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萬福萬壽園
楚留香喜歡女人。
女人都喜歡楚留香。
所以有楚留香的地方,就不會沒有女人。
別人問他,對女人究竟有什麽秘訣,他總是笑笑——他隻能笑笑,因為,他自己也實在有點莫名其妙。他常在些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認得一些很妙的女人。
他認得沈珊姑時,沈珊姑剛從房上跳下來,手裏拿著一把快刀,要殺他。認得秋靈素時,秋靈素正準備自殺。
他在沒有水的沙漠認得石觀音,卻是在水底下認得陰姬的。
他認得宮南燕時,宮南燕正坐在他的椅子上,喝他的酒。認得石繡雲時,石繡雲卻正躺在別人的懷抱裏。
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認得東三娘,在死屍旁認得華真真。
他認得琵琶公主時,琵琶公主正在洗澡。認得金靈芝時,正在洗澡的卻是他自己。
有時他自己想想這些事,自己都覺得好笑。
但無論怎樣說,最可笑最莫名其妙的,還要算是認得艾青那一次。
他能夠認得艾青,隻因為艾青放了個屁。
有很多人認為隻有男人才放屁,這也許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女人放屁。
其實女人當然也放屁的。
女人的生理構造和男人並沒有什麽兩樣,有屁要放時,並不一定能忍住,因為有些屁來時就像血衣人的快劍,來時無影無蹤,令人防不勝防。
但世上有很多事都不公平,男人隨便在什麽地方,隨便放多少屁,都沒有什麽太大的關係。
女人若在大庭廣眾間放了個屁,那就是不得了的大事了。據說以前曾經有個女人,隻因為在大庭廣眾間放了個屁,回去就自己找根繩子上吊了。
這種事雖不常有,但你卻不能不信。
春天。
萬福萬壽園。
萬福萬壽園裏的春天也許比世上其他任何地方的春天都美得多,因為別的地方就算有如此廣大的庭園,也沒有這麽多五彩繽紛的花;就算有這麽多花,也沒有這麽多人;就算有這麽多人,也絕沒有如此多彩多姿。
尤其是在三月初七這一天。
這天是金太夫人的八十大壽。
金太夫人也許可以說是世上最有福氣的一位老太太了。
別人就算能活到她這樣的年紀,也沒有她這樣的榮華富貴;就算有這樣的榮華富貴,也沒有她這樣多子多孫;就算有這麽多子孫,也不會像她這樣,所有的子孫都能出人頭地。
最重要的是,金太夫人不但有福氣,而且還懂得怎麽樣去享福。
金太夫人一共有十個兒子,九個女兒,八個女婿,三十九個孫兒孫女,再加上二十八個外孫。
她的兒子和女婿有的是總鏢頭,有的是總捕頭,有的是幫主,有的是掌門人,可說沒有一個不是江湖中的頂尖高手。
其中隻有一個棄武修文,已是金馬玉堂,位居極品。還有一個出身軍伍,正是當朝軍功最盛的威武將軍。
她有九個女兒,卻隻有八個女婿,隻因其中有一個女兒已削發為尼,投入了峨眉門下,承繼了峨眉苦恩大師的衣缽。
她的孫女和外孫也大都已成名立萬。
她最小一個孫女兒,就是金靈芝。
金靈芝是同時認得楚留香和胡鐵花的——他們正在澡堂裏洗澡,她突然闖了進去。
無論誰都不能不承認這是個很奇特、很刺激的開始,但他們認得後共同經曆的事,卻更奇特刺激。
他們曾經躺在棺材裏在大海上漂流,也曾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中等死,他們遇到過用漁網從大海中撈起的美人魚,也遇到過終生不見光明的蝙蝠人。
總之他們是同生死、共患難的夥計,所以他們成了好朋友。
胡鐵花和金靈芝的交情特別不同。
金老夫人的八十大壽,他們當然不能不來,何況胡鐵花的鼻子,早已嗅到萬福萬壽園窖藏了二十年的好酒了。
金靈芝堅決不要他們送禮,隻要他們答應一件事:“不喝醉不準走。”
楚留香也要她答應一件事:“不能在別人麵前說出我們的名字。”
胡鐵花很守信。
他已醉過三次,還沒有走。
他們初三就來了,現在是初七,來的客人更多,認得楚留香真麵目的人卻幾乎連一個也沒有。
金靈芝也很守信。
她並沒有在任何人麵前泄露楚留香的身份。
所以楚留香還可以舒舒服服地到處逛逛,他簡直已逛得有點頭暈,這地方實在太大,人實在太多。
初七這天正午,所有的人都要到大廳去向金太夫人拜壽,然後吃壽麵。
萬福萬壽園廳再大,也容納不了這麽多人,所以客人隻好分成三批,每一批都還是有很多人。
楚留香是第三批。
他本來是跟胡鐵花一起從後園走出來的,走到一半,胡鐵花忽然不見了。
人這麽多,要找也沒法子找。
楚留香隻有一個人去。他走進大廳時,人仿佛已少了一些,有的人已開始在吃壽麵,有些女孩子從兩根筷子間偷偷地瞟他。
楚留香就算不是楚留香本人,也是個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他隻有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規規矩矩地走到前麵去拜壽。
