部平常都是由你分管,你準備如何奏對?”張居正說:“廣西慶遠府山高林密,壯民於此聚居,本來就持械好鬥,加之地方官吏無好生之德,盤剝有加。遂激起民變。其首領韋銀豹、黃朝猛兩人,膽大妄為,率領叛民屢戮天子命官,攻城劫寨,甚囂塵上,如今已經三年。地方督撫連年請兵請餉,朝廷一一答應調撥,如今已耗去幾百萬兩銀子,可是叛民卻越剿越多。昨日警報抵京,說是韋銀豹又攻陷收複不到半年的荔波縣城,把知縣的人頭掛在城牆上示眾。擒賊擒王,要想**平慶遠積寇、地方寧敉,隻有一個辦法,把韋銀豹和黃朝猛這兩個賊首擒殺。”高拱點點頭說:“理是這個理,奈何巨賊據險,五萬官軍剿了三年,自己損兵折將,卻沒傷著韋銀豹一根毫毛。”“這是用人不當,”張居正決斷地說,“應重新選派兩廣總督。”高拱警覺地問:“你認為應該選派誰?”張居正答:“我還是推薦殷正茂。”高拱的臉色略一陰沉,這位“天字一號”樞臣,同時兼著吏部尚書,拔擢用人之權,被他牢牢抓在手中。此時他冷冷地說:“你已經三次舉薦他,我已說過,這個人不能用。”張居正並不計較高拱的粗暴態度,隻是感歎道:“我真不明白,元輔為何對殷正茂成見如此之深。”高拱說:“殷正茂這個人雖有軍事才能,但貪鄙成性,起用他,不要說我,皇上也不會同意,朝中大臣更不會支持。”張居正搖搖頭。他知道高拱在這一問題上懷有私心。現任兩廣總督李延是高拱的門人,深得高拱信任。但正是這個李延,心胸狹窄嫉賢妒能容不得人。先是排斥令倭寇毛賊聞風喪膽的鐵膽英雄戚繼光。戚繼光奉調北上任薊鎮總兵後,另一位抗倭名將俞大猷接替他繼續擔任剿匪任務,李延又多方掣肘,克扣軍餉,弄得俞大猷進退兩難。這回韋銀豹攻陷荔波縣城,李延不但不引咎自責,反而上折子彈劾俞大猷拖延軍務,剿匪不力。朝中大臣,如兵部尚書楊博,左都禦史葛守禮等,都知道俞大猷的冤枉。但高拱一味偏袒李延,他們也無可奈何。張居正私下裏征求過楊博和葛守禮的意見,他們都認為李延不撤換,慶遠叛賊就絕無剿平之日……

張居正沉思著不再說話,高拱又說:“太嶽,待會兒見到皇上,不要主動提出更換兩廣總督事。不管李延留不留任,反正殷正茂不能接任。再說,內閣沒有議決的事,一下子捅到皇上那兒,倘若爭執起來,叫各位大臣怎麽看?”

高拱明是規勸,暗是威脅。張居正苦笑一下答道:“你是首輔,凡事還是你說了算。”

說話間,兩人走出會極門。由此北上,便是皇極門前的禦道。忽然,禦道上傳來喧鬧之聲,兩人循聲望去,隻見靠近皇極門的禦道中間,停著隆慶皇帝的乘輿。

高拱頓時心下生疑,對張居正說:“皇上這時候不在皇極殿中禦座,跑來這裏做甚?”

