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鍾躍民的轉業問題一直拖到1984年,這一年中國政府宣布裁軍100萬,使他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春天,鍾躍民接到了去軍事學院進修的通知,他發現張海洋的名字也列在正營職進修人員的名單上,這已經表明了上級的意圖,盡管要有大批的軍官轉業,但鍾躍民和張海洋還是要留的人員,不然不會送他們進院校深造。鍾躍民認為他的命運已經到了一個轉折點上,如果自己去軍事學院進修,那麽回來後隻能死心塌地在部隊幹一輩子,再想轉業,恐怕不會有機會了。鍾躍民決定抓住這個機會,轉業回北京。因為營職軍官想走的並不多,政治部正頭疼轉業幹部的工作不好做呢,這會兒要求轉業還顯得鍾躍民的姿態很高,有點兒主動為國家分憂的意思。
在軍司令部大樓前,張海洋從大樓裏走出來,兩個哨兵向他敬禮,他匆匆還禮,沿著軍部大院的水泥路向宿舍走去,時時向迎麵而來的軍官和士兵還禮。鍾躍民開著一輛敞篷吉普車從後麵追上來,他猛拐方向盤,吉普車橫在張海洋麵前。
張海洋驚喜地問:“躍民,你好久沒來了,今天怎麽想起找我了?”
鍾躍民說:“我到軍務處辦事,順便來看看張參謀。”
“罵我呢是不是?司令部參謀一大把,咱不過是個聽喝兒的,比不了你鍾大隊長,特種偵察大隊你說了算。”
鍾躍民單刀直入地說:“聽說了吧?這次要裁軍100萬。”
“當然,這誰不知道,你小子肯定又有想法了。”
“舊事重提,還是轉業的事,這次裁軍可是個機會。”
張海洋沉吟道:“你知不知道,這次去軍事學院進修人員裏有咱倆?”
“我知道,正因為這一點,我才決定轉業。對你我來講,現在是咱們人生的一個分水嶺,一旦去進修,就意味著從此一輩子做個職業軍人,再回頭是不可能了。要是現在就轉業,很多事還可以重新開始。”
張海洋說:“躍民,這個問題我考慮考慮,行嗎?”
鍾躍民嘲諷道:“你還真想當將軍?以後沒有仗打了,部隊已經沒得玩啦。”
張海洋想了想說:“嗯,有道理,你這一說我的心也活動了。這次裁軍倒是個機會,要不然部隊也不會放人,你決定了嗎?”
“我的決心已定。”
“躍民,你容我再想想。”
“那你就想吧,我已經把轉業報告交上去了……”鍾躍民一踩油門,吉普車箭一樣躥出去。
張海洋愣了一下,突然大喊:“躍民。”
鍾躍民猛地刹住車,汽車輪胎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張海洋說:“你走了,我也沒意思,不如一起走,我馬上寫轉業報告。”
“你可想好了,沒人逼你,別到時候後悔。”
“我已經想好了,轉業,回北京。”
鍾躍民和張海洋的轉業報告很快就被批準了,幹部處的人正為這麽多不願轉業的軍官忙得焦頭爛額,尤其是一些來自農村的軍官,盡管轉業後可以在縣城安置工作,但他們仍然不願意轉業,這部分人的工作很難做。鍾躍民和張海洋都是內定不予轉業的軍官,他們在這時交上了轉業報告,幹部處的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麽樣,這下又多出了兩個能留下的名額,他們的工作也好做一些。幹部處的王處長分別找鍾躍民和張海洋談過話,也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鍾躍民一口咬定他要求轉業的動機是考慮到國家的困難,自己在部隊也受了十幾年教育,理應為國家分憂才是。王處長才不相信他的鬼話,鍾躍民鬧轉業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政治部誰不知道?不過王處長還是挺感謝鍾躍民和張海洋的,他們主動要求轉業畢竟減輕了幹部處的壓力。
在北京的複轉軍人安置辦公室,鍾躍民、張海洋穿著摘去領章的軍裝站在接待廳裏,他們正和一些從各軍兵種轉業複員的軍人交談。
鍾躍民看看表,不耐煩地說:“等了40分鍾了吧,怎麽還不叫咱們?”
一個穿海軍軍裝的轉業軍官說:“你才等40分鍾就不耐煩了?我都等1個多小時了。沒轍,到了這兒咱歸人家管,你還別有脾氣。”
張海洋說:“躍民,咱們這兵種幾乎沒什麽專業能和咱對口,也就是公安局刑警隊能搭上點兒邊,要分咱們去公安局,你去不去?”
“不去,我要做個自由自在的公民,不能剛脫了軍裝又換上警服,那我轉業幹嗎?”
張海洋說:“我倒想去,當警察也不錯。哥們兒,以後你要犯了事,我來撈你。”
“操,你他媽盼我點兒好成不成?要去你去,反正我不去。現在改革開放了,能幹的事多了,複轉辦要是沒有合適的工作,我就擺攤兒當個體戶去。”
“別扯淡,你一個正營級幹部去當個體戶?”
辦公室裏的工作人員在喊:“鍾躍民、張海洋來了沒有?”
兩人答應著走進辦公室,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和兩人握手:“恭喜二位,公安局看了你們的材料,很感興趣,說歡迎你們這些老偵察兵去刑警隊工作。怎麽樣,二位對這個工作滿意嗎?”
張海洋說:“我願意去。”
鍾躍民問道:“還有別的工作嗎?”
“暫時沒有,這個工作你要是都不滿意,就隻好再等了。當然,你也可以自己去聯係單位,如果有單位願意接收你,我馬上給你辦手續。”那個工作人員說。
鍾躍民說:“算了,你們別麻煩了,剛才我看見你們門口有個煎餅攤兒,生意還挺紅火,這手藝我也會,不成我就擺個煎餅攤兒。”
一個正在旁邊填表的姑娘抬頭看了鍾躍民一眼,又低下頭去。
工作人員說:“鍾大隊長,你要擺煎餅攤兒也別到我門口來,到時候領導說我們工作沒做好,讓一個正營級軍官去擺攤,我們可負不了這責任。”
“行,不在你們門口擺,我去他們公安局門口擺。”
張海洋說:“躍民,你不去是孫子,以後我還有免費早點了呢。”
工作人員遞過一份表格:“張海洋同誌,請你填一下表。”
張海洋開始填表。
鍾躍民說:“海洋,我先回去了,咱們再聯係吧。”
“躍民,你小子別想起一出是一出,有事兒和哥們兒商量著點兒,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鍾躍民正在複轉辦的大門外取自行車,忽然發現剛才在辦公室裏填表的姑娘也在取車,鍾躍民禮貌地向她點點頭,姑娘嫣然一笑。
鍾躍民奇怪地問:“你笑什麽?”
姑娘笑著說:“你真逗,一個正營級軍官要去擺攤兒賣煎餅,你是說著玩的吧?”
“我幹嗎說著玩?哪天我一高興還真去擺攤兒,靠勞動吃飯,這不丟臉,誰規定營級幹部就不能當個體戶?”