他並不是這麽規矩的人,但金太夫人正在笑眯眯地看著他——金靈芝在祖母麵前是從來不敢說謊的。
金太夫人既然知道他是誰,在這麽樣一位老太太麵前,楚留香也隻有盡力做出規規矩矩的樣子來。
他實在被這位老太太看得有點頭皮發炸。金太夫人在看著他的時候,就像在看著未來的孫女婿似的。
楚留香隻希望她別要弄錯了人。他硬著頭皮走過去,仿佛覺得有個人走在他旁邊,而且是個女人,一陣陣香氣,直往他鼻孔鑽。
他真想回頭看看。就在這時,他忽然聽到“噗——”的一聲。
除了楚留香外,至少還有七八十個人也聽到了這“噗”的一聲。
第一,因為在金太夫人麵前,大家都不敢放肆,所以壽堂裏人雖多,卻並不太吵。
第二,因為這聲音特別響。
隻要放過屁的人就都聽得出這是放屁的聲響。
每個人都放過屁。
這個屁除了特別響一點之外,也沒有其他什麽特別的地方。
隻不過它實在不該在這時候放,不該在這地方放,更不該就在楚留香身邊放。
楚留香眼睛忍不住往旁邊瞟了瞟,站在他身旁的果然是個女人。
這女人不但很香,而且很美,很年輕。
楚留香暗中歎了口氣,因為這時已有七八十雙眼睛向他這邊看了過來,眼睛裏帶著點驚異帶著點好奇,也帶著點譏笑之意。
楚留香當然知道這屁不是他放的,但若不是他放的,就是這又香又美又年輕的女孩子放的。
一個君子怎麽能讓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承擔放屁的罪名?
尤其當這女子正可憐兮兮地瞧著他,向他求助的時候,就算不是君子,也會挺身而出的。
楚留香雖沒有當眾說出“屁是我放的”這句話,但他臉上的確已做出放過屁的表情,而且讓每個人都能夠看得出來。
那女孩子看著他時,卻好像正在看著一個從千軍萬馬、刀山火海中,冒著九死一生,將她救出來的英雄似的。
隻要能被女孩子這麽瞧一眼,這一點點犧牲又算什麽呢?
為了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楚留香以前也不知做過多少比這次更犧牲慘重的事。
為了救一個如此美麗的少女,你就算要楚留香獨力去對付三隻老虎,兩頭獅子,他也有勇氣去。
他對付過的人甚至比獅子老虎還可怕十倍。
但他卻實在沒有勇氣再坐下來吃壽麵了,現在至少還有四五十雙眼睛在看著他,其中至少有二十雙是女孩子的眼睛。
用最快的速度拜完了壽,他就溜了出去。
院子裏也有很多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說有笑。
這些人大都是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其中也有幾個是楚留香認得的。
他們卻不認得楚留香,當然也不知道剛才的事,但楚留香卻總覺得有點心虛,在大庭廣眾間放屁,畢竟不是件很光彩的事。
所以隻要別人一看他,他就想溜。
他從前麵的院子溜到花園,又從花園溜到後花園。
他忽然發覺後麵有個人一直在盯著他。
他走到哪裏,這人就跟到哪裏,他停下來,這人也停下。
他雖沒有看見這人,卻已感覺到。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能在暗中盯住楚留香,而能不讓他發覺的。
楚留香故意做出一點也沒有發覺的樣子,施施然走過小橋。
小橋在荷塘上,荷塘旁有座假山。
他走到假山後,假山後總算沒有人了,但這人居然還敢跟過來。
腳步很輕,不懂得輕功的人,腳步聲總不會這麽輕。
楚留香忽然回過頭,就看到了她。
她穿著件淡青色的春衫,袖子窄窄的,式樣時新,上麵都繡著寶藍色的花,配著條長可及地的寶藍色百褶裙。
楚留香對她第一眼印象是:“這女孩子很懂得穿衣服,很懂得配顏色。”
她嫋嫋婷婷地站在假山旁,低著頭,咬著嘴唇,一雙纖纖玉手,正在輕輕攏著鬢邊被春風吹亂了的頭發。
楚留香對她第二個印象是:“這女孩子的牙齒和手都很好看。”
她臉上帶著紅暈,豔如朝霞,一雙黑白分明的剪水雙瞳,正在偷偷地瞟著楚留香。
楚留香對她第三個印象是:“這女孩子全身上下都好看。”
其實他並不是第一次看到她。
她就是剛才在壽堂裏站在他旁邊的那女孩子。隻不過楚留香剛才並沒有看清楚她。
在那麽多人麵前,他實在不好意思看。
現在他可以看了。
能仔細欣賞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孩子,實在是種很大的享受。
那女孩子的臉更紅了,突然一笑,嫣然道:“我叫艾青。”
她第一句話就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楚留香倒也沒有想到,但他卻懂得,女孩子肯在一個陌生的男人麵前說出自己的名字,至少就表示她對這男人並不討厭。
艾青低著頭,道:“剛才若不是你,我……我簡直非死不可。”
楚留香笑笑。
隻不過為了個屁,就要去死,這種事實在不能理解。
他隻能笑笑。
艾青又道:“救命之恩,我雖不敢言謝,卻不知該怎麽樣報答你才好。”她愈說愈嚴重了。
楚留香隻有笑道:“那隻不過是件小事,怎麽能談上救命之恩!”
