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張居正抖開那張揭帖,隻見上麵寫了一首五言四句的順口溜:

田邊有個人

踩石捉鷺鷥

此鳥一展翅

飛入白雲裏

反複看了幾遍,張居正也沒看出其中有什麽玄機,隻是覺得這字跡似曾相識,便問道:

“這揭帖是誰寫的?”

何心隱答道:“就是你的總角之交初幼嘉。”

“是他?”張居正又是一驚,立忙追問,“他現在哪裏?”

“他遠在武昌。”

“在武昌,他在武昌做甚?”

張居正神態急切,他雖然身居高位,但對自己當年的布衣朋友依然十分掛念。何心隱看到這一點,內心不免感動,於是答道:“初幼嘉皈依佛門已經二十多年了,釋名無可。如今是禪門臨濟宗的傳人,駐錫在武昌府城外小洪山上的寶通寺。”

“寶通寺?”張居正當年赴武昌鄉試曾去小洪山遊玩過,依稀記得那是一座小廟,“幼嘉既是臨濟宗傳人,也該住個有名的大廟。”

“叔大兄此話差矣,”何心隱答道,“幼嘉,也就是現在名震禪林的無可大禪師,曾立下誌向,一生要建十座臨濟宗禪門巨刹。這寶通寺是第四座,自從他三年前出任住持,臨濟宗弟子紛紛前來依附,十方施主也紛紛解囊相助,如今的寶通寺,已經是恢弘壯麗的禪佛叢林了。”

“啊!”張居正一陣激動,心想這人生際遇真是一篇不可記述詳盡的大塊文章,感歎再三,說道,“你們兩個人,如今一個是大禪師,一個是大學者,用佛家話說,都修成了正果。”

“比起叔大兄,我和無可禪師,都隻能算是邊緣人物了。”

“柱乾兄何必如此自謙!”

“不是自謙,我這是掏心窩的話。”何心隱悠悠說道,“大禪師也好,大學者也好,雖然也算是七尺須眉的事業,但畢竟無補蒼生,算不得經天緯地的大業。倒是叔大兄,眼看就要登首輔之位,這才是鐵血男兒的偉業啊!”

何心隱聲音不大,但由於夜靜,句句話都如雷貫耳。張居正雖然知道客廳外頭是長長的回廊,周圍並無閑雜人等,但他還是擔心隔牆有耳,連忙示意何心隱不要再說下去,並壓低聲音說道:

“柱乾兄,你是閑雲野鶴,可以由著心性說話,但我可是官身不自由啊,你萬萬不可瞎說。”

何心隱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叔大兄,我何心隱是個狂人,天天都在說狂話,但絕對不會說瞎話。”

張居正不願意與剛剛重逢的故友發生爭執,便掉轉話題,指著案幾上那張揭帖問道:“無可禪師寫這幾句順口溜,到底是何用意?”

“是送給你的。五月初,我遊學武昌,特意到寶通寺拜佛,與無可相會。並說要來京師,有可能還會來見你,問他有何言語捎給你,他想了想,就寫了這四句順口溜。”

“如此說來,這不叫順口溜,用禪家話說,應該是偈語。”

“是偈語,”何心隱朝案幾上放著的揭帖略一注目,接著說道,“剛拿到手時,我也琢磨不出什麽意思,及至到了京城,看到這裏的局勢,才逐漸理會了其中的奧妙。”

張居正來了興趣,迫不及待地說:“請柱乾兄快快解釋。”

何心隱指著揭帖,問張居正:“你看這些偈語中的字,都由哪些偏旁部首組成?”不待張居正回答,他又接著說,“這二十個字中,一共有十個口字,一個石字,三個鳥字,還有一個屍字。”

張居正又拿起揭帖看了一回,果然含了這麽多部首,便問道:“這又是什麽意思?”

何心隱笑道:“奧妙就在這裏頭,屍下有十口,是張居正的居字,很明顯,這偈語透露了天機。”

張居正不以為然地搖搖頭,說道:“我倒看不出什麽天機來,而且,有居而無正,怎可就證明是寫給我的?”

“這就是無可禪師的過人之處,”何心隱深不可測的眼神中閃著睿智的光芒,繼續說道,“你雖久居內閣,但一直是次輔而未能榮膺正職,因此這偈語中便隱去了正字。”

“哦?”

看到張居正滿臉驚訝,何心隱又說:“雖然正字隱去,但偈語中還是含了正字。唐詩人王維的詩句‘漠漠水田飛白鷺’,鷺鷥之於水田,可謂正居之地。我看田邊的這個捉鷺鷥的人,指的就是你。”

張居正斂眉沉思了一會兒,答道:“如果無可真的是這麽認為,他就曲解了故友的襟抱。”

“叔大兄,我知道你一直為人謹慎,但在故友麵前,你就不必遮掩了。二十六年前,你才二十二歲,就寫下了‘環佩相將侍禁廬’這樣的詩句,而且,從那以後,你年複一年,鍥而不舍,憑著堅忍的意誌和過人的才智,終於躋身內閣。現在,你離首輔之位,隻有一步之遙,難道你真的不想捉這隻鷺鷥嗎?”

