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院的西北角有兩座4層的公寓樓,這裏的環境很幽雅,樓的前後都植著草坪和高大的雪鬆,一條不寬的水泥路從這裏通向辦公區,這是部裏的司局級幹部的住宅樓,平時來這裏的人不多。“文革”開始後,這些司局長大部分都出了問題,有的進了隔離審查學習班,有的幹脆進了秦城監獄。這兩座樓幾乎成了空樓,每到夜晚時,偶爾路過的人會發現,這兒隻有幾家窗戶裏有燈光,其餘的窗戶都是黑沉沉的。

袁軍的家就在這裏。自從他父親袁北光、母親王詠琴被隔離審查後,行政處就給袁軍安排了一間8平方米的平房,他家的大門被貼上封條查封了。按照革委會主任王占英的意思,之所以分給袁軍一間平房,是因為袁軍屬於“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體現黨的給出路政策。

袁軍卻不大領情,他最煩聽這些,什麽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憑什麽他就老得受教育?安上這麽個名,本身就是種歧視,就好比1957年的右派,據說表現好就可以摘帽子,結果摘了帽子又變成了摘帽右派,還是沒什麽區別。袁軍看不出“黑幫子女”和“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之間有什麽不同,反正都是給你腦門子上貼個標簽,省得別人不知道。

袁家一共4個兒子,袁軍最小,他的3個哥哥都在“文革”以前從“哈軍工”或“西軍電”這類的軍事工程學院畢業,被分到西北的國防工業基地工作。自從他父母被審查後,袁軍算是獲得了有生以來最大的自由。沒人管的日子簡直太幸福了,以前上學時他最怕老師找家長告狀,現在好了,誰愛告誰就告去,隻要他找得著袁北光局長。如果單從這點考慮,袁軍還是挺擁護“**”的。

如果說袁軍對這場政治運動有什麽不滿的話,那就是他的生活水平嚴重下降,每月15元生活費,無論他怎麽算計也堅持不到月底。這一年來,他始終過著一種半饑半飽的生活。後來他終於想開了,與其算計,不如幹脆及時行樂,有錢了就先混個肚兒圓,沒錢了再說,反正社會主義祖國不能眼睜睜看著他餓死。

袁軍和鄭桐是一對活冤家,兩人從上小學起就在一個班,多年來兩人的關係始終保持在打打合合的狀態,常常是一句話不合,雙方就各自抄家夥準備單練,每次都是正要玩兒命時被同伴們拉開。正因為翻臉成了家常便飯,所以兩人從不記仇,往往是勸架的人還沒緩過勁來,這兩位已經又勾肩搭背地稱兄道弟起來。

這個月還不到20號,袁軍又沒飯吃了。他厚著臉皮去鄭桐家蹭了兩頓飯,實在不好意思去了,因為鄭桐家的經濟狀況也沒好到哪兒去。鄭桐的父親鄭天宇此時正和袁北光關在一起,母親孫逸群是個中學教員,雖然沒有被停發工資,但也在停職受審查。孫逸群的工資本來就不高,況且鄭桐還有兩個上小學的妹妹,因此日子過得也很緊。

近來社會上經常發生一些入室盜竊的案件,這座大院裏也有幾家住戶被撬了門,損失了一些財產,案子一直沒破。餓急了眼的袁軍由此受到啟發,決定先拿自己家開刀。他突然有了種緊迫感,自己要是不先動手,早晚得有真正的賊惦記上,那不便宜了別人?更何況撬自己家應該是輕車熟路,也省了踩點這套程序。

鄭桐知道袁軍的想法時,不禁大喜,連聲說他早就想到這兒了,隻不過沒好意思說罷了。他見袁軍還有些猶豫,便一個勁兒給他打氣:“哥們兒,你得這麽想,袁北光不是你爸爸,他是‘三反分子’,咱們順了‘三反分子’的東西,就是革命行動了。不是老教育咱們要和家庭劃清界限嗎?怎麽劃?怎麽能證明你袁軍和反動家庭掰了?就得把‘三反分子’家的門給撬了,這樣界限不劃也清了。”

袁軍聽著不入耳:“去你大爺的,你爸才是‘三反分子’呢,要不咱先撬你家得了,你爸留過洋,誰知道他當年在美國都幹了點兒什麽,鬧不好早和中央情報局掛上鉤了,正經地裏通外國,我覺得先撬你家比較合適。”

鄭桐顯得很為袁軍著想:“我家還用得著撬?我現在帶你去就行了,問題是我家除了書就沒什麽值錢東西,你見什麽值錢就盡管拿,就是千萬別撬鎖,撬壞了鎖我還得去配,不是又得花錢?”

袁軍一想也是,他搔搔頭皮下了決心。

公寓的樓道裏靜悄悄的,看樣子住戶們已經入睡了,袁軍家的大門上貼著被查封時的封條。

袁軍和鄭桐鬼鬼祟祟地用改錐在撬鎖,鄭桐邊撬鎖邊心虛地四處張望,他小聲問:“你家鄰居是張局長吧,這老頭兒沒被關起來?”

“沒有。這老頭上麵有人保,沒人敢動他。”

“要是他聽見動靜出來看怎麽辦?”鄭桐不放心地問。

袁軍沒好氣地說:“操,這是我家,我撬自己家的門他管得著嗎?我他媽樂意。”

“你丫就吹吧,這麽牛逼你怎麽不敢白天來,非深更半夜來撬門?”鄭桐挖苦道。

袁軍嘟囔著:“廢話,革委會貼的封條,我敢白天撬鎖嗎?”

門鎖發出一聲輕響,被撬開了,他倆不管什麽封條,推開門溜了進去。

黑暗中袁軍輕車熟路地在自己家裏四處亂翻。

鄭桐提出警告:“你當是他媽抄家呢?把翻出來的東西照原樣放好,戴上手套,別留下指紋。”

袁軍不以為然地說:“你以為你作了多大案子,公安局還會來查?人家警察吃飽撐的?”

鄭桐突然被桌子上的一對瓷花瓶吸引了,他拿起花瓶仔細端詳。他父親鄭天宇是個瓷器迷,家裏也收集了不少瓷器,他從小耳濡目染地知道一些鑒賞瓷器的知識。

他臉上突然露出了喜色:“這對花瓶是明代的,崇禎五年燒製,還是官窯的,你們家哪來的這東西?”

袁軍想了想說:“聽我爸說,解放軍剛進城時,各部隊見了沒主兒的房子就占,我爸他們占的那所院子的主人是個國民黨大官兒,逃到台灣去了,這花瓶就擺在客廳裏,後來這院子分配給我們家住,這花瓶和家具就成了我們家的,後來搬家時,我爸隻帶了這對花瓶。”

鄭桐敲敲花瓶:“我看你們家沒什麽值錢貨,也就這對花瓶還值點兒錢。”

袁軍喜出望外:“真的,這花瓶值錢?那麽咱把它送到委托行賣了。”

“這年頭兒賣不出價來,能賣個幾十塊錢就不錯了。對了,你還得把你們家戶口本順走,沒戶口本委托行不收。”

袁軍沮喪地說:“媽的,我們家存折是動不得的,都讓銀行凍結了,你看除了花瓶還有什麽可賣的?”