艾青道:“在你說來雖是小事,在我說來卻是天大的事,你若不讓我報答你,我……我……”
她忽然抬起頭,臉上露出很堅決的表情,道:“我就隻好死在你麵前。”
楚留香怔住了。他做夢也想不到她會將這種事看得如此嚴重。
艾青好像還怕他不相信,又補充著道:“我雖然是個女人,但也知道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站住腳,做事就得要恩怨分明,我不喜歡人家欠我的情,也從不欠人家的。你若不讓我報答你,就是看不起我,一個人若被人家看不起,活著還有什麽意思?”她本來好像很不會說話,很溫柔,很害羞,但這番話卻說得又響又脆,幾乎有點像光棍的口氣了。
楚留香苦笑道:“你想怎麽報答我呢?”
艾青鄭重道:“隨便你要我怎麽樣報答你,我都答應。”
她臉上又起了紅暈,但眼睛卻直視著楚留香,說話的聲音中更帶著種說不出的**。
大多數男人聽了這種話,看到這種表情,都一定會認為這女孩子在勾引他,因為男人多多少少都免不了有點自作多情。
不明白她這意思的男人,若不是聰明得可怕,就是笨得要命。
楚留香也不知是真的不懂,還是假的不懂,手摸著鼻子,忽然道:“你若一定要報答我,就給我五百兩銀子吧。”
艾青好像嚇了一跳,道:“你要什麽?”
楚留香道:“五百兩銀子,沒有五百兩,減為一半也好。”
艾青瞪大了眼睛,道:“你不要別的?”
楚留香歎道:“我是個窮人,什麽都不缺,就隻缺點銀子。何況,一個人若想報答別人,除了給他銀子外,還有什麽其他更好的法子呢!”
艾青瞪著他,本來顯得很驚訝,漸漸又變得很失望,嫣紅的麵頰也漸漸變得有點發青,忽然長長歎息了一聲,道:“想不到你這人竟是個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我是不是要得太少了?是不是還可以多要些?”
艾青咬著嘴唇,道:“一個女人若想報答男人,其實還有種更好的法子,你難道不懂?”
楚留香搖頭,道:“我不懂。”
艾青跺了跺腳,道:“好,我就給你五百兩。”
楚留香展顏笑道:“多謝多謝。”
艾青道:“我現在沒有帶在身上,今天晚上三更,我送到這裏來給你。”
說完了這句話,她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瞪了楚留香一眼,恨恨道:“真是個呆子。”
楚留香望著她轉過假山,終於忍不住笑了,而且仿佛愈想愈好笑。
除了他之外,居然還有別人在笑。笑聲如銀鈴,好像是從假山裏麵傳出來的。
楚留香倒真吃了一驚,他真沒有想到這假山是空的,而且裏麵還躲著人。
一個人已從假山裏探出頭,還在笑個不停。
楚留香也跟別的男人一樣,喜歡將女人分門別類,隻不過他分類的方法跟別人多少有些不同。
他將女人分成兩種。一種愛哭,一種愛笑。
愛笑的女人通常都會很美,笑得很好看,否則她也許就要選擇哭了。
楚留香看過許多很會笑的女人,但他卻不能不承認,現在從假山裏探出頭來的這個女人,比大多數女人笑得好看得多。不但好看,而且笑聲好聽。她的眼睛不大,笑的時候眯了起來,就好像一雙彎彎的新月。楚留香本來喜歡眼睛大的女孩子,但現在卻又不得不承認眼睛小的女孩子也有迷人之處。
事實上,他簡直從未看過這麽迷人的眼睛。他簡直看得有點癡了。
這女孩子吃吃笑道:“看來她說得一點也不錯,原來你真是個呆子。”
楚留香眨眨眼,道:“呆子也沒什麽不好,呆子至少不會偷聽別人說話。”
這女孩子瞪眼道:“誰偷聽你們說話,我早就在這裏了,誰叫你們要到這裏的。”
楚留香道:“你好好的,躲在假山洞裏幹什麽?”