何心隱一番慷慨陳詞,倒把張居正說得怦然心動,他歎了一口氣,答道:“當年年輕氣盛,不知人世深淺,故好作妄語,經曆這麽多年,才明白到大業原非人事所及。”

“叔大兄此話又差矣,”何心隱快人快語,當即駁道,“古人言,天道酬勤,隻這一個勤字,便有做不盡的文章。”

“是嗎?”張居正苦笑了笑,說道,“即便我是那個想捉鷺鷥的人,到頭來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此話怎講?”

“無可禪師的這首偈子,不是已經說明了嗎,那隻鷺鷥沒有捉住,飛到白雲裏去了。”

何心隱哈哈一笑,善意地揶揄道:“我看叔大兄是讓官場的是非弄糊塗了。我且問你,武昌府城另有一個稱呼叫什麽?”

“古稱江夏。”

“那是史稱,還有一個呢?”

張居正搖搖頭。

何心隱又問:“你登過黃鶴樓嗎?”

“登過。”

“登過黃鶴樓,總該記得崔顥的那首詩吧,其中有‘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兩句。”

經這麽一點撥,張居正頓時恍然大悟,連忙答道:“記起來了,武昌府另有一說,稱為白雲黃鶴之地。”

“這就對了。”何心隱一拍大腿,興奮說道,“鷺鷥飛進白雲,不是飛到了你的故鄉嗎?這首輔之位,該穩穩地落在你的手裏。”

聽何心隱如此解釋,張居正甚是喜歡,但嘴上卻說:“這是幼嘉,啊不,這是無可禪師的文字遊戲,不可當真,不可當真。”

何心隱看透張居正的心思,也不爭辯,想了想,宕開一句問道:“叔大兄,自從洪武皇帝創建大明天下,一晃兩百年了,期間有了九位皇帝。依你之見,這九位皇帝中,哪一位可享有太平天子的美譽?”

張居正回答:“應該是永樂皇帝。”

“對,是永樂皇帝!”何心隱以激賞的口氣回答,接著說,“洪武年間,永樂皇帝還是燕王,龍潛王邸,住在這北京的燕王府中。聽說有個叫袁珙的相士,相術精致入微,隻是隱居山中,不肯在江湖走動。燕王便派遣特使,恭請袁珙到燕王府中給他相麵。袁珙沐浴齋戒後日夜兼程到了北京,擇了一個吉日來燕王府與燕王見麵。燕王一見袁珙,仙風道骨,一派大家風範,未及言談就已對袁珙肅然心儀了。這袁珙也肅恭而前,圍著燕王轉了一圈,接著就麵對聖容,俯仰左右,幾眼就把燕王的相看了個裏外透徹。看完,袁珙先跪下給燕王磕了一個頭,然後再坐起來說:‘燕王是太平天子之相,龍形而鳳姿,天廣地闊,日麗中天;重瞳龍髯,雙肘若肉印之狀,龍行虎步,聲亮如鍾,實乃蒼生真主。朱明江山,皇帝事業,文治武功,要在你的身上發揚光大,這正是太平天子的作為。等到你年交四十,一部髯須長過肚臍,即是你高登寶位之時。’一番話說得燕王將信將疑。須知袁珙說這話時,朱元璋已經把皇位傳給了長孫朱允炆,史稱建文帝。也許正是袁珙這席話起了作用,促使朱棣揮師南下,從侄兒手中搶得皇帝寶位。等到洪武三十五年壬午六月十七,燕王四十二歲生日這一天,上膺天籙,嗣登大寶。這位建下百世之功的太平天子,才相信袁珙所言,絲毫不差。”

何心隱一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卻不能引起張居正多大興趣。他酷愛讀書,平日留心的雖都是經邦濟世的學問,但像《太清神鑒》、《珞祿子三命消息賦》、《李虛中命書》、《麻衣道者正易心法》之類的命理術數書籍,閑來時也讀過幾十本。有了這個根基,再加上何心隱所講的這段野史他也耳熟能詳,所以聽來並不激動。待何心隱講完,他隻是敷衍答道:“永樂皇帝四十而不惑,知道自己威加四海而情係萬機的龍種天命。國家神器,本屬天機,隻不過碰巧被袁珙言中耳。”

“不是碰巧,而是一言中的!”何心隱聽出張居正口氣輕蔑,遂不滿地反駁,“叔大兄,你我都做學問,臧否古人並無不可,但並不是以半桶水譏笑滿桶水,更不是以無知批駁有知。”

受此一番搶白,張居正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甚為難堪。好在他久曆官場練出涵養,加之又是故友初次見麵,便強咽下極度的不快,勉強一笑說:“柱乾兄,我開句玩笑,你反倒認真了,這麽多年沒見,沒想到你多了這麽多學問。”

