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清隱患穆子煦南下 試武功於一士喪氣

穆子煦奉旨調任江寧織造,第二日便啟程南下,但走得並不快,出京之後他便東下泰安,登上泰山觀日出,又踅往濟南,在老於成龍處盤桓數日。明珠和索額圖原疑他奉有密旨,見他一路遊山玩水,也就不再疑惑。入江蘇境後,穆子煦卻一反常態,隻在驛站打尖吃飯,也不要從人跟隨,換馬不換人,日夜趲行,隻兩日工夫便到江寧任上。當天辦完交割,委了一個司官暫管衙務後,便乘四人肩輿來見魏東亭,此時天方斷黑。

“子煦!”魏東亭與穆子煦原是八拜之交,又是兒女親家,說話曆來開門見山,見穆子煦行動詭秘,神色有異,便笑道,“你這弄的是哪一出?昨日見邸報,你還在淄川,今日就到了?連個信也不來——如今做了這麽大官,依舊如此冒失!”穆子煦笑道:“大哥這回可冤了我,我——”他看看左右有人,便啜茶,良久才道,“兄弟們分別了這麽多日子,我又惦記著奉聖夫人和鑒梅嫂子,你想我能不急?”魏東亭向來機敏穩重,心知事關重大,便吩咐家人:“不要呆在這兒侍候,穆老爺難得來,你們叫人在楝亭擺上一席,弄得精致一點兒,我要和親家翁對飲幾杯!”

眼見長隨們都退出去,穆子煦壓低了嗓子說道:“皇上定於明年四月南巡,知道這邊情勢繁雜,命兄弟前來清道。這裏有密旨,坐纛的是哥子你,我來協助辦理!”

“哦!”魏東亭目光霍地一閃,接過康熙的密劄,仔細地讀後,便放在燈燭上燒了。不知怎的,他的臉色有些蒼白,半晌才道:“皇上確實天生睿智、聰明過人!我在南京樹大招風,此地官員都不認識你,把這天字第一號官司給了你最合適!”穆子煦笑道:“全仗哥哥主持,子煦仍是聽你調遣。葛禮若真與朱三太子通同謀逆,隻怕索三爺也難逃此劫——想不到我們又要在南京立功了!”魏東亭卻不置可否,話題一轉,說到了自己幾次探查的情況:“南京造皇上的行宮,一處在白沙渡,一處在靈穀寺,一處在莫愁湖。奇怪的是都離寺院很近。靈穀寺倒也罷了,皇上要去孝陵祭朱元璋,作駐蹕之地,也還在情理之中。白沙渡那麽偏僻,怎麽防護?莫愁湖,北有秦淮河與城隔開,西南兩麵環江,地勢那麽低,萬一出事或是發了洪水,主子往哪裏去呢?這就蹊蹺得很了……”

穆子煦靜靜聽魏東亭介紹著,十分佩服魏東亭精細多謀,也愈來愈覺得葛禮用心叵測,良久,方道:“我就住在你這裏。看來疑點最大的是莫愁湖,那裏緊挨著毗盧院,景致好、遊人多,看上去很太平,若真的要造逆,我也會選在此地——明日我就去踏看。”

“我已去過幾次了。”魏東亭沉思著說道,“也曾疑心他在禪山頂上架炮轟,還到江南製炮局去查過現存炮台上的紅衣大炮少了沒有,但我身無軍職,不能借故上炮台核實,和不查一個樣——這個毗盧院禪山封閉多年,要真的在那上頭架了炮……”魏東亭打了個寒顫,“所以你得設法進禪山去看看——聽說三天後性明大師又要圓寂,連這共是五位了,明天毗盧院香客一定多,不定有些機會也未可知。”

“什麽機會呀?”書房處傳來魏東亭夫人史鑒梅的笑聲,接著一挑簾子已是進來,抿嘴兒笑道:“早聽說大兄弟離京來金陵,老太太喜得什麽似的,一來就隻顧說正事了——席麵早預備好了,老太太要過來,是我勸住了,都是自己親人,講那個禮兒做什麽——梅香,還不快去把西書房收拾出來,穆老爺就住那裏!”

