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製

學習班圓滿結束了,舉行了隆重的結業典禮。幾個曆史最為清白,業務能力也好的學員首先被馮部長挑走,去軍區文化部報到;阿Q分配到省戲劇家協會當幹部,楊小昆卻進了省作家協會,還有一些“洗澡”過了關的人分到省文化廳下屬的文藝團體,而一些還“洗”得不夠幹淨的人,則送去上一所新型的大學——西南革命大學雲南分校繼續學習一年,那裏麵都是共產黨準備留用的所謂“舊職人員”,有教師、醫生、經理、銀行家、會計師、工程師、報館編輯記者、起義舊軍官、失業大學生、前政府的公務員等等,政府說隻要他們認真改造好思想,學習結束後都會妥善安排好他們的工作。

得到新工作的人歡聲雷動、喜極而泣,阿Q成了範進,高興得差點都跳到桌子上了,他一把扯開衣衫,拍著瘦骨嶙峋的胸脯語無倫次地喊:“我阿Q……我阿Q……革命了,終於革命了……”楊小昆臉上是那種諱莫如深的微笑,就像不按牌理打了一張天牌,出其不意戰勝了對手。連坐在主席台上閱人無數的李曠田心裏都暗暗吃驚。此人原來並非那麽簡單,城府太深了。他轉過頭去,在幾家歡樂幾家愁的人群中尋找趙迅,而趙迅的頭已經低到桌子下麵去了。

有七個人被宣布在學習班結束後,回到所在街道接受人民管製。前迎春劇藝社的導演趙迅將接受四年的人民管製。期間自謀出路,定期參加勞動改造,管製結束後,才可成為新中國合格的公民。

“這是對你最寬大的處理了。”散會後,李曠田把趙迅單獨留下來,他仿佛還有一些話要對他說。

“我知道。感謝政府。”趙迅心灰意冷,內心是真誠的感謝,語氣卻給人有牢騷之感。老嶽父搞的那個“寒梅會”被定性為國民黨特務的外圍組織,所有在當年吟唱梅花的那些人,都脫不了幹係。因為錢基瑞交代說他正是通過“寒梅會”摸清了師範學院的地下學生組織,抓了從教授到學生十幾個人。那個癡迷於莊子到底是蝴蝶,還是蝴蝶就是莊子的書呆子陳子霖,同樣不清楚錢基瑞是個特務呢還是喜愛梅花的詩人。他的一句酒後失言鑄就了許多人一生的悲劇,當然也包括他自己。不過,現在趙迅對毀了他大好前程的錢基瑞沒有一絲怨恨。至少自己沒有像他那樣被綁在大卡車上,遊街後押赴刑場。他真的有逃過一劫的慶幸與感激。

關於對趙迅的處理意見,李曠田和省文聯籌備小組的幾位成員曾經發生過激烈的爭論。按老黃同誌最初的意見,直接送公安機關批捕。三人籌備組的另一成員老劉同誌則不置可否,忽而說趙迅還是個有才華的人,新成立的文聯需要這樣的人才,都招些楊小昆、阿Q這樣的人,也不是個事兒;忽而又說這些舊社會的藝人就是搬開石頭螞蟻多,誰屁股裏都有屎。李曠田的意見是,副秘書長就不讓趙迅幹了,讓他先進文聯,一邊工作一邊改造思想,再好好培養。他還用打包票的口氣說,我相信他是熱愛新中國的,是會服從黨的領導的,我更相信他的才華不會讓我們失望。但才華從來都不能代替革命隊伍的純潔性,如今李曠田隻能對趙迅說:

“好好回去改造吧。你還年輕,參加新中國建設的機會多的是。在管製期間不能導戲,也不能發表東西了,但你的寫作才華是誰也管製不了的。我們文聯是個在黨領導下的群眾性文藝團體,聯係團結廣大的作家藝術家是我們的責任。管製期一結束,你就可以繼續寫文章發表作品了。四年時間其實很短的,你就當上一次大學吧。你不是還沒有上過大學嗎,利用這段時間多讀一些書,多接觸一下社會。將來不管在哪個行當上,都可以成為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不要辜負了自己。”

“謝謝李老師鼓勵。我還是回去賣米線吧。”趙迅站起身,向李曠田深深鞠躬告別。他把頭上的藍色幹部帽捏在手裏,就像揉碎了自己一度的向往。這帽子還是他上次回家妻子陪他上街去買的。雖然戴上去後舒淑文說怎麽那麽難看啊。但趙迅說共產黨的幹部現在都戴這種帽子。副秘書長大小也是個幹部,幹部就要有幹部的帽子嘛。許多人想戴還戴不上呢。

灰溜溜地回宿舍收拾被蓋卷回家,那裏已是人去室空,得到任用和重用的人早回家報喜訊去了。趙迅把那頂幹部帽扔進了垃圾簍,見鬼去吧!他憤懣地低喊了一聲。

“留給我,好嗎?”是阿Q,他幽靈一樣出現在門口。也不待趙迅同意,自己去垃圾簍把帽子撿回來了。

趙迅沒有理他,仿佛自己在阿Q麵前做了虧心事,兀自低頭收拾東西。阿Q等他把行李扛上肩後,才在他身後小聲說:“趙導,不要記恨我啊。我也是……為了‘洗澡’過關才……才說了你幾句壞話。你……你你,你踢我兩腳,消消氣。”

阿Q苦著臉,一副已經被踢痛了的樣子,轉身把屁股朝向趙迅。

趙迅用憐憫的眼光看著阿Q,什麽話也不想說。

“楊小昆揭發的人更多。”阿Q聲音大了起來,“劉國棟的事就是他揭發的,班上的漂亮女人嘛,就他劉國棟搞得,楊小昆就盯不得?蠢。老韓參加過三青團的事也是他揭發的,還有我們過去在劇藝社說的那些話,你在‘寒梅會’時跟誰誰一起吃飯,他都打小報告了。他曉得你們都比他強,把你們搞垮了,他就上去了。”

親君子、遠小人。趙迅想,即便你去了文聯,時時都和小人相伴,哪天他再咬你一口,就會要你的命了。現在盡管不能戴幹部帽,但至少沒有戴上一副手銬。即便你是《阿Q正傳》的導演,有時你也不得不阿Q一回。

“趙導,趙導!”阿Q不斷在趙迅身後喊,“我阿Q,是服你的,服你的。沒有你,就沒有阿Q!趙導,你不要傷心啊!”