剛發完火,何心隱就感到後悔,但話既出口,他決不肯認錯,這會兒見張居正主動賠了笑臉,也就趁勢下台階,說道:

“我這強牛脾氣,隻怕到死都改不了,還望叔大兄海涵。我方才說到袁珙一節,其實還有下文。太平天子是燕王出身的永樂皇帝,這個沒有異議。但是,本朝的內閣首輔,也就是相當於前朝的宰相一職,自洪武時的解縉起,到高拱這一任,任過首輔一職的有四十多人,但沒有一個稱得上是太平宰相。從李淳風所著的《推背圖》推斷,高拱之後,必然有一位太平宰相出現。叔大兄,據我之見,這位太平宰相,是非君莫屬了。”

張居正望著麵前這位侃侃而論如同少年的故友,問道:“柱乾兄,你覺得何等樣人才能得到太平宰相之美譽?”

何心隱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順上之為,從主之法,虛心以待令,有口不私言。讓天下黎庶萬民,懷誌者得誌,懷土者得土,無苛政,無酷吏,國泰民安,疆土永固。國家有此中興之象,必是太平宰相之作為。”

張居正微微一點頭,隨即苦笑答道:“依你這番高見,太平宰相隻怕是鏡花水月,過去不曾有得,將來也不會出現。”

“是的,當太平宰相,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可是,叔大兄,這種千載難逢的機遇,卻已經出現在你的麵前。”

“何以見得?”

“明朝的第十四個皇帝,昨日已經登基,是個隻有十歲的少年天子,無可的偈子中,出現了十個口,正好暗示了這件事。如此少年君父懂得什麽,治國安民,還不是依靠首輔?所以,這一任首輔,盡可把滿腹經綸用於指點江山,激濁揚清,開創太平盛世。”

何心隱嘴上所言,正是張居正心中所想之事。他感到這位故友雖然目中無人宏論滔滔的習性沒有改變,但的確不愧是名噪士林的大學者,於是笑謔道:“柱乾兄,你今晚所言,好像都不是陽明先生的心學。”

“這叫帝王學。”何心隱越發興致勃勃,不無賣弄地說,“陽明先生是我學問的祖師爺,他創立的心學是知的範疇,而帝王學則立足於用。”

張居正說:“知行合一本是陽明先生學問的根本,從這一點講,你倒是心學的正宗傳人。我想,你若是生在戰國時代,行合縱連橫之術的蘇秦、張儀,一定在你之下。”

“叔大兄過獎了,”何心隱表麵雖然謙遜,但骨子裏頭仍是不可磨滅的自負,“經邦濟世的學問,對於叔大兄來講,是用,是行,對我何心隱來講,是知,若我倆聯合起來,才叫知行合一。”

“怎麽,你又回心轉意想做官了?”張居正驚訝地問。

何心隱一笑,理了理被穿堂風吹得淩亂的山羊胡子,說道:“叔大兄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俗話說,一道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當太平宰相,我略獻匠心,起一點幫襯的作用。不要說做官,我連你的幕僚都不想當,隻是在你覺得需要之時,幫你出出主意而已。”

“他大老遠趕到天壽山來見我,原來是想當國師。”張居正心中忖道,因此又多了一分警覺,說道:“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太平宰相,好像我現在已榮登首輔之位了。”

“這個是遲早的事。”何心隱的口氣不容置疑。

張居正笑了笑,揶揄道:“柱乾兄又不是天子肚裏的蛔蟲,怎麽說得這麽有把握?”

何心隱回道:“這本來就是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嘛。你想想,昨日登基的少年天子,四年前被冊立為太子時,叔大兄你是立了大功的,如今滿朝文武,在這件事上的有功之臣,除了你,還有一個高儀,但高儀已是病入膏肓之人。新皇上的大伴是馮保,他已下中旨讓馮保取代孟衝當上了司禮監掌印,下一步,肯定就會讓你取代高拱出掌內閣。”

張居正心裏頭承認何心隱分析得有道理,也希望有這樣的結局,但表麵上卻顯得對此事漠不關心,故以提醒的口氣回道:“柱乾兄,妄測聖意不應該是人臣所為。”

“如果不揣摩聖意,人臣之道又從何體現呢?”何心隱機智地反問了一句,接著說道,“現在來說無可禪師這首偈語中的第三層意思,方才說過,這二十字中,隱含了一個石,三個鳥。”

“一石三鳥,”張居正立即接腔說道,“無可弄這麽個成語在裏頭,又是什麽天機?”

“一石三鳥究竟有何意義,我也不得知,但依我猜測,應該是指叔大兄出任首輔後應該做的三件事情。”

“哪三件事?”