姑娘說:“你真不是開玩笑嗎?”
“得,看來你也有興趣,那我歡迎你入夥,咱們成立個煎餅托拉斯怎麽樣?將來做大了,咱再增加出口業務,讓煎餅走向全世界。”
姑娘笑彎了腰:“你可真能侃……”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鍾躍民,你叫什麽?”
“我叫高玥,南海艦隊通信總站的,剛複員。”
鍾躍民問:“怎麽樣,分到工作啦?”
高玥回答:“哪兒呀?連你們轉業軍官都沒什麽合適的工作,就別提我們這些當兵的啦。對了,公安局不是挺好的嗎,你幹嗎不去?”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轉業嗎?理由很簡單,讓別人管夠了,想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也就是說,除了要遵守國家的法律法規,別的我就不想受人管了。”
高玥笑了:“你倒是很灑脫,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軍官。”
鍾躍民故作嚴肅地說:“當了十幾年兵,也該讓我過過老百姓的日子了。既然國家安置工作有困難,咱就體諒一下,自謀職業。”
“覺悟還真高,不愧是受黨教育多年的幹部。”
“不好意思,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差得很遠。”
高玥捂著嘴笑:“還跟真的似的。”
鍾躍民說:“現在沒有什麽轉業幹部和複員戰士之分了,咱們都算待業青年吧,你我同病相憐啊,我決定收你入夥啦。”
高玥反問道:“我說過我要入夥嗎?”
“反正你也沒分到合適的工作,可以先入夥幹著,等有了好工作再走唄。”
高玥想了想說:“你這想法倒是挺好玩的,有點兒驚世駭俗的味道,我倒真想試試,可我有條件。”
“瞧瞧,這還沒入夥呢,就先提條件,你當兵時也這麽和領導講價錢?好,你先說說看。”
“我的條件是,不許欺負人。”
“這沒問題,還有嗎?”
高玥說:“既是合夥人,你我的地位就是平等的,別在我麵前自稱是領導。”
“官兵平等,這是咱們軍隊的優良傳統,這也沒問題。”
高玥一下子抓住他話的毛病:“不都是待業青年嗎,哪來的官和兵?你不要總想著你的軍官身份,現在你隻是一個普通老百姓,別和我擺軍官架子。”
“行,咱就來個墳頭兒改菜園子——拉平啦,關於合夥的具體問題,咱們找個時間再談,我給你留個電話號碼。”
鍾躍民轉業回北京的消息使袁軍和鄭桐很興奮,大家十幾年沒在一起了,每年休探親假也很難湊在一起,往往是這個剛走,那個才回來。現在大家終於可以在一個城市裏生活了。
袁軍已經和周曉白結了婚,周曉白從軍醫大畢業後被分配到北京某部醫院,袁軍也於1年前被調入北京的總部機關工作,比起在野戰軍,他現在的工作輕閑多了。
鄭桐和蔣碧雲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孩子都3歲了,夫妻倆的工作也很穩定,日子過得心滿意足。
相比之下,鍾躍民的生活就顯得有些落魄,三十幾歲了,還獨身一人,多年來他的工資一部分寄給了吳滿囤的父母,剩下的就糊裏糊塗地花掉了。當了十幾年軍官卻沒有一分錢積蓄,幸虧轉業時發了幾千元的轉業費,不然可真是窮光蛋了。
袁軍和鄭桐在一家餐館為鍾躍民接風,大家圍坐在餐桌前,都很興奮。袁軍和周曉白穿著新式軍官製服;鄭桐戴著白框眼鏡,西服革履,一副儒雅學者的派頭;蔣碧雲穿著西服套裙,是典型的職業婦女形象;隻有鍾躍民穿著一身洗白的老式軍裝,顯得很寒酸。
袁軍舉杯提議道:“躍民剛轉業回來,咱們為他即將開始新生活幹一杯。”
大家幹杯。
鍾躍民笑道:“行呀,哥兒幾個都混出來了,袁軍也調到總部了,在家門口當兵,這要放在以前連想都不敢想,周曉白是總院的主治醫生,鄭桐兩口子都成了知識分子,混得都比我強,我現在連個工作都沒有呢。”
周曉白安慰他:“你別這麽說,這不是剛轉業嗎,新生活還沒開始呢,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大家都會盡力的。我就不信,咱們中間最優秀的人會找不到工作。”
鄭桐開玩笑道:“袁軍,聽聽你老婆把躍民誇的,你心裏這會兒是不是酸溜溜的?”
蔣碧雲製止道:“你瞎說什麽,有這麽開玩笑的嗎?”
袁軍說:“沒事兒,我們哥兒幾個開玩笑慣了。再說了,要不是躍民當年發揚風格,哪還有我什麽事兒?這個周曉白,我看隻有躍民能治她,要是躍民當她丈夫,每天讓她打洗腳水她都幹,哪像我,在家沒地位,什麽事都是她說了算,連煙都不讓抽。”
周曉白用筷子打了袁軍一下:“住嘴,又胡說八道,你再說我就真和躍民重溫舊夢去,反正他還沒結婚呢,喂,躍民,你說呢?”
鍾躍民說:“沒問題,他要敢欺負你,你就來找我,我家大門永遠敞著,隻要是年輕女性,我一律歡迎。”
蔣碧雲笑道:“鍾躍民還這麽流氓。”
周曉白指著鍾躍民說:“你以為他們是誰?當年在冰場上都是有名的流氓,尤其是鍾躍民,見女孩子就追,嘴還特貧。”
鄭桐說:“躍民,我們單位新分來一批大學生,其中有幾個妞兒長得還行,要不要我給你介紹一個?”
蔣碧雲說:“鄭桐,你可別把好端端的女孩子往虎口裏送,誰跟他誰倒黴。”
鍾躍民表示同意:“還是蔣碧雲了解我。”
鄭桐說:“即使是老虎,不是也得喂食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老虎餓死。是老虎就得吃肉,你總不能弄點兒窩頭拌白菜幫子糊弄老虎吧?”
鍾躍民說:“沒關係,我這隻老虎反正是素慣了,白菜幫子也將就了。”
袁軍喝了一口酒,仔細品味著:“躍民,你沒覺得這酒的味道有點不對嗎?”
鍾躍民也嚐了一口:“這不是五糧液的味兒,是假酒。”
袁軍怒氣衝衝地對服務員喊:“去,把你們老板找來。”
鄭桐把筷子摔在桌上:“這假酒賣得比真酒價兒都高,真他媽黑了心了。”
鍾躍民衝服務員喊:“你們老板要是沒工夫來,我們就不等了,這頓飯的賬就由他付了。”
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從後麵走出來:“各位先生們、女士們,有事好商量……”
老板的話突然停住,鍾躍民抬頭剛要說話,突然也愣住了:“寧偉……”
寧偉喊了一聲:“連長,鍾大哥。”他一把抱住鍾躍民。
鍾躍民扶住寧偉的肩膀仔細端詳著:“嗯,還是當年在偵察一連的模樣,變化不大,你小子怎麽當老板了?”
