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驚流言福公慊和珅 秉政務顒琰善藏拙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好睡,一直在想阿桂的信。他雖然專權獨斷,但卻不是粗心人。信中別的話無所謂,什麽西線軍事已無堪虞之憂、皇上備行木蘭秋獮,山東盜戶安帖、無再反之思,這些都一覽而過。他留心的隻有兩條,一條是台灣逆民林爽文毀家賑濟當地福建人,建民團阻土著人侵占地土,台灣知府與新任參將親往收編,無果而返;再一條是信中說和珅已蒙皇上簡拔為軍機領班。還有一句奇怪的話說“和珅言人欺我自有天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惟小人可畏也”。因為沒有點斷,不知是和珅的原話還是加了阿桂的評語——他和珅有什麽資格說君子論小人呢?什麽“人欺我我不欺人”又指的什麽意思?外邊的雨淅淅瀝瀝,打得北邊周公廟瓦一片沙沙聲響,南邊的洛河也不似白天看去那樣溫婉,發出不間歇的似歌似哭的長嘯聲,和著淒風苦雨透窗而入,更增羈旅孤客淒涼之情……倏又想到劉保琪,由劉保琪思及紀昀,又轉思和珅背後整治紀昀還堵自己的口,轉碌軸走馬燈似的往返思索,他已醒得雙眸炯炯,什麽《洛神賦》《京官詞》兒倒撇在了腦後。聽見遠處一聲雞鳴,福康安知道一宿困頭錯過,他居家治軍早起慣了的人,伸拳捶床坐起身來。王吉保還在傻睡,聽見動靜揉眼進來,說道:“聽爺沒睡好,我給您捶捏捶捏,爺再睡個回籠覺。”
“睡什麽回籠覺?”福康安沒好氣地說道,“回龍門香山寺,準備行李明兒個回北京!”
“啊是!——喳!”
福康安馬不停蹄返回北京,路上陰陰晴晴不定,待到京師已過十月初三。京師一帶仍在下雨,深秋季節顯得寒煙漠漠落葉蕭蕭甚是淒清。他照常規先不回家,隻給母親報了個平安信,宿了一晚,第二日在西華門遞牌子進軍機處。
“啊,世兄回來了!”當值的劉墉看去有些疲倦,但興致似乎不錯,見福康安挑簾子進來,擺手命幾個回事的司官“且退下,明天再說”,起身相迎笑道:“這是真正的定金川大將軍!前後幾十年,幾代將相折騰這塊地兒,到世兄手裏算一勞永逸——在洛陽住得慣麽,一路都下雨,過黃河水漲了沒有?來,坐,吃煙……”
福康安含笑聽他寒暄,看他抽煙,擺手示意自己不抽,說道:“崇如越發曆練老成了。白頭發有一半了吧?隻是看去你很累,不但腰背,連眼窩兒都有點傴僂了!”劉墉覷著眼也打量福康安,格格一笑說道:“正要說世兄城府深沉,脫盡少年氣,您倒說起我來。我和阿桂私地議論,若論文事世兄稍有不及,若論武事,世兄不但在傅公之上,就我大清開國一百餘年,竟尋不出與世兄等量齊觀的將軍。你真正是國之柱石,我們這些人,嗐……百無一用是書生啊!”頓了頓又問,“收到阿桂的信了麽?”
“收到了。”福康安向窗外看了一眼,說道,“隻是有些話不十分明白。”因將自己想的說了個大概,又道:“我也不明白和中堂這個人,園工銀子他就敢撥出來給劉保琪!”劉墉吧嗒吧嗒隻是抽煙,磕了煙灰又裝煙,緩緩說道:“他是要把賬弄爛。他一個窮八旗哥兒,潦倒得一文不名,置莊院開當鋪買賣古玩起房蓋屋造行宮,還養活著幾百口子家人錦衣玉食——哪來的錢,能屙金尿銀?——我查遍了,確實沒有索賄的事,官員送錢拒受的也有的是。這隻能從園工銀子上想他暴富的來由。隨赫德去奉天,向戶部要銀子沒有,和珅一張口就給三十萬,這就令人詫異:他把朝廷的金庫搬家裏了麽?”
“李侍堯給我有信,福建水師要更換官艦。”福康安笑道,“兵部戶部勒掯,我就找和珅。還有一宗議罪銀子,也是和珅掌握,沒有入庫。”他沉吟著又問,“你管刑部大理寺,有這些想頭,沒有造膝密陳皇上?”劉墉噴雲吐霧,說道:“這是十五爺八爺的意思,我請示過皇上,皇上說查一查也好。有事要追究,沒事也給和珅去去疑兒。他管著錢,眼紅的多,得罪的人也多,叫我不要孟浪行事。我豈敢不請旨就擅自查勘軍機重臣?”福康安道:“和珅還是炙手可熱紅得發紫麽!上次提參的二十三名官員都黜下去了,他要升海寧、郭守誌、馮強,也就升上去了。和珅聖眷還是好的。我看別的也稀鬆,頭一條心思靈動,理財是把好手。歲入沒有加增,圓明園成了氣象規模。我從豐台過來,黑壓壓烏沉沉望不到頭是圓明園。我倒不是對他有什麽好感,他當個管家是蠻成的!”