“當然是廓清政治,開創新風。”

“請具體講。”

一論及政治,張居正便有了官場上那種頤指氣使的口氣,何心隱很是聽不慣,但因為下麵所要談的是他多年來縈繞於胸的治國大計,便也計較不得態度,遂呷了一口茶水,清清喉嚨,從容說道:

“這第一件要做的事,是進賢用賢,消除朋黨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國之本。百官得人,則以仁撫世,澤及草木。反之則生靈塗炭,國無寧日。縱觀本朝兩百年來,三公九卿祿秩豐隆者,卻是沒有幾個肯為朝廷辦事,為百姓謀求福祉。這是為何?就因為賢人多不在朝。遠的不說,就說嘉靖皇帝時的首輔嚴嵩,是有明一朝以來最大的奸相,他所用之人,多為同年、學生、鄉誼、親戚。朋黨政治到他手上已是登峰造極。再說近一點,如今還在首輔之位的高拱,天下各州府憲台,兩京各大衙門,一半官員出自門下。平心而論,高拱是難得的幹練任事之臣,但亦陷入朋黨政治之泥淖而不能自拔……”

何心隱打開話匣子,便收不住勢頭,但他所講述之事,張居正有更深切的體驗。他知道照這麽議論下去,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便打斷何心隱的話頭,說道:“柱乾兄,實例就不必舉了,朋黨政治實乃官場的毒瘤,要解決這個問題,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進賢用賢,說起來容易,實際做起來也非易事。有人的確是賢臣,聲名很大,但讓他具體辦事,不是辦糟就是辦不成。”

“這就是我接下來要說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哦,”張居正眸子幽幽一閃,說道,“這倒有些新意,不才願聞其詳。”

何心隱受到鼓舞,更是講得眉飛色舞,頭頭是道了:“循吏一詞,本為太史公所創,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剛正不阿、執法無私的官員。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講變通,一味尋章摘句的雕蟲式人物。這些人講求操守,敢與官場惡人抗抵,這是好的一麵。但他們好名而無實,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俠氣。大凡年輕士子,甫入仕途,都願做循吏,想幹一番偉業。但隨著涉世日深,他們不免兩極分化,一部分熏染官場腐朽之氣,日漸墮落;另一部分人則潔身自好,歸到清流門下,除了空發議論,也就無所作為了。真正堅持初衷,執著循吏之途,則屬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說得好,”張居正這次的激動是由衷發生,他起身在廳堂裏來回走了幾步,在何心隱跟前停下,肅然動容地說,“柱乾兄這番議論,痛快淋漓,切中時弊,這才叫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現在,你且講第三條。”

“這第三條嘛,”何心隱目送張居正回到座位,慢悠悠說道,“比之前兩件事,做起來恐怕更難。”

“是嗎?”張居正隨口問道。

何心隱點點頭,一字一頓地說:“你應該做的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何心隱說罷,專注地看著張居正的表情,隻見他雙眉緊鎖,半晌都不做聲。此時,感恩殿外月明如水,鬆濤颯颯。山風過處,已把白日的暑氣吹送淨盡。張居正起身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巒,長出一口氣之後,才開口說道:“孟子說過,‘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可是,你卻要我清巨室,這不是自掘墳墓嗎?”

“叔大兄,史書昭昭,記載甚詳。曆代衍成社稷禍變者,莫不都是巨室所為。所以,像唐太宗這樣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統統貶為庶民。本朝開國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後巨室生亂,也千方百計剪除幹淨……”

“別說了,”依然站在窗前的張居正,連頭都不回,隻是擺手製止何心隱說下去,“柱乾兄,你既然千裏迢迢,前來賜教於我,當然會找出許多例子,來說明巨室之害。我隻問你,何為巨室?”

張居正猛地一轉身,兩道犀利的目光朝何心隱射來,一絲寒悸突然從何心隱心頭掠過,他頓了頓,答道:“巨室,顧名思義,應是皇親國戚,顯宦之家,隻有這幫人,才有可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巧取豪奪,魚肉百姓。”

張居正冷冷一笑,說話口氣帶有申斥的意味:“柱乾兄,照你這麽說,豈不是成心要我與皇上作對嗎?”

“可是,這樣做也符合朝廷的利益。”

“你這是書生意氣,算了吧,我們還是不要談什麽帝王學,還是談談你研究多年的陽明心學吧。”

何心隱本來就是心氣很高的人,一聽張居正的口氣不想再談下去,頓時長歎一聲,說道:“叔大兄,我遊學京師,懷有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一盆冷水。罷,罷,我們就此別過。”說罷,何心隱起身一揖,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且慢!”