其實那時趙迅一點也不感到傷心。馬上就要回家見到妻子了,這可比什麽都好!

什麽是“人民管製”呢?這是趙迅回到家必須首先向剛剛產下一個瘦弱兒子的妻子解釋清楚的問題。舒淑文是在家裏臨產的,幸好傭人孫媽趕她都不走,說她在舒家從來都是半個主人,家裏的油鹽柴米,花銷安排,從來都是她說了算,不存在翻身不翻身啥的。趙迅剛進院子門就聽到嬰兒的啼哭,再看到躺在**像剛從戰場上凱旋的妻子,他的眼淚“嘩”地下來了。

“娃娃都生下來了,你怎麽才回來啊!”舒淑文緊緊抓住趙迅的雙臂,指甲都摳進他的肉裏去了。“要不是孫媽在,我就死了啊!”舒淑文痛哭流涕,卻又難掩初為人母的自豪和喜悅。趙迅那時恨不得給妻子磕頭,隻能連聲說:“辛苦辛苦。文妹辛苦。你讓我都當爹了,哎呀呀,多了不得了的功勞啊!我去給你煮糖雞蛋。”

“哎,你不看看你的兒子?”舒淑文嗔怪道,同時驕傲地打開繈褓中的嬰兒。那孩子頭特別大,身子卻很纖弱,像一根發育不好的豆芽。趙迅苦撐著笑臉,摸了摸嬰兒柔嫩的臉,“嗯,不像他爹是個疤臉,帥小夥子啊。”

“等你取個名字呢。”舒淑文幸福地說。

“就叫小豆芽吧。”趙迅內心一陣陣酸楚。

“那麽有才華的大導演,居然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

趙迅苦笑道:“這隻是乳名嘛,人說小名越賤越好養,待我今晚再好好想想。我煮糖雞蛋去。”

其實有孫媽在,家裏倒用不著趙迅做什麽。他在廚房裏轉了一圈,又再轉一圈,手裏端著煮好的糖雞蛋,就像找不到臥室的門,也像闖下大禍的孩子,不敢麵對家長審視的眼光。

偏偏舒淑文又在臥室裏喊:“哎,副秘書長同誌,你的幹部當上了嗎?”

趙迅差一點把紅糖雞蛋打翻了。他像踩在棉花堆上,步履沉重地來到妻子的床前,“我……我,這個這個,人民管製了。”

“‘人民管製’是個什麽樣的幹部?”舒淑文滿懷殷切地問。她曉得抗戰時日本飛機常來轟炸昆明,那時街道上有“柴火管製員”,負責招呼大家在跑警報時不要忘記熄滅家中爐灶裏的柴火。在這個陌生的名詞外,舒淑文居然還敏銳地發現趙迅頭上的異樣,“你的幹部帽呢?”

趙迅把雞蛋碗放在床頭櫃上,半跪在妻子的床前,撓撓自己一頭濃發,“人民管製就是……就是不能戴幹部帽了,不能演戲寫文章了。但是這很好啊,我回家了,我還是自由的人,能夠天天陪你,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我還可以去賣米線,接受人民監督,按時報到,參加勞動,好好改造,要求進步,重新做人……”趙迅的聲音越說越小,最後小到他自己都聽不見了。

趙迅一輩子都沒齒難忘,產**的妻子在他接受人民管製的第一天,成熟得就像進了十次學習班。化蛹成蝶,美麗非凡。她的眼光充滿憐惜,她的臉上波瀾不興,她的手溫柔地插進他沒有幹部帽的頭發裏,她的話像母親一樣的溫存:

“什麽重新做人?你本來就是一個於國家有功的人啊!什麽改造?我的男人不需要改造。”

哪個妻子喜歡自己的丈夫被社會改造呢?社會是部多麽複雜的機器,渺小的人在裏麵或接受鍛造,愈戰愈強,或改頭換麵,成為家庭裏的陌生人,連自己都難以麵對,或者被碾為齏粉,成為大地上一文不值的塵埃。趙迅回到家第二天就去街道派出所報到。所長姓王,是個很和藹的人,說你的檔案已交過來了,是個知識分子啊,還是個導演。人民管製的條例你清楚了吧?人民政府讓你有靠勞動養活自己的權利,有和家人在一起的權利。但你不能外出,不能有反動言論,隨時要處於人民群眾的監督之下,家裏來了什麽人要報告,每周到派出所匯報思想,用勞動來改造自己的舊思想。嗯,讓你參加什麽勞動好呢?掃大街吧,那些家庭成分不好的老頭老太太都包幹了。對了,去公共廁所拉糞吧,每周兩次,周三和周天,天亮前得把這一片三個公廁裏的糞運出去。聽明白了嗎?趙迅趕忙回答說,明白了。天亮前運走。

新的生活開始了,每周兩次頂著星星月亮出門,披著晨曦一身糞臭回家。和趙迅一起拉糞的是另一個接受人民管製的老人,其實他也就五十多歲,隻是看上去特別衰老而已。他過去是報館的老校對,雖說算不上反動文人,但他的兒子是個少尉軍官,跟國民黨軍隊跑緬甸去了,他供職的報館也不受新政權待見,被定性為反動報紙。從總編主筆到編輯記者抓了一大批,他這個“匪屬”校對得個人民管製也算是寬大了。他讓趙迅叫他“錯老倌”,說幹了一輩子糾錯的事情,人生還是走錯了,現在共產黨讓他拉糞“糾錯”。實際上他姓卓,昆明話說快了聽上去“錯”“卓”不分,反正都是錯。