寧偉向服務員喊了一聲:“把這桌菜撤了,重上一桌。大哥,我複員的時候已經沒什麽好工作了,這些年複轉軍人太多,根本安排不過來。我和親戚借了點兒錢,開了這麽個飯館,生意一直不怎麽樣,湊合混吧。大哥,你怎麽也轉業了?”
鍾躍民說:“我不是和你說過嗎,軍隊不是養人的地方,大家早晚都要走,你比我早走幾年,就當了老板,我是回來晚了。”
鍾躍民記得寧偉當兵的時候,是個很寡欲的人,他不喜歡和戰友們聊天閑扯,也從來沒見過他和別人玩撲克牌、下象棋,說不上他有什麽業餘愛好。這次和寧偉意外重逢,鍾躍民倒是發現寧偉也有了一些變化,他居然也會玩了,有時去泡泡酒吧,有時還會去一些涉外飯店玩保齡球。鍾躍民也問過寧偉有沒有女朋友,寧偉老老實實地回答,交過幾個女朋友,每次交往都沒有超過1個月。鍾躍民估計這是由於他的性格所致,女孩子可能不太喜歡這種性格的男人。
在一個涉外飯店的保齡球館裏,寧偉手拿保齡球在教鍾躍民擲球,鍾躍民連擲3個球,都是滿分。他一點兒也不覺得保齡球有什麽好玩的,洋人們總是把一件很簡單的事弄複雜,不就是把球扔出去砸幾個木瓶嗎,幹嗎還非得換鞋?
寧偉稱讚道:“不愧是老偵察兵了,手法真準。”
鍾躍民不屑地說:“你們這些當老板的就玩這個,有什麽意思?”
“大哥,這你就不懂了,這是上流社會的運動,你可以不喜歡,可你不能不會玩,不然會被別人笑話。”
“扯淡,我是個當兵的,又不是什麽上等人,你帶我來這兒幹什麽?”
寧偉說:“你好幾年沒回北京了,不知道北京的情況,現在發財的人不少,有了錢總得有地方消費,所以什麽時髦玩什麽。聽說現在正在建高爾夫球場,等建好了,有錢人就該奔那兒去了。”
鍾躍民四處張望著:“來這兒的都是有錢人?還真看不出來。”
寧偉指著旁邊一條球道上一個正在挑選保齡球的人低聲說:“看見那個人了嗎?渾身上下都是名牌,手上那塊表至少值幾萬,這是真正的有錢人。”
鍾躍民看著那人:“就他?真他媽邪了,如今的有錢人是這模樣?咦,這人我怎麽看著眼熟?”
那人抬起頭來,和鍾躍民的目光相遇,他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放下球匆匆走過來:“你是……鍾躍民?”
鍾躍民也認出了他:“你是李援朝?”
李援朝興奮地說:“真的是你,鍾躍民。”
鍾躍民笑了:“我的天,你還活著?”兩人熱烈地握手。
李援朝摟著鍾躍民的肩膀說:“咱們得好好聊聊,多少年沒見了?”
“從1968年分手到現在,17年了。”
李援朝把鍾躍民和寧偉帶進飯店的咖啡廳裏,他輕車熟路地向服務員打了個響指:“3杯咖啡。”
鍾躍民沒進過這樣豪華的場所,轉業之前他曾認為自己是見過世麵的人,從小在北京長大,北京城裏最高級的場所不過是位於養蜂夾道的高幹俱樂部,鍾躍民曾經隨父親去過那兒幾次。誰知離開北京這些年,北京的變化竟這樣大。別的不說,就是眼前這座涉外飯店的豪華程度就讓鍾躍民感到自慚形穢。
服務員端來咖啡和對咖啡用的鮮奶,鍾躍民把咖啡杯放在一邊,端起盛鮮奶的容器喝了一口。
李援朝寬容地笑了笑:“躍民,看你這身衣服,是剛從部隊轉業吧?”
鍾躍民自嘲地說:“土包子一個,這些年當兵都當傻了。不說這些,援朝,當年我聽說你們一夥人全進了局子?”
李援朝說:“能不進去嗎?畢竟人命關天,幸虧是小渾蛋惡貫滿盈,不然我們誰也別想出來。不過,平心而論,我當年雖說敢折騰,但畢竟沒有殺人的膽子,隻是人多手雜,一動起手來就控製不住局麵了。”
“後來怎麽又把你們放了。”
“有幾個原因:第一,我們事先和公安局聯係過,公安局同意我們協助警察捉拿小渾蛋;第二,當時公檢法係統都處於半癱瘓狀態;第三,法不責眾,幾十號人都動了手,更何況當時的參與者都是幹部子弟,都有盤根錯節的社會關係,這難免會形成一股對司法的幹預力量。即便如此,我們幾個主犯還是進了一年的學習班,和拘留差不多,這件事70年代末被公安局平反了,我從學習班出來後,就去當兵了,一幹也是十來年。”
鍾躍民問:“你現在混得不錯嘛,在哪兒高就啊?”
李援朝遞過一張名片:“我是1980年轉業的,先在機關工作,去年正榮集團公司成立,我有點兒關係,所以進了正榮集團,這是我的名片。”
鍾躍民看看名片:“嗬,我說你怎麽這麽大的排場,你是總經理?”
“我們是國有資產公司,總經理也是國家工作人員,你可別把我當成外國老板。”
寧偉對鍾躍民說:“大哥,我聽說過正榮集團,這是一家很有實力的大公司。”
李援朝看看表站起來:“躍民,我的時間很緊,一會兒還有應酬,我先失陪了。你收好我的名片,如果你沒有找到更好的工作,可以到我們公司來,咱們找個時間再談,好,再見!”
李援朝告辭走了。
寧偉望著李援朝的背影說:“不愧是大老板,派頭就是不一般。大哥,這種公司一般人托關係都進不去,你可別放過這個機會。”
鍾躍民淡淡地說:“我暫時還沒這個興趣,再說吧。”
鍾躍民沒和父親商量就辦了轉業手續,此舉使鍾山嶽大為惱火,鍾山嶽希望兒子做一輩子職業軍人,這也是為了圓自己的夢。新中國成立後,地方需要大批幹部充實各級部門,由於鍾山嶽是軍隊幹部中少有的文化人,所以被迫脫了軍裝轉業到地方工作,當時他已經是副軍級幹部了。1955年軍隊授銜時,鍾山嶽在家關起門來罵大街,要不是被組織強迫轉業,他應該能授個少將軍銜。本來鍾山嶽把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他相信自己的兒子,這小子從小就膽大,鬼點子也多,是個當軍官的好材料,參加、指揮過多次特種行動,還立了二等功,就憑這些資本,鍾躍民將來在軍隊會前途無量。鍾山嶽萬沒想到這小兔崽子居然敢和他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自己辦了轉業手續,等他告訴鍾山嶽時,已經生米做成熟飯了。
鍾山嶽無奈地想,兒子大了,他真是管不了了,這渾小子根本就沒把他爹放在眼裏,對自己的事想怎麽辦就怎麽辦,一點兒也沒有要征求父親意見的打算。不過兒子既然已經回來了,鍾山嶽也隻好認可了這個既成事實,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兒子腦子裏的怪念頭。按鍾山嶽的想法,一個營職轉業幹部,去國家機關是他唯一的出路,但他覺得兒子似乎對這類工作沒有多大興趣。
鍾躍民回到家剛坐在客廳裏,父親就盯上了他,老頭兒反正有的是時間,隻要兒子在家,他就想和兒子聊天,他太孤獨了。
鍾山嶽問:“你的工作問題解決了嗎?”