張居正這麽一喊,已走到門口的何心隱又站住了。

“這麽晚了,你去哪裏?”張居正問。

“回京城。”何心隱氣鼓鼓地回答。

“明日我們一起回去嘛,”張居正顯然有些過意不去,便把一臉冷漠盡數收起,換成笑臉說道,“我們分別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們應該溫一壺酒,作竟夕之談,暢敘別後之情。”

何心隱原來還有一分企盼,以為張居正回心轉意,叫他回來再共商國是。現在見張居正如此表態,也就不再存什麽指望,於是再次拱手一揖,決然說道:“叔大兄,該說的話我也都說了,還是就此別過吧。”話音剛落,人已抬腳出門。

“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

“不用了,山門外頭,還拴著我騎來的一頭小驢子。”

就在張居正與何心隱天壽山秉燭夜談的時候,馮保坐著一乘四人抬藍呢便轎,來到丁香胡同孟衝家中。其時孟衝從驢市胡同街北的昭寧寺請了一位高僧到家裏來為他講解佛法。

卻說隆慶皇帝死後,孟衝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已有心讓位給馮保。新皇上登基前兩天,孟衝就差不多把自己值房裏的東西收拾清楚了,並派人去把馮保找來,恭敬地說:“馮公公,司禮監掌印這把交椅,本不該讓我來坐,論資曆名望,都該是你。隻怪他高胡子推薦了我,沒法子,胡亂當了兩年,也就擋了你兩年的道。現在,我把這把交椅還給你。你看看,這值房我都收拾好了,你隨時都可以搬進來。”馮保一笑,說道:“孟公公也是宮裏頭的老人了,怎講出這等沒規矩的話,你的掌印太監是先帝任命的,又不是什麽私物,可以隨便送人。”孟衝答:“如今先帝賓天,新皇上昨日已經登基,走馬換將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你是新皇上的大伴,坐進這值房是遲早的事,我孟衝坐在這位子上,好比是戴碓臼玩獅子,自己累死了,別人還說不好看,何必呢,不如趁早讓給你,我這就去乾清宮向太子跪奏。”孟衝這份主動,倒是出乎馮保意外,盡管他心中高興,表麵上還是虛情假意把孟衝勸阻一番。昨日,新皇上任命馮保為司禮監掌印的中旨頒下之前,孟衝就已向馮保辦理了交接手續,然後蔫耷耷地回到了丁香胡同。這處私宅是隆慶皇帝賞給他的,平日裏在宮中辦事,很少回到這裏來居住,就是偶爾來住一夜,也是天不亮就慌著趕回宮中。今兒早上,他第一次睡了個懶覺。其實他仍是鼓打四更就醒了,一骨碌坐起來,正要喚小童服侍穿衣,這才想起現在已是賦閑之身,禁不住鼻子一酸,含了兩泡眼淚,又懶洋洋躺下去,蜷在炕席上想心思。思量自己的升降沉浮,感到人生如夢,怎麽也理不出個頭緒,因此便想到把昭寧寺的高僧請來。

聽說馮保登門造訪,正在靜心聆聽佛法的孟衝嚇了一大跳,不知是禍是福,便把高僧丟在書房裏,踅身到客廳裏來。

“馮公公,是什麽風兒把你吹來了?”孟衝一落座,就一臉奉承地寒暄起來。

馮保笑了笑,說:“孟公公這麽說,倒有些責怪我的意思了。”

“哪裏哪裏,我是說你馮公公現在是大忙人,怎麽還有空到我這荒宅子裏來。”

“昨兒夜裏就說來看你,因忙著新皇上登基的事,分不開身。故拖到今天。”馮保說到這裏,抬頭看了看四周,又把孟衝打量了一番,接著說,“看你的氣色還不壞。”

孟衝實人實語:“今兒上午我還悶得慌,請了個高僧到家裏來,為我宣講佛法,堵在胸口的那塊石頭,總算搬開了。”

孟衝說著就笑起來,馮保雖也跟著一起笑,卻多了一道心眼,問道:“高僧是哪裏來的?”

“昭寧寺的。”

“昭寧寺的?”馮保聳了聳鼻子,書房裏飄出一股檀香味。馮保伸頭朝連著客廳的書房看了一眼,問道,“方才我在門口落轎時,還聽到了木魚聲,是你敲的還是別人敲的?”

“就是那位高僧敲的,他教我念經。”孟衝回答,他想把這件事支吾過去,便改了話題說,“馮公公帶來的人呢?”

“都在轎廳裏歇著。”

“呀,這怎好怠慢。老楊!”孟衝扯著嗓子喊來管家,吩咐道,“去弄些酒菜,把馮公公手下班頭好好侍候。別忘了,臨走前每人封一些腳力銀。”

老楊退下辦事去了。馮保不置可否,依舊望著書房,問孟衝:“孟公公,那位高僧還在裏頭吧?”

“啊,在。”孟衝回答。

“能否請出來相見,我也正想聽聽佛法。”

孟衝知道馮保這是多疑,怕裏頭藏了什麽是非之人,連忙起身走回書房,領了一個約摸六十來歲身披玄色袈裟的老和尚出來。

老和尚顯然已經知道馮公公的來曆,一進客廳就朝馮保雙手合十行禮,說道:“貧僧一如與馮施主結得佛緣,好在這裏相見。”

馮保也起身還了一禮,坐下說道:“你就是一如師父!久仰久仰。聽說你在昭寧寺開壇講授《妙法蓮華經》,京城善男信女蜂擁而至,把個昭寧寺擠得水泄不通,可見一如師父道行高深。”

一如答道:“阿彌陀佛,那是佛法精妙,吸引了十方施主,不是貧僧的功勞。”

馮保轉頭問坐在一如對麵的孟衝:“孟公公,你今兒個向一如師父請教什麽?”