張居正也大惑不解。隱隱約約,他看到隆慶皇帝站在乘輿跟前指手畫腳,仿佛在發脾氣。

“元輔,皇上像是有什麽事。”

張居正話音剛落,隻見內使抬了兩乘小轎飛奔過來,招呼兩位閣臣上轎,說是皇上要見他們。

兩位閣臣趕到時,隻見隆慶皇帝朱載垕正在乘輿旁邊走來走去。他三十歲時,從父親嘉靖皇帝手中接過皇位,改年號為隆慶。朱載垕今年三十六歲,正值盛年,卻因酒色過度,未老先衰。這會兒隻見他滿臉怒氣,身上雖然穿著大朝時的章服,但頭上的冠冕卻沒有戴正,前後對稱的板歪在一側,綴吊著的珍珠寶玉一片亂搖。一大群乾清宮的近侍環跪在隆慶皇帝周圍,一個個戰戰兢兢,顯得異常緊張。

“皇上!”不等轎子停穩,高拱就跳將下來,疾聲喊了一句,走到皇上跟前跪了磕頭。張居正跟在他身後,也跪了下去。

“啊,你們來了,來了就好,我要告訴你們,我氣死了,氣死了,氣死了!”隆慶皇帝不停地來回走動,嘴裏恨恨不休地嘮叨著。雨雖停了,但天尚陰沉,北風一陣趕一陣地刮。兩位大臣跪在地上,棉袍子被漬水浸濕,又冷又硬的石板硌得膝蓋生疼生疼,寒氣也透入骨髓。這滋味很不好受,但皇上沒有發話,誰也不敢起來。“皇上,賜兩位老先生平身吧。”服侍在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張貴小聲提醒,隆慶皇帝這才彎腰扯住高拱的衣襟,大聲嚷道:“起來。”

“謝皇上。”高拱與張居正謝恩站起,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都不知道皇上為何突然怒氣衝衝。隆慶皇帝仍然扯著高拱的衣袖。又是一陣寒風吹來,高拱剛整理好的胡子又亂了,飄了一臉,高拱有些尷尬,伸手拂盡臉上的銀白長須,輕聲說:“皇上,早朝的時間到了。”

“早朝,什麽早朝?”隆慶皇帝仿佛壓根兒不知道這回事。

兩位大臣這才感到皇上神情恍恍惚惚,與往日大不相同。高拱於是小心翼翼問道:“皇上不早朝,又想做什麽呢?”

隆慶皇帝沉默不語,兩隻眼睛死死地盯著高拱。忽然他把高拱拉到一邊,耳語道:“你是朕的老師,也是朕一手提拔的首輔,現在有人欺負朕,你到底管還是不管?”

高拱小心地問:“是什麽人敢欺負皇上?”

隆慶皇帝愣了一下,繼續說道:“你把奴兒花花給我找回來。”

“這……”高拱一時語塞。

在隆慶皇帝與高拱說話時,張居正小聲問張貴:“皇上今兒早上怎麽了?”

張貴說:“早上起床盥洗,皇上還好好兒的,一出乾清宮,剛坐上轎輿,皇上就嚷著要下來,然後不知為何氣呼呼的,一口氣走到這裏來了。”

“皇上手上的瘡好了嗎?”

“沒有,”張貴搖搖頭,聲音愈低,“有時候癢起來,整夜都不能睡覺。”

“叫過太醫了嗎?”張居正問。

“哎呀,還沒有。”張貴一拍腦門子,連忙對身邊的一位小火者說,“快,去叫太醫來。”

小火者飛一般地跑走了,一直拽住高拱衣袖不放的隆慶皇帝,這時聲音又高了起來:“一說奴兒花花,你就不吭聲,朕看你也不是個忠臣!”

高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應答。站在一旁的張居正上前朝皇上一揖說:“請皇上回宮吧。”

“皇上,回宮吧。”高拱也小聲請求。

猶豫了一會兒,隆慶皇帝長歎一聲說:“好吧,你們送我。”

高拱用手指了指轎門,示意隆慶皇帝上轎。皇上卻不理會,他仍拽住高拱的衣袖,抬步走向皇極門前的金台。

在金台上,隆慶皇帝又停下腳步,望著晨光中巍峨的皇極殿,忽然跺了一下腳,恨恨地說:“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怎奈東宮太小,如何是好?”