這女孩子道:“我高興。”
天大的道理也抵不上“高興”兩個字。楚留香知道自己又遇上個不講理的女孩子了。
他常常提醒自己,絕不要去惹任何一個女人,更不要跟女人爭辯。
你甚至可以打她,但絕不要跟她爭辯。
楚留香摸摸鼻子,笑笑,準備開步走——我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
誰知這女孩子卻忽然跳了出來,道:“喂,剛才那小姑娘好像是在勾引你,你知不知道?”
楚留香道:“不知道。”
這女孩子道:“她說的那些話,你難道真的一點也聽不懂?”
楚留香道:“假的。”
這女孩子又笑了,道:“原來你並不是呆子。”
楚留香道:“我隻不過不喜歡女人勾引我——我喜歡勾引女人。”
這女孩子瞟了他一眼,道:“那麽,你為什麽不勾引我?”
楚留香終於也忍不住笑了,道:“你怎麽知道我不想勾引你?”
這女孩子又道:“那麽,你至少應該先問問我的芳名。”
楚留香道:“請問芳名?”
這女孩子笑了笑道:“我叫張潔潔,弓長張,清潔的潔。”
楚留香道:“張潔潔……”
張潔潔道:“噯,不敢當,怎麽一見麵就叫我張姐姐呢!真是乖孩子。”
她話未說完,已笑得彎下了腰。
楚留香簡直有點要笑不出來了。
他雖然並不時常吃人的豆腐,但被女人吃豆腐,倒還真是生平第一次。
張潔潔不待楚留香回話,笑著又道:“小弟弟,你叫姐姐幹什麽呀?”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原來你還是個小孩子,隻有小孩子才喜歡占人便宜。”
張潔潔眼波流動,道:“你看我像小孩子?”
她不像。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並不是眼睛。
楚留香幹咳了兩聲,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目光從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移開。
張潔潔吃吃笑道:“你為什麽不說話了呀?”
楚留香道:“我不說話的時候,你最好小心些。”
張潔潔道:“為什麽?”
楚留香道:“因為我不動口的時候,就表示要動手了。”
他眼睛又在瞪著她身上最迷人的地方,好像真有點要動手的樣子。
張潔潔不由自主伸手擋住,道:“你敢!”
楚留香齜牙咧嘴,道:“我不敢?”他的手已開始動。
張潔潔嬌呼了一聲,掉頭就跑,大叫道:“原來你不是呆子,是色狼。”
楚留香看著她轉過假山,剛鬆了口氣,誰知她突又衝了過來,瞪眼道:“小色狼,你聽著,你既已勾引了我,若還敢跟那姓艾的小姑娘勾三搭四,小心我打破醋壇子。”
真動手的不是楚留香,而是她。她忽然抬起手,在楚留香頭上重重地敲一下,又一溜煙走了。
楚留香一隻手摸著頭,一隻手摸著鼻子,又好氣,又好笑。但也不知為了什麽,心裏倒真有點甜絲絲的。他並不是鄉巴佬,但這樣的女孩子,倒真還沒有見過。
見過這種女孩子的人,隻怕還沒有幾個。
突聽有人笑道:“我聽見有人在罵色狼,就知道是你,你果然在這裏。”
楚留香用不著看就知道是胡鐵花來了,所以他根本沒有看,卻歎了口氣,喃喃道:“可惜,可惜啊!我真替你可惜。”
胡鐵花怔了怔,道:“可惜什麽?”
楚留香道:“可惜你痛失良機!”
胡鐵花道:“痛失良機?”
楚留香道:“剛才這裏姐姐妹妹一大堆,誰叫你溜走了的。”
胡鐵花道:“這麽樣說來,好像我一走,你就交了桃花運?”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鐵花忽又歎了口氣,道:“我別的不佩服你,隻佩服你吹牛的本事……當然,你還有……放屁的本事。”他大笑,接著道,“聽說你剛才放了個全世界最響的屁。”
楚留香悠然道:“響屁人人會放,隻不過各有巧妙不同而已。”
胡鐵花道:“什麽巧妙?”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我那一屁放出了什麽來,你每天至少要放十個。”
胡鐵花道:“除了臭氣,你還能放得出什麽?”
楚留香淡淡道:“我知道你不信,但等到明天早上,你就會相信了。”
胡鐵花忽然正色道:“不能等。”
楚留香道:“為什麽?”
胡鐵花道:“因為我們這就要走了,而且是非走不可。”
楚留香道:“誰非走不可?”
胡鐵花道:“我們——我們的意思就是你和我。”
楚留香道:“我們為什麽要走?”
胡鐵花道:“因為再不走立刻就要有麻煩上身。”
楚留香道:“你是說,有人要找我們的麻煩?”
胡鐵花道:“沒有別人,隻有一個人。”
楚留香道:“誰?”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金靈芝。”
楚留香笑了,道:“她要找也是找你的麻煩,絕不會找到我頭上來。”
胡鐵花瞪眼道:“你難道不是我朋友?”