“一如師父為我講授《心經》。”

“《心經》?好哇,講了多少?”

“講了差不多三個時辰,才講了第一句,”孟衝撓了撓後腦勺,想了想,結結巴巴念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就這一句。”

“請問哪五蘊?”馮保跟著發問。見一如和尚準備回答,他連忙擺手製止,笑道,“我是問孟公公的。”

“五蘊,哪五蘊?我剛才還記得,”孟衝一時記不起來,又拍腦袋又搓手,自嘲道,“看我這木疙瘩腦袋,左邊撿,右邊丟,硬是記不全,隻記得第一蘊是個色字。”

“對,色、想、受、行、識,是為五蘊,不知我說得對不對,一如師父?”

一如點點頭:“馮施主說得一字不差。”

“請教一如師父,五蘊皆空,這個空當指何講?”

馮保神情專注地望著一如和尚,仿佛他今晚是特意來這裏請教佛法似的。一如師父兩眼微閉,悠悠答道:“《心經》裏已回答明白,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告子有言,‘食、色,性也。’請教一如師父,告子所言之色,與《心經》所言之色,是一回事呢,還是兩回事?”

“既是一回事,也是兩回事。”一如師父睜開眼睛看了馮保一眼,又緩緩答道,“告子之色,是乃女色,《心經》之色,乃大千世界諸般物相,亦有‘質礙’之意。凡眼之所見、耳之所聞、鼻之所嗅、舌之所言、身之所觸,皆為色。《心經》之色包含了告子之色,所以說既是一回事,又是兩回事。”

“那麽,色為何就是空呢?”

馮保問話的口氣雖然恭敬,但細心人仍能聽出有考問的意思。一如師父並不計較,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從容答道:“五蘊之中,尚分兩法。第一蘊為色法,其餘四蘊皆為心法。色法指大千世界諸般物相,心法乃眾生本體感悟之道。五蘊皆空這一句,乃整個《心經》關鍵之所在。需知大千世界諸般物相,沒有任何一件一成不變,就說馮施主你,童年時的樣子現在已無法追回,入宮前和入宮後也大不一樣,昨日之你與今日之你也迥然不同,請問哪一個時間的馮公公是一個真我呢?如果你認為當下坐在這兒的馮公公是真我,那麽過去所有時日的馮公公豈不是假的嗎?所以,父母所造之色身,總在變幻之中,這叫無常,無常生妄見。往往我們認為的真,其實是妄。在色身中,你找不到真實的體性,所以說,色即是空。”

一如和尚隱約感到馮保心火正旺,故委婉地借解釋《心經》之機加以規勸。馮保向來心細,哪會聽不懂一如話中的玄妙,一如話音一落,他就說道:“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聽一如師父這麽一解釋,我馮某也明白了不少道理。”

一如微微一笑,說道:“馮施主也是有大乘根器的人,若不是這樣,不會對《心經》如此熟悉。”

“一如師父這是過獎了,我這點東西,是從主子那兒撿來的。”馮保說著,看著木訥坐在一旁的孟衝,又接著說,“孟公公也應該知道,當今皇上的生母貴妃李娘娘,在宮裏頭被人稱作觀音再世。她老人家每天早晨起來,必定焚香淨手,恭恭敬敬抄一遍《心經》,如今,她抄過的經文,怕要碼半間屋子。”

“啊,如此虔敬向佛,必是社稷蒼生的福報,善哉,善哉!”一如由衷讚歎。

馮保接著說道:“前幾日,貴妃娘娘還把我找去,說是要為皇上找一個替身剃度出家,並把這件事交給我來辦。我準備把這幾天忙過了,把京城各大寺廟的高僧都請來共同進行這件事,到時候,還望一如師父能夠參加。”

“阿彌陀佛,貧僧願躬逢其盛。”一如答過,他感到馮保夜訪孟衝一定有事,自己不方便再待在這裏,遂起身告辭。孟衝還想挽留,馮保卻說道:“孟公公有心向佛,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今晚就先讓人送一如師父回昭寧寺安歇。何時想學了,就坐轎子過去,或者再把一如師父接過來,也不差這半會兒工夫。”

孟衝害怕馮保在這裏久坐,故想留住一如牽製。見馮保如此婉轉逐客,也沒了辦法,遂安排人把一如送回昭寧寺。

一如剛離開客廳,馮保聽著篤篤而去的腳步聲,回頭來問孟衝:“孟公公不是相信道教嗎,怎麽又改信佛教了?”

孟衝一聽話中有話,耳朵立刻豎了起來,緊張地說:“馮公公真會開玩笑,我哪信過什麽道教?”