“阿桂和我都不及先傅公啊!”劉墉歎道,“不能算駕馭全局之材。我也不是要同和珅過不去,是這人忮刻聰明太過,也富得太紮眼。十五爺您曉得,跟著魏主兒養就的節儉刻苦性兒,見不得這個樣兒。”說罷又問起錢灃,說在襄陽養病,吃了皇上的賜藥覺得好些,已經有謝恩折子遞到熱河。福康安聽著隻是點頭,說道:“你拿我當自己人,劉家和我傅家幾代交情,我再沒有賣友的理。等著吧,看錢灃來有什麽說的。我總疑心和珅殺國泰有蹊蹺,早不殺遲不殺,劉墉不在他請旨,又支開了錢灃。他園工上頭的出入賬恐怕和雲南貴州也有幹連。”說罷起身。
劉墉也站起身來,說道:“傅公仙去,您就是我們半個主心骨,有什麽話我也從沒想到瞞著,有消息我一定先知會您了。您要去麽?是在北京等聖駕回鑾,還是趕到熱河見駕?”
“我要到承德麵君。”福康安抱拳一拱說道,“打箭爐、金川一帶軍務了了,有些地方應該改土歸流,有些半土半流,有的還要土司來管才好,見不到皇上我們不能做主。”說罷轉身出去,看天上雨仍星星散滴,也不用轎,徑在西直門外怒馬如龍返回傅府。此時闔府都知道少老爺回來,幾百家丁齊刷刷站在三合土夯實了的府門前,遠遠見他近來,不知是誰指揮著忽地跪倒一片。福康安見王吉保的祖父父親一瘸一瞎跪在前頭,滾鞍下馬到前雙手扶起,笑道:“又見你兩個老貨了,吉保這回可是身上沒少一根汗毛跟我回來了,現在是實缺參將!你們也可放心團聚——來來,老六叔和吉保攙著你爺爺回去!”老王頭小王頭看著王吉保一身戎裝和頭上戴的二品翎子,都似喜似悲的,眼上長了鉤兒般看不夠,由著王吉保和賀老六攙架進去。福康安大聲道:“無論家生子兒還是新來的,我都照老公爺規矩一律待承。往後有的仗要打!在屋裏侍奉老太太太太好的要放文官,在外頭的放武官,打出傅家一鬥三升芝麻官,為大清建功立業!”眾人亢聲答應。福康安叫起,雄赳赳氣昂昂的顯得十分精神旺相。福康安這才問道:“老太太呢?這會子在哪裏?書房還是佛堂?”
“在書房!”在旁一個中年管家大聲答道,“太太也在那裏陪著老太太。”
“你是誰家出來的?”福康安看了看,不認得。
“回四爺,奴才是馮興材的小兒子叫馮京才。上月才接手管家的!”
馮京才還要說,福康安已經笑了,說道:“我想起來了,菜園老馮頭的小兒子嘛!我在後園子裏演練大炮,你悄悄爬到船上,放炮翻船幾乎淹死。不是你麽?”“是!”馮京才不好意思地一笑,“小時候的事爺也記得這麽清爽……小的給爺帶路了。”說著,賠小心走前頭手讓著帶路。踅過西院,便見黃鶯兒攙著白發蒼蒼的棠兒站在父親生前書房的滴水簷下。秋雨、墨菊幾個開臉大丫頭也都圍在左右,見他進來,隻棠兒不動,黃鶯兒微微屈身頷首。其餘的人都蹲下福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比離京前又見蒼老了許多,顫巍巍由人扶著盯視自己,心裏一熱眼淚就要淌出,忙忍住了,打千兒了又跪了叩頭,起身上前代黃鶯兒扶了母親,一頭進書房見那書房還是父親在時一般無二,說道:“您老天拔地的,外頭下雨,何必出來呢?這頭書房雖好,兒子瞧著總不及裏頭小佛堂那邊暖和。”又嗔著黃鶯兒:“額娘穿的太薄了。這衣裳是九九重陽前頭穿的。”黃鶯兒笑道:“說換衣裳,娘隻是不肯麽!”