“把那個半導體收音機帶上,再卷上你爸的呢子大衣。”鄭桐吩咐道。

“我操,你丫出點兒好主意行不行?哪天我爸被放出來,發現他大衣沒了,非他媽打死我不可,不瞞你說,我爸手黑著呢。”

鄭桐耐心地開導道:“好不容易把鎖撬了,不順走點兒東西,咱們幹嗎來啦?趕明兒你爸要問起來,你就往造反派身上推,你爸準沒脾氣。再說了,你爸能不能出來還難說呢,萬一哪天老爺子沒扛住,又撂出點兒反黨罪行,鬧不好就被送秦城了,你就可勁兒折騰吧,沒事。”

袁軍罵道:“你爸才被送秦城呢,你丫別老方我。”

鄭桐又想起了什麽,他拉開了衣櫃,開始翻動衣服。

袁軍問:“你又惦記上什麽啦?”

“你爸是不是還有一身將校呢?咱們來都來了,索性就多弄點兒東西走。”

“嘿,你丫這不是趁火打劫嗎?給我放下,我都沒敢順這身將校呢,你怎麽淨想這美事?”

鄭桐理也不理,邊翻邊回嘴:“我還缺身行頭呢,我們家再往上翻八代也翻不出一個當過兵的人,找件軍裝算是費了勁兒啦。我說過,不弄件將校呢穿穿,哥們兒死不瞑目。”

袁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我說你怎麽這麽痛快就來了,鬧了半天是衝我家的軍裝來的。操,引狼入室,我他媽絕對是引狼入室。”

鄭桐話裏有話地威脅道:“要不我過幾天再來?”

袁軍道:“算啦,反正你是惦記上這身將校呢了,不弄到手不算完,你隨便吧。”

兩人摸著黑收拾好細軟,溜出大門,消失在黑暗之中。

北京西城區的百萬莊、二裏溝一帶有著大片的樓群,這些20世紀50年代建造的住宅樓按照不同的等級劃分出若幹個區域,以天幹地支類推,如子區、醜區等。這些住宅區分屬於不同的國家機關和部委,如國家計劃委員會、第一機械工業部等。

如果你在1968年穿越這片住宅區,會發現這裏隨處可見成群結夥、身穿黃色軍裝和藏藍色製服的青少年。他們或無所事事地站在街頭,或數十人一起騎著自行車閑逛。這是些追逐時尚的青少年,當時的成年人是不會了解這種時尚的,這好比今天的成年人不了解那些把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雞毛撣子狀,鼻子上戴著鼻環的新新人類一樣。1968年的青少年們追求的時尚還不算太出格,最時髦的服裝首推軍裝,藍製服次之,以今天的眼光看,這些款式平庸、色彩單調的服裝怎麽能領導一個時代的時裝潮流呢?簡直毫無道理。創造這些時尚的是那些被稱為“老兵”的青年,在一個剛剛能吃飽肚子的國度裏,他們都是來自最富有的家庭。但他們的審美能力不可能擺脫時代的束縛,他們所能創造的時尚無非是在樸素的衣著上進行某種搭配,比如一身藍製服可以配上一雙白邊的懶漢鞋,再配雙雪白的線襪。如果是位姑娘,冬天的圍巾倒是頗有講究,一種色彩鮮豔,用細毛線織成的拉毛圍巾成了時髦貨,不過戴這類圍巾需要一定的勇氣,因為很容易被人指責為“不正經”。

就像今天的城市青年崇尚名牌汽車一樣,當年的“老兵”崇尚一種全鏈套、裝有電鍍後架的永久牌自行車,此車的型號為永久十三型,俗稱“錳鋼車”。當年這種自行車產量有限,市麵上極難見到,商店裏若是偶爾到一批貨,要事先貼出告示,購買者頭一天傍晚就得到商店門前排隊,和鍾躍民等人購買芭蕾舞票一樣,追求時髦的代價是忍受一夜凜冽的寒風。

如果你在1968年身穿軍裝或一身藍製服,再配上懶漢鞋、白襪子,騎上錳鋼車在百萬莊一帶閑逛,那就等於在向世人宣告:我是頑主,誰不服氣就惹我試試。你放心,肯定會有不止一群頑主來找你麻煩。如果是位姑娘穿上這身行頭,再戴上一條鮮紅的拉毛圍巾,那說句不客氣的話,這叫“找拍”呢。何謂“拍”?拍婆子是也。何謂“拍婆子”?就是在大街上和不大正經的女孩子搭訕,要求交朋友。其實這位姑娘早該有心理準備,既然打扮成這樣,就怨不得頑主們把你視為同類。

李奎勇和小渾蛋旁若無人地站在通往申區的路口上,兩人邊談話邊四處張望,臉上帶著挑釁的神態。

在非“老兵”類頑主的眼裏,百萬莊地區無異於敵占區,特別是在百萬莊的諸多區塊中,申區簡直是百萬莊的靈魂。這是一片二層小樓的高級住宅區,裏麵的住戶級別最低的也是副部級,他們的子女都是“老兵”中最有影響的人物。也就是說,誰要是得罪了他們之中的一個,後果將是相當嚴重的,他們有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召集數百人進行報複。

今天李奎勇和小渾蛋兩人敢跑到申區來拔份兒,這無非是想表明他們的勇氣——根本沒把這些“老兵”放在眼裏。

李奎勇和小渾蛋曾住在一條胡同裏,當年李奎勇練摔跤時,小渾蛋還是個很瘦弱、膽小的孩子,有時還受別的孩子欺負,每次都是李奎勇替他打抱不平。後來李奎勇的父親和別人換了房子,他家搬到了宣武區南橫街,兩人才斷了聯係。前些日子,小渾蛋在天橋劇場搶了李援朝的票,竟和李奎勇意外地重逢了。李奎勇怎麽也沒想到,這個當年胡同裏最不起眼的老實孩子,幾年沒見竟成了大名鼎鼎的小渾蛋,連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兵”都談虎色變。

使李奎勇感動的是,如今的小渾蛋雖已成名,但他對李奎勇仍然像小時候一樣尊重,還是一口一個“勇哥”地叫著。李奎勇是個講義氣的人,別人敬他一尺,他就還人一丈。他雖然對幹部子弟懷有極深的成見,但仍然能和鍾躍民交朋友,就因為鍾躍民能尊重他。所以當小渾蛋提出要他陪著到申區來拔份兒時,李奎勇沒有猶豫,立刻就答應了。他沒有想到,這一答應,幾乎給他惹來殺身之禍。

兩個穿軍裝的姑娘騎著自行車從路上走過,小渾蛋輕佻地招招手:“嗨,小妞兒,過來陪哥哥聊聊……”

兩個姑娘顯然沒受過這等侮辱,她們停下自行車罵道:“渾蛋,哪兒來的狗東西,敢到這兒來撒野?”