第一天上工,錯老倌看見趙迅很賣力地彎腰下糞池淘糞,鼻頭都沒有皺一下。錯老倌便說,老弟是個思想改造很端正的人啊。我第一次下糞池都吐了。趙迅悶聲說,這有啥,比不得屍臭。錯老倌有些不解,眨巴著眼睛說,我還淘出過兩個私生死娃兒呢,也不曉得是哪個男人造的孽。嘜嘜,這糞坑裏,都是見不得人的東西。

趙迅心想,糞坑裏的東西上得了台麵,就不是糞坑了。就像他們這種人,認罪伏法,老老實實把自己視同於糞坑裏的一部分。第一個星期糞坑還讓他感到臭不可聞,第二個星期他基本上就能接受那種味道了,第三個星期他對糞坑熟視無睹,沒有味覺也沒有知覺。到第二個月,他回到家裏對舒淑文說,我怎麽感到自己糞香糞香的呢。

拉了三個月的糞,趙迅安之若素,毫無怨言。這是由於很大程度上,兒子對他的安慰與激勵。你是父親了,你得活下去。你不再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一條天不怕地不怕、戰場上的槍子兒也不怕的漢子,生命現在有了責任,有了義務,有了傳承的擔當。社會上鎮壓反革命的運動快接近尾聲了,喧囂的鑼鼓和招展的紅旗慢慢地不再是要殺人的開場戲了。增產節約運動,公私合營,清匪反霸,為世界革命領袖斯大林過生日,朝鮮戰場打了勝仗,人們都興高采烈地拖出大鑼鼓來敲打得驚天動地。新生的人民政府凝聚了各方麵的力量,民主黨派、工商界大佬、學術大師、科學巨匠、演藝界名流齊聚一堂,共商國是,看上去是真正的聯合政府。共產黨也很得民心,平抑物價,整頓秩序,恢複生產,重振經濟,做什麽事情都雷厲風行,轟轟烈烈,像開足馬力的火車頭,轟隆轟隆地帶動人們朝前衝。隻是很久以來,街上鑼鼓一響,趙迅的心跳就加快。他能夠適應糞坑裏熏天的惡臭,但他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那催命的鑼鼓。當他在夜深人靜把自己潛入糞坑中時,他甚至比在家裏還感到安全——多少像他這樣的人在家裏被叫走就一去不回了呢。而在糞坑裏淘糞,這是人民政府對他的恩典。一個人的曆史在這新社會有再大的汙點,在糞坑裏就不成其為汙點了。你要是置身顯要,那才是麵對自己的過去,百口難辯。

生活正在發生毋庸置疑的巨大變化。舒家獨門獨戶的清靜小院也再沒有往昔的幽靜雅致了。東西兩邊的廂房搬進來了兩戶人家,說是人民政府分配給他們住了,一戶是紡織廠的工人積極分子,一戶是在政府的商業部門上班的幹部。東廂房樓上樓下共四間,樓上曾經是舒惟麒的書房,樓下是舒家姐妹的閨房,正對院子裏的那盆“明梅”;西廂房是用人房間和廚房、飯廳。現在翻身得解放的勞動人民登堂入室,連房租都不用交。趙迅寬慰自己的妻子,我們應該感謝政府的寬大,至少還給我們留下了正房堂屋這幾間。這院子過去多冷清啊。

在趙迅第一次“洗澡”過關時,他就急急忙把米線店轉讓給別人了。那家小小的米線店曾經有八張桌子,大廚王師傅是滇南蒙自人,那裏以“過橋米線”聞名。這種米線最講究湯味,而王師傅煲老鵝湯有自己的絕活,湯色濃鬱、油亮清香,還在上麵撒一把新鮮的**瓣,是為全城獨具特色的“**米線”。因此趙迅的這家地處鬧市區的米線店生意一向不錯,前來吃米線的客人常常要排隊,桌子不夠了人們就蹲在街邊吃,吃完的青花大瓷碗就放在街沿上,圍著店麵白花花的一圈,無形中就成了這家米線店招徠顧客的金字招牌。在過去,這家門臉不大的米線店不僅養活一家人綽綽有餘,還能養一個話劇團呢,還能為舒菲菲出彩印封麵的雜誌呢。

都過去了。

可是現在的生活怎麽辦?不僅是自己一家三口要吃飯,還得兌現他當初跟老韓的承諾。老韓的妻子和兩個黃口小兒回來了,家中卻沒有了主心骨。趙迅把心愛的美國自行車賣了,再變賣舒淑文的兩隻祖傳的玉石手鐲,好歹才租到一處房子,把老韓妻子一家安頓下來。至於以後的日子怎麽過,隻有靠老韓年僅十三歲的大兒子了。趙迅對他說,小夥子,你是個男子漢了。現在是新社會,靠勞動吃飯,出去找個事情做吧。你趙叔叔無能,隻能救你們的急,不能救你們的窮。對不起我的韓大哥啊!趙迅說到此處,自己的眼淚都差點下來了。

趙迅也曾經想找一份工作,幹什麽都行。但幾乎所有的單位聽說他人民管製的身份,就說等你結束管製後再看看吧?什麽是再看看?舒淑文聽到這個答複後終於忍不住叫嚷了起來,過去可不是這個樣子!趙迅連忙捂住妻子的嘴,央求道,你小聲點小聲點。再不要提過去了。過去就是我們的三座大山。

舒淑文哭了,這是趙迅回來後她第二次流淚。她說家裏上月就沒有付孫媽的工錢了,孫媽在我們家幹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短過人家的工錢。現在我們真是在剝削人家了。你去拉糞那麽髒的活,沒有一分錢收入,還要給老韓家錢!而你要四年才結束管製,這四年我們吃什麽呢?那天孫媽抱來一大堆鞋底,說我可以靠納鞋底補貼點家用。可我隻會繡花,在白絹上繡遊動的鴛鴦,繡飛起來的蝴蝶,繡父親夢中的梅花,我不會納鞋底啊!你看看我的手,都是紮的血眼。手指頭都是僵硬的,我還怎麽拉琴?都幾個月不摸琴弓了,看都不敢往提琴盒看一眼。納一雙鞋底才兩分錢,我半天還沒有納完一隻鞋底,一分錢都沒有掙到。我多沒用啊趙哥哥!