楚留香笑道:“她要找你什麽麻煩?難道是想嫁給你?”
胡鐵花立刻變得愁眉苦臉,籲了一口氣,歎道:“一點也不錯。”
楚留香道:“那麽你豈非正好娶了她,你本來不是喜歡她的嗎?”
胡鐵花皺著眉道:“本來的確是,但現在……”
楚留香道:“現在她已喜歡你,所以你就不喜歡她了,是不是?”
胡鐵花忽然一拍巴掌,道:“我本來一直想不通為了什麽,被你一說,倒真提醒了我。”
楚留香歎道:“這本就是你的老毛病,你這毛病要到什麽時候才改得了?”
胡鐵花怔了半晌,苦笑道:“就算我還喜歡她,可是你想想,我怎麽受得了她那些姑姑嬸嬸、叔叔伯伯?不說別的,就說磕頭吧。”
楚留香道:“磕頭?”
胡鐵花道:“我若娶了金靈芝,豈非也變成了他們的晚輩,逢年過節,是不是要跟他們磕頭,就算每一個人隻磕一個頭,我也要變成磕頭蟲了。”
他拚命搔頭,道:“別的都能做,磕頭蟲是萬萬做不得的。”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你反正總找得出理由來為自己解釋。”
胡鐵花又瞪起了眼睛,道:“我隻問你,你走是不走?”
楚留香道:“我不走行不行?”
胡鐵花道:“不行。”
小酒鋪,很小的酒鋪。
楚留香既不是個很節省的人,也不欣賞這種小酒鋪,他到這小酒鋪來,完全是因為胡鐵花堅持要來。胡鐵花認為這裏比較安全,金靈芝就算要追他,要找他,也不會到這種小酒鋪來,她想不到他們會在這種地方喝酒。但這種小酒鋪也不是完全沒有好處,這裏至少很靜,尤其到了夜深時,非但沒有別的客人,連店夥都在打瞌睡。
楚留香不喜歡有別人在旁邊聽他們說話,更不喜歡別人看到胡鐵花的醉態。
胡鐵花現在就算還沒有喝醉,距離喝醉的時候也不太遠了。
他伏在桌上,一隻手抓著酒壺,一隻手抓著楚留香,喃喃道:“你雖然是我的朋友,但是你並不了解我,一點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點也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鐵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麽痛苦。”
胡鐵花道:“金靈芝雖然有點任性,可是誰也不能不承認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長得漂亮……你不承認嗎?”
楚留香道:“我承認。”
胡鐵花把酒壺重重地往桌上一摔,道:“我放著那麽好的女孩子不要,放著那麽好的酒不喝,卻要到這種鬼地方來喝這種馬尿,我不痛苦誰痛苦?”
楚留香道:“誰叫你來的?”
胡鐵花手摸著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誰叫我來的?好像是我自己……”
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誰?可是我……”
他歎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我這麽樣一走,損失有多慘重?”
胡鐵花忽然笑了,用力拍著他的肩,笑道:“這也隻能怪你自己,誰叫你交我這朋友的?”
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鐵花拍手笑道:“對了,這豈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誰?”
楚留香忍不住笑了,也用力拍著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說得為什麽總是這麽有道理?”
他拍得更用力,胡鐵花忽然從凳子上滑了下去,坐在地上發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媽的,這凳子怎麽隻有三隻腳,難道存心想謀財害命?”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說不定這是個黑店,而且早已看出你是個故意裝窮的大財主。”
胡鐵花想了想,點頭道:“嗯,有道理,隻不過他們這次可看錯人了。我身上別的沒有,當票倒還有好幾張。”他忽然發現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幾聲,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眼睛發直,瞪著楚留香,皺眉道:“你怎麽變成兩個人了?”
楚留香道:“因為我會分身術。”
胡鐵花又想了想,搖頭道:“也許因為你不是人,是個鬼,色鬼。”
他自己又大笑了幾聲,道:“聽說隻要我一走,你就會交桃花運,是不是?”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鐵花道:“好,我給你個機會。”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這次已有防備,早就躲開了。他看著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怎麽多了隻手,難道變成三隻手了?難道我也染上了你的毛病?”