穆子煦和魏東亭都站起身來,對視一笑,便跟著鑒梅一同往楝亭上而來。

魏東亭的私邸在夫子廟東北虎踞關內,離莫愁湖並不遠。第二日一大早,穆子煦起來,覺得天氣清冷,便換穿一件寧綢夾衫,搖著步子一徑踱至莫愁湖。

其時天近十月,風冽水潦,秦淮河一帶碧水明澈透底,莫愁湖畔酒店茶肆櫛比鱗次,岸邊遊人如蟻,往來樓船交錯,畫舫如織,簫笛琴瑟不絕於耳,真個六朝金粉之地,十分好景致。穆子煦一步一踱仔細查看,隔岸煙霧繚繞,烏沉沉一大片房舍,隱約可見黃琉璃瓦在寒陽中閃爍,便知那就是新修的禁苑行宮了——沿柳堤轉至勝棋樓,穆子煦見幾個叫花子正圍在石欄下頭喝酒,驀地想起二十年前和武丹等幾個弟兄殺魏東亭狗燒吃情景,也是這般兒毫無拘束,如今事過境移,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貧道稽首了!”忽然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穆子煦回頭看時,是個蓬頭垢麵的道士,渾身拖泥帶水地正打躬施禮,穆子煦知他是化緣的,點頭一笑,從懷裏摸出半兩一塊銀角子遞過去,說道:“拿去打酒吃——道士所居何觀,聽聲音不像此地人啊!”道士笑道:“貧道居東倒西歪觀,四處雲遊,成了南腔北調人。居士與老子有緣實是幸事——無量壽佛!”說著接了銀子顛顛地去了。

穆子煦不禁一笑,慢慢轉到勝棋樓,卻見一群人正在起哄兒吵吵嚷嚷。一個油貨鋪肥大掌櫃的,一手握著秤杆,一手擰著一個中年人的耳朵罵:“日你娘的野雜種,青天白日的就敢搶東西!”那中年人卻不生氣,嬉皮笑臉地說道:“你不是畜生我怎麽是雜種?你丟了什麽東西,來尋我的晦氣?”油貨店掌櫃的用手一指說道:“這麽多人都是見證!剛剛炸出的一斤油餅放進栲栳裏,眨眼就不見了,你娘的倒是銅嘴鐵肚子,焦熱滾燙的吞下去,也不怕炸分了你的排骨!”圍著的閑漢們聽這位掌櫃罵得有趣,不禁一陣哄笑。

“笑什麽!”中年漢子賊亮的眼珠子碌碌地一轉,挺著站直了的身子說道,“拿爺們解悶兒麽?把我渾身上下稱稱,要有半斤重,就算爺吃了你油餅!”掌櫃的一瞪眼,罵道:“媽的個臭**,十足的賴種!”說著一個漏風巴掌摑將去。誰知那漢子迎著臉並不躲閃,隻聽“啪”的一聲,那掌櫃的隻“哎喲”一聲,手腕子登時脫臼,搖頭攢眉一個勁隻是揉捏。那漢子扮個鬼臉兒,一把奪過秤來,遞給一個瞧熱鬧的,道:“兄弟,這掌櫃的忒不濟事,你來掌秤,看我究竟有多重!”

這一來圍觀的更多了,前頭的涎著臉呆看,後頭的人伸頸踮腳一擁一動,大人叫,孩子嚷,煞是熱鬧。穆子煦眼見這人身負絕技,原要走的,又止了步。

那瞧熱鬧的細看了一下手中的秤,並無異樣之處,便紅著臉笑道:“既然一定要秤,那就來吧!”便提起秤係。中年漢子一隻腳踏進秤盤,兩隻手各攀一根係盤繩,說道:“你提起來!”掌秤的看他身量,約有一百一二十斤的樣子,憋著勁猛地向上一提——誰知連盤帶人輕飄飄的,秤杆翹起老高,悠**了幾下才穩住。眾人怔著看時,真的不到八兩!先是一陣驚訝的議論,接著便一片聲價叫好喝彩。

那漢子下了秤盤,將秤擲還了目瞪口呆的胖掌櫃,笑道:“放心,不奪你的鋪子!不過借你招攬幾位財神,你就嚇得這個樣兒!”說著,將袍角撩起掖在腰間,辮子往脖子上一盤,至樓前“哏”地一聲抱起一塊下馬石,托在一隻手上,輕輕放在勝棋樓南飛簷下,站了上去,雙手一拱,說道:“在下於一士,幼時訪明師於深山,學得一身功夫,以武會友未逢敵手。有樂意玩玩的,不妨下場一較!”說罷一頷首,顧盼間,其神氣頗為傲慢。

眾人這才知道這個於一士是賣藝的,看那塊下馬石,少說也有五百斤重,無不駭然,早有幾十枚銅子兒丟了過去。

“想不到偌大南京,龍盤虎踞之地,竟如此令人掃興!”於一士叫了半日陣,見無人下場,歎了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十兩一錠大銀放在石頭上,從地下撿起那幾十枚銅子兒,用拇指和食指一卡,又道:“這是七十個康熙子兒,我就這兩個指頭卡了,誰能奪了去,十兩銀子權作酒資奉送,如何?”