小渾蛋大笑:“你還真說對了,我就叫小渾蛋,小妞兒,你連哥哥叫什麽名字都知道?來,讓哥哥親一下。”他邊說邊向姑娘們走去。

兩個姑娘見小渾蛋真要過來,慌了神,她們連忙騎上自行車:“你有膽量就等著別走。”

小渾蛋停下腳步:“好呀,哥哥在這兒等你,快點兒來。”

李奎勇笑道:“真是個渾蛋,我怎麽都不認識你了?你小子以前可挺老實的。”

小渾蛋望著兩個姑娘遠去的背影說:“奎勇,你還記得嗎?當年我瘦得像個猴子似的,咱們胡同裏的孩子誰都敢揍我,也就是你老護著我。那會兒你正練摔跤,沒人敢惹你。後來你們家搬走了,我還挺想你,晚上做夢還夢見你好幾次呢。”

“你現在可不一樣了,倒退半年,誰知道有小渾蛋這一號?現在可了不得,北京城誰不知道你小渾蛋的大名?前兩天我在朝陽門碰見一個過去和我一起練摔跤的哥們兒,那哥們兒還問我呢,聽說新街口最近煽起一個小渾蛋,腰裏別把插子,見人就插,才一個月工夫就插了七八個了。”

“沒想到我現在有這麽大名聲,連朝陽那邊都知道啦?好像我是瘋子,見人就捅刀子,其實我不過是專插那些‘老兵’。”

李奎勇勸道:“哥們兒,最近你可要留神,那個李援朝上次在你這兒栽了麵兒,我聽說他早放出話了,逮住你就要你的命。不是我說你,你最近幹得有點兒出圈了,一連捅了好幾個,連西城分局都在抓你,你還是躲躲吧。”

“扯淡,誰幹掉誰還沒準兒呢,大院裏的人就那點兒能耐,打架就仗著人多,一對一單練就熊了。我試過幾次,甭管多少人,你上去捅倒一個,其餘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一群身穿黃呢子軍大衣,騎著自行車的青年來到路口,他們停下車,用無禮的目光將小渾蛋和李奎勇上下打量個遍。

小渾蛋一見就來了脾氣:“孫子,你照什麽?”

那群青年顯然不認識小渾蛋,見有人尋釁,便紛紛從車把上拿下彈簧鎖向小渾蛋圍了過來。

李奎勇忙上前勸說:“哥們兒,你別再惹事了,咱們走吧。”

小渾蛋是個暴脾氣,哪能如此善罷甘休?他說:“你站著別動,看我的。”他雙手插在褲兜裏迎著那群人走過去。

那群青年氣勢洶洶地把小渾蛋圍在中間,小渾蛋麵不改色。一個為首的高個子青年晃動著手裏的彈簧鎖,傲慢地向小渾蛋發問:“你哪兒的?給我報個名兒。”

小渾蛋根本不說話,突然出手,一把三棱刮刀已經捅進了高個子青年的腹部。高個子青年慘叫一聲,捂住肚子跌坐在地上,他的同伴們都被嚇呆了。小渾蛋用帶血的刮刀向青年們晃晃,青年們一個個呆若木雞。

小渾蛋輕蔑地笑笑,轉身揚長而去。

這時,那些被嚇呆的青年似乎才清醒過來,七手八腳地扶起受傷的人。受傷的高個子青年痛苦地咬著牙,雙手緊緊地捂住腹部,鮮血從指縫裏湧出……

什刹海冰場的高音喇叭裏一遍一遍地放著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水銀燈下,一群群青年男女興奮地追逐著、嬉鬧著,姑娘們漂亮的長圍巾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鮮豔。

鍾躍民、袁軍、鄭桐及幾個夥伴和另一夥青年在跑道南側的冰球場上打冰球,鍾躍民靈活地帶球向對方禁區猛衝,他連連繞過對方的幾個堵截者,搶到了一個極佳的射門位置,他掄起冰球杆正待大力擊球,卻被對方一個高個子青年撞出一丈多遠,摔了個嘴啃泥。

袁軍和鄭桐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

鍾躍民從冰麵上爬起來,惱羞成怒地給高個子青年一記耳光:“你他媽往哪兒撞,找死呢?”

高個子青年捂住臉憤怒地問:“你憑什麽打人?打冰球有規則,允許合理衝撞。”

鍾躍民冷笑著:“對不起,我看差眼了,把你腦袋當冰球了。”

高個子青年不像是頑主,也不懂頑主的規矩,他哪裏知道和頑主是沒有理好講的。他漲紅著臉抓住鍾躍民的衣領:“你跟我走,咱們去派出所講理。”

鍾躍民和同伴們都被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逗樂了:講理?真有意思,這年頭兒哪有理好講?這孫子是從外國來的吧,他怎麽能提出如此可笑的問題?看來這人腦子有毛病,以至於鍾躍民都懶得揍他了,鍾躍民不耐煩地揮揮手:“滾吧,找個涼快地方待著去。”

那青年哪裏知道鍾躍民已經饒了他,他仍在激動地喊著,要求鍾躍民和他去派出所解決問題。

袁軍不耐煩了,他覺得這個人太不懂事,今天哥兒幾個心情不錯,沒有暴打他一頓已經是對他最大的愛護了,他怎麽還敢沒完沒了?袁軍板著臉向高個子青年走去。

那青年還沉浸在憤怒的情緒中,嘴裏不停地嚷著。忽然,聲音戛然而止,他隻覺得自己脖子上涼颼颼的,原來是一把鋒利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這青年終於明白自己碰到什麽人了。

袁軍收起刀子,揮揮手,那青年立刻跑得沒影兒了。

這樣一來,剛才和鍾躍民他們一起打對抗的幾個青年都收起冰球杆走了。人家是來打冰球的,不是來拔份兒的,要是撞倒個人就得挨揍,那這冰球就沒法兒玩了。

鍾躍民自己也覺得怪沒趣的,但這沒辦法,他橫慣了。

鄭桐似乎發現了什麽:“哎,躍民,你看!”他指著不遠處正在溜冰的兩個姑娘說,“你認出那兩個妞兒沒有?”

兩個姑娘正互相攙扶著在練習滑冰,她們好像還不太會滑,在冰麵上站立不穩,一次次地跌倒。

鍾躍民仔細瞧了瞧:“不認識,她們是哪兒的?”