馮保冷冷一笑,譏刺道:“你既壓根兒沒信過道教,為何要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吹得神乎其神,還推薦給先帝。”

“這……”

孟衝一時語塞,他偷偷覷了馮保一眼,心裏頭更是突突地打鼓。剛才在一如麵前,馮保春風拂麵,謙遜有加。如今雖然還是一張笑臉,但卻是笑裏藏刀,孟衝頓時有了不祥之兆。

“馮公公,你知道,咱們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想要做的事情,我們哪能推諉?”

“理雖然是這個理,但凡事總得想個後果。”馮保摸著光溜溜的下巴,故意拿腔拿調地說,“孟公公,我今天來這裏,主要是想給你透個信兒。”

“有什麽禍事嗎?”孟衝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是不是禍事,我說出來,孟公公你自個兒揣摩。”馮保狡獪地眨眨眼,接著說道,“咱們有什麽說什麽,先帝在的時候,你這個司禮監掌印的確讓先帝滿意,但是,你卻無意中傷害了一個人。”

“誰?”

“李貴妃。”

“她?”孟衝倒吸了一口冷氣,緊張地問,“馮公公,貴妃娘娘她說什麽了?”

“她今天把我找到乾清宮,數落了你四大罪狀。第一,你把奴兒花花弄進宮來,把先帝迷得神魂顛倒;第二,你偷偷領著先帝喬裝出宮,跑到簾子胡同找孌童,讓先帝長了一身楊梅瘡;第三,你把四個小孌童化裝成小太監弄進宮來,被太子爺,也就是當今皇上瞧見了,你又指使鍾鼓司殺人滅口,弄死了那個王鳳池;第四,也是貴妃娘娘最不能饒恕的,你把那個妖道王九思引薦給先帝,還弄出征召一百雙童男童女配製‘陰陽大補丹’的鬧劇。先帝英年早逝,就因為你這一係列的餿主意。”

馮保娓娓道來不見火氣,可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孟衝聽來都如巨雷轟頂。馮保一席話說完,孟衝已如木頭人一般,唯一證明他是個活人的,是腦門子上密密地滲出一層豆大的汗珠。馮保見他這副樣子,心中有一種快感。他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提著嗓門說道:“孟公公,你怎麽不回話呀?”

“啊,”孟衝如夢初醒,定了定神,然後哭喪著臉說道,“馮公公,你也別繞彎子了,是不是新皇上讓你傳旨來了?”

“傳什麽旨?”馮保一愣。

“賜死呀,”孟衝撩起袖子往臉上連汗帶淚胡亂揩了一把,哽咽道,“先帝賓天之日我就想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看孟衝這副德性,馮保差一點沒笑出聲來,但他忍住了。想了想,說道:“皇上昨日剛登基,還顧不上下這道旨,但我聽李貴妃的口氣,倒真恨不能立刻就把你孟衝打入十八層地獄。”

孟衝噙著淚花說道:“事到如今,我也無須辯冤了。不過,馮公公你也清楚,你數落的那四條罪狀,條條款款,都是奉先帝旨意辦的。”

“孟公公,你若這麽說,隻會惹怒李貴妃,真的招來殺身之禍。而且,把四件事全都推在先帝身上,亦與事實不符。”

“有何不符?”

“沒有你從中攛掇,先帝怎麽會知道那個王九思?”

孟衝勾頭不語,馮保又說:“王九思現就拘押在東廠,幾次受刑下來,他把什麽都交代了。”

“啊,他說了些什麽?”孟衝一臉驚慌。

“他說的太多了,”馮保欲擒故縱,兜著圈子說,“若把他的口供交到三法司,孟公公,你恐怕十個腦袋也保不住啊。”

孟衝再也坐不住,起身走進內院抱出一個紅木匣子來,雙手把匣子遞給馮保,失魂落魄地說道:“馮公公,王九思讓我把他引薦給先帝,答應事成後送我十萬兩銀子,後來又給我送過兩張銀票,總共十五萬兩銀票,都在這匣子裏了,我現在全都交給你。”

馮保打開匣子一看,果然躺了三張銀票,他仔細看了看,都是京城頭號錢莊豐隆號見票即兌的一等一銀票,頓時心中一陣狂喜,他今夜前來,要詐取的就是這個。其實,王九思在東廠大牢裏屁事也沒交代,馮保憑直覺就斷定孟衝在王九思身上吃了不少好處,就想詐他一詐。沒想到這個憨頭,一詐就靈。銀票到手,抬頭再看看孟衝一副待剮的狗熊樣兒,頓時又動了側隱之心。

“孟公公畢竟是老實人,”馮保假惺惺地歎口氣說,“但總該記得古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孟衝心裏頭酸楚,咕噥著說:“古訓太多了,我記得還有一條,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我現在是寇了,說是寇,這是我孟衝抬舉自己,其實我是被綁到案板上的豬,等著被剝皮。”

“你?”孟衝聽出話中有縫兒。

“老孟啊,”馮保改了一個親切的稱呼,動情地說,“我們兩個,差不多同時進宮,都四十多年了,平常雖然鍋裏不碰碗裏碰,鬧些小別扭。但真正碰到較勁兒的大事,立時間,那份感情就塞滿心窩子。你想想,你眼下這個處境,我馮某能見死不救嗎?”