“暫時沒有合適的工作。”
“別急,再等等看,總得有個合適的工作,我的離休工資夠咱們吃飯的,我看你還是進個國家機關吧。”
鍾躍民說:“爸,我不想進什麽機關,我隻想過一種自由自在的日子,您看我當個體戶怎麽樣?”
鍾山嶽一聽就火了:“放屁,你是個營級幹部,怎麽能去當個體戶?”
“得,您別發火,要不我什麽都不幹,就吃您那份工資,日子長了您可別嫌我吃閑飯。”
“我寧可讓你吃閑飯,也不許給我丟人現眼。”
電話鈴響了,鍾山嶽拿起話筒:“喂,哪一位?”
話筒裏傳來一個姑娘的聲音:“請找一下鍾躍民。”
“他在家,你稍等……”鍾山嶽捂住話筒,“你小子騙我,你不是說沒有女朋友嗎?怎麽女孩子找上門啦,你給老子好好交代……”
鍾躍民接過話筒:“我是鍾躍民,您是哪位?”
“我是高玥。”
“等等……”他捂住話筒,老爸,您是不是回避一下,要不您出去遛個彎兒?
鍾山嶽不滿地說:“女朋友來個電話就轟老子出去?你個混賬東西……”
“老爸,您行行好,您兒子臉皮薄。”
鍾山嶽嘟噥著出去了。
鍾躍民小聲說:“高玥,對不起,剛才我爸在旁邊呢,他要是知道我去擺煎餅攤兒,老爺子非扒了我的皮不可,你說吧。”
“我去工商局問過了,人家不給咱們辦執照,說必須要有營業用房才行。”
鍾躍民說:“這不是廢話嗎,咱要有營業用房還擺攤兒幹什麽,早開飯館了,不管這麽多,沒執照也幹。”
“這樣……行嗎?”
“無產者失去的隻是鎖鏈,咱們怕什麽?滿街都是擺攤兒的,未必都有執照,咱們先幹起來。”
高玥說:“那就聽你的。”
鍾躍民和高玥的合夥協議是在一家小飯館裏邊喝啤酒邊定下的。
鍾躍民認為憑自己的本事,別說開個煎餅攤兒,就是開個跨國公司也不在話下。和這種小丫頭片子合夥,基本上可以算是扶貧,既然是扶貧,她就不能和自己平起平坐。他大大咧咧地說:“煎餅攤兒投資不大,有輛平板三輪車,再弄個爐子、炊具什麽的就行了,關鍵是手藝。這樣吧,資金咱們各出一半,你那點兒複員費還沒花完吧?我負責攤煎餅,你負責收錢,利潤嘛,四六分成,我六你四。”
高玥眼裏不揉沙子:“哎,憑什麽你拿六成?”
鍾躍民耐心地解釋道:“我幹的是技術工種,你幹的是熟練工種,這就好比我是灶上炒菜的廚師,你是負責剝蔥剝蒜的小工,你能跟我比嗎?這裏麵還有個技術含量的問題,按勞取酬是咱們社會主義的分配原則,你也受黨教育多年了,怎麽連這點兒道理都不懂?”
“鍾躍民,你可真是一點兒營長的風度都沒有,淨算計我們當兵的,幸虧不是打仗,不然我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最好別來這套,不就是攤煎餅嗎,你能幹我也能幹,利潤五五分賬,你要不幹就拉倒。”
鍾躍民想了想說:“好好好,就這麽定吧,我吃點兒虧沒關係。唉,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
高玥憤憤地說:“合作的前提是公平,別以為你腦子好使就給人家做套兒,挖空心思地定些不平等條約。”
鍾躍民笑了:“小高呀,你還真不簡單,算賬時眼裏不揉沙子,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合作者。好,你通過考驗了,從今天起,你我就是合夥人啦。”
高玥笑吟吟地說:“你這家夥腦子轉得太快了,我可要防著你點兒,省得一不留神讓你給算計了。”
“不像話,真不像話,這還沒幹呢,就互相算計上啦。”
煎餅攤兒第一天開張的時候,鍾躍民特地穿了件白色工作服,頭戴回民小白帽。他把煎餅車停在一條街道的路口,車上安了個玻璃閣子,玻璃上還真事兒似的用紅油漆寫了幾個阿拉伯文,以示這是正宗的清真食品,其實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那幾個阿拉伯文是什麽意思。
這是早晨上班時間,街上的行人漸漸多起來。鍾躍民手持鐵勺敲著餅鐺,顯得自我感覺良好,高玥正在數雞蛋,鍾躍民吼了一聲:“有吃煎餅的沒有?”
街上的行人被嚇了一跳,紛紛駐足觀看。
高玥小聲埋怨道:“你小聲點兒,怎麽跟強盜打劫似的?把人都嚇跑了。”
鍾躍民問:“小高,你吃早飯了嗎?”
“吃了。”
“那我還沒吃呢,現在我得練練手藝。”鍾躍民仔細攤了一張煎餅,然後幾口就吞進肚裏,他又攤了第二張,狼吞虎咽地吃掉。他拍拍肚子,似乎意猶未盡,又拿起勺子準備攤第三張餅。
高玥不滿地說:“你有完沒完?還沒開張呢,你倒吃了兩張了。”
“你還別心疼,等結賬時從我賬上扣。”
來買煎餅的人越來越多,鍾躍民有些手忙腳亂,攤出的煎餅總是破。他發現自己犯了估計上的錯誤,這種活兒看起來簡單,實際上還是得有點兒技術。
排隊的人不耐煩了:“哥們兒,你會不會啊?”
鍾躍民爭辯道:“我這是祖傳的,我們家是正宗的回民,從西域過來的,隻不過很多年沒幹了,手有點兒生。”
高玥看不下去了,她把鍾躍民推到一邊,自己動手幹起來。她的技術很熟練,攤得又快又好,一會兒就把排隊的顧客都打發走了。
鍾躍民訕訕地收著錢,不吭聲了。
高玥笑著用手指彈彈他的腦門:“還是跟我學徒吧,就會神侃。”
張海洋穿著警服騎車路過這裏,他突然發現鍾躍民這身打扮,不由大驚,立刻跳下車一把揪住鍾躍民:“你他媽出什麽洋相?我以為你說說也就算了,沒想到你還真幹起來了,你他媽有病是怎麽著?”