鄭桐白了鍾躍民一眼:“哎喲,你丫什麽記性?上次咱們為這兩個妞兒還和張海洋打了一架呢,你還讓人給花了。”

鍾躍民恍然大悟:“噢,想起來了,是這兩個妞兒嗎?讓我看看哪個妞兒更漂亮點兒。”

他終於想起來了,那其中一個姑娘叫周曉白,這名字還是自己冒充她表哥套出來的。

周曉白和羅芸不大來冰場滑冰,因為當時社會上有種偏見,似乎來冰場滑冰的都不是什麽好人。聽同學們講,冰場是小流氓經常出入的地方,打架鬥毆是常事。更要命的是,冰場上的流氓特別愛追著女孩子耍流氓。周曉白聽了很不以為意,她從來不是個膽小的女孩兒,小流氓有什麽可怕的?這一年多來,她遇見的小流氓多了,不過就是在大街上厚著臉皮和她搭訕,也沒什麽太出格的舉動,別理他就是了。再說,這年月簡直沒什麽可玩的,除了滑冰還有什麽娛樂?隻剩下個冰場了,要是因為冰場上有流氓就不敢去的話,那冰場不就成了流氓專用的了?憑什麽?她還非去不可。

羅芸對滑冰興趣不大,可她和周曉白是好朋友,既然好朋友要她陪,她當然不好拒絕。其實羅芸更不怕冰場上所謂的流氓,她本身就是最早參加紅衛兵的一批女孩子,也屬於“老兵”圈子裏的人。她知道冰場上的所謂流氓都是當年的“老兵”,這些幹部子弟能壞到哪兒去?所以羅芸連想都沒想就陪周曉白來了。

周曉白從上幼兒園起就是那種很乖的女孩子,上學時也是品學兼優的學生,在家裏聽父母的,在學校聽老師的,這種女孩兒誰都喜歡。1966年鬧紅衛兵時,周曉白也想參加紅衛兵,因為她最有資格,她是純粹的紅五類。她的父親周鎮南是1955年授銜的中將副司令,是解放軍將領中為數不多的出身於黃埔的將軍。周鎮南告訴女兒:“學校不上課了,你就給我待在家裏,那個什麽紅衛兵組織你不要參加。那些毛孩子懂個屁,要是把好東西都砸了就叫革命的話,那麽任何一個二流子都是革命家。我真不明白,老頭子是怎麽了,怎麽會支持這些毛孩子去胡鬧?”

周曉白的母親陳亦君在一邊聽了嚇白了臉,她一遍一遍地叮囑周曉白:“孩子,你爸的話你可千萬不能和別人說呀。”

周曉白聽話地點點頭,對她來說,父母是她最愛的人,不聽他們的話聽誰的?周曉白果然沒有參加紅衛兵,1966年的“紅八月”,社會上已經鬧翻了天,周曉白居然老老實實在家裏溫習功課,她還以為到9月1日學校就會開學了,等一開學她就是初二的學生了。誰知她在家一待就是兩年,等學校開始複課鬧革命時,她糊裏糊塗地已經成了初三的學生,快要畢業了。這個養在深閨的女孩兒還不知道,如今幹部子弟中最時尚的活動就是拍婆子,而她則是一個很顯眼的目標。

羅芸從沒滑過冰,第一次上冰麵就穿了雙花樣刀冰鞋,她前仰後合地站立不穩,一不留神摔了個仰麵朝天,樂得周曉白直不起腰來,她燦爛的笑容使臉龐顯得十分嫵媚。

誰知這一笑,可把不遠處的鍾躍民看傻了。

鍾躍民目不轉睛地盯著周曉白,嘴裏警告著袁軍等人:“你們聽著,那個圍紅圍巾的妞兒歸我啦,誰和我爭,我可跟誰玩兒命。”

袁軍笑道:“得啦,別急赤白臉的,兩個都歸你,我們哥兒幾個不眼饞,就怕你沒能耐拍到手。”

“嘿,你要是這麽說,今天我非讓你們見識見識不可。袁軍,你敢不敢和我打賭?”

“行呀,誰輸了誰做東,新僑飯店,怎麽樣?”

“你丫有錢嗎?就你那15塊錢生活費,還他媽請客?”

“這你別管,我要是輸了,決不賴賬,是偷是搶,可是我自己的事。”

鍾躍民一拍胸脯說:“哥兒幾個可聽好了啊,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下麵看我的。”說完他已滑出10米開外。

鍾躍民的滑冰技術很熟練,他高速衝過去,從周曉白身旁掠過,身子似乎無意地撞了她一下。周曉白站立不穩,她努力在冰麵上平衡著身體,左搖右擺,最終還是跌倒了。

鍾躍民兜轉回來,扶起周曉白,嘴裏忙不迭地道歉:“哎喲,對不起對不起,你沒事吧?”

周曉白不滿地拍打著身上的冰末:“這麽寬的地方,你怎麽非從這裏過,你是不是成心的呀?”

鍾躍民一臉委屈:“這你可冤枉我了,我怎麽會成心撞你呢?真對不起,請你原諒。”

“行啦,我不介意,你可以走了。”

鍾躍民死皮賴臉地說:“這多不合適,我把你撞了,拍拍屁股就走了,這像話嗎?萬一你以後有個三長兩短,到哪兒去找我?不行,這件事我要負責到底,我可不想讓良心負債。”

周曉白突然認出了鍾躍民:“是你呀,我想起來了,上次嬉皮笑臉地在大街上糾纏我們的就是你,流氓。”

鍾躍民故作驚訝:“喲,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你渾蛋!”

“你真神了,連我的小名都知道。”鍾躍民很紳士地鞠了一個躬。

羅芸拉開周曉白:“曉白,別理他,這麽無賴的人倒真少見。你到底要幹什麽?”

鍾躍民換了一副麵孔,很誠懇地說:“我說兩位女同學,你們都是受過教育的人,應該懂得禮貌。一般來說,一位彬彬有禮的男同學在大街上企圖和某位女同學相識,這無論如何不是男同學的過錯吧?”鍾躍民繞著兩位姑娘滑了一圈,停下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倆。

周曉白顯然不了解這類頑主,他們的麵孔變化太快,剛才還一副貧嘴滑舌狀,這會兒又突然變得彬彬有禮。以周曉白的教養,她是絕不會對有禮貌的人口出惡語的,她緩和了口氣,看了鍾躍民一眼小聲道:“那麽總不是我們的過錯吧?”

見女孩上了鉤,鍾躍民心頭狂喜,心說,這就有戲了。拍婆子是有學問的,最怕的是女孩子一聲不吭,那是一種無言的輕蔑,但凡到了這種程度,這個妞兒你就別惦記了,沒戲。周曉白的表現,說明她是個十足的傻丫頭,太好蒙了。

鍾躍民的話來得很快:“當然是你們的過錯,你想呀,要是哪個女孩子長得豬不叼狗不啃的,還老在我眼前晃悠,那不是招我煩嗎?可是一看見你們,我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納悶兒呀,你們是怎麽長的?也太漂亮了,讓我們這些醜人很慚愧。”

周曉白和羅芸“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第一招已經奏效,鍾躍民趁熱打鐵:“就說今天吧,我和朋友比賽速滑,本來我遙遙領先,結果剛滑到這兒,你正好一抬頭,你知道我當時是什麽感覺嗎?告訴你,我好像被陽光晃了一下,頓時眼睛就花了,等我明白過來時,我那朋友早超過我沒影兒了,你說,你這不是害人嗎?”

