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玉人何處

楚留香捧著魚翅回來時,張潔潔已不見了。

她的人雖然走了,可是她的風采,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卻仿佛依舊還留在枕上,留在衾中,留在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裏。

楚留香的心裏,眼裏,腦海裏,依舊還是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她很快就會回來的。一定很快。

楚留香翻了個身,盡量放鬆了四肢,享受著枕上的餘香。

他心裏充滿了溫馨和滿足。

因為他依舊可以呼吸到她,依舊可以感覺到她。

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

所以連寂寞的等待都變成了種甜蜜的享受。

枕上有根頭發。

是她的頭發,又長,又柔軟,又光亮,就像是她的情絲一樣。

他將發絲緊緊纏在手指上,也已將情絲緊緊地纏在心上。

可是她沒有回來。

枕已冷,衾已寒,她還是沒有回來。

長夜已盡,曙色已染白窗紙,她還是沒有回來。

他睡著,又醒來,他輾轉反側。她還是沒有回來。

光明雖已來臨,但屋子裏卻忽然變得說不出的寒冷寂寞。

她到哪裏去了?為什麽還不回來?

“為什麽?為什麽……”

楚留香無法解釋,也無法想象。

“難道她從此就已從世上消失?難道我已永遠見不著她?”

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拒絕相信。

“這絕不會是真的!”

“我一定可以等到她回來,一定可以!”

可是他沒有等到。

時間過得真慢,慢得令人瘋狂,每一次日影移動,每一次風吹窗戶,他都以為是她回來了。

可是真等到暮色又降臨大地,他還是沒有看到她的影子。

“難道她真的已不辭而別?”

“難道她那些甜言蜜語,山盟海誓,隻不過是要我留下一段永難忘懷的痛苦?”

“她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騙我?”

楚留香本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無論對什麽事都看得開。

無論是相聚也好,抑或是別離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開。

因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長?別離又能有多長?

既然來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麽嚴重?

但現在,他已知道錯了。

有的人與人之間,就像是流星一般,縱然是一瞬間的相遇,也會迸發出令人炫目的火花。

火花雖然有熄滅的時候,但在驀然間造成的影響和震動,卻是永遠難以忘記的,有時那甚至可以令你終生痛苦。

有時那甚至可以毀了你。

楚留香雖然看得開,卻並不是無情的人。

也許就因為他的情太多,太濃,一發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時才總是要作出無情的樣子。

但世上又有誰能真的無情呢?

楚留香慢慢地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窗口。

推開窗子,晚霞滿天。

滿天晚霞忽然間一齊湧入他的心,他激動得全身都顫抖起來。

“不管你在哪裏,我都一定要找到你。”

他發誓一定要找到她,問個清楚!

可是,到哪裏去找呢?

她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還是在虛無縹緲的雲山之間?

沒有人知道她是從哪裏來的,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也許她根本就不是這塵世中的人。

楚留香找得很苦。

每一個她出現過的地方,他都去找過。

有時她出現在小山上,有時她出現在濃蔭間,有時她甚至出現在水盆裏。

你叫楚留香如何去找?

他瘦了,也累了,臉上已失去了昔日那種足以令仇敵膽寒、令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他不在乎。

因為他真正的痛苦,是在心裏。

他從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深邃的痛苦。

“世上難道真的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忽然想到了金四爺。

他立刻去找,另一個黃昏後,他又走到那道高牆。

同樣的夜色,同樣的月色,但他的心卻已完全不同。

想到那天晚上,她牽著他的手,走到這裏來的時候,他的心就仿佛突然變得空空****的,整個人都仿佛變得空空****的,沒有著落。

他沒有掠上牆頭,隻沿著牆腳,慢慢地走。

轉過牆角就可以看到金家的大門。

一隊灰衣白襪的僧人,正垂眉斂目,慢慢地走入了金家的大門。

七八個小沙彌,手裏捧著做喪事的法器,垂著頭跟在他們身後。

那站在門側相迎的,是個滿麵悲容、白發蒼蒼的老人。

這老人赫然竟是金四爺。

隻過了幾天,他為什麽已老了這麽多?

他昔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氣概,如今到哪裏去了?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怕的變故?

楚留香遠遠地站著,遠遠地看著,心裏忽然明白。

那死的人必定就是金姑娘,必定就是那美麗如天仙,卻活在地獄中的女孩子。

她終於已找到了自己的解脫——隻有死才是她的解脫。

也許她死了以後比活著時更快樂。

可是她的父親呢?

這江南武林的領袖,這不可一世的英雄,手裏雖然掌握可以改變很多人命運的財富和權勢,但還是無法改變他女兒的命運。

他就算用盡所有的財富和權勢,也還是無法使他的獨生女兒活下去。

這不但是他自己的悲劇,也是所有人類的悲劇。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更深。

他本是來找金四爺的。

可是他現在看到了金四爺,卻隻是悄悄地轉過身,悄悄地走了。

他不停地往前走。

他忽然發現前麵有一條清澈的流水,阻住了他的去路。

天上有月,水中也有月。

楚留香癡癡地站在那裏,低下頭,癡癡地看著水中的明月。

他忽然覺得世上有件事,就正如水中的月一樣。

水中明明有月,你明明可以看到它,可是,等你想去捕捉它時,你不但一定會捕個空,而且可能跌到水裏去。

甚至可能被淹死。

楚留香沒有再去捕捉水中的月,因為他已捕捉過一次。

他已得到了一次很悲慘的教訓。

隻不過現在水中依然有月,他依然可以看得到。

張潔潔呢?

他從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難道她也像是這水中的月一樣,根本就從未真的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