“拿錐子來,我來試試。”趙迅平靜地說,妻子驚訝地望著他,比那天弄明白了人民管製是怎麽一回事還要詫異。趙迅隻得自己去找到那堆鞋底,找到錐子和針線,把已納好的鞋底仔細揣摩了一遍,兀自低頭下針、走線,那認真勁兒就像過去他在稿子上寫文章。“要是幹半天也能掙到一分錢,我們就不會餓死。”他說。

一周下來,兩口子靠納鞋底掙到一塊三角八分錢。趙迅一天竟然也能納成兩雙鞋底,讓舒淑文嘖嘖連聲,說趙哥哥你弄文舞墨的人,怎麽也能做針線活呢?趙迅一板一眼地告訴自己的妻子:

“下針線也如寫文章嘛,穿針引線、行文密實,結構緊湊,布局合理,你以為是在說作文之法?其實是在教你如何納好一個鞋底。我還發現納鞋底和打草鞋相似,都是穿腳上的東西,都是編織要緊密的活兒,手指要靈巧,用力要均勻,鬆緊要有度,這樣才有效率。”

舒淑文睜大了眼,“趙哥你還會打草鞋?”

趙迅笑笑,順口說:“當過兵的人,哪個不會打草鞋?再說還是聞一多先生教會我打草鞋的呢。”

舒淑文撇了撇嘴,“你就吹吧,自己倒黴還拉墊背的,聞一多先生那麽聞名的大師,隻聽你說過他教你《楚辭》、做大學問,鬧民主反對國民黨,沒聽你說他教過你打草鞋呀?難道這樣大的教授也穿草鞋?”

趙迅心裏稍稍一驚,幸好是在家裏跟妻子說漏了嘴。他嘿嘿笑道:“還有比他更大的大師穿過草鞋呢。蘇軾當年被貶,‘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我呀,就自當是納著鞋底,也經曆經曆蘇軾的‘煙雨’吧。”

跟著大名鼎鼎的聞一多先生學打草鞋,以及穿著草鞋當兵,這是到目前為止,趙迅還沒有交代清楚的曆史問題。經曆過學習班思想改造的風雨後,趙迅痛徹肺腑地明白了這樣的生存定律:個人的曆史問題就是政治的問題,是能否活下去的問題。過去他認為隻有像錢基瑞這樣的人才上錯了曆史之船,現在終於弄明白他也是眾多上錯了船者之一。你成長於那個時代,你就逃不掉那個時代的洪流對你的浸染。在新政權裏,你所經曆的血雨腥風,你所沐浴的人間真愛,你所接受的儒家倫理,唐詩宋詞,都裝在一個一尺見方的檔案袋裏了。那裏麵裝著你的過去,也決定了你的未來。它是一筆你在舊時代花銷掉的債,不管是曾經有的家國責任、青春熱血、還是利祿富貴、紙醉金迷,現在都成了一筆借貸的苦難,利息隨時都會發生。這個檔案袋裏有你個人的秘密,但卻被別人掌握,即便不是有罪的,也是可疑的,得在改朝換代的大時代中重新漂白、錘煉、鍛造。如果你有幸改造得好,你就會成為一個忘掉過去的“新人”,或者說是一個沒有曆史的人,斬斷了曆史糾纏的人。縱然個人曆史曾經很輝煌,但也欲說還休,越說越黑了。

上過戰場的人都知道,盡其可能隱蔽自己,你活下去的把握才越大;那個檔案袋裏你的東西越多,你的人生欠債就越大。

趙迅那時已經隱約感到,曆史問題將永遠是懸在他頭頂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不過眼下饑餓卻是直逼胸間的另一把劍。盡管人民政府贏得政權後有效地控製住了飛漲的物價,新頒發的人民幣是實實在在的貨幣,再不會讓人擔心睡一覺起來後腰包裏的錢還不如一捆草紙。但一周才一塊多錢的收入顯然更令人心亂如麻。人說一分錢也能難倒英雄漢,英雄漢縱有萬丈雄心、十八般武藝,有時也掙不到一分錢。況且舒淑文沒有奶水了,孩子瘦得像頭饑餓的小獸,成天價哭號。連一根豆芽都養不壯,還指望他將來長成參天大樹?趙迅想起自己的童年,雖然是在偏遠的鄉下,但卻從沒嚐到過饑餓的滋味,密密的山林裏總有拾不完的東西。趙迅還記得熟讀古書的父親總是念叨的那句話:山之所生,地之所產,足以養人;墾荒邊陲,詩書耕讀,樂莫大焉。

啊故鄉,歸不去的遊子早已稀釋了英雄還鄉的夢想,早已斷絕了床前明月光的思念。當此時刻,甚至故鄉的消息都令人擔驚受怕、夢裏驚魂。上周三,那個趙迅曾經在昆明街頭見到過的同族堂兄,忽然在深夜拜訪,隻匆匆說了兩句話就悄然離去了。趙迅蒙著被子慟哭一夜,到天亮時舒淑文才問出一句話來:

“我老家的兄長被槍斃了。”

逝者往矣,生者艱辛。趙迅跟傭人孫媽學會了如何完整地做出一雙布鞋。先找來家中的舊衣服、碎布頭等,洗淨、曬幹,然後攤平在一塊門板上,刷上自己熬煮的糨糊,再貼上一層布,再刷一層糨糊,再貼布,粘貼上四五層布,曬幹後就是“布殼子”,在“布殼子”上畫出鞋樣,剪出一雙雙鞋底來,又將三至四個這樣的鞋底粘連在一起,再用錐子紮出密密實實的眼,用麻線縫牢縫緊,再縫上鞋麵,所謂幹層底布鞋就成了。鞋麵上還要繡上“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等字樣。為了盡量節省成本,他們甚至還自搓麻線,從街上買來鄉裏人的苧麻或劍麻類的植物,回家煮熬後捶散,然後捋成一縷縷的麻絲,再將麻絲在水裏泡漲,在大腿上搓成一根根的麻線。雖然如此費工費時,但做這樣一雙鞋,可以掙到四毛錢。趙迅兩口子幹了一個月,竟也掙到二十多塊錢。舒淑文高興之餘,趙迅卻感歎:

“中國的軍隊,啥時能穿上皮鞋去跟人家打仗啊?”