“你不要怪她。”棠兒由著福康安攙進書房坐了安樂椅上,握著福康安不肯放手,眼不錯珠盯著笑道,“我不妨事的。那邊又起了一道雪鬆林子,風不過來這邊也暖和的,西花廳我叫鶯兒改了佛堂,觀音也請過來了。我住得安逸!鶯兒幾個孩子都孝順,隻管放心,婆婆媽媽的不像個大將軍倒像女人?”說罷就笑,笑著眼淚已經出來,福康安忙替她拭了,說道:“娘,看看,又來了!”尋著閑話岔開她的心思,因見針線笸籮裏有一件小百衲衣正在縫製,便問鶯兒:“這是誰的活計?”棠兒笑道:“她也有了——”
“這是給魏主兒的。”黃鶯兒多少有點忸怩,輕輕打斷了母親的話,說道,“十五爺在山東收的那個奶奶姓魯的,有了小阿哥。太太叫送件百衲衣去,就咱府裏貧賤人家湊的。外人的布一縷也不要。”福康安不懂這些事,說道:“送個金鎖什麽的不好?一條一塊地對起來多麻煩!”棠兒道:“這是兩碼事。我忖著你還要去承德的吧?”福康安道:“是!兒子後天就走。離皇上遠了,時辰也長了,一來想念,二來又加官又晉爵,我還沒有當麵謝恩。”
棠兒聽了,沉默良久說道:“你很該去。不過我有一句話,如今宮裏不是你老姑奶奶掌事時候,什麽都有擔待。你們大臣裏頭我雖不聞不問,聽起來似乎隻剩下了和大人是個好人。我看著好的反而都得了罪名兒黜的黜走的走。上回兆惠家的我們說體己話,她說兆惠最怕阿桂也不管他的事,說她從心裏怕了和珅,又陰又柔的,像個穿袍子的女巫。我說外頭男人的事我們不管,怕怎的?上頭還有皇上呢!”福康安笑道:“娘隻管放心,兒子如今已經長大了。皇上雖說隻教兒子管軍事,政務上頭谘詢的事也很多。皇上信任,八爺十五爺也倚重,兒子隻合努力就是。隻要小心,著不了別人的道兒。”棠兒道:“你阿瑪在世也是這麽想。恨不得掏出心窩子給皇上看,恨不得累死了給皇上看,憑的就是這份忠心。他去了,其實人們看的還是你,你爭氣人們就抬舉我娘們。在外頭出兵放馬的,盼著你打敗仗的也未必沒有。常在河岸站,哪有不濕鞋的?想起來就怕得我睡不著,想起訥親、張廣泗又想你爹,流淚一直到天明,還得做幌子裝硬朗……”說罷淚又湧出來。
福康安打疊百樣好話安慰母親,好容易才哄得棠兒平靜下來,自己卻不無感慨。轉身去了府裏正堂參謁了傅恒靈牌,又恭敬拈了一炷香,到二門吩咐:“告訴賀六叔,明天上午套車,把西二庫的東西帶上。我們後天走路,明兒個有什麽私事料理一下,會客會朋友的事等回來再說。”這才返回自己住的東書房,見鶯兒臉上掛著淚痕,問道:“是怎麽了?太太不待見你,還是府裏人給你氣受?”
“沒什麽。”鶯兒飛快看一眼鏡子,回顏強笑道,“我日日跟著太太,府裏人並沒有作耗的。”說著伸被子攤在安樂椅上,“爺您歇歇,呆會子叫上碗參湯再吃飯。”
福康安覷著她臉色坐了,說道:“不是的,你必定心裏有事。是你四舅又來聒噪差使吧?劉墉說已經批給吏部,分了差使再說吧!”
“不是的。”鶯兒背轉了臉小聲道。
“那為什麽?”
“……”
“嗯?”
見福康安認真起來,鶯兒才道:“是宮裏頭有閑話,說原本是要什麽公主配你。皇上和娘在這府裏不知說了什麽話,就指了我……還有……說我在揚州原是有人家的人,你在外頭和我勾……勾搭成了……我倒沒什麽。就是四舅,也是見我跟了你有個趕熱灶窩的心,有差使沒差使小事一件——你的名聲事大啊!你去打箭爐,有人就說你能化錢不能打仗,去金川,又說你敗在小色勒奔手裏回不來,是什麽‘張廣泗第二’的我也不懂……我覺得都是我拖累的你,你要娶個公主,他們敢說什麽閑話?”