人群一陣**,一個年輕小夥子捋了袖子,漲紅著臉進場說道:“儂拿穩哉!阿拉試試看看!”說著伸手便奪。於一士神定氣閑,一手叉腰,任小夥子東拽西扭、連掙帶頓,那疊錢恰似鑄定了似的,再動不得分毫。於一士一笑,一手解下腰帶穿進手指間,說道:“一人不成,幾個人也可,這帶子穿過,憑你人拉手扯,我若移動一步,掉一枚錢算輸!”“不中用的上海佬!滾蛋!這錢是金陵窮爺們的了!”人圈子一動,四個方才在欄下吃酒的叫花子一擁而入,一把推過那個上海年輕人,扯起帶子兩個人各拉一頭,背纖似的猛拽,個個累得臉紅眼暴,也無可奈何。周圍的人叫一聲“好”!銅錢雨點般撒得滿場都是,於一士哈哈大笑,說道:“我以為六朝金粉之地定必藏龍臥虎,原來盡是些膿包!罷了罷了,哪裏尋出這些驢牛到這裏現眼!”幾個叫花子對望一眼,灰溜溜去了。

穆子煦原不過瞧熱鬧兒,並無心思比武,聽著於一士口氣狂妄,不禁上了火,袖口一紮,正要上場,卻見那個肮髒道士搶先擠了進去,一手握著狗腿骨,嘴裏含糊不清地說道:“居士乃富貴官宦,何必爭這幾兩銀子,還讓我道士換些狗肉吃罷!”說著瘋瘋癲癲上去,眯著眼打量於一士,口中笑道:“乖兒子,孝敬了清風道爺吧!”啃了一口狗肉,劈手一把便奪了錢去。

眾人立時大嘩,於一士正發怔間,清風道人已將十兩銀子揣起,笑嘻嘻轉身就走。於一士忙道:“你趁我不防奪去,不算本事!”

“小家子氣!”清風回頭笑道,“還你這串小錢!”說著隨手將那疊銅錢扔在地下,穆子煦看時,已被捏成一團,上頭五個指印赫然在目,於一士方知這道士手段高強,一怔之下換了笑臉,一揖到地說道:“後學不才,冒撞了仙長——清風仙長駐觀何處?請毗盧院小敘一時如何?”清風轉臉對穆子煦一笑,說道:“今個兒牛鼻子走運,連連遇著闊施主,有個年兒半載,不就發了麽?”說著便走。這一刹那的神氣,穆子煦覺得十分熟悉,細想時卻不知何處曾見過麵。

於一士不禁大怒,幾步趕上清風,口中道:“於一士恭送狗道士……”飛起一腳朝清風屁股上踢去。清風顛著步兒頭也不回,口中說:“不勞相送,怎好生受你的禮?哎喲不敢當……”屁股接住於一士的這一腳。於一士似覺踢在石頭柱子上一樣,連骨徹髓地疼痛不已,哼了一聲,趔趄一步才站穩了。老遠還聽清風東扯葫蘆西扯瓢,口中念念有詞:“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愛我者恒若愛我所愛,憎我者恒若憎我所憎……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正複為奇,善複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哈哈哈哈……”

穆子煦聽著,愈覺熟悉,卻隻尋思不來,因道士念“正複為奇,善複為妖”的話,猛的想起還要去毗盧院,不想在勝棋樓誤了這許久,忙叫過一隻船來渡到莫愁湖西。遙遙望見龜背似的山崗遠接長江,背靠石頭城,蒼樹翳影,紅牆掩映,廟中鍾聲悠悠揚揚傳來,頗能發人深省——毗盧院已是到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禪院,占地有兩千餘畝,階前一片空場築著大戲台,闊大的山門隱在數十株老銀杏樹中。山門進去第一層為天王殿,隻是個過庭倒廈,第二層三世佛殿便修得不俗,丈六高的釋迦牟尼居中而坐,拈花普賢、淨瓶觀音侍立兩邊,下頭護法金剛都用胎骨法身,五彩裝顏,水金瀝粉塗身,衣帶天風栩然。漫牆壁畫看來也粉飾不久,卻是目連救母故事。但見寶幡、纓絡、方旗、雲頭、寶珠、華蓋、劍峰尖輪、風火輪、番草、大鵬、孔雀、琵琶、降魔杵、流雲托、多寶瓶,還有什麽青龍、白虎、朱雀、玄武、菩薩、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揭諦……充塞滿牆,金碧交錯,給人一種詭異、神秘的壓抑感。穆子煦看得正沒興頭,忽覺肩上被人一拍,回頭看時,卻是史鑒梅笑眯眯站在身後,青衣布裙,一身農婦裝束,哪裏像個一品誥命夫人?穆子煦不禁笑道:“是嫂子啊,嚇了我一跳!”