舒淑文說:“又不是去跳舞,穿什麽皮鞋。”

趙迅歎一口氣,伸手幫妻子捋了捋她頭上淩亂的頭發,“打仗是要拚家底的。你下雨天會穿布鞋出門嗎?行軍打仗,風雨兼程,動輒一天走幾十裏,一雙布鞋怎經得住磨損?記得當年聽馮玉祥將軍演講,他說:戰爭需要money!money!money!!不過呢,布鞋總比我們當初穿草鞋好多了。”

盡管能勉強吃飽飯,但家裏還是入不敷出。趙迅趁周六去派出所匯報一周思想改造的機會,小心向王所長提出了工作的事情。王所長神情嚴肅,抱著雙手在屋子裏踱步,說你們的困難人民政府都知道。一個大老爺們兒去納鞋底也不是個事兒。不過你們不要因此對人民政府有怨言。你老婆的思想問題很嚴重啊,居然還想跟人民政府打官司!像她這樣出身於資產階級家庭的子女,要不是看她還在坐月子奶娃兒,早該讓她出來參加勞動改造了。

趙迅陣陣心驚,兩口子在臥室裏說話聲音才高了那麽一點點,人家就什麽都知道了。政府真是洞察秋毫。他一個勁兒地幫舒淑文賠罪,說回去後一定要嚴加管教,幫助她改造好思想。

王所長口氣又緩和下來,說這幾個月趙迅的改造還是不錯的,髒活累活搶著幹。身上的臭文人氣息已經在拉糞的勞動中打掉了不少。身子可能是臭的,但思想已經開始香起來了。這樣就很好嘛。至於你要工作嘛,我看這樣,派出所正在蓋房子,有個木匠師傅手下正缺個幫手,你去跟他學吧。像你們這種舊社會過來的文化人,狗屎做的鞭子,聞(文)也聞(文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學門手藝,對你有好處。男人嘛,做點像男人的活兒。嘿嘿,我要是不出來當兵參加革命,說不定也是個木匠呢。小時候我們村有個曹木匠,人稱“曹神仙”啊,什麽木活在他手裏,變戲法一樣的。

趙迅臉上的疤痕急促地**,仿佛就要炸裂開來。趙迅,你怎麽就活成一根“狗屎做的鞭子”了?他用了按倒一頭瘋牛的力量,才沒有一把扯開自己的衣服,讓王所長看看一個鐵血男兒為國效力而留下的一身戰傷。幸好王所長還沉浸在對兒時偶像的回憶裏,不然他將發現一個自尊受到傷害的男人廬山真麵目。更值得慶幸的是,幾聲孩子的哭號從隔壁房間傳來。那是人們剛才送來的一個棄兒,一個女警察正在那邊哄他。趙迅內心翻江倒海的冤屈眨眼就退潮了,退潮了,一退再退,退到海平麵以下,退到糞坑裏。我的小豆芽可不能沒有父親。

轉眼他就覺得王所長人真好,算得上苦口婆心、慈悲為懷;人民政府真偉大,將把他這個有嚴重曆史問題的話劇導演改造成一個自食其力的木匠。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大師,你的劇本裏可曾有個木匠?

生活對人的塑造,正如一個木匠麵對一塊圓木。剝皮鋸斷,改開成方,刨平為板,打眼鬥榫,去彎就直,彎曲成扇。再剛直堅硬的原料,在一個木匠手裏,要它方就方,讓它圓就圓。1951年春,當那個還在接受人民管製的趙迅被派出所的王所長介紹給木匠熊老倌時,他還是人們眼中“狗屎做的鞭子”。熊老倌是個酒鬼,但就是在醉醺醺的情況下,也能揮一把斧子,把一根圓木砍得方方正正,或者將一根方木削得渾圓如柱,連刨子都不用。人們說的“方墨活”和“圓墨活”,他都可以通吃。但此人大字不識一個,看什麽都用眼睛一瞄,或者用粗糙的手掌一撫摸,這活兒能幹還是不能幹,該如何幹,心裏就有數了。那時是個信譽社會,幹什麽活兒,給多少錢,全憑信用。趙迅跟著熊老倌從拉大鋸彈墨線學起,每天可掙一塊二毛錢,比在家納鞋底強多了。

那時熊老倌手下有幾個幫手,都是最低層幹粗活的勞動人民,開初他們幫派出所蓋房子,立柱、上梁、架拱、架廂、鬥榫,活計幹得漂漂亮亮。熊老倌最拿手的是做屋簷下的那些鬥拱以及翹翹的飛簷,做得像廟宇那般巍峨莊嚴。後來省公安廳也要蓋房子,就把他們都請去了。人民政府正在一張白紙上描繪最新最美的圖畫,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公安廳後勤管理處的周榮處長對熊老倌說,我們要蓋大房子,你這幾個人不行,得多招些人手,成立個木工隊。你還得跟我們簽個合同,你幹多少活,給你多少錢。熊老倌說我是給鄉下人蓋房子的,字都不識的人,要簽啥合同哦。人家一句話,我就幹活拿錢了。周處長急了,說這是公家的事情,政府的錢,你不簽合同,不跟我算清每一筆賬,我怎麽向組織交代?熊老倌這才想起他的徒弟趙迅,一拍大腿道,我那兒倒有個識字的人,人家從前還是演戲的哩,可不曉得犯了啥子錯,成了人民管製分子。不過這人本分,讓他來跟你們簽合同啥的吧。

趙迅跟著熊老倌走進省公安廳有士兵站崗的威嚴大門時,有種不祥的預感。當他和周榮處長第一次見麵時,兩人目光一對視,趙迅臉上的疤痕急劇地抖動起來,幾乎要錯位,但他很快把頭低下去了。

也許因為辦公室的光線有些昏暗,周榮處長足足審視了他三分鍾,兩個人都能感受到對方的胸膛海浪般起伏,但卻像被一道大堤或者一片大陸隔離開來的兩片大海,海潮兀自湧動,但卻不能相匯相擁。周榮從辦公桌後站起來,踱步到窗前,背對著趙迅,點上一支煙後才緩緩地問:

“因為什麽被管製的?”