鍾躍民把一份煎餅硬塞進張海洋手裏,嘴裏催著:“趕快掏錢……”
張海洋說:“我吃過早飯了。”
“那就再吃一份,我告訴你,以後不許在家吃早飯,我這兒剛開張,你得來捧場。”
張海洋無奈地掏錢道:“我們分局就在前麵,你怎麽跑到我們單位門口擺攤來了?”
鍾躍民得寸進尺說:“你和同事們說說,就說有個老戰友的買賣剛開張,都過來捧捧場。”
“你小子就給我添亂吧,這是無照經營,還敢跑到公安局門口來?”
“你們公安局管不著無照經營,你嚇唬誰呀?”
“那工商局總管得著你吧?不定哪天就把你這破攤兒給抄了。”
“海洋,我頭一天開張,你他媽可別方我。”
鍾山嶽正在院子裏練太極拳,這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課,已經堅持很多年了。鍾躍民手裏托著兩份煎餅進來向父親晃了晃,鍾山嶽連忙把套路匆匆走完,最後收式。
鍾躍民說:“爸,我給您買早點去了,您趁熱吃吧。”
父親接過煎餅:“還是兒子回來好,知道給老子買早點了。”
“爸,您還是找個老伴兒吧,總得有人照顧您呀,光靠小保姆可不行。怎麽樣,我給您介紹一個?我有個戰友他爸去世了,我看您把他媽娶了得啦。”
“躍民,你又找揍了是不是?還給老子介紹上對象了,你先把自己的事管好再說,三十多歲了,連個老婆都娶不來,還好意思說老子?”
鍾躍民說:“我倒用不著您操心,找個老婆還不容易。關鍵是您,您可是真正的困難戶,高不成低不就的,您這個歲數再挑人家長相就有點兒過分了,能踏踏實實和您過日子就行了。”
鍾山嶽邊吃邊說:“你就拿老子開心吧,混賬話。”
小保姆聽見有人在敲院門,便走過去開門,來人是隔壁的李阿姨,李阿姨也是個老幹部,資曆比鍾山嶽還老。老太太一進門就亮開大嗓門:“鍾老啊,我來通知你一下,下午兩點去老幹部活動站,說是要給咱們傳達文件,你可別去晚了,要不我臨去之前喊你一聲?”
鍾山嶽忙說:“不用,不用,我還沒老糊塗呢,遲到不了。”
鍾躍民忙向她打招呼:“李阿姨來啦。”
李阿姨一見鍾躍民,好像想起了什麽:“躍民哪,我正要找你。”
“您說,什麽事兒?”
“剛才聽我家紀紅說,你在大街上賣煎餅,是嗎?”
鍾躍民看了父親一眼,若無其事地說:“哪兒的事,她看錯人啦。”
鍾山嶽耳背:“什麽煎餅?”
鍾躍民連忙打岔:“我剛才不是給您買煎餅去了嗎。”
李阿姨卻不依不饒:“躍民哪,你可別蒙你李阿姨,我們紀紅看得清清楚楚,說你還戴著頂小白帽,一邊攤餅一邊吆喝,還自稱是正宗西域回民。不是我說你啊,你這不是出洋相嗎?一個堂堂的營職軍官去幹個體戶,這像話嗎?”
鍾山嶽終於聽明白了:“好哇,你還真幹上啦。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麽這麽勤快,早早兒的就出去了,說是給我買煎餅,鬧了半天是擺攤兒去啦。你還正宗西域回民?連他媽的祖宗都給改了,我揍你個沒出息的東西……”老頭兒抄起掃帚向鍾躍民衝過去。
鍾躍民見老頭兒來勢凶猛,連忙逃出了院子。
鍾躍民的煎餅攤兒已經開張兩個月了,他攤餅的技術已經很熟練,高玥在忙著收錢,買煎餅的人排起了隊,這使鍾躍民很受鼓舞。他在三輪車上還擺了一個木架子,上麵擺滿了各種牌子的香煙,他的業務又擴大了,還兼賣香煙。
周曉白匆匆騎著車過來停下:“躍民,給我來兩份。”
鍾躍民讚許道:“曉白,還是你夠意思,來給我捧場。”
周曉白笑道:“那當然,煎餅攤兒我家門口就有,要不是給你捧場,我何必跑兩站到你這兒買?前些日子我參加了一個醫療隊,到邊遠地區巡回醫療,袁軍也出差剛回來。”
“還得說是老朋友,就是夠意思,袁軍怎麽沒來?”
“買個煎餅還用兩個人?他在家等著吃呢。”
鍾躍民不滿地說:“人家鄭桐剛走,他家離我這兒三站地呢,人家才叫仗義。你看看你們家袁軍,我這兒開張兩個多月了,這小子一次也沒來過。你告訴他,他要再不來,我可要打上門了。”
周曉白說:“我來不就行了,以後我天天來。喲,這位小姐是誰?”
鍾躍民作出一副陶醉狀:“明知故問,我女朋友唄。”
高玥笑道:“別聽他胡扯,我叫高玥,是他的合夥人。”
周曉白仔細看看高玥,說道:“你可要小心,這家夥壞著呢,專騙小姑娘,他對你沒什麽不規矩吧?”
“暫時還沒有。”
“小心點兒沒壞處,你就當他是條齜著牙的老狼,隨時有可能撲過來。”
高玥笑了:“沒關係,我爺爺是打獵的。”
周曉白說:“那就好,我走了。”
鍾躍民問:“不再來兩份嗎?”
“你要撐死我啊,想打劫就明說。小心點兒,你沒有執照,當心工商局的人查抄你。”
鍾躍民滿不在乎:“沒事兒,你快上班去吧。”
周曉白騎車走了。
高玥望著周曉白的背影說:“這位女軍官和你關係不一般吧?”