福康安聽得極專注,他一直治軍在外,這些話不但聽,連想也不曾想過。鶯兒的事他一直引為自豪,以為“糟糠之妻不下堂”是不忘貧賤不近女色的楷模,想不到後頭也有這般議論!想想也是的,福隆安福靈安是親兄弟都是額駙,偏自己不是,遲不娶早不娶鶯兒為夫人,偏偏有天子賜婚“衝喜”這一說,也難怪小人造作謠言。但謠言從哪裏來,又是誰傳言的呢?從近前的人想到遠處,他認定除了和珅沒有第二個!但“會化錢”這樣的話和珅未必能出口,因為和珅化的錢比自己多多少倍也不止,像是十五阿哥顒琰的口風。但和珅或擔心自己進軍機處,顒琰不會的呀!何況他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這就撲朔迷離得難以捉摸了。想著,一笑說道:“阿瑪說將軍打仗越打越小心,我看文官一般無二。倒讓你說得我心神不定的。有人說我能打仗,一個是我記牢了阿瑪‘快牛破車’的話,小心得一針一線不敢疏忽,一個是士氣,跟我的兵不能膿包勢。你也不要膿包勢,大家小家都有難處,人家長著嘴,不讓說話麽?我其實是皇上的救火隊,哪裏有事去哪裏敉平了它——再出兵我帶上你,你學梁紅玉,給我的兵擊鼓助陣!”
“那也使得的?”
“使得的!”
“就我這樣子?”
“你的樣子怎麽啦?換上戎衣,蠻好的巾幗英雄!人的命天注定,你沒看十五爺的側福晉,山東賣飯的窮家子女兒,如今誰敢小看?”
鶯兒看著福康安,良久忽然臉一紅,說道:“你呀……真是的……”便偎依在丈夫身邊。福康安在女色上頭素來不甚兜搭,但久曠在外辦事見她這樣也不禁有點好逑之心,久別勝新婚,也不在話下。
……第二日天剛放明,福康安一蹶而起,驚道:“我沒睡過頭吧?”鶯兒還在蒙矓中,醒目一看就笑了,說道:“你道這是軍伍裏頭要早操?早著呢!”福康安匆匆穿衣著帽,順手在她臉上擰一把,說道:“我要再見見劉墉。他肯定已經進去了——額娘還沒起來,等回來我再過去請安。”鶯兒也就起來,便聽外頭王吉保在二門問“四爺出不出去”,口裏笑道:“你的炮灰擋箭牌等著你了——娘也就起來進觀音堂念早經,我過去招呼著了。你見劉墉,再問問四舅的事。”
福康安答應著出來,果見王吉保和賀老六已拎著馬鞭子等著,因見隨從家人也都集合,便道:“隻你兩人跟著,其餘的人今日放假,明天走路!”說完拔腳便向外走。
劉墉卻不在軍機處,福康安到西華門外問太監,才知道去了吏部,因見馬祥祖站著,便問:“你等劉中堂麽?”“是,四爺。”馬祥祖沒想到福康安和自己說話,忙賠笑道,“原來四爺認得我?”
“誰人不識你馬祥祖?翰林院的麽!”福康安猶豫著是去吏部還是在此地等待,漫口笑道:“王文韶去我府,不是你陪著的?你有一夥子朋友,方令誠吳省欽都是的吧?他們怎麽不來?”馬祥祖想到不能識別古代忠奸,弄得自己朝野皆知,也不禁好笑。但福康安的話難答,吳省欽和姍姍**,幾個人都曉得了,方令誠不依不饒要到吏部禮部告狀,到國子監請祭酒評理,吳省欽來個烏龜不出頭,連影兒也尋不見,曹錫寶要和息事端,兩造裏找不到人,馬祥祖和惠同濟奔走斡旋也是毫無影響,姍姍在紅果樹哭天抹淚不認賬,弄得帶著新娘子來的方家大爺也哭笑不得……他囁嚅了一下,隻好含糊說道:“他們都在忙著。回頭我再到四爺府給您請安……”福康安隻是隨口一句話,根本不理會他的心思,叫王吉保“拉過馬來”便去了吏部。
劉墉果然在吏部,正在考功司聽司官們回事,見福康安進來,笑道:“好啊!找到這裏來啦!李皋陶也要來,安排台灣事務,你來的正好,我們一道商量。”司官們紛紛起身相迎,福康安也就笑著坐了,問道:“台灣這個提督受不受福建巡撫節製,現在是誰?”