這句話實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著笑著,喉嚨裏忽然“呃”的一聲,他皺起眉,低下頭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麽東西,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這才急了,大聲道:“不行,你不能在這裏睡。”
胡鐵花咯咯笑道:“誰說不行,這張床雖然硬了些,卻大得很。”
他翻了個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聲音立刻就從鼻子底下傳了出來。
打瞌睡的店夥卻醒了,還沒有開口,楚留香已拋了錠銀子過去,店夥看看銀子,又坐下去開始打瞌睡了。
楚留香實在懶得扛著個醉鬼在街上走,已準備在這裏待一夜,他用不著擔心胡鐵花會傷風,胡鐵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飯。
他也沒有向店夥解釋,那錠銀子已足夠將他的意思解釋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遠處傳來更鼓聲。
三更。
楚留香歎了口氣,這時候,他根本應該已麵對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個佳人走了進來。
門上的八塊門板已上起了七塊,任何人都該看出這地方已打烊了,本不該還有客人進來的。
就算還有半夜闖門的酒鬼,也不該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
但現在卻偏偏有個人進來了,進來的偏偏是個小姑娘。
這酒鋪雖小,卻也有七八張桌子,全是空著的,這小姑娘就算要來喝酒,也不該坐到楚留香的位子上來。
但她偏偏別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對麵,就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約好了的。
她雖然也很年輕,很漂亮,但絕不是艾青,不是張潔潔,不是金靈芝,也絕不是楚留香所認得的任何一個女孩。
楚留香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現在卻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著眼,臉色有點發青,好像剛跟人慪過氣,忽然伸手提起酒壺。
酒壺當然是空的。
放在胡鐵花麵前的酒壺怎麽會不空?
這小姑娘皺了皺眉,忽然大聲道:“店家,再送幾斤酒來……送十斤酒來。”
店夥早已在偷偷地看,看得眼睛發直,但手裏卻還捏著楚留香的銀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酒來。
桌上有個大碗,胡鐵花喝酒總是用碗的。
這小姑娘居然也用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一口將一大碗全都喝了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沒有開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氣。
但這小姑娘開始喝第二碗酒的時候,他卻不能不開口了。
對女孩子開口之前,他總是會先笑笑。
他微笑著:“這麽樣喝酒,很快就會喝醉的。”
這小姑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誰沒有喝醉過?你沒有喝醉過?”
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個人了嗎?”
小姑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變成他這樣子,這樣子可不好看。”
小姑娘道:“我不怕,我本來就想喝醉的,愈醉愈好。”
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負你?”
小姑娘道:“我本來就是要來讓你欺負的,隨便你怎麽欺負都行。”
這下子楚留香倒真怔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鼻子,訥訥道:“你認得我?”
小姑娘道:“不認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沒見過你。”
小姑娘道:“你本來就沒見過我。”
楚留香柔聲道:“那麽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麽要讓人欺負呢?”
小姑娘道:“因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麽?”
小姑娘道:“我是五百兩銀子。”
楚留香到底總算明白了,長長吐出口氣,道:“是艾青叫你來的?”
小姑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說話,又喝下一大碗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長得好不好看?”
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隻有點點頭,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轉道:“我今年才十六歲,是不是還不算太老?”
十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樣的年華。
楚留香隻有搖搖頭,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當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楚留香不想看,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
艾虹咬著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這碗酒喝下去,她臉上已起了紅暈,紅著臉道:“我還是處女,你信不信?”
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現在卻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幾乎從鼻孔裏噴了出來。
艾虹瞪著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檢查。”
楚留香趕緊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這麽樣一個人,值不值得五百兩銀子?”
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麽你還找我姐姐幹什麽?她豈非已將五百兩銀子還來了?”
楚留香道:“她並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應了你,就要給你,她沒有五百兩銀子,所以就要我來抵數,我們姐妹雖窮,卻從不欠人的債。”她眼圈似有點紅了,也不知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那第五碗酒。她已將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我求你一樣事行不行?”
艾虹道:“當然行,無論什麽事都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訴你姐姐……”
艾虹打斷了他的話,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點點頭。
艾虹臉色發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兩銀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來,也不知從哪裏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
楚留香若是別的人,她現在已經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別人,她的手一動,楚留香已到了她身旁,她的刀剛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個人忽然軟了,軟軟地倒在楚留香懷裏,另一隻手已鉤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顫聲道:“我哪點不好?你為什麽不要我?”
楚留香的心也有點軟了,道:“也許隻因為你並不是自己願意來的。”
艾虹道:“誰說我不是自己願意來的?若非我早就見過你,早已看上了你,我怎麽肯來!”她的身子又香又軟,她的呼吸溫暖而芬芳。
一個男人的懷裏抱著這麽樣一個女人,若還心不動,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點也不假。
艾虹在輕輕喘息,道:“帶我走吧,我知道這附近有個地方,那地方沒有別的人……”
她身子在楚留香懷抱中扭動,腿已彎曲。她彎曲著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輕,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嬌時,不但會擰人打人,也會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會覺得疼,還會覺得很開心。但這次楚留香卻絕對不會覺得開心。
她的腳踢出來的時候,鞋底突然彈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雙粉紅色的鞋子,彈出的刀尖卻是慘青色的,就像響尾蛇的牙齒那種顏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也隻不過像是被針刺了一下,也不會很痛。
響尾蛇若咬了你一口,你也不會覺得很痛——你甚至永遠不會有痛的感覺,永遠不會有任何感覺。因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沒有死。
艾虹一腳踢出的時候,猛然有隻手從桌子底下伸出來,抓住了她的腳。
楚留香好像一點都沒有感覺到,他腿上畢竟沒有長眼睛。
但他卻忽然笑了,微笑著看著艾虹的臉,道:“我們何必到別的地方去,這裏就有張床。”
艾虹臉色已發青,卻還是勉強笑道:“床在哪裏?我怎麽看不見?”