周曉白笑了:“你可真貧……這些恭維話都是從哪本書上學來的?”周曉白從來沒見過如此厚臉皮的人,不過她倒不覺得鍾躍民討厭。

鍾躍民的話裏充滿真誠:“我說兩位女同學,我說句話你們可別生氣,不是我恭維你們,看你們兩位往這兒一站,這相貌,這身材,就連我這最不愛恭維人的人都忍不住要說幾句,你們長得夠漂亮啦,別再長啦,總得給我們這些醜人留點兒活路不是?真的,求求你們了。”

周曉白和羅芸終於忍不住笑彎了腰:“我們成了植物了……”

鍾躍民一本正經地說:“你們當然是植物了,鮮花難道不是植物嗎?”

羅芸笑道:“真夠肉麻的。”

鍾躍民話題一轉:“我說兩位女同學,不是我批評你們,要說你們這滑冰技術,我可就不敢恭維了,這和你們二位的身份也太不相稱啦,你們現在需要一個高水平的教練。不行,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豁出去啦,給你們當教練,我保證你們一個月後達到運動員的水平,怎麽樣?”

姑娘們都笑著望著鍾躍民不說話。

鍾躍民不管對方同意不同意,不屈不撓地說:“按我的理解,不說話就是默認了。現在我開始行使教練的職責,首先我要搞清楚,我的兩位運動員都叫什麽名字。哦,這位的名字我已經知道了,叫周曉白,對不對?那這位呢?”

羅芸笑笑說:“我叫羅芸。”

“嗯,都是好名字,一聽就知道你們的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不像那些胡同裏的老百姓,一起名就是‘桂枝’呀‘秀蘭’的。別笑,你們都嚴肅點兒,記住,你們的教練叫鍾躍民。”

這時,鄭桐裝作陌生人,從鍾躍民身邊滑過。鍾躍民視而不見,一本正經地開始布置任務:“現在咱們開始練習,第一步,你們要先學會直線速滑……”

不遠處,鄭桐靈巧地滑了回來,袁軍一夥迫不及待地向鄭桐打聽消息:“躍民這孫子跟人家說什麽呢?”

鄭桐樂得直不起腰來:“這孫子擺出一副教練的架勢,正教那兩個傻妞兒滑冰呢,丫裝得跟真的似的,還真拿自己不當外人,哎喲,樂死我啦……”

袁軍一夥樂得前仰後合,用手指著鍾躍民起哄。

周曉白發現了他們,她馬上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氣惱地咬住嘴唇。

而鍾躍民似乎越來越進入角色:“身體重心向前傾,腰要彎下,腿要彎曲……”

周曉白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我們好像沒請你當教練,你能讓我們安靜點兒嗎?”

鍾躍民被噎住了,他鬧不明白這妞兒怎麽突然翻了臉,但他馬上就擺脫了尷尬:“我知道你們是客氣,不好意思麻煩別人,是不是?沒關係,你們千萬別拿我當外人,隻當是雷鋒同誌又回來了……”

周曉白似乎沒聽見他說的話,突然反問道:“你叫鍾躍民?”

“沒錯,‘大躍進’的‘躍’,‘人民’的‘民’,育英學校六八屆的,如今正等待分配呢。”

周曉白和顏悅色地說:“鍾躍民同學,能幫我們個忙嗎?”

鍾躍民忙不迭地說:“你盡管說,盡管說,鍾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周曉白輕輕笑了笑:“沒那麽複雜,就是請你離我們遠點兒。”說完,周曉白和羅芸手拉手向前滑去。

鍾躍民尷尬地站在原地,悵然地望著姑娘們遠去的背影,他回過頭來,發現袁軍、鄭桐他們早已樂得站立不穩,紛紛撲倒在冰麵上……

長安街上,鍾躍民一夥騎著自行車興高采烈地互相追逐著,剛才拍婆子未遂絲毫沒有影響鍾躍民的興致,剛剛在冰場大門口他們還順手“飛”了兩頂羊剪絨皮帽,占了便宜的喜悅更是助長了他們的氣焰,他們彼此間高聲叫罵著,發出一陣陣喧嘩。

袁軍突然發現了正在前方並排騎著自行車的周曉白和羅芸:“躍民,你看前邊那兩個妞兒,是不是你剛才拍的那兩個?”

鍾躍民望了一眼:“算了吧,我現在對那倆妞兒沒興趣。”

鄭桐一撇嘴:“你什麽時候學好了?跟真的似的。”

“剛才我說得嗓子冒煙兒,這倆妞兒整個是油鹽不進。我他媽煩啦,懶得搭理她們。”

袁軍嘲笑道:“情場失意呀,說話都是酸葡萄味兒,我看呀,你以後洗手別幹啦,省得哥兒幾個跟你一起受刺激,幹這個你不行。”

鄭桐用一種很內行的口吻對鍾躍民傳授經驗:“你丫太急功近利,是不是一見了人家就兩眼發直,放著綠光?這樣可不行,哥們兒教你吧,往後見了妞兒可不能這副流氓相,嚇也給人家嚇跑啦。”

鍾躍民頗不服氣:“我這麽正派的人要是像流氓,天下還有好人嗎?本來她們都默認我這教練了,可你小子那會兒過來了,還帶著一臉的壞笑,讓人家一看就穿幫了,都是你這孫子壞的事。”

“肯定是你的方法不對,齜牙咧嘴地把人家嚇著了,你能不能裝出一副好孩子樣兒?多聊聊以前上學時的事,和她們共同回憶那段美好時光,編故事你難道不會?就說你曾經是個品學兼優的少先隊大隊長,掛過三道杠兒。當然,我們知道你其實連一道杠兒都沒混上過,可我們不會揭發你,你丫就掄圓了吹吧。”

“你還當過鼓號隊的隊長,還被從幾萬個孩子中選出來給毛主席獻過花,你還演過電影《花兒朵朵》,你就愣說那裏麵的男主角是你,反正這電影現在也不讓放了,她們鬧不清是誰演的,讓我再想想你還有什麽露臉的事,編嘛……”

鄭桐和袁軍你一句我一句,一點兒沒有要住口的意思。

鍾躍民到底受不了激將法:“操,你們還別將我,今天我要拍不上這倆妞兒,從此就退出江湖了。”說著他腳下開始加速,漸漸追上了周曉白和羅芸。

“喲,真巧了,怎麽在這兒碰上你們了?”

“怎麽又是你?”周曉白有些詫異。

“我也奇怪呢,怎麽走到哪兒都能碰到你們,大概這就叫緣分吧?”

“你可真夠無賴的,從冰場跟到這兒來了,怎麽跟特務似的?”羅芸搶白道。

“羅芸,別理他。”周曉白決定不理睬這個無賴。

鍾躍民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周曉白同誌,你這就不對了,我知道你把我們當成了流氓,這隻能說明你缺乏識別能力。請你想一想,世上有這麽文明的流氓嗎?”