趙迅盡量用平和的口氣說:“四八年參加了老丈人的一個詩會,沒想到這個詩會裏混進了國民黨特務,把它搞成了一個特務的外圍組織。我是……我是抗戰勝利後,就在昆明搞戲劇、當導演的。沒有幹過任何反共反人民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你要好好接受改造。”

“是。”趙迅輕聲說。

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屋子裏的空氣都變得沉重起來。周榮處長吐出的那些煙霧在房間裏凝滯不動,仿佛既威嚴,又有壓力。

“我們從今天開始,算是認識了。公安廳是軍警機關,你要老老實實幹活,見到的、看到的,不準亂說亂講。”

“是。我聽周處長的。”

“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在新社會,重新做人,管製期一結束,你還是有希望的。”

趙迅長長噓了口氣,抹了把頭上的冷汗,“謝謝。謝謝周處長指教。”他出來時,甚至感覺得到汗水從褲管處淌下來。

趙迅從此成為木工隊的重要人物。對外談判價格、簽合同、寫計劃,甚至畫效果圖等,都是他代表熊老倌做;而對內估料、備料、估工時、算價錢、安排人手,他像當初在戲劇舞台上當導演一樣調度木工們幹活。熊老倌在酒喝高時常會發出這樣的感歎:共產黨真是了不得,把幹細活的人和幹粗活的人搭配在一起,就像把粗糧和細糧搭配著吃一樣。這樣日子才會長久啊。

趙迅是個聰明人,學什麽都很快,斧、刨、鑿、鋸,四大基本技能一學就會,墨鬥、魯班尺沒多久就用得得心應手;而熊老倌是個厚道人,恨不得把自己的一身技藝在一夜之間都傳授給趙迅。趙迅當他的徒弟不到半年,就由他來“定墨”了,砍哪裏、鋸哪裏、刨哪裏、鑿哪裏,都由趙迅說了算。熊老倌私下裏對別人說,別看這個人是個戲子——他永遠不清楚導演究竟算個什麽行當,還是個人民管製分子,但我看哪,這種人到底念過書,做什麽成什麽,了不得。

有一天周處長帶著司機開來一輛破舊的美式吉普,說是公安廳廳長的車。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共產黨軍隊的戰利品,車身擋板上都還殘存有彈孔,車裏麵的內飾擋板要麽脫落了,要麽開裂起翹了,連儀表盤都快掉下來了。周處長問熊老倌能不能修一下?熊老倌跳起腳來喊道,我的大處長,我是蓋房子的,又不是修車的!周處長拍拍車內嘩嘩作響的內飾板說,我是讓你換幾塊板子,這個都不會做?熊老倌用手去摸摸那些脫落開裂的部分,搖搖頭說,不好弄,地方太小了,使不開家夥,接縫也太細密。這些木板我都不曉得人家是咋個鑲進去的。這狗日的老美就是怪。

“讓我來試試看。”趙迅在熊老倌身後說。

熊老倌吼他一聲:“這是人家廳長的車,弄壞了敲你的沙罐。”

周處長目光複雜地看著趙迅,說:“那你先做駕駛座這一麵試試。做好了,我給你請功。”

車擺在木工隊的工棚外,趙迅在車裏車外爬進爬出了兩天,手裏拿著魯班尺、三角板、圓規、電筒、本子,耳朵上夾支鉛筆,一處一處地丈量記錄。熊老倌抽著水煙筒蹲在太陽下看稀罕一般,說你要把這美國鬼子的汽車弄好了,你就是魯班爺了,我就是魯班爺的師父了。嘿嘿嘿。

埋頭幹活的趙迅想,我這追尋魯迅的,現在要崇拜魯班了。命運弄人,至少魯班爺的手藝還可賜我養家糊口,他才是真正的爺。他拿出當年改編魯迅作品的勁頭,敲敲打打半個月,愣是將那破舊的美式吉普煥然一新。方向盤後麵的儀表板,車門內側擋板,他都用了金絲楠木做內襯,那是熊老倌從一間寺廟裏找來的原料,趙迅讓人將其改成薄薄的板子,仔細打磨後又塗上本地土漆,再打一層蠟,看上去紋理清秀,鋥亮發光。

來視察的周處長撫摸著光潔的儀表板,說:“可惜司機不在,我又不會開車,我真想立馬開到廳長那裏去給他看看呢。”那時會開汽車的人就跟飛行員一樣稀罕,省公安廳剛分到一輛吉普車和兩輛美式大卡車時,是用騾子拉進公安廳大院的。周榮處長還記得騾子拉卡車造成的一次事故,平路上騾子拉著卡車走,下坡路時汽車追著騾子跑,還壓死了兩匹騾子呢。後來才從國民黨起義部隊人員中找來了幾個會開車的司機,其中兩個還是從戰俘營裏直接撈出來的。

剛剛受到了表揚有些得意的趙迅說:“處長,要是你相信我的話,我幫你開過去吧。”

周處長驚訝地問:“你會開車?”

趙迅有些慌了,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他隻好硬著頭皮說:“過去……摸過。”

也許周處長太想立即到廳長那裏表功了,就讓趙迅坐上了駕駛座。熊老倌帶著一群人在一邊圍觀。周榮處長坐進駕駛副座時還大聲說:“你小子還有兩下子嘛。”

汽車發動,馬達轟鳴,趙迅不能不想起自己上一次摸方向盤的歲月。戰火紛飛,槍林彈雨,美式威利斯敞篷吉普像脫韁的野馬,又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船,一次次地把死神撞開,一次次地從地獄駛回人間。當然也有駕車過鬧市,“湯姆遜”衝鋒槍橫放在雙腿上,副座上坐著威武的憲兵或者妖豔的女郎,故意在人多的地方猛踩刹車,或者猛踩油門忽然啟動,讓高速轉動的車輪在地麵發出尖銳刺耳的尖叫,引來路人羨慕或敬畏的目光。“挾彈飛鷹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橋西,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誰年輕時沒有浪漫輕佻過?