孟衝深知馮保的秉性:哪怕明天就要動你的刀子,今天看見你還是一個哈哈三個笑,絕不讓你看出任何蛛絲馬跡來。現在見馮保的態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根本不敢相信。但他畢竟是出了名的“憨頭”,言語上兜不了彎子,這時忍不住直通通地問:“馮公公此話當真?”

“我馮某什麽時候說過假話?”馮保信誓旦旦,“我如果想加害於你,今夜裏就不會專門到你府上來通報。”

“那你說,如何能夠救我?”

“隻要你按我說的去做,我就保你平安無事。”

“好,那就請講。”

“第一,對任何人不得講你曾受賄王九思十五萬兩銀子。”

“這個我一定做到。”

“第二,不要同閑雜人來往,在眼下這非常時期,最好不要出門。若悶得慌了,就去把一如師父請來講講佛法,這個做得到吧?”

“這不是把我軟禁在家嗎?”孟衝心裏忖道,嘴上卻回答幹脆:“做得到。從現在起,凡不三不四沒有來曆的人,不讓他踏進我家門檻。”

“就是有來曆的人,更要提防。”說到這裏,馮保加重了語氣,“老孟啊,你我都是宮中的老人,宮裏的事知道不少。如果你萬一在什麽人麵前說漏了嘴,到時候我想幫你也幫不成啊。”

“馮公公的意思我明白,怕我孟衝離開司禮監不服氣,人前人後發牢騷,這你就多心了。讓我孟衝把一頭羊拆零打散,做出幾十道菜來,哪樣該燴,哪樣該爆,哪樣該鹵,哪樣該燉,我眼到手到,保證不出一點差錯。可是自從到了司禮監,每天見到那成堆的奏折,就像見到一堆爛白菜,別提心裏頭多膩味,偏內廷外廷為了這些折子,每天扯死扯活的,雞眼瞪成驢眼,想起來也真是沒啥意思。老實說了吧,司禮監的那顆印,在我看來,真的不如尚膳監的一把鍋鏟,溜一道菜出來,你還能喝二兩老酒。一顆印蓋下去,卻不知要遭多少人嫉恨,這是何苦呢?因此,我早就想離開司禮監,隻是先帝在時,我不敢開這個口,這回新皇上頒一個中旨,倒真是遂了我多年的心願,馮公公你說得對,我從此可以享清福了。”

孟衝說著倒也真動了情,說完了自個兒發起呆來。馮保覺得他的話有誇張的成分,但基本真實可信。但話既已說到這個地步,索性就說得更通透些。

“這個請馮公公放一百二十個心,”孟衝拍著胸脯說道,“他高胡子真是來了,我雖不敢推他出去,但我可以當個紮嘴葫蘆。”

看到孟衝強著脖子發狠,馮保忍不住又是“撲哧”一笑,便故意逗他:“高胡子如果真的來了,你怎麽辦?”

“殺豬殺屁股,各有各的套路,”孟衝也學著賣關子,“你馮公公猜猜,我會怎麽對他?”

“閉門不見。”

“不敢,人家是首輔。”

“裝病。”

“好端端的,為啥要裝病?”

“那……”馮保搖搖頭,表示猜不出來。孟衝說:“我會滿臉堆笑地把高胡子迎進門,然後讓管家陪他聊天下棋,我則親自下廚,把他平素喜歡吃的糟鳳翅、大蔥爆牛心、紅棗燉驢尾等幾樣家常菜做一桌出來,陪他喝酒。”

“美酒佳肴,不正好說話嗎?”

“不會的,酒不過三巡,高胡子就會主動告辭。”

“為什麽?”

“十年陳鹵水,毒性勝砒霜,這句話你該聽說過吧?我會在大蔥爆牛心的那道菜裏頭,微微加點陳鹵。你放心,劑量小死不了人,但吃下去發作得快。不消片刻工夫,屁股底下便像是有條蛇在躥,高胡子還不會趁早告退?”

馮保忍俊不禁,又一次大笑出聲,指著孟衝一麵喘氣一麵說道:“這等主意,隻有你孟衝想得出。”

隻在這時,孟衝才找回一點自信,湊趣地說:“這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

“孟公公,今後有空兒,我還會經常來看你,”馮保眼看時候不早,拿起那隻紅木匣子起身告辭,走到院子裏又站住對孟衝說,“你現在閑居在家,不比當差時各方麵都有照應,一應用度肯定吃緊。我已同內宮監打過招呼,從現在起每月給你這裏送十擔米,另外,明天就過來十個小火者在你這裏聽差。”

“這……”孟衝一時語塞。

明朝祖製,凡宦官私宅閑居,一切用度自行開銷,內宮概不負責。馮保這麽處置,實在是前無先例。孟衝既心存感激,又有些惶惶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