“陸德仁。”一個司官指著桌上台灣府的花名冊道,“原來是跟濟度軍門的,還是國泰在時的保本去了台灣。李大人說這人不成,叫海明過去,或者是李明倫,台灣提督是參將銜,比福建水師低兩級,直歸兵部,不歸福建管,有事谘會巡撫衙門請示行事。”這些名字福康安似知非知,聽著隻是點頭,因見他指到柴大紀名字,後頭注的“中平”考語,便點著指頭說道:“這個人我認識,不能重用。現在是參軍?”那司官嚇了一跳忙道:“是個老軍務,有些個傲上,帶兵還算有一套,藩臬二司保舉給了個參軍銜,其實還是個遊擊實缺。”福康安道:“你懂得帶兵?帶兵最講究的就是紀律,遵令聽命才是好將!傲上,就不是小毛病。你們要呈他晉提督,我就在聖上跟前駁回!”這才對劉墉道,“明天我就走,再來見見你。廖風奇的事我母親說了,還是要劉公看著辦。他是內舅老爺,我最怕管這些事的,又不能不問問,若能呢就胡亂給個差使敷衍一下得了。福建水師的錢和珅不管從哪一項裏出,總之是要換船換炮,這是兵部的正項支出,務必要老兄幫忙。我估算著要一百萬銀子,和珅從園工裏看能擠一點,其餘的要戶部出。無論誰出,我不謝私恩,要具折子奏明的。”
劉墉點頭稱是,說道:“太太的事老太太有話,職缺官守上頭沒有一點富餘的,他捐的又是監生,吏部委缺太難為了。和和中堂說了一下,和中堂說到園工采辦上頭,三年之後再保也不遲,這也是補缺官兒巴不到的好差使。”正說著見李侍堯打著傘進院,便站起身來,笑道,“皋陶來了!快進屋來,福四爺也在呢!你雖在軍機處幫辦軍務,這些書信折子打發個書辦來就是,何必親自來呢?”福康安便笑著向李侍堯點頭,道:“我說見過崇如就見你的,你倒來了。要和你合計一下福建水師的官艦火炮更新的事。”
李侍堯收了雨傘,抱著凍得有點發紅的手拱了拱。自經這番囹圄之災,他也看上去深沉了許多。甩了甩辮梢上的雨水,又彈彈袍角,把一遝書信折片雙手捧給劉墉,說道:“兆惠和海蘭察有個聯名折子,上頭插有紅旗和雞毛,寫明直奏皇上,已經發出去給了十五爺,還有湖廣總督的奏折也發出去了。明天可以到承德。我忖著西線大捷了,也沒敢拆看。這裏頭有紀曉嵐給你和阿桂的信,還有福建巡撫的信是給軍機處的。還有一封夾片是襄陽知府的,也夾在湖廣總督的信封裏。”這才回身笑著對福康安道:“西北大捷要勞軍,戶部至少一下子撥出二百萬銀子,福建水師改建的銀子怕要落空呢!倒是四爺信裏說的,從河南藩庫裏借調十萬,廣州解的海蘭厘金裏提十萬,再從和相手裏借他幾十萬,隻怕還靠得住些。”福康安道:“羊毛出在羊身上,養兵沒有銀子不成。我去承德見了和珅再說。”
他們二人說話,吏部司官們往返沏茶侍候。劉墉隻一封一封拆那些信,身子俯得蝦一樣細看,時而微笑,又皺起眉頭,合起頁本,悵然說道:“錢東注歿了……真是不可思議!”
眾人都大吃一驚,瞪大了眼睛。李侍堯驚呼一聲:“我的天,真的?昨天還有請安折子送到皇上行在呢!”福康安道:“別是弄錯了吧?”
“這種事誰敢玩笑?”劉墉臉色發白,手也有些顫抖,又低頭看了一眼信,失望地垂下了手,說道,“千真萬確……吃了皇上的賜藥,原本痰喘已經見好,天氣不好才沒有走路。誰知隻好了幾日,又突然下痢不止、血湧如泉,尿中也帶血。郎中用三七、續斷加黃連,終歸無效……前天晚上歿的。現在湖廣總督正趕往襄樊呢……”他的牙齒下巴有點不聽使喚,說著話,像不勝其寒似的發抖,身上也不住激靈寒噤兒。
一眾人等木雕泥塑般在屋裏發呆了,一時誰也遞不出話去。福康安皺眉凝思良久,說道:“阿桂和你送的有藥,錢灃用了沒有?這事要不要奏明皇上?”
“皇上肯定現在已經知道了。”劉墉道,“這是信,另外還會有急牒文書。”李侍堯問道:“這忒蹊蹺——送藥的是誰,都有誰同行?要拿問!”他說罷立即就後悔了,臣子有病乾隆賜藥是常事,拿問誰?問什麽?李侍堯用什麽身份說這話?沒有一條站得住腳!因又道:“我是說要請旨,派太醫去查看一下病案!”