引擎在空轉,周處長問:“怎麽,開不走?”

他應該看見了趙迅眼睛裏的淚光,也察覺出趙迅心底裏的蒼涼。但身為省公安廳的處長,他卻裝作什麽也沒有看見,隻是說:“快走啊。要我拿鞭子抽它,這車才能走嗎?”

一個星期後,熊老倌的木工隊外停了十幾輛汽車,轎車、吉普,甚至卡車都開來了,它們都是解放軍的戰利品,像一個老兵一樣渾身是傷。“趙魯班”的名字就這樣叫出來了。

趙迅後來能夠獲得減刑,倒不是因為他為省公安廳廳長修好了車,周榮處長對他的相幫,或者成為木匠行當中的“趙魯班”,而是因為他的一次見義勇為。一個陽光熾熱的中午,工地旁邊的一所民宅忽然著火了,這種舊時代的百年老屋大多是木結構的,連牆都是木板拚成的,一著火瞬間就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當時周圍都沒有人。趙迅趕到現場,聽到裏麵有孩子的哭喊聲,火舌已經從門窗處躥了出來。趙迅沒有猶豫,拉起外衣蒙著腦袋,一腳踹開門衝了進去。他在廳堂裏找到了那個哭叫的孩子,抱著她就跑了出來。這時已經來了幾個人,有人提一桶水就朝已是一個火人的趙迅潑去,頓時一團白煙蒸騰而起。身上的衣服要麽貼著肉燙,要麽一塊一塊往下掉。趙迅大叫:“再給我一桶水!”那被他護在懷裏的小女孩卻沒有一點燒傷,她還在哭喊:“我外婆,我外婆……”

房子燒得劈裏啪啦地響,火焰在風中像放出牢籠的老虎,吼出令人畏懼的強勁低鳴。火場外隻有四個人,一個中年男人和三個老太婆。趙迅看看那個中年男人,他懦弱地說,怕是進不去了,房子馬上就要燒垮了。小女孩還在聲嘶力竭地哭喊。趙迅心一橫,把已經燒爛的衣服浸到一隻水桶裏,捂在頭上反身又衝了進去。到他把老太太背出來時,身後的房子轟然倒塌。

趙迅成了街坊裏的英雄,盡管他舊傷再添新傷,身上又多了幾處疤痕。但這些新傷為他贏得提前結束人民管製的獎賞。那個被救出來的老太太牽著外孫女到派出所找到王所長說:“這樣的人你們還要管製,就不是人民的政府了。”

人民政府當然要聽人民的,提前結束管製,趙迅重新恢複做人的資格。熊老倌說自己該歇歇啦,有這麽好的徒弟,他晚年有酒喝就知足了。公安廳的周處長似乎也是個熱心人,他有一天把趙迅叫到他的辦公室,說,你有文化,有技藝,你就成立個木器生產合作社吧。我們的活兒還多著哩,蓋完房子還要做家具、辦公桌椅、檔案櫃啥的。對了,這個檔案櫃你得幫我好好想想,它必須是結實耐用的,防盜保密的,便於查找的。你要像魯班發明“雲梯”“木馬車”那樣,造出讓我們滿意的檔案櫃來。

趙迅豈敢還在公安廳幹活?那感覺就像在火坑邊當木匠啊。更不用說,他不敢麵對周榮處長那含義深邃的眼光。因此趙迅對周榮處長說:

“謝謝了周處長,我想回老家務農去。”

“糊塗。”周榮處長不輕不重地說。辦公室外間還有幾個工作人員,他走到趙迅麵前,遞過一支煙,趁點火的時候小聲說:“你在我這兒安全。”然後他又恢複了正常的口氣,“現在政府又開始鼓勵小手工業生產者自主經營了。趙師傅,你一身本事,總得靠這個養家吧。”

趙迅如醍醐灌頂,他和周榮處長的默契就是在風雨交加中與一棵大樹的默契,這是他對老婆也不會講的秘密。很久以來趙迅就認定,自己雖然命苦,但命裏有貴人相幫。能活下去。

第二天趙迅就將木匠們組織起來,成立了迎春木器生產合作社。至於為什麽還要取“迎春”一詞,隻有趙迅自己知道了。木器社既解決了生存問題(這些年舒淑文又接二連三給他生下兩子一女),又能和省公安廳這樣的強力部門搭上線,無形中為自己增加了一把保護傘。不過他和周榮處長除了工作上的請示匯報外,絕無私人往來。手下的木工們都說,周榮處長是延安來的幹部,業務水平高,過去還是個大學生哩。這些議論趙迅從不參與,隻是埋頭幹活。誰說話過頭了,他會吼一句:好好幹活,別亂說亂講!舒淑文曾有些惋惜地說,其實你應該再回去寫文章當導演的,你現在是合法公民了,不妨去找找李曠田老師,或許人家還會要你呢。趙迅斷然說:

“好馬不吃回頭草了。我發現在新社會,勞動人民最吃香,憑手藝吃飯最安全。除了畫家具圖紙簽合同,我再也不會寫一個字,再也不摸一下筆,免得惹禍上身。”

人都是在比較中求生存的,戰爭時期能活下來的人是最幸福的,現在和平歲月裏能平安在家陪著家人,能憑一技之長謀生糊口,也是有福之人哪。那時趙迅覺得,即便再艱辛卑微的改造總比槍斃你強上千百倍。多少他熟悉的人在一波又一波的運動中被押赴了法場,土改、鎮反、三反五反、肅反,這些年政府像用梳子趕虱子一樣把舊時代“殘渣餘孽”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而現在他是勞動階級,又在專政機關眼皮子底下幹活,“誰也看不見自己的眼屎”。趙迅曾對舒淑文說。