就這麽幾句話,隆慶皇帝重複說了好幾遍。說一遍,捶一下胸。說到後來,幾乎變成了哭腔。

見皇上如此失態,高拱與張居正麵麵相覷。作為大臣,他們不敢打斷皇上的嘮叨。直到隆慶皇帝停住嘴,高拱才趕緊安慰說:“皇上萬壽無疆,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隆慶皇帝愣愣地望著高拱和張居正,忽然又不說話了。隔一會兒,他挽起衣袖,對兩位大臣說:“你們看,我這手腕上的瘡還未落痂。”

高拱說:“皇上病剛有好轉,千萬不要發怒,恐傷聖懷。”

隆慶皇帝頹然不答,過了好一會兒,才長歎一聲說道:“什麽事都沒有,隻是內官壞了,先生你怎麽能知道。”

說畢,隆慶皇帝仍然拉著高拱的手,走進皇極門,下了丹墀。

“上茶。”隆慶皇帝喊道。

此時依然是天低雲暗,站在這皇極門內空****的廣場上,身上仍感受到北風中的颯颯寒意。近在咫尺的皇極殿外,文武百官早已列隊站好等著朝見。現在,他們都看到皇上和兩位輔臣站在廣場上,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禁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這時,內侍搬來一把椅子,北向而設,請皇上落座。隆慶皇帝不肯坐,內侍又把椅子轉了一個方向,朝向南方,隆慶皇帝這才坐了下來,但他拉住高拱的那隻右手,卻一直不肯鬆開。

內侍又把茶送了上來,隆慶皇帝伸出左手接過茶杯,喝了幾口,這才長出一口氣,對高拱說:“現在,我的心稍微安寧了些。”

說著,隆慶皇帝站起身來,由東角門穿過皇極殿與建極殿,走到乾清宮門。一直被隆慶皇帝拽著衣袖的高拱,這時停下腳步。

“走。”隆慶皇帝催促。

“臣不敢入。”高拱說。

乾清宮屬於皇帝的生活休憩之地,稱作後宮,也叫大內。後妃宮娥都住在裏麵,除了內侍,朝廷命官一概不得入內。

隆慶皇帝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說:“送我!”

既然皇上這樣堅持,高拱也隻得遵旨行事,和張居正一直陪著隆慶皇帝走進乾清宮,進入到寢殿。皇上坐到禦榻上,右手仍牢牢地抓著高拱。

當皇上在兩位閣臣的陪同下不入殿早朝而徑直走回後宮時,百官們便感到事情不妙。開國元勳成國公朱能的後代、第六代成國公朱希忠也在早朝的行列中,所有官員中就他的爵位最高。為了探個究竟,他便尾隨而至,在乾清宮門口趕上了他們,一同進了寢殿。

隆慶皇帝剛坐定,朱希忠和張居正便一齊跪到榻前磕頭。高拱因為被皇上拉著手,想磕頭膝蓋不能著地,身子一歪一歪的,顯得局促不安。隆慶皇帝見狀,就鬆開了手。

三個人磕頭問安畢,隆慶皇帝也不說什麽話。三個人便知趣地退了出來,卻也不敢走開,隻是在乾清宮門外的值廬等候。

不一會兒,有內侍出來傳旨,讓兩位內閣大臣重入乾清宮。

隆慶皇帝仍坐在剛才的那乘禦榻上,神色安定了許多,隻是兩頰依然通紅,眼光也顯得呆滯。他對兩位大臣說:“朕一時恍惚,現在好多了。自古帝王後事,都得事先準備,卿等務必考慮周全一些,照章而行。”

說畢,示意二位大臣退下。高拱趕緊伏奏:“臣等遵旨,隻是還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示皇上。”

“何事?”隆慶皇帝問。

“昨天,臣已將慶遠前線傳來的八百裏快報傳人宮中,原定今日早朝廷議,對叛民首領韋銀豹、黃朝猛等,是撫是剿,兩廣總督是否換人,廣西總兵俞大猷是否降旨切責,還請皇上明示。”

隆慶皇帝不耐煩地把手一揮,嘟噥道:“朕也管不得許多了,你就替朕擬旨吧。”

“臣遵命。”高拱亢聲回答,並下意識地看了看跪在身邊的張居正,然後一起走出乾清宮。朱希忠還沒有離開,見他們出來,連忙迎上前焦急地問道:“請問二位閣老,皇上有何吩咐?”