劉墉仿佛被這意外的事端驚怔了,木呆呆沉著臉不言語,倒吸了一口涼氣才說道:“不久就有旨意的……”他訥訥的又道:“侍堯和四爺猜度的不錯,黑水河大捷,海蘭察和兆惠合兵黑水河,殲敵八萬餘人,生擒一萬。我軍死傷七千多。整個西疆已經平靜。濟度帶著紀昀去查勘前線。大霍集占自殺,小霍集占逃往巴達爾山,正在遣兵追擊合圍,他隻剩了一千多人,已經不成氣候了……”
這又是一件驚人大事,卻是喜事。眾人一怔,還沒有人說話,劉墉擺手道:“原定台灣的會暫停,吏部的人出去,我和四爺皋陶商量點事,叫你們時再進來。”於是考功司和吏部司官們紛紛退了出去。
“阿桂和珅十五爺八爺都在承德,皇上去了木蘭秋獮。”劉墉燃煙重重地抽了一口,“現在最要錢的地方不是台灣福建,也不是圓明園。這一條請福四爺見駕務必說明白。”福康安也皺眉,徐徐說道:“勞軍要一大筆,追擊軍隊要一筆,傷號撫恤費不能少的,還有八萬回人俘虜,人吃馬嚼也要錢供應著。崇如兄說的不差——沒事的時候覺得朝廷的錢多得化不完,天下這麽大還缺錢了?出了事竟有些捉襟見肘呢!”李侍堯道:“戰俘造冊,遣散了能省一筆。”劉墉道:“和卓木伯克現在活著的很多,怕的是叛服不常,集結起來不得了。”李侍堯道:“那些回族酋長、頭目,可以請旨就地處決。殺了他們!”福康安道:“你要兆惠學年羹堯?你還沒有殺夠?”李侍堯臉一紅沒吱聲。
福康安見他尷尬,也覺自己出語冒失,轉了口氣道:“皋陶放福建總督先不要忙著去,聽皇上有旨意再說,皋陶還是要帶點銀子再去。勞軍我想是和大人和桂中堂去的,不過點個卯兒發銀子布德就是,要緊的是善後。那地方比中原幾個省都大。又素來聽各自伯克宰桑的話,駐兵常守或者設流官都不是辦法。”他突然眼一亮,又道,“可以乘機請旨,讓紀昀就地料理善後,這也是他一次機會。”
劉墉似乎還有隱憂,隻是沉吟,卻搖了搖頭道:“別的事也沒有了。拜托世兄到承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吧。”福康安道:“你道我是灶君爺麽?”起身笑著出來,到儀門上命:“帶馬回府吧。”
福康安的馬隊行進極速,兩天就趕到了承德。先晉見顒琰和顒璿,兩位阿哥在山高水長樓接見了他,說乾隆去了木蘭。昨晚才回來,身子疲累得很,勸福康安明日再遞牌子請見。兩個阿哥都十分客氣,一直送福康安到二院丹墀下,顒琰執手道:“昨個兒還和八哥說起你,咱們大清要再有幾個福康安就好了。你實在是棟梁柱石之材,瞧著比去時瘦了一點,還該多保重。要缺什麽,隻管到戒得居。我們日常就在那邊理事兒。”
“皇上在煙波致爽樓。”八阿哥顒璿笑吟吟的,站在一旁說道,“和珅阿桂都在那邊。皇上召見你,必定問起打箭爐形勢,進藏道路遠近,你要有個數兒。”福康安答應著正向兩個阿哥辭行,卜孝走過來傳旨,說:“皇上問福康安幾時能到承德?叫奴才過來問問,一到就要叫進呢!可可兒的福爺就在,我怎麽回旨呢?”顒琰和顒璿都笑了,顒琰道:“那你就過去吧!”這裏福康安才辭出,隨卜孝徑至煙波致爽樓。出了門,福康安才覺得,原來老陰的天已下起了細雪。
因為天冷,煙波致爽樓的地龍火牆都生著了火。炭火都從地下牆中過,樓中並不嗅見煙火氣,福康安乍入殿中立時覺得渾身暖融融的如嚴冬乍逢暖春。見乾隆在樓下西殿喝著茶看折子,若有所待,忙趨跑幾步進去,伏地叩頭道:“主子好!身子骨兒康泰……想死奴才了……”
“哦,是你!”乾隆坐在窗前案旁,聽見請安才見是福康安,臉上立刻綻出笑容,放下折子說道:“朕算著你後日才能來呢!道兒上到處都在下雨,不好走吧?”說著又命:“賜茶,賜座!”一麵細細打量福康安,他濃重的壽眉壓得很低,眼神裏像在看久別重逢了的家人子弟,卻都掩在眼瞼後邊,隻說道:“你這趟差使不容易,辦得好——隻是看去瘦多了。”