羅芸一笑:“那麽剛才你們在冰場門口幹什麽來著?”

鍾躍民假裝不記得,回頭問:“鄭桐,剛才咱們幹什麽啦?”

“哎喲,你這記性,不是有一幫壞孩子欺負咱們嗎,咱們還跟人家講理呢,你怎麽忘了?”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我說,你們這樣做是不對的,如今是什麽形勢?是全國人民正在奪取‘**’全麵勝利的關鍵時刻,我們年輕人更應該關心國家大事,怎麽能在公共場所尋釁鬧事呢?我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們,可他們呢,實在是不可救藥,竟然掏出了刀子,是不是這樣,鄭桐?”

“對,我證明,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我們這些人平時在學校都是表現不錯的好學生,別說動刀子,連吵架都不會,遇事總是想以理服人,誰知碰上這麽一群瘋狗,我們惹不起就躲了,人家還不依不饒,追了我們半天。”鄭桐一臉真誠。

半天沒說話的周曉白回頭看了一下:“鍾躍民,你說實話,後麵那幾個渾蛋是不是你們一夥的?”

這回鍾躍民是真的莫名其妙了:“誰呀?我們都在這兒。”

袁軍回頭瞧了一眼,不遠外有幾個青年也騎著自行車不遠不近地跟著。他明白了:“躍民,後麵還真有幾個人跟著。”

“該不會是又讓我離你們遠點兒吧?”

“你不是要當我們的教練嗎?要是你能把後麵那幾個壞家夥趕走,我們就認你這個教練。”

鍾躍民笑了:“這沒問題,不過等我把他們趕走以後,我這個教練再找我的運動員,恐怕連影兒都沒了。”

周曉白一聽真生氣了:“你這個人幫別人幹點事就這麽講價錢?要不就算了,我們不求你了。”

“你看,你看,如今的女孩子怎麽都這麽大脾氣?行,這事我管了,我可事先聲明,我幫你們完全是出於正義感,而不是有什麽企圖。看見有人欺負女孩子,任何一個有正義感的人都不會袖手旁觀,更何況是我們了。哥兒幾個,咱們得幫助幫助後麵那幾個壞小子,給他們講講道理,也算是辦個學習班吧,從精神上感化他們,勸他們以後少做些無聊的事。”

袁軍跟著起哄:“喲,我忘了帶語錄本了,早知道今天要給那些壞小子辦學習班,我肯定會把語錄本帶來,先讓他們學習一段毛主席語錄,接著再批判他們的錯誤思想,幹這個我拿手。”

鄭桐的嘴更損:“今天不學語錄,咱們讓那幾個壞小子學學《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就是‘不許調戲婦女’,讓他們好好檢討檢討。”

周曉白和羅芸都被逗笑了,她們覺得這幫男孩子貧是貧點,但是挺好玩的。

鍾躍民等七八個青年停住車,將自行車橫在馬路上,嚴陣以待。袁軍悄悄打開彈簧鎖,藏進衣袖。鍾躍民從挎包裏拿出帶跑刀的冰鞋。鄭桐拿著冰球杆向空中揮舞了幾下,似乎是想試試冰球杆的結實程度。另外幾個夥伴也悄悄地把什麽東西藏進衣袖。

隨著一陣自行車鈴響,幾個青年騎車過來了。袁軍橫在路上,口氣蠻橫地嚷道:“嗨,你們幾個都下來。”

幾個青年停住自行車,一個戴栽絨棉帽的青年出口也很蠻橫:“幹嗎?”

“幹嗎?沒什麽大事,就是想給你們辦辦學習班。”

“辦他媽狗屁學習班,你們要幹什麽?”

“你們色眯瞪眼地追什麽呢?年紀輕輕的學點兒好行不行?”

“孫子,關你什麽事,你們是哪兒的?”

“是你大爺。”

對方一個青年的手悄悄向挎包裏摸去:“你們他媽活膩歪了是不是……”

袁軍不容他掏出家夥,藏在袖子裏的彈簧鎖呼嘯而出。鍾躍民、鄭桐等人紛紛亮出家夥撲上去,黑暗中傳來悶響和慘叫,雙方打作一團。

鍾躍民一夥人多勢眾,出手凶狠,對方很快不支,頃刻作鳥獸散,鍾躍民一夥不依不饒,揮舞著凶器將對方又追出幾百米遠……

袁軍在東張西望:“看來咱們又上當啦,這倆妞兒還真沒影兒了,咱們白跟人家幹了一架。”

鄭桐發牢騷:“哥們兒後背還挨了一冰刀,衣服都被砍破啦,這是招誰惹誰了?”

“這回你們知道了吧?這就是躍民這孫子重色輕友的結果。”

鍾躍民笑著說:“哥兒幾個,你們要這麽說就沒勁了,我讓你們去打架了嗎?咱不是說要給那幾個壞小子辦辦學習班宣傳宣傳毛澤東思想嗎?你們這些人,太野蠻了,沒說兩句話就動手,該好好反省,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啊。”

袁軍一聽:“我操,這孫子逮住便宜賣乖,咱們幫丫拔份兒,丫撂爪就不認賬,哥兒幾個,怎麽辦?”

眾人高喊:“打丫挺的!”

鍾躍民大笑著拚命蹬車逃,袁軍等人大罵著,鬧哄哄地追去。

袁軍和鄭桐兩人罵罵咧咧地走進一個食品商店,鄭桐手裏拎著一個用白鐵皮做的水桶。他們正在用最惡毒的語言詆毀著對方。鄭桐一口咬定袁軍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弱智,他媽懷他的時候肯定是受了刺激,不然怎麽生出袁軍這麽個傻逼來。而袁軍回罵鄭桐說:“你丫也精不到哪兒去,還他媽號稱瓷器鑒賞家呢,狗屁,你長這麽大都見過什麽瓷器?除了你們家抽水馬桶是瓷的,你丫還見過別的瓷器嗎?”

他倆是為從袁軍家偷出來的瓷瓶吵架。這對崇禎五年的官窯瓷瓶被他們送進了委托行,那個負責收購的老家夥戴上老花鏡看了半天,又找出個放大鏡仔細研究瓷瓶上的花紋。袁軍和鄭桐心中一陣狂喜,心說,這瓶子算是順對了,肯定值錢。結果老家夥長歎一聲,說:“東西還不錯,可明朝的瓷器存世太多,不太值錢。這樣吧,願意賣的話50塊錢咱們可以成交。”袁軍大喜,他認為50塊已經是巨款了,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戶口本準備成交。而鄭桐卻大怒,他認為這老家夥在裝孫子,明代官窯的瓷器至少也得給個一兩百塊,50塊錢簡直是打發要飯的。

鄭桐冷笑一聲:“老頭兒,您這打鼓兒的行當是祖傳的吧?”