高拱陰沉沉地回答:“皇上讓我們考慮後事安排。”

就在隆慶皇帝還在皇極門前的禦道上鬧騰時,住在慈慶宮裏的陳皇後也已起了床,近侍的宮女剛剛幫她梳洗完畢,慈慶宮裏的管事牌子邱得用就進來稟報,說是李貴妃帶著太子爺向她請安來了。

陳皇後走進寢房隔壁的暖閣,隻見李貴妃母子二人已經坐好了等她。她剛進暖閣的門,李貴妃就連忙站起來朝她施了一禮,然後牽過身邊的一個小孩兒,對他說道:“給母後請安。”

“母後早安。”

小孩兒聲音脆得像銀鈴,說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哎喲,快起來。”

陳皇後疼愛地喊了一聲,拉起小孩兒,一把攬到懷裏。

這孩兒便是當今太子,已滿九歲的朱翊鈞。

陳皇後今年二十八歲。隆慶皇帝還是裕王的時候,娶昌平的李氏為妃。李妃不幸早年病故。裕王又續娶通州的陳氏為妃,這陳妃就是如今的陳皇後。而李貴妃則是當年選進裕王府中的一名宮女。由於聰明伶俐,被一向喜歡女人的朱載垕看中,一次酒後,拉著荒唐了一回。沒想到就這一次,朱載垕再也離不開這位宮女了。這位並非天姿國色的女孩子,身上自有一股與眾不同的非凡吸引力,陪著嘮嗑子能讓你滿心喜悅,陪著上床能讓你銷魂。自從有了她,朱載垕隻恨白天太長,夜晚太短。過不多久,這位進裕王府不到一年的宮女就懷孕了。陳皇後雖然地位崇高,無奈肚子不爭氣,到現在仍沒有生育。而這位宮女卻為朱載垕生下了頭胎貴子。母以子貴,於是從地位低下的都人晉升為太子妃。當了妃子後,她又為朱載垕生下了第二個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潞王。朱載垕登基後,元配夫人順理成章被冊封為皇後,而這位生下太子的妃子也就被冊封為貴妃了,其地位在眾妃之上,僅次於住在慈慶宮中的陳皇後。

自古以來,後宮爭寵,常常鬧得烏煙瘴氣。皇上就那麽一個,可是在冊的皇後嬪妃少則幾十,多則上百,還有數以千計的宮娥彩女,一個個冰清玉潔,國色天香。這麽多的粉黛佳人,皇上哪裏照顧得過來?於是,需要溫存、需要體貼的這些年輕女人們,便在那重門深禁之中,為了討得皇上的歡心與寵愛,不惜費盡心機,置對手於死地。這脂粉國中的戰爭,其殘酷的程度,並不亞於大老爺們設計的戰陣。紫禁城看似一潭死水,但在歲月更替的春花秋月中,該有多少紅粉佳人,變成永不能瞑目的**冤魂。遠的不說,就說隆慶皇帝的父親,前一朝的嘉靖皇帝,一日躺在愛妃曹端妃的被窩裏,被曹端妃身邊的宮婢楊金英闖進來,用一根絲帶勒住了脖子。虧得方皇後趕來救駕,才僥幸免於一死。嘉靖皇帝驚魂甫定,聽說方皇後已傳旨把楊金英連同曹端妃一塊兒殺了。嘉靖皇帝明知這事兒與心愛的曹端妃沒有牽連,但方皇後自恃救駕之功,捎帶著除了自己的情敵,叫你有口難言。嘉靖皇帝因此理解了女人的狠毒,長歎一聲,就搬出了紫禁城,住進西苑,從此再也不肯回來。