對趙迅這樣舊時代的人來說,曆史問題如此緊密地和政治問題如影相隨,是他在新時代學到的第一條規則,但這並不影響他對這個時代的熱愛。國家前所未有地統一強大,社會萬象更新般日新月異,而人們,從來沒有如此充滿朝氣。曆史翻開新的一頁,就像從黑白年代猛然進入了彩色歲月,一切都很新鮮,什麽都很奪目。和平不再是一種夢想,而是現實;進步不再是一個詞匯,而是一種責任;建設國家也不再是一個口號,而是每天每個人勞動的汗水。趙迅並不因為自己隻是一個木匠而有懷才不遇之屈,這個社會是他年輕時候向往的,是他崇敬的先生們曾經奔走呐喊,並用鮮血和生命去奮鬥過的。他自覺接受了自己是一個需要改造的“舊人”的命運,隻要人民政府給他機會,他相信自己完全能夠憑借才華轉變為一個“新人”。就像這些年,迎春木器社讓他的經濟狀況大為好轉,連住在他院子裏的那個在政府商業部門做事的幹部,都沒有他的收入高。

吃得飽穿得暖,下班回來除了讀報——這是趙迅每天的習慣,晚上被窩裏的活動就多了起來。豆芽出生的第二個年頭,他們有了老二豆角,再兩年又有了老三豆莢,後來又終於如願以償地添了一個小天使一般的女兒豆秧。自從第一個兒子豆芽在走背運的生活中出生以後,趙迅不再把自己當文化人看待,似乎給孩子取名字的文心也沒有了,一路“豆”下去。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生命卑微,人生亦如豆了。

令趙迅深懷感恩的是,上帝將他逐出“伊甸園”,卻賜予他一個好女人。舒淑文就像一塊肥沃的土地,越勤奮耕種,產出就越高,她的生育能力出乎丈夫的意料。這個十九歲就做了母親的妻子,二十六歲就成了四個孩子的母親。之所以會生出那麽多娃娃來,趙迅曾經跟妻子在被窩中說笑,要是我還能寫作的話,哪天晚上不到一兩點睡覺?現在那麽漫長的夜晚沒有事情幹,不生娃娃幹什麽?而讓趙迅更感到神奇的是,舒淑文生一個娃娃就漂亮一截,到老四豆秧出生後,他認為舒淑文簡直比她當年的話劇明星姐姐還漂亮了。精致端莊的五官,如滿月般的臉龐,凹凸有致的身材,南國女子特有的小麥色光滑閃亮的膚色,讓人想到五月燦爛陽光下的麥田,還有那深深的眼窩,總是盛滿幽泉一般的柔情,仿佛正是這一泓清水,滋潤了那風情萬種的麥浪,讓那原野上的女人,像大地一樣豐沛。女人唯有當了母親後,才從骨子裏散發出那種迷人的韻味,豐腴,飽滿,溫情,賢淑,體貼,善良。你聽聽人家舒淑文怎麽說:趙哥哥,這些年你臉上的傷疤怎麽越來越看不出來了呢?有些男人臉上連一根線條都沒有,整個兒一副太監模樣。哪像我家趙哥啊,光榮的傷疤都成陽剛之氣的線條了。羅丹都找不到這樣板紮的模特兒。

“政府的檔案嘛,裝的都是秘密。自然越隱秘越好。”

周榮轉頭用複雜的眼光看了趙迅一眼,仿佛不經意地問了一聲:“你怎麽想到的?”

趙迅愣了一下,像一個慌不擇路的逃犯,幹笑兩聲說:“魯……魯班爺,告訴我……給我的啟發……吧。”

熊老倌在一邊得意地說:“我這徒弟,得了魯班真傳,都可以去北京給毛主席幹活了。”

周榮神情嚴肅地“嗯”了一聲,背著手離開了。

迎春木器社的人都對這個後勤處長敬畏有加,熊老倌有次想拉他來喝酒,被周榮處長嚴肅地拒絕了。他經常來現場檢查工程進展,高興時候也和工人們開開玩笑,但和趙迅除了談工作上的事情,從不多言。有一天下午,快下班時,趙迅一個人在木工房刨幾塊板子,猛然發現周榮在離他十多米的地方遠遠觀望。他放下刨子,也朝周榮那邊看。陽光在他們中間的空地上明亮得晃眼,周榮在一處屋簷下,而趙迅在有些陰暗的屋子裏。但似乎誰也不願走過去,走到光明之下。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凝視了足有半個小時。直到下班的人們陸續走出辦公樓,周榮才轉身離去。

人們嘲笑木匠有一句話叫作“自做木枷自己戴”,趙迅在做公安廳的那些檔案櫃時曾經想到過,這些像中藥櫃一樣層累相疊的櫃子,哪一個會裝自己見不得人的檔案呢?新社會讓趙迅時常夢裏驚魂的就是自己的既往曆史不知會裝進哪隻檔案袋,不知會暗藏了多少“延時炸彈”。共產黨用檔案管人,管得你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像趙迅這樣有所謂“曆史汙點”的人,他的曆史一定歸屬於“敵偽檔案”那一類,隱藏在某個檔案櫃的抽屜裏。有一天“趙魯班”對手下的徒弟說,我們這是在做一口口“活棺材”。徒弟不解地問:師傅,哪有這麽小的棺材?趙迅看看徒弟憨厚的臉,什麽也不想說了。如果說一個個的檔案抽屜就是“活棺材”的話,裏麵裝的檔案袋就是“裹屍布”了。“屍主”都是趙迅這種政治上判了“死刑”的人,他們一生都掙不脫這件“裹屍布”。一封檢舉揭發信、一張舊時代的履曆表,一份認罪書,甚至一篇舊報紙上的文章,都是這個人的“裹屍布”,層層包裹,深深埋葬,永世不得翻身。妙的是這世上有多少人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有了一副“活棺材”,有無數身“裹屍布”,就像趙迅自己,為別人做著“活棺材”,也不可避免地要為自己做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