老頭兒驚奇地問:“年輕人,你不簡單呀,還懂得打鼓兒這稱呼?”

鄭桐調侃道:“我家祖祖輩輩都是開當鋪的,要不怎麽一見您就覺著親呢,我爺爺當年說夢話都是這個,‘破皮襖一件,光板無毛’。您還別說,我爺爺就這毛病,他眼裏沒好東西,您就是把皇上的金夜壺拎來,他也這麽喊,‘破夜壺一個,有孔無嘴兒’。”

老頭兒好脾氣:“年輕人,你可真有張好嘴,可惜現在沒打鼓兒這行了,不然我非收你做徒弟不可。我問你,你知道崇禎五年是公元多少年嗎,距今年多少年?你要是答對了,這瓷瓶我個人200塊錢買你的。”

袁軍一旁忍不住說:“50塊就50塊吧。”

鄭桐沒好氣地喝道:“住嘴,你個敗家的東西,你當老子的家產掙得容易?”

袁軍回嘴:“鄭桐,我看你丫又找抽了。”

他倆走到門口還聽見老頭兒在說:“記清楚了,年輕人,崇禎五年是公元1632年,距今年336年。咱中華民族五千多年曆史呢,三百多年是小意思,你要是能把秦始皇的夜壺拎來,別說兩百,兩萬都給你。”

鄭桐大怒,回身道:“我這兒還有唐明皇的**呢,給你孫子當氣球吹吧,老丫的。”

出了委托行的門,袁軍便大發牢騷:“50塊錢就不少了,你丫還貪心不足,這下好了吧,連50塊也沒有了。”

鄭桐不耐煩了:“你丫再嘮叨我就把這瓶子砸了。”

袁軍說:“你不砸你是孫子。”

鄭桐舉起瓷瓶做威脅狀,袁軍不為所動,堅持聲稱不敢砸就是孫子。鄭桐正不知如何收場,這時有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小夥子,我剛才都看見了,這個瓷瓶我想要,你開價吧。”

兩人當時便發起愣來,老人穿著一身淺灰色毛派力斯中山裝,麵色紅潤,氣宇軒昂,一看就是個有身份的人。

鄭桐當時自己也鬧不清為什麽脫口就是一句:“500塊。”

老人點點頭,從皮包裏拿出一疊鈔票遞過來:“小夥子,你清點一下。”

鄭桐和袁軍哪裏見過這麽多錢,數來數去也數不清。等老人拿著瓷瓶走後,袁軍一拍後腦勺:“媽的,肯定又賣賠啦,這老頭兒連價兒都不還。鄭桐,你丫口口聲聲自稱瓷器鑒賞家,怎麽才開價500塊?你沒看見那老頭兒抱著瓶子就跑,生怕咱們反悔,我估計你開1000塊的價他也買。”

鄭桐不愛聽了:“真沒法和你這孫子共事,你他媽50塊都想賣,賣了500塊你倒埋怨上了。你丫知足吧,把你賣了也不值500塊。”

兩人進了食品店還在互相詆毀。

鄭桐探頭探腦地向冷飲櫃台裏張望:“袁軍,我看你是有病了,大冬天的怎麽想起吃冰激淩來啦。你是想拉稀還是怎麽著?”

袁軍大大咧咧地說:“我他媽樂意,大爺我有錢,怎麽啦?今天想吃冰激淩,就得吃個夠。今天的事今天辦,也許到明天我還改戲了,改吃鐵蠶豆了。”

鄭桐不以為然地說:“我看你丫就是被錢燒的,剛賣了點兒東西,手裏有了點兒錢,就找不著北了。”

商店的售貨員走過來:“你們買什麽?”

袁軍一副財大氣粗的口吻:“我們買冰激淩。”

售貨員打開冰櫃問:“要幾盒?”

“你總共有多少吧?”

袁軍傲慢地說:“當然關我的事,我怕你這裏沒這麽多貨。”

售貨員睜大眼睛打量著袁軍:“那麽你就說出來聽聽,你打算要多少?”

鄭桐把水桶放在櫃台上:“這個桶能裝多少我們就要多少。”

售貨員驚愕地愣了一會兒,轉身將冰櫃裏成紙箱的冰激淩搬到櫃台上。

袁軍和鄭桐耐心地用木匙將冰激淩刮進水桶,售貨員們都驚訝地圍在一邊看熱鬧。

兩人旁若無人地工作著,邊幹邊往嘴裏放,涼得直哈氣,他倆旁邊已堆起一堆空冰激淩盒了,水桶裏的冰激淩剛剛蓋滿桶底……

鍾躍民的運氣比袁軍好些,他父親鍾山嶽雖然也進了“牛棚”,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家居然沒有被查封,這真是個奇跡。袁軍為此常憤憤不平,憑什麽局級走資派的家都被抄了,而副部級走資派的家倒不抄?這也太不公平了。多年以後鍾躍民才知道,這是鍾山嶽的一個沒有倒台的老上級起的作用。

鍾躍民的父親不在家,家裏那個多年的老保姆於阿姨也被造反派轟回農村老家去了,鍾躍民成了這套四室一廳副部級幹部住宅的唯一主人。於是,他家成了頑主們聚會的場所,每天高朋滿座。有的哥們兒遇到些小麻煩,譬如遭到公安局的追捕不敢回家,就到鍾躍民家來躲幾天,頑主們的行話叫“刷夜”。鍾躍民家是個極適合“刷夜”的場所,反正有的是房間,住上十來個人都有富餘。後來在這裏“刷夜”的人多了,鍾躍民的一雙將校靴不翼而飛,這才引起他的重視。他發誓以後誰再帶人來“刷夜”,他二話不說就把他打出去。當然,他還沒忘了補充一句,要是有妞兒來“刷夜”,他很歡迎。可惜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碰見過有“刷夜”嗜好的妞兒。

袁軍、鄭桐,還有外號叫“猴兒腚”的樂冀中、外號叫“二毛子”的於國慶和鍾躍民都是一個大院的,他們來鍾躍民家像來自己家一樣隨便,鍾躍民有時煩了,幹脆就堵著門不讓進。今天這四位又來了,鍾躍民不由分說就往外攆,拎著水桶的猴兒腚神秘兮兮地揭開桶蓋讓鍾躍民看了一眼,鍾躍民立刻改變了主意,他馬上變得非常好客,很熱情地把大家迎進客廳。

袁軍對鍾躍民這種實用主義態度很不滿意,他故意作出猶豫的樣子:“哥兒幾個,既然躍民不歡迎咱們,咱也別招人家煩,我看還是另找地方吧。”話說完他才發現大家根本沒有反應,原來每人早端了一個大碗吃上了,袁軍這才不說話了,連忙用勺子把冰激淩大勺大勺地舀進嘴裏。

客廳裏大約有半個小時沒人吭聲。

鍾躍民等人幸災樂禍地笑起來。

鄭桐笑道:“這小子真是舍命不舍財,吃得直拉稀,還舍不得放下碗,生怕吃虧。”

鍾躍民向廁所高喊:“袁軍,別再吃了,身子骨兒要緊,想開點兒。”

二毛子苦口婆心地說:“袁軍,你就聽哥兒幾個一句勸吧,實在撐不住就別硬撐了,肚子可是自己的,算我們大家求你啦。”

袁軍在廁所裏喊:“不行,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要革命到底,想想紅軍兩萬五,爬雪山過草地,我這點兒困難算什麽?躍民,桶裏還有多少?”