福康安也不時打量乾隆,但覺和陛辭時相去不遠,隻是眉宇更加蒼勁,口角旁又增加了幾條細細的皺紋,穿著醬色湖綢夾袍也沒有束腰帶,顯得有點鬆散隨便。想起顒璿交待的話,忙將打箭爐駐軍情勢約略說了,又道:“糧食可以從四川調,雲貴也能調劑一點。常駐在打箭爐的連驛站在內是一萬七千人,最要緊的是藥材。止血藥、跌打藥和防痢防瘧疾的藥要備足。金川平定,打箭爐、上下瞻對這些地方沒有後顧之憂。隻是進藏道路難些。奴才的意思想請旨,那裏再買三千頭駱駝,準備著藏中有事時候用。但聽說已經用了庫銀七千萬,奴才又犯嘀咕了。”
“穩住西藏全境,化多少銀子都值。”乾隆說道,“這和兆惠海蘭察西北之戰是一樣的道理。”他手中的茶杯輕輕蹾了蹾桌麵,又道,“有些人就是不懂這個道理。你一仗打下金川,英國人就從不丹撤下去,達賴也就派班禪來朝,金瓶掣簽的製度就在西藏定下來。說句不中聽話,把貪官汙吏的庫縫兒掃掃,幾個金川之役也用不完!”說完又重重蹾了一下茶杯。福康安小心地看著乾隆臉色,說道:“如今吏治每況愈下,皇上既知道,因何不下旨痛加整頓?奴才在洛陽閑住,試了試,還是可為的。”
乾隆一動不動看著翕動不已的窗紙,良久才歎道:“有些事朕做不來了,要靠下一代……一個劉墉,一個你,還有阿桂、和珅,都要好生作養,要下一代去努力。你不要忙說話,朕說這話人都來勸,說朕春秋鼎盛來日方長,不吉利。但朕即位之初即對天立誓,若天假以年,有聖祖那麽大福,朕在位六十年,決不越雷池一步!”他一笑,“做幾年太上皇,遊悠園林膝下弄孫,也不錯嘛!”福康安隨著一笑,又歎道:“皇上必是曉得錢灃的事了?太可惜了,我看可以和張衡臣相比呢!”“張廷玉隻是忠勤,沒有做過外任官。辦事才力才具,錢灃還在廷玉之上!”乾隆見說錢灃,顯得有點煩惱無奈:“本來兆惠海蘭察打了大勝仗,朝野上下歡天喜地的時候,偏有這些不順心事。看來還是聖祖爺說的好,金無足赤,要得個完人,哪裏能夠?”他連著兩次提起康熙,眷戀追顧之情溢於言表,且語中不勝感慨,福康安打疊百樣言語正要安慰,見和珅阿桂沿著樓梯輕步下來,便住了口。乾隆卻似沒有覺得,隻循著自己思路說道:“你方才說到洛陽的政務措置。那個不足為天下準繩,是英雄造出的時勢——河南的藩台、臬司衙門都搬到了洛陽,要人有人要錢有錢要辦事一呼百應,合一省之力足一郡之需,不能以此為例啊!你在龍門香山寺,無論巡撫還是通省大員誰敢出差錯觸你的黴頭?老四呀,你是身在廬山中,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這不是大事,也沒有什麽疏漏,隻你確實帶兵是長。政務上頭還要學習的。”福康安隻合紅著臉低頭稱是。乾隆長篇大論說著,一轉身見阿和二人下來,笑道:“當日司馬光寫郭曖與昇平公主事,兩口子拌嘴,都說了過頭話,公主恚,奔車奏上。《資治通鑒》裏記述得好,代宗說:‘鄙諺有雲,“不癡不聾,不作家翁”,兒女子閨房之言何足聽也!’有些專門奏小事故作危言聳聞的折子。可以放到一邊去。”
和珅阿桂不知福康安和乾隆說了些什麽,冷丁地聽這一句,都站住了腳,相視著訕笑。乾隆又道:“朕看文字之禁,現在處置得過了一點,前日見折子,是廣西奏來的,人家為父親修墓,寫了‘皇考’二字,也追究成大逆罪。這麽說,‘朕皇考曰伯庸’連屈原也成了亂臣賊子!有一等不學無術,專門以文字陷人於獄,以殘酷為聰察,以苛責為風骨的,軍機處要駁下去,你們也不要勞神去看。”阿桂和珅這才“明白”過來。和珅心料是有人說福康安驕縱待下、揮金如土的事有感而發,他學術上頭很有限,不肯露拙,隻好老實說道:“是。”阿桂卻想是乾隆在文字上頭殺人太多,殺得有些手軟了,順著語氣說道:“正要來請示皇上,前朝錢名世一案,至今錢家門上還掛‘名教罪人’匾額——事情已經過去幾十年,州府還是每月初一十五去查看。皇上既有這恩旨,可否一並寬免了這罪,也減些戾氣。”又道,“外頭下了雪,很冷的,皇上還該加添點衣服的。”
“下雪了麽?”乾隆眼睛一亮,推開頂格窗看了看,果見碎銀一樣的世界渺渺漫漫,細得羅篩過似的雪粒兒猶自紛紛墜下,高興地闔住了窗,說道:“這雪現在還不好看,到下午就成鵝毛片兒了。朕陪太後看雪,你們都跟著。”回身又坐了,說道,“勞軍的事,朕原想讓福康安走一趟。北京城裏還要預備郊迎兆惠海蘭察,單是阿桂去似乎不夠隆重。就是你們兩個去吧!這裏回鑾,顒琰幾個皇子都要籌備這事,銀子都從戶部出,由禮部操辦。”