“我們是中學時的朋友,她早嫁人了。”
“看得出,她對你挺有感情的。”
“別瞎說,她丈夫和我是哥們兒。”
“那也沒用,愛情可不講理智。”
鍾躍民奇怪地問:“你第一次見到她,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直覺唄。”
周曉白又匆匆趕回來:“躍民,快跑,工商局的人來了,正在查抄攤販,馬上就拐過來了。”
鍾躍民連忙收拾東西:“謝謝你,我馬上走。”
周曉白望著他們跑遠了,才鬆了一口氣……
鍾山嶽在院子裏打太極拳,鍾躍民和高玥把三輪車推進院子,高玥動手給鍾山嶽攤了一張煎餅,鍾山嶽收了式,接過高玥遞過的煎餅,坐在藤椅上吃起來。
鍾躍民又開始拿老爺子開心:“小高,你看我爸,思想轉變得多快,那天知道我賣煎餅,差點兒沒揍我,經過我耐心細致地進行思想工作,他老人家終於有了可喜的轉變。”
高玥笑道:“躍民,別淨跟你爸耍貧嘴。”
老頭兒邊吃邊瞪了鍾躍民一眼。
“老爸,煎餅香嗎?那天您還要揍我,這哪兒像個受黨教育多年的老幹部?您兒子體諒國家的困難,自謀職業,您非但不表揚我,還要打我,這是錯誤的。”
鍾山嶽吃完煎餅,又到鍾躍民的香煙架上拿了一盒萬寶路牌香煙。他點燃一支,自顧自地躺在藤椅上噴雲吐霧,不理鍾躍民。
鍾躍民抗議道:“爸,自從我幹了個體戶,您就沒買過煙,是不是逮住不要錢的煙了?還淨揀進口的抽。老爸,不是我不舍得,我是怕您抽慣了萬寶路,以後我轉行了,您怎麽辦?這就好比您山珍海味吃油了嘴,忽然讓您吃窩頭,您到時候肯定很難受,說不定還不許我轉行呢。”
鍾山嶽哼了一聲:“我早想開了,也懶得管了,我就不信你能攤一輩子煎餅,不信你把我的話放在這兒,你小子幹不了半年就該煩了。”
高玥安慰道:“鍾伯伯,我們不會永遠賣煎餅的,現在不是在等複轉辦分配工作嗎。”
鍾躍民說:“爸,就算我賣一輩子煎餅又怎麽啦,這不也是為人民服務嗎?”
鍾山嶽瞪起了眼:“你少和我耍貧嘴,別看老子吃了你的煎餅,抽了你的煙,還照樣揍你。”
“那是,要不怎麽說您是當爹的呢,隻要您不幹涉我的自由,我願意天天賄賂您。”
鍾躍民正在攤煎餅,高玥把一份煎餅包好,遞給一位老人。
一個農民打扮的攤販推著一輛手推車走來,車上放著一個用汽油桶改裝的烤白薯爐子,他四處看了一下,便放下車走到鍾躍民的麵前,操著唐山口音說:“老哥,你把車往旁邊挪挪,這是俺賣烤白薯的地方。”
鍾躍民也操著唐山口音回答:“老鄉,這是俺賣煎餅的地方,俺每天都在這兒。”
“俺前天還在這兒呢,昨天俺媳婦來了,俺沒出攤,咋就成你的地方啦?”
鍾躍民說:“你賣烤白薯有執照嗎?拿出來給俺瞧瞧。”
“你賣煎餅有執照嗎?給俺瞧瞧。”
“咋沒有?俺是國營的。”
“你國營個鬼,都是進城做小買賣的,冒充啥國營的?給俺把地方讓開。”
高玥在一邊捂住嘴笑得彎下腰。
烤白薯的終於火了:“敢咋的?俺一個電話叫幾個老鄉來,砸了你這煎餅攤,你信不?”
“俺兄弟是工商局局長,俺一個電話就叫他抄了你這烤白薯的爐子,你信不?”
烤白薯的急了:“你這人咋渾不講理?占了俺的地方,還跟俺犯渾。拿工商局局長嚇唬誰,你兄弟要是局局長,你還用賣煎餅?你走不走?”
“不走,看你敢咋的?”
烤白薯的動手推煎餅車:“不走?不走俺請你走,俺就不信治不了你。”
鍾躍民一把抓住烤白薯的推車的手,把他的四根手指向下一撅。
烤白薯的疼得大叫起來:“哎喲,你鬆手……”
鍾躍民笑道:“俺不鬆手,誰讓你欺負俺?俺不會打架,就會撅人指頭,看你能咋的?”
高玥笑著說:“躍民,你鬆開人家,別把人家手指弄傷了。”
“俺不,他得向俺賠禮道歉,要不賠俺兩塊烤白薯,俺就不鬆手。”
烤白薯的開始求饒了:“哎喲,老哥,你輕點兒,俺指頭快斷啦,你鬆開俺……”
“那你給俺烤白薯……”
街對麵停下一輛出租汽車,司機下車走到煎餅車前:“哥們兒,來份兒煎餅。”
鍾躍民鬆開攤販的手,轉過身來,一愣:“你是……李奎勇?”
李奎勇驚喜地喊:“鍾躍民?”
兩人興奮地握手。
“躍民,咱們有十幾年沒見了吧?”
“可不是嗎,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陝北的石川村。”
李奎勇看看烤白薯的,問:“這是怎麽回事?”
鍾躍民笑著說:“我和他鬧著玩呢,他說我占了他的地方,還要帶幾個老鄉來砸我的攤兒,這像話嗎?好好的農民兄弟,怎麽一進城就學壞了?淨學黑社會欺行霸市。”
李奎勇上下打量著烤白薯的,說:“就你,還黑社會呢?你先把北找著再說,去去去,該幹嗎幹嗎去,還輪得到你欺行霸市,裝什麽孫子?滾……”
烤白薯的揉著手指推起車低聲嘀咕道:“俺還以為他也是俺河北地界的……”
鍾躍民、李奎勇、高玥都笑了。
李奎勇把鍾躍民拉到一個小飯館裏,要了一瓶二鍋頭酒、一碟花生米、一碟肉皮凍兒,他邊斟酒邊狐疑地問:“躍民,你是不是在部隊犯事啦?”
鍾躍民一口把酒幹了:“沒有,你怎麽會這樣想?”
“這不明擺著嗎,我記得你是1969年年底當的兵,在部隊幹了十幾年,怎麽著也得混個連長、營長的吧?怎麽退伍回來擺攤兒賣上煎餅啦,要不是犯事了怎麽會混成這樣?”
“沒犯事,是因為複轉辦分配的工作不理想,我又不想在家吃閑飯,就先擺個煎餅攤兒掙點兒錢。我就不明白,怎麽人們一看見我們擺攤兒的,就認定我們是從監獄裏出來的?”
“這沒什麽奇怪的,靠勞動吃飯又不丟人。”
“你可真是獨一份,我還是挺佩服你的,你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你還記得嗎?那時你老去我們院和我一起練摔跤,和我們胡同裏的孩子也玩得挺好。”
“記得,我還吃過你媽做的烙餅呢,你媽還好嗎?”
李奎勇神色黯然:“身體越來越不行了,隔三岔五地就得跑醫院,她又沒公費醫療,全靠我們兄弟姐妹湊錢了。”
鍾躍民問:“你成家了吧?”
“孩子都4歲了,我是1979年從陝西辦回城的,為找工作跑了一年,托了不少人,最後才找了份開出租車的差事,如今是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過得挺緊。”
鍾躍民安慰道:“別著急,這都是暫時的,我現在不是還不如你嗎,咱們不能總是這樣。”
李奎勇感歎道:“哥們兒,我這輩子是沒戲了,你看我們胡同那些和我一起長大的孩子,當爹的幹什麽,當兒子的就接什麽班,再怎麽蹦躂也蹦不出這個圈兒去。”
“奎勇,咱們‘老三屆’的人也有不少有出息的,你還記得鄭桐嗎?他和咱們一樣,也是剛上到初一就趕上‘文革’了,他可是靠自己考上的大學,咱們這些人隻能怨自己把時間荒廢了,到現在怨誰也沒用,隻能老老實實從頭幹起。”
李奎勇問:“你打算從賣煎餅幹起?”