後宮的矛盾,多半集中在皇後與貴妃的身上。可是,隆慶皇帝身邊的陳皇後與李貴妃,給外人的印象是相敬如賓,好像一對親密無間的姐妹。因此,宮裏宮外的人,都稱讚她們賢惠。這裏頭起關鍵作用的,還是李貴妃。起初,看到隆慶皇帝寵愛李貴妃,陳皇後心中多少還是有些酸溜溜的。等到李貴妃生下太子,陳皇後的提防之心更加明顯了。李貴妃早就看出了陳皇後的心思。她並不計較,無論人前人後,從不說陳皇後一句壞話。隆慶皇帝登基後,按理陳皇後應住進坤寧宮,但因她多病,自己要求別宮居住,因此被安排住進東院的慈慶宮。李貴妃住在西院的慈寧宮。年複一年,每天早晨,李貴妃都帶著太子到慈慶宮來給陳皇後請安。長此以往,麵對李貴妃這一份知情達理、安分守己的誠摯,陳皇後那一點戒備之心、妒忌之情也就煙消雲散了。兩人真正成了好姐妹,什麽體己話兒都往一塊兒說。

這會兒,陳皇後把朱翊鈞攏在懷裏,握著他的小手兒,心疼地說:“天這麽冷,應該讓孩子多睡一會兒。我早就說過,你這早晨請安的客套,應該免掉。”

“老八輩子的規矩,若是在我頭上免掉了,後頭的人,豈不把我當成罪人。”李貴妃笑盈盈地說。她不是那種妖豔的美人,但楚楚風韻,眼波生動,一顰一笑,顧盼生輝。一看上去就知道是一個既有魅力又有主見的女人。

陳皇後比李貴妃大兩歲,雖然看上去身體欠佳,但端莊美麗,自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聽了李貴妃的話,她淺淺一笑,又低下頭,逗懷裏的小太子玩。因為自己沒有生育,小太子又聰明可愛,陳皇後也就特別喜歡他,疼愛得倒像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般。

“鈞兒,昨兒個讀的什麽書?”陳皇後問。

“《論語》,讀到最後一節了。”朱翊鈞覺得這位嫡母比生母隨和得多,因此,也很願意和她搭話兒。

“喲,孔聖人的書,都讀到最後一節了。”

陳皇後嘖嘖連聲。她手邊的茶幾上,就放著一部《論語》,這是特為朱翊鈞準備的。

“鈞兒,背一遍給母後聽。”李貴妃一旁說。

陳皇後拿起《論語》,翻到最後一節,朱翊鈞離開陳皇後的懷抱,在屋子中央站定,朗聲讀道:

子張問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

“好了好了。”陳皇後放下書,一把摟過朱翊鈞,稱讚說,“這麽深的學問書兒,你都背得滾瓜爛熟的,長大了怕不要當個狀元郎。”

“不,母後,狀元郎由我來點,我想叫誰當,誰就當!”

朱翊鈞說這話時,眼睛睜得大大的,雖然是個孩子,但露出一副天潢貴胄的氣派。

陳皇後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自嘲地笑道,“哎呀,看我糊塗的,我的兒是當今太子,將來要當萬歲爺的。狀元郎學問再好,也隻是你手下一個辦事兒的,是不是,鈞兒?”

朱翊鈞點點頭。

“太子爺,早安!”

忽地門外一聲喊,循聲望去,隻見陳皇後跟前的一名近侍提著個鳥籠子站在門口。方才的話,並不是近侍說的,而是籠子裏那隻羽毛純白的鸚鵡叫出來的。

這名近侍也隻有十五六歲年紀,叫孫海,專管這隻鳥籠子。朱翊鈞很喜歡這隻會說話的鸚鵡,每次來,都要逗逗它。

“大丫鬟。”

朱翊鈞歡快地喊著白鸚鵡的名兒,追了上去。陳皇後也很喜歡這隻鳥,說它像貼身丫鬟一樣可以逗樂兒,解悶子,故給它取了這麽個酸不溜丟的名兒。

朱翊鈞把嫩蔥兒一樣的手指頭塞進鳥籠,戳著白鸚鵡的腦袋,鸚鵡也不啄他,隻是撲棱著翅膀躲閃。

陳皇後說:“孫海,帶太子爺到花房去,逗逗鳥兒。”