“你哥哥因你初到金陵,怕迷了道兒,他又抽不開身子,叫我過來瞧瞧。”鑒梅笑道,“我來了快半個時辰了,總也不見你的影兒,想著還真叫他說準了哩,正著急呢,卻見你在這兒轉悠!”穆子煦漫不經心地左右看看,因見人來人往的很是嘈雜,點頭會意說道:“我大老遠從關外趕來瞻仰活佛圓寂大禮,一片的虔心,哪裏就迷路了?倒叫哥哥嫂子操心!”說著將手一讓,又道,“嫂子既來了,我們一同隨喜隨喜。”

兩個人隨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又到後邊大悲殿參了佛,便從殿東邊寶華門踅進毗盧院後。這裏地處高崗,風大氣寒,遊人很少,但見一帶大江從崗下一彎向東。蘭若院滿是野草,磚縫兒裏躥出的野蒿有一人多深,凋黃枯萎,景色十分淒涼。向後邊禪山望去,但見一重重殿宇破敗不堪,灰暗高大的角樓在冷風中噝噝微嘯。

“我和你大哥隻來過這裏,後頭有總督府禁行告示,說是高僧修化之地,又係危樓險房,遊人一概不得入內。”史鑒梅低聲說道,“你見過的那個於一士,就住在這院,說是借宿,恐怕是守這道門檻……阿彌陀佛!這麽旺的香火,這麽大的寺院,怎麽後頭亂葬墳一般?”穆子煦正詫異,她突然提高嗓門換了話題。早見一個高大身軀的癩頭和尚出來,心下不禁佩服鑒梅的精細。隻隨口答道:“是嘛,真是怪事。”

“二位檀越,”那知客僧過來,一掌當胸躬身說道,“請二位回步,後邊是本寺禪師麵壁坐禪之地,雖然破敗,卻是聖地。方丈法旨,無論何人不得接近,乞望恕罪。”穆子煦忙賠笑道:“家母令我南來還願,從關外跋涉四千裏,就圖參拜活佛一麵——請和尚慈悲方便,信民隻見一麵就走,如何?”“檀越恕罪。”癩頭和尚閉目合掌說道,“這是法旨,小和尚不敢違拗——阿彌陀佛!”

穆子煦沉吟片刻,一眼瞧見於一士打前廟進來,推開蘭若院一間破僧房進去,便裝做不理會,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說道:“堂尊發願十分虔誠,這是兩千兩銀子兌的金陵錢棧的銀票,我家辛苦一生傾囊獻來。別說性明和尚,就是我佛如來也該接見一下啊!”

布施這麽大數目,那知客僧遲疑了一下,說道:“這事小僧委實做不了主——既然施主有施善宏願,請二位到前頭先在妙香花雨齋奉茶……”說著將手一讓,前頭帶路向東踅轉。進了“香林門”,裏邊是一排精舍,中間一座兩層閣樓,泥金黑匾,上寫“妙香花雨”四個楷書大字,樓下三間廳屋,窗明幾淨,收拾得十分整潔,要不是正中一幅達摩一葦渡江圖,與官廳簽押房也不差什麽。癩頭和尚為他二人斟了茶,說道:“這就是本寺方丈精舍,請稍候,貧僧去請堂頭大和尚。”說著便趨步退下,走至階前,仿佛有點遲疑地回頭看看,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沒有說什麽,快步去了。

屋裏留下了他們二人,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史鑒梅上下左右看了看房中陳設,半晌,忽地起身來,至神桌前將那幅達摩一葦渡江圖隻一掀,說道:“子煦,看!”穆子煦轉臉一看,後頭卻是個神龕,也不見出奇,隻裏頭供的神非佛非仙,卻是個美貌少年,折扇當胸背插玉笛,煞是古怪。再向裏看,貼金後壁上隱隱有一道中縫,顯見是個暗門了。穆子煦先是一驚,接著目光一亮:這不是康熙十二年朱三太子在京聚眾造反時供奉的“鍾三郎大仙”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