“我也沒打算永遠賣煎餅,可機會總得慢慢尋找。”
李奎勇真誠地說:“哥們兒,現在我能幫你的,就是每天多帶幾個哥們兒來買你的煎餅,別的忙我實在幫不上。”
“這我已經感激不盡了,謝謝。”
高玥獨自坐在一個咖啡廳裏,手裏拿著一杯紅酒仔細端詳著。鍾躍民匆匆走進咖啡廳,他看見高玥便不滿地說:“我說高小姐,我忙著呢,你一個電話就把我叫來,也不說是什麽事,你是不是拿我當閑人了?”
高玥笑道:“你不就是個賣煎餅的嗎?又不是什麽領導幹部,你忙什麽?”
鍾躍民坐下:“你說吧,什麽事?”
高玥把一個牛皮紙信封扔到桌上:“這是你的分紅,明細賬也在裏麵,你點一點。”
鍾躍民眉開眼笑:“噢,分錢了?我倒把這事給忘了,你該不會在賬上做手腳吧?”
高玥柳眉倒豎:“你說什麽?”
“哎喲,你別生氣,我開玩笑呢。”
高玥瞪了他一眼:“我怎麽也想象不出,你居然還當過營長,我真沒見過你這種沒正形的軍官。”
鍾躍民問:“複轉辦有消息了嗎?”
“上次分配我到一家郊區的工廠,我沒去,後來就再也沒和我聯係過。”
鍾躍民顯得很有經驗地說:“找個合適的工作總要有點兒關係,不托托人恐怕不好辦。”
“那是因為我和你想的不一樣。首先你得搞明白一點,人為什麽要工作?這個問題不必唱高調,你要非說是為人民服務,那我隻能認為你不夠真誠。我隻知道人要吃飯,可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你得去掙,工作的最基本目的是養家糊口,這樣想就簡單了。”
“太直白了,我還不大習慣這麽直截了當。”
“你會習慣的,既然當高官和賣煎餅都是一種謀生手段,那我索性就選擇賣煎餅,因為賣煎餅比較省腦子。如果有人認為我賣煎餅丟人,那隻能說明他是個俗人。”
高玥說:“聽著倒是個道理,可我不能學你,真要賣一輩子煎餅,我恐怕連嫁人都成問題。”
“這更是俗人的想法了,其實你真正想的是嫁給什麽人的問題,如果僅僅是解決出嫁問題那倒好辦,願意娶你的人很多,譬如郊區的菜農娶了你,沒準兒還覺得高攀了呢,所以你得更正一句:要是賣一輩子煎餅,那麽嫁個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會很難。”
高玥不好意思地說:“我就那麽俗?”
“別不好意思,當個俗人也不錯。”
“討厭!躍民,問你個私人問題可以嗎?”
“除了工作的問題,別的最好不要問。”
高玥固執地說:“我就要問,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前半輩子戎馬倥傯,沒機會。”
“別這麽謙虛,我覺得你還不招女人討厭,有些羅曼史是很正常的。那位漂亮的女軍官看你的眼神都是一往情深的,你們之間一定有故事,講給我聽聽好嗎?”
鍾躍民皺起眉頭道:“小高,今天咱們談的是分紅,不是來談鍾某的羅曼史,你跑題了。”
高玥不依不饒地說:“我就是想聽。”
鍾躍民繃起了臉:“我想問你個問題,你……是不是愛上我啦?”
高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瞎說什麽呀,咱們認識才多長時間?不過,我倒是挺喜歡你的。”
“噢,那是一碼事。”
“不是一碼事,愛和喜歡程度不同。”
鍾躍民冷冷地盯著她:“好,就算不是一碼事,我是個男人,你是個女人,咱們之間互相喜歡,這裏麵就有名堂啦,很多故事都是這麽產生的,那咱們下一步該幹點兒什麽了?總不能老是喜歡來喜歡去,不幹點兒正事?”
高玥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嚴肅起來:“哦,你往下說,該幹點兒什麽?”
“很簡單,你不是想聽我的羅曼史嗎?那是我和別人的,你聽多沒意思,不如咱倆現在就製造一段羅曼史,精心編個愛情故事,如果你同意,我現在就去開個房間。”
高玥臉色平靜地慢慢站起來:“這主意不壞,可是……你行嗎?”
高玥冷不防將杯中的酒潑到鍾躍民的臉上:“渾蛋!”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鍾躍民默默用紙巾擦擦臉,然後喊道:“埋單。”
鍾躍民喜歡臨睡前躺在**邊聽音樂邊看書,這些日子他正在看孟德斯鳩的《論法的精神》,這是鄭桐借給他的。屋角的音箱中傳來輕柔的古典音樂聲,鍾躍民覺得這樣的生活還是挺令人滿意的,每天早上賣3個小時的煎餅,然後一天的時間都可以供自己支配,他的前半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麽悠閑過。
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鍾躍民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夜裏12點半了,誰這麽不懂事,深更半夜的還打電話?他抓起電話:“哪位?請講話。”
話筒裏傳來高玥的聲音:“是我。”
鍾躍民明知故問:“你是誰?”
“廢話,你聽不出來?”
“抱歉,實在想不起來,我認識的女士太多,經常鬧混了,請報出姓名。”
高玥大喊道:“鍾躍民,你欺負人。”
鍾躍民笑了:“聽出來了,是小高,有事嗎?這麽晚了,我還以為是騷擾電話呢。”
“鍾躍民,你必須向我道歉。”
“噢,還為那件事生氣?”
“氣得我睡不著覺,越想越生氣,特別是你當時那副嘴臉,一臉輕佻相,你拿我當什麽人了?”
鍾躍民說:“得,我道歉,可話又說回來了,誰讓你打聽我的隱私,你才多大,正是天天向上的年齡,怎麽就對大人的隱私感興趣,不批評你幾句行嗎?以後注意啊。”
高玥帶著哭腔喊:“你這叫道歉嗎?又教訓我,還冒充長輩,你不就比我大10歲嗎,有什麽了不起的?”
“行啦,黃毛丫頭,和我鬥嘴沒好處,說說就急了吧。快睡覺吧,做個好夢,明天還要早起呢。”
“不許掛電話,我的氣還沒消呢。躍民,你這人挺好的,就是嘴太損,當然,我也不該問你的私事,以後我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哎,這就對了,多好的小姑娘,就是好奇心太強,要是把這毛病改了,嫁個好人家沒問題。”
高玥笑了:“討厭……”
“不生氣啦?”