“是。”

孫海答應,帶著朱翊鈞離開了暖閣。

細心的陳皇後早已覺察到,李貴妃今兒早上像是有心事,因此便支走小太子,好給兩人留個說話的機會。

聽得小太子的皮靴聲“橐橐橐”地走遠了,李貴妃開口說:“皇後,看你的氣色,這些時一天比一天好。”

“我自家也感覺好些,以前總是空落落的,打不起精神來,現在這腿兒、胳膊肘兒也不酸軟了。”陳皇後說著,晃了晃身子,表示自己的身子骨硬朗了許多,接著說,“身子在於調養,春節後,換了個太醫的藥,吃了一個多月,明顯地見效。”

“可是,皇上的病,怎麽就這麽難得好?”李貴妃臉上掛著的笑容消失了,換了個愁容滿麵。

陳皇後瞟了李貴妃一眼,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一定有不少隱情,於是問道:“你是說,皇上手上的瘡?”

李貴妃點點頭,說道:“春節時,隻是手腕上長了一顆,起先隻有豌豆那麽大,幾天後,就銅錢那麽大一顆了,而且還流水,黃黃的,流到哪裏,瘡就長到哪裏。過元宵節看鼇山燈那會兒,這手上的瘡,就長了十幾顆,起先還隻是右手有,後來左手也長了。現在,屁股上也長了兩顆。”

陳皇後明白李貴妃的愁容是為這檔子事兒,於是寬慰說:“昨兒個我還問了太醫,他說皇上的瘡已經結痂了。”

“那是讓人看得見的地方,”李貴妃說,“胳肢窩裏的、屁股上的,還在流水啊!”

陳皇後因為身體不好,已有好幾年不曾侍寢。聽李貴妃說到皇上這些隱私地方,心中難免生起醋意,但一閃即過,隨即關心地說:“你可得當心,聽說這種瘡叫楊梅瘡,同房會傳染的。”

李貴妃歎一口氣說:“多謝皇後關心,妾身正為這件事擔心不盡,昨晚,皇上讓我過去,我推說在經期,身子不便,就沒有去。”

“這樣皇上豈不傷心?”

“是啊,可是我又有什麽法子呢?”李貴妃說著流起了眼淚。

陳皇後也蹙起眉頭,半是憂慮半是憤慨地說:“妹子,你我都知道,皇上一天都離不得女人,還巴不得每天都吃新鮮的。宮中嬪妃彩女數百個,像你這樣能夠長期討皇上喜歡的,卻沒有第二個。這時候他招你,除了陪他作樂,他還想說說體己話。你這樣不能滿足他,孟衝這幫渾蛋就又有可乘之機了。”

“你是說,皇上還可能去簾子胡同?”

“什麽?簾子胡同?”陳皇後仿佛被大黃蜂蜇了一口,渾身一抖索,緊張地問,“你怎麽提到這個齷齪地方?”

李貴妃從袖子中掏出絲帕揾了揾眼角的淚花,不禁恨恨地說:“昨日馮公公過我那裏,對我說了一件事。”

“什麽事?”

“去年臘月間一天夜裏,萬歲爺讓孟衝領著,喬裝打扮,偷偷摸摸出了一趟紫禁城。”

“啊?去哪兒?”