楚留香道:“你現在就站在**。”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時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別人**。”
艾虹也歎了口氣,道:“早知道這裏有張床,我說不定已經躺下去了。”
突然有一個人在床底下笑道:“你現在躺下來還來得及。”
艾虹眨眨眼,道:“你這朋友不規矩,非但調戲我,還拚命摸我的腳。”
楚留香笑道:“沒關係,我早就將你的腳讓給他了。我隻管你的手,腳是他的。”
艾虹吃吃笑道:“你這人倒真會撿便宜,自己先選了樣香的,把臭的留給別人……”
她身子突然向後一躍,倒縱而出,淩空一個翻身,已掠出門,楚留香最後看到她的一隻赤腳。
隻聽她笑聲從門外傳來,道:“你既然喜歡我的鞋子,就留給你作紀念吧。”
胡鐵花慢慢地從桌子底下鑽出來,手裏還抓住隻粉紅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著他,笑道:“臭不臭?”
胡鐵花把鞋子往他鼻子上伸過去,道:“你為什麽不自己聞聞?”
楚留香笑道:“這是她送給你的,應該留給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氣。”
胡鐵花恨恨道:“我剛才為什麽不讓她踢死你,像你這種人,踢死一個少一個。”
他皺著眉,又道:“有時我真不懂,你為什麽總是死不了,是不是因為你的運氣特別好?”
楚留香笑道:“也許隻因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歡摸女人的腳。”
胡鐵花瞪著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已醒了?”
楚留香道:“也許我運氣真的比別人好。”
胡鐵花瞪著他,瞪了很久很久,才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果然在交桃花運,而且是種很特別的桃花運。”
楚留香道:“是哪種?”
胡鐵花道:“要命的那種,一個人若交上這種桃花運,不出半個月,就得要送命。”
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運?”
胡鐵花正色道:“當然有,而且這種桃花運隻要一來,你就連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有個原則。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時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時候,他往往已先來找你了。
花園裏很靜。
無論多熱鬧的宴會,都有散的時候。
拜壽的賀客都已散了,他們在歸途上,一定還在羨慕金太夫人的福氣,也許甚至帶著點妒忌。
可是金老夫人自己呢?
已經八十歲了,生命已到了尾聲,說不盡的榮華富貴,轉眼都要成空,就算還能再活二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早已過去,除了對往昔的回憶外,她還能真正享受到什麽?
既然到頭來遲早總要幻夢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掙紮奮鬥?但楚留香並不是個悲觀消極的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義,本就在奮鬥。
他並不一定要等著享受奮鬥的果實,奮鬥的本身就是快樂,就是種享受,那已足夠補償一切。
所以你耕耘時也用不著期待收獲,隻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鏟除了的亂石和莠草,你就會覺得汗並不是白流的。
你就會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滿足。
隻要你能證明你自己並不是個沒有用的人,你無論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這就是生命的意義,隻有懂得這意義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樂。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樂。
他仰起頭,長長吐出了口氣。
一個人無論活多久,隻要他的確有些事值得回憶,不算白活。
他已該滿足。
假山比別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遠遠就看到黑暗中有個人靜靜地站在那裏。
他走過去,這人背對著他,身上的披風長可及地,柔軟的頭發從肩上披散下來,黑得像緞子。
她仿佛根本沒有感覺到有人走過來。
楚留香輕輕咳嗽,道:“艾姑娘,艾青?”
她沒有回頭,隻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來遲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還會等我的。”
她還是沒有回頭,冷笑道:“你對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楚留香淡淡地一笑,道:“一個人若連自己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呢?”
她忽然笑了,慢慢地回頭。
楚留香怔住了。
她笑容如春花綻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聲道:“張潔潔。”
張潔潔眨著眼,滿天星鬥都似已在她眼睛裏。
她嫣然笑道:“你為什麽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爾叫我一聲妹妹,我也不會生氣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
張潔潔道:“難道隻有艾青一個人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
她又嫣然而笑,接著道:“有耐心的人才能等得到收獲,這句話你聽過沒有?”
楚留香道:“聽過。”
張潔潔道:“我比她有耐心。”
她凝視著楚留香,眼波蒙矓,蒙矓得仿佛映在海水裏的星光。
楚留香道:“你等了很久?”
張潔潔眼波流動,道:“你是不是想問我,剛才有沒有看到她?”