“氣消了。”
“那就睡覺。”
“嗯。”
鍾躍民一邊攤煎餅一邊和高玥神侃,兩個買煎餅的中年男人在一旁很耐心地等候著。
高玥憂心忡忡地說:“躍民,今天早點收攤兒吧,我聽說這兩天整頓市容,工商局查抄得很緊。”
鍾躍民滿不在乎地說:“工商局那幫人是野狼不吃死孩子——活人慣的,我這兒是要錢沒有,要命有一條。”
高玥一撇嘴:“別吹了,哪次查抄你不是像兔子一樣躥了?追都追不上你。”
“看來我有必要給你講講軍事常識,這麽說吧,以前的大炮是沒有動力裝置的,要靠騾馬或汽車牽引,後來人們想了個辦法,為什麽不把大炮裝在車輛上呢?於是就出現了自行火炮,這種炮機動能力很強,打完就跑,等敵人還擊時,它早跑遠了。”
鍾躍民誇獎道:“真聰明,以前賣餛飩的有個挑子就行,因為那會兒還沒有工商局,現在形勢不同了,咱們做小買賣的也要相應作出調整,要具備一定的機動能力,工商局怎麽樣?他來我走就是,哥們兒還沒工夫搭理他們呢。”
兩人正說著,街上突然亂了起來,商販們驚慌地收拾東西紛紛逃走,有人在喊:“工商局查抄來啦!”
鍾躍民不慌不忙地騎上三輪車說:“別急,工商局又不是老虎,還能吃了咱們?”
高玥催促著:“別貧了,快跑吧。”
兩個扮成顧客的中年男人突然按住鍾躍民的車把:“往哪兒跑?我們是工商局的。”
鍾躍民歎了口氣:“得,中了埋伏。我說同誌,您堂堂的國家幹部,為個攤販這麽下功夫,值當嗎?”
一個高個子中年男人說:“我們早接到過舉報,抓你不是一天兩天了,每次都讓你跑了,今天咱們該算算總賬了。”
另一個幹部說:“每天我們上班你下班,淨跟我們捉迷藏了,見你一次挺難的,今天我們隻好提前上班來請你啦,跟我們走吧,推上你那輛‘自行火炮’。”
鍾躍民和高玥被帶到工商局的辦公室,他們坐在靠牆的長椅上,兩個穿工商製服的幹部邊詢問邊作記錄。一個中年人推門進來,兩個工商幹部站起來:“李科長,您來了?”
李科長看看鍾躍民和高玥,說:“就是他們?”
一個工商幹部說:“對,無照經營達半年之久,每次查抄都讓他們跑了。”
高玥站起來哀求道:“李科長,我們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幹了。”
李科長冷冷地說:“現在我宣布一下對你們的處罰決定,由於你們無照經營達半年之久,造成了極壞的影響,經我們研究決定,沒收你們的三輪車、香煙及全部炊具,並處以500元罰款。如果對我們的處罰決定不服,可在10日內向我們的上級主管機關提出申訴,也可以到法院起訴。”
鍾躍民望著天花板說:“沒錢,你們看著辦吧。”
窗外傳來一陣玻璃破碎的聲音,鍾躍民向窗外望去,見幾個工商局幹部正用錘子砸碎煎餅車上的玻璃閣子。鍾躍民一看就急了,扭頭向門外衝去,兩個工商幹部抓住他,鍾躍民下意識一甩肩膀,兩個幹部被甩倒,屋裏的茶幾被撞翻,高玥衝上去猛地抱住鍾躍民的腰。
鍾躍民暴怒地吼道:“滾開……”
高玥聲淚俱下地哀求道:“躍民,算了吧,我認罰,我求你了。”
兩個被摔倒的幹部爬起來又抓住鍾躍民:“你別想走了,這是妨礙執法人員執行公務,毆打執法人員。”
李科長指著鍾躍民,氣得直哆嗦:“馬上給我報警,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麽囂張的無照攤販,我勸你態度放老實點兒,等警察來了,可就沒我們這麽客氣了。”
李科長冷冷地說:“認罰也晚了,現在已經不是罰款的問題了,你們有話到公安局去說吧。”
鍾躍民鎮靜下來,他坐下不吭聲了。
工商局和公安分局離得不遠,這兩個機關的人也比較熟,工商局這邊要是有什麽事,一般都是把電話直接打到刑警隊。按理說這類小事請派出所的人來處理一下就行了,但由於兩個機關之間關係很好,刑警隊的警員們不好意思拒絕,所以遇到工商局的人報警,一般還是給點兒麵子,派兩個人過來處理一下。張海洋剛上班,就聽見一個同事說工商局那裏有個賣煎餅的攤販在鬧事,隊裏正準備派兩個人去處理一下。張海洋馬上就想到了鍾躍民,除了鍾躍民,哪個無照攤販有這麽大膽兒,沒有執照還這麽囂張。張海洋立刻找到隊長把這件事承攬下來。在去工商局的路上,張海洋哭笑不得地想,鍾躍民身上哪來的這股霸氣?連無照經商都這麽理直氣壯。
張海洋仗著刑警的身份總算把鍾躍民的事給擺平了,工商局的李科長雖然生氣,但不能不給刑警隊的人點兒麵子。鍾躍民還偏偏不識相,竟理直氣壯地要求工商局把三輪車還給他。張海洋心說,沒拘留你就是萬幸了,還要什麽車呀?
事情處理完也到了吃午飯的時間,張海洋把鍾躍民和高玥帶回分局,請他們在分局的食堂裏吃了午飯。吃飯時,高玥一個勁兒向張海洋道謝,而鍾躍民卻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張海洋刑警隊的同事們聽說了這件事,都很好奇地湧向食堂,想看看這位當過營長的無照攤販是什麽樣子。鍾躍民在眾人的注視下,旁若無人地吃了三個饅頭和一碗紅燒肉。午飯後,張海洋把鍾躍民、高玥送出公安分局的大門。
張海洋邊走邊解釋:“我剛來,認識的人還不多,幫不上你什麽忙,東西沒收了就算了。我和工商局的人講了你們的情況,他們表示諒解,可以不追究了。”
高玥千恩萬謝:“張大哥,謝謝你,今天要不是你幫忙,非把他拘留了不可。”
“謝什麽,老戰友了。躍民,以後你可得注意點兒,別這麽大火氣,你還當你是偵察營長?從部隊到地方,環境變了,我知道你一時適應不了,可你不適應也得適應,社會要強迫你適應,不然你就要受到懲罰。我告訴你,我可不想將來在審訊室和你打交道。”
鍾躍民不耐煩地說:“行啦,以後就是有人往我嘴裏撒尿,我也伸嘴接著,保證不發火,嘴裏還得誇著,跟他媽的五星啤酒似的,味道好極了。”
張海洋勸道:“你就別發牢騷了,還是找複轉辦等分配吧,千萬別再賣煎餅了,缺錢了跟我說,我反正也沒負擔,就是別惹事。好吧,今天我值班,就不送你們了。”
鍾躍民若有所思地看著張海洋的背影,高玥輕輕挽起鍾躍民的胳膊:“回去吧,明天咱們都不用早起了。”
鍾躍民歎了口氣:“看來我還得找個合適的工作。”
高玥靜靜地望著他:“我知道你有辦法,就是不願意求人,是嗎?”
“那就求人吧,顧不得麵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