鍾躍民看看水桶:“還有小半桶呢。”

袁軍喊:“別忙,哥兒幾個歇口氣,一會兒接著練。”

鍾躍民搖搖頭:“這孫子,不要命啦?”

鄭桐不失時機地說:“典型的小農意識,和他爹一樣。”

袁軍在廁所裏喊:“鄭桐,你丫再說我爸我跟你急啊。”

鍾躍民悲天憫人地說:“你就別招他了,袁軍夠痛苦的了,那模樣看著都讓人心酸。”

眾人大笑。

袁軍邊係皮帶邊走進客廳:“真他媽痛快,把一輩子的冰激淩都吃了,從此我再不吃這東西了。以後要是有人請我吃冰激淩,我就告訴他,對不起,哥們兒吃傷了。”

鄭桐擔心地望著袁軍:“你沒事吧?”

袁軍梗著脖子說:“沒事,就是汗出多了點兒。”

“你看看,是不是發燒了?”鍾躍民似乎很同情地問。

袁軍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真發燒倒好了,我出的是冷汗,這會兒怎麽覺得胃裏都凍成塊兒啦?”

鍾躍民又滿滿盛了一碗:“這種感覺就對了,這會兒你要是覺得肚子裏像火盆兒似的,不就麻煩了嗎?來來來,再來一碗。”

袁軍毛了:“別別別,讓哥們兒歇口氣,真有點兒扛不住啦。”

大家七嘴八舌,很熱情地勸道:“你千萬別客氣,再來一碗,我們還有呢。”

“你不用考慮我們,哥兒幾個少吃點兒沒關係。”

“袁軍,你千萬要再堅持一下,隻當是爬雪山呢。”

“哥兒幾個,這小子死活不吃了,怎麽辦?”

“不吃哪成?灌丫的……”

鍾躍民等人端著碗撲上去,七手八腳把袁軍按在沙發上,捏著鼻子愣灌……

客廳裏傳來袁軍的討饒聲:“哥們兒,哥們兒,高抬貴手,饒哥們兒一命。哎喲,鄭桐,我操你大爺,你丫輕點兒,嗆死我啦……”

袁家被撬的事傳遍了整個大院,大院的保衛部還向公安局報了案,公安局那時剛剛被軍管,警察們也是牢騷滿腹,他們從來都是管人的,沒想到現在派來了軍代表,凡事都是軍代表說了算,警察們也成了被管的,他們敢怒不敢言,破案的積極性也不高。保衛部報案後,分局來了兩個警察,照了幾張相就走了,從此再沒下文。袁軍和鄭桐兩人心裏竊喜,袁軍居然逮住便宜賣乖,他跑到革委會主任王占英的辦公室,聲淚俱下地要求組織盡快破案。

袁軍是那種沒提上褲子都不認賬的主兒,豈能被王占英唬住?他麵不改色:“王主任,這就是您的不對了,我知道您對我印象不好,可您不能公報私仇呀,這不是汙辱我的人格嗎?我也有尊嚴呀,我袁軍小時候雖然淘氣,可我本質不壞,怎麽能幹溜門撬鎖的事?”

王占英冷笑道:“哼,我看這件事你的嫌疑最大,你不承認也沒用,公安局不是吃幹飯的,馬上就會把你抓起來,我看你還是爭取主動點兒,先把這事交代了。”

袁軍可不怕唬:“王主任,這事真不是我幹的,我有病是怎麽的,溜門撬鎖撬到自己家去了?這太不合邏輯了。人家小偷都是往自己家摟,哪有胳膊肘向外拐的?再說了,我們家有什麽值錢玩意兒我還不知道,值當一撬嗎?我向毛主席保證……”

“袁軍啊,你是人小鬼大呀,我可是看著你從小長到大的,還不了解你?1958年我剛調到機關時你多大?嗯,那時你才6歲,那時候你就不簡單啦,爬煙囪、鑽垃圾箱、往機關的豬圈裏撒圖釘,這些事你沒少幹吧?你家鄰居,那個張奶奶最了解你,你知道老太太怎麽說你嗎?有一次你規規矩矩守著爐子燒開水,老太太還納悶呢,心說,這孩子今天怎麽學好啦?居然學會幹活兒了。結果怎麽樣?水一開你拎起壺就澆花去了。你說你,從小到大,你幹過一件好事嗎?”

“王主任,您不能總翻曆史舊賬,誰也不能要求一個6歲的孩子就像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鋒那樣淨做好事,我要是6歲就能像雷鋒同誌那樣給災區人民寄錢,那這錢的來路肯定就成問題了,不是偷我爸的就是偷我媽的。”

“你少跟我胡攪蠻纏,這事肯定是你幹的。這件事的嚴重性你不是不知道,你父母都是走資派,黨和人民對他們實行專政,查封了你家,這是機關革委會的決定,更何況黨和人民對你這種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還是給出路的,不是也給了一間房子讓你住嗎?你就這樣對待黨和人民對你的挽救?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你幹的?”

“王主任,我算是看出來了,您今天是打算讓我屈打成招,非弄出一個盜竊犯來不可。您不能因為我小時候往豬圈裏撒過圖釘、用開水澆花就斷定我長大會溜門撬鎖,這太冤枉我了,我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給您看看,我也有一顆紅心呢。”

“就因為我往豬圈裏撒過圖釘?您要是這麽說,我就不能再瞞您了,其實那年的事是我和你們家老三一塊兒幹的,多年來我忍辱負重把惡名一個人擔了,從沒揭發過他。是他對我說豬肚子裏有蛔蟲,吃圖釘能治蛔蟲,並且作示範給我看。我當時太天真,為了使豬能健康成長,就把圖釘當作打蛔蟲的藥喂了豬。當飼養員抓住我時,你們家老三早沒影兒了。我出於哥們兒義氣沒揭發他,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是老三偷了驢,讓我拔橛子……”

誰都知道王主任家的老三是個傻子,絕不可能跟袁軍他們混在一起,更不可能指揮袁軍幹什麽壞事,從來隻有傻乎乎被指揮的份兒。袁軍這麽說,分明是在胡說八道,故意拿王主任開涮。王主任氣得直哆嗦,他猛地一拍桌子:“袁軍,你少和我胡扯,避重就輕,這件事不算完,你回去好好給我想想,什麽時候想通了,再來找我談。”

袁軍偏偏不罷休:“還有那次爬大煙囪的事,也是我和你們家老三……”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