“簾子胡同。”

陳皇後倒抽一口冷氣。早在裕王府的時候,有一次,朱載垕在枕邊提到北京城中的簾子胡同是男人們快樂銷魂的地方,於是她就起心打聽。不打聽不知道,一打聽嚇一跳,原來這簾子胡同裏住著的淨是些從全國各地物色來的眉目清秀的小孌童,專供閑得無聊的王公貴戚、達官貴人房中秘玩。

“孟衝這個混蛋,勾引皇上去這種髒地方。”陳皇後不由得恨恨地罵起來。

孟衝是司禮監的掌印太監。宮內太監稱為內宦,機構龐大,共有十二監、四司、八局等二十四衙門,打頭兒擺在第一的就是司禮監。而掌印太監又是司禮監第一號頭兒,因此也是太監的大總管,地位顯赫,素有“內相”之稱。隆慶皇帝登基時,掌印太監是陳洪。陳洪因辦事不力被撤了,接任他的便是孟衝。

“這件事若是傳了出去,朝中文武百官、天下百姓,該如何看待皇上?”李貴妃一腔怒氣,強忍著不便發作。

這時宮女送上兩小碗滾燙的參湯來,陳皇後取一杯呷了一小口,徐徐說道:“做出這等下流事來,不知是皇上自己糊塗呢,還是受了孟衝唆使?”

李貴妃怒氣攻心,嫌參湯太熱,吩咐侍女另沏一杯花茶,接著回應陳皇後的話說:“孟衝畢竟是個無根的男人,也不知道孌童究竟有何滋味,這肯定是皇上的心思。這些年來,皇上什麽樣的女人都玩過了,心中難免就打孌童的主意。”

陳皇後不解地問:“孌童究竟有什麽好玩的,妹子你清楚嗎?”

李貴妃臉一紅,忸怩了一陣子,不情願地回答:“聽人說,孌童做的是穀道生意。”

“穀道,什麽叫穀道?”陳皇後仍不明就裏。

“穀道就是肛門。”

陳皇後頓時一陣惡心:“這種地方,也能叫皇上快活?”

李貴妃道:“皇上畢竟是男人啊,男人的事情,我們做女人的哪能全都體會。”

陳皇後緊盯著李貴妃,一臉納悶的神色,喃喃私語道:“看你這個貴妃,大凡做女人的一切本錢你都有了,可是皇上為何不和你親熱,而去找什麽孌童呢?果真男人的穀道勝過女人?”

幾句話臊得李貴妃臉色通紅,趕緊岔開話頭說:“話又說回來,孟衝如果是個正派人,皇上也去不了簾子胡同。”

“我早就看出孟衝不是好東西,”陳皇後繼續罵道,“偏偏皇上看中他。”

“皇上?皇上還不是聽了那個高胡子的。”李貴妃銀牙一咬,潑辣勁兒也就上了粉臉紅腮,“皇上一登基,高胡子就推薦陳洪,陳洪呆頭呆腦的,什麽事都料理不好。皇上不高興,高胡子又推薦了孟衝,這人表麵上看憨頭憨腦,其實一肚子壞水,流到哪裏哪裏出禍事。這不,把萬歲爺勾進了簾子胡同,惹出這個髒病來。”

“啊,你說萬歲爺的瘡,是在簾子胡同惹回來的?”陳皇後這一驚非同小可。

“不在那兒又在哪兒呢?你、我、宮中這麽多的嬪妃貴人,哪個身上長了這種瘡?”

陳皇後點點頭,又說:“聽說楊梅瘡是男女**時相傳,隻是不知孌童的穀道裏,是不是也帶這種邪毒。”

說到這裏,李貴妃的腦海裏立刻浮出一個高鼻凹眼的韃靼美女,頓時把銀牙一咬,恨恨地說:“要不,就是那個奴兒花花傳的!”

一聽這個名字,陳皇後渾身一激靈,說:“這個騷狐狸,幸虧死了。”

“就因為她死了,皇上才不開心,跑到簾子胡同尋歡作樂。”

“這倒也是。”陳皇後歎了一口氣,“虧得馮公公打探出來,不然我們還蒙在鼓裏。”

“唉,想到皇上的病,這般沒來由,我就急得睡不著覺,昨夜裏,我又眼睜睜捱到天亮。”

說著,李貴妃眼圈兒又紅了。陳皇後心裏也像塞了塊石頭。正在兩人唉聲歎氣之時,乾清宮裏的一個管事牌子飛快跑來稟告說:“啟稟皇後和貴妃,皇上又犯病了。請你們即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