和珅二人就是請示這件事來的,聽了都一笑,和珅道:“我們合計一下,恐怕單是賞賜慰勞陣亡將士家屬,這兩項怕就要二百多萬銀子。可否從河南藩庫,還有山西藩庫支取一點,吃的、用的,回軍一路供應,駐防新地方各方照應,合下來就不是個小數目。”福康安心裏另有一把算盤,還想著給福建水師更換船炮,但此時不能湊熱鬧,隻合打著主意站在一旁靜聽。
“錢的事由和珅去想辦法。”乾隆說道,“海關陸關,議罪銀子和園工銀子上頭可以挪借。但不要把賬目弄混了,和珅你要留心,你手下那些人魚龍混雜,要管束得嚴一些。”
和珅心中陡起警覺,從這些蛛絲馬跡言語聽來,後頭在乾隆跟前填塞閑話的人不少,除了錢灃還有人鬧鬼?但此時不能細想,隻得笑道:“奴才就是萬歲的總賬房先兒,您說章程奴才不敢走樣兒。您說查賬收賬,賬本子都理碼得清清白白,這是對天可誓的,奴才並不敢混賬。”乾隆笑道:“這個詞兒說得現成。朕也是代你擔心,你是大清的財神,管的賬目多,頭緒也多,如今除了戶部,內務府也在管錢,容易把賬弄混了。長遠來說,還是應該由戶部統管。這才名正言順事權一致。”和珅笑道:“主子的話我都記牢了。”
“你們且跪安。”說了一會兒話,乾隆似乎輕鬆了些,笑道,“福康安安置一下再遞牌子進來。你在金川打仗,有什麽新鮮故事,民間聽來的故事,預備幾個說給老佛爺聽,討個喜歡吉利兒。”說罷擺了擺手。
三人這裏聯袂而出,阿桂說還要到戒得居去見顒琰,和二人拱手相別升轎而去。和珅福康安在儀門外雪地裏看著他去了,正要升轎各自回府。福康安道:“和相稍待。回頭你派人到我館裏,我帶有一件雪山白狐袍子給你呢!”和珅笑道:“四爺還惦記著我?我可要好好謝謝。”
“該當的事,你不要謝我。”福康安道,“我還有事求你。”和珅道:“四爺這樣的身份,有什麽事求我呢?別折殺了我的草料!”福康安因將台灣情勢約略講說了,又說福建水師的事。末了說道:“我賞賜下人雖重,人家都是提著頭跟我廝殺的,這上頭不敢小氣。你得體諒我。”和珅一聽就笑了,說道:“不敢,我也沒聽說四爺亂花錢。公事上頭我也不敢馬虎。不是說要八十萬麽?這事四爺批個條子,說給福建水師的——送到我那裏,回北京就劃過去。這麽大個天下,別處勒掯一點,這點錢還是有的。”
福康安原想要五十萬,多說一點讓和珅砍削的,聽是全數撥給,不由笑逐顏開,說道:“那我就給侍堯寫信了。”這才升騎而去,王吉保等人也都飛騎跟了上去。
和珅府和阿桂府挨著,都在儀門東街。這裏不比北京,承德地麵都劃定了,城裏頭大臣建私宅要承德知府會同內務府勘察地麵才能允建,也太招眼,因此就把預備朝見等候的官廨改建了一下臨時使用——人們叫它“宰相房”的就是了。此刻雪下得越發大了,迷迷蒙蒙的一派雪霧,房頂都白了,隻是地氣尚暖,隻蓋了薄薄的一層。和珅隔轎窗見有人,仿佛官員的模樣,獨自站在門口,彎腰統手的在雪水中不住挪動腳步,便命住轎,就窗中指定了問道:“那個人是誰?怎麽這時候站著等我?”隨轎的小廝叫劉畏君,是劉全的本家侄子,卻是極有眼色,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手搭涼棚覷著眼道:“這人到咱府去過一趟——送劉保琪走的那天。叫什麽名字小的忘了。說是翰林院的又說要調到禮部的——啊,我想起來了!”他突然拍一把腦門子,“叫吳省欽——他們叫他吳學究的就是!”
“他來見我什麽事?”和珅偏著腦袋想了想,說道,“你去,告訴他我忙,還要進去陪駕,明兒個再會!”
劉畏君答應一聲抬腳便走,和珅卻又變了主意,招回來道:“把他領進門房向火取暖,問明白什麽事再來回我。”說著便命起轎,卻不走正門,由東偏門車馬院裏徑直進了正堂,更了衣,提著手爐子掇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瀏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