楚留香笑了,道:“我並沒有問,但你若要說,我就聽。”
張潔潔道:“我剛才的確看到了她,而且知道她現在在哪裏,隻不過……”她眨眨眼,道,“我不想告訴你。”
楚留香道:“為什麽?”
這句話他本來不必問的,但一個男人在女人麵前有時不得不裝裝傻。
她說:“我不想告訴你,因為我不願看到你死。”
楚留香道:“你認為她要殺我?”
張潔潔道:“你有沒有發覺,這兩天好像忽然交了很多女孩?”
楚留香道:“是嗎?”
張潔潔道:“你知不知道,交上桃花運的人,是要倒黴的。”
楚留香笑笑,道:“我相信有很多男人都希望倒這種黴。”
張潔潔道:“你呢?”
楚留香道:“我是男人。”
張潔潔歎了口氣,道:“你一定要找艾青?”
楚留香道:“我跟她有約會。”
張潔潔盯著他,忽然向他走過來,拉開披風,用披風擁抱住他。
楚留香沒有動,卻已可感覺到她溫暖光滑的肌膚在戰栗。
披風下好像已沒有別的。
除了她自己之外,已沒有別的。
她輕輕地在楚留香胸膛上摩擦,道:“你要我,還是要艾青?”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聰明的女人不應該問這種話的。”
張潔潔道:“我不聰明,癡情的女人都不聰明。”
楚留香道:“我卻很守信。”
張潔潔道:“你不怕她殺你?”
楚留香沉默著,沉默就是答複。
張潔潔忽然用力推開了他,立刻又用披風將自己裹住,裹得很緊。
甚至連楚留香也不能不覺得有點失望。
張潔潔瞪著他,瞪了很久,突然大聲道:“好,你去死吧。”
楚留香淡淡笑道:“到哪裏去死?”
張潔潔咬著嘴唇,道:“隨便你到哪裏去死!我不知道,知道也不告訴你。”
她忽然轉身跑開了,隻剩下楚留香一個人在黑暗中自己苦笑。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誰能了解她們的心?
他聽到風聲,抬起頭,忽然又看到張潔潔站在那裏,臉上又帶著春花般的笑,就好像剛才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她嫣然笑道:“我喜歡守信的男人,隻希望你下次跟我約會時,也一樣守信。”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隻希望你永遠不要變得太聰明。”
張潔潔脈脈地凝視他,忽然抬手,向遠方指了指,道:“她就在那裏。”
她指著的地方,有一點燈光。
她對艾青的行蹤好像知道得很清楚。
楚留香雖奇怪,卻沒有問,他一向很少探聽別人的秘密。
尤其是女人的秘密。
張潔潔又道:“你喜不喜歡戴耳環的女人?”
楚留香笑道:“那就要看她是誰了,有的女人戴不戴耳環都一樣可愛。”
張潔潔道:“她戴耳環。”
楚留香道:“哦?”
張潔潔緩緩道:“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環就會變得很可怕,你最好特別小心點。”
園中很暗,剩下的燈光已不多。
這點燈光在園外。
艾青就住在小屋裏?
“有些女人一戴上耳環,就會變得很可怕。”
這句話是不是另有深意?
楚留香走上山坡,掠過花籬。
他一向是個很有禮貌的人,進屋子之前,一定會先敲敲門。
這次他的禮貌忽然不見了。
他直接就推門走了進去,他立刻就看到了一雙翠綠的耳環。
艾青果然在小屋裏。
桌上有燈,她就坐在燈畔,耳上的翠環在燈下瑩瑩發光。
她看到楚留香走進來時,臉上並沒有露出吃驚的表情,隻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來遲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會等我的。”
艾青冷笑道:“你對自己倒很有信心。”
楚留香笑了,道:“一個人若連自己都不信任,還能信任誰呢?”
他笑,因為這的確是件很可笑的事。
世上有很多種不同的女人,但這些不同的女人,對男人有些反應卻幾乎是完全一樣的,所以有時她們往往會說出同樣的話。
所以男人也隻有用同樣的話來回答。
艾青瞪著他,瞪了很久,忽然笑了道:“我也知道你一定會來。”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因為我知道你這種男人是絕不肯放棄任何機會的。”
楚留香道:“你很了解我?”
艾青眨著眼,道:“我也知道你要的並不是五百兩銀子,你故意那麽說,隻不過因為對我沒把握,所以故意要試試我。”
她盯著楚留香,慢慢地接著道:“現在你已經用不著再試了,是嗎?”她盯著楚留香卻始終不敢正眼看他。
她坐在那裏,的確坐得很規矩,神情也很正經,就像是一個規規矩矩坐在老師麵前的小學生。
她打扮得也很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脂粉不濃也不淡,甚至連耳環都戴得端端正正。
可是她身上唯一穿戴著的,就是這對耳環。
除了這對耳環外,再也沒有別的。
一個女人若是像初生嬰兒般**著站在你的麵前,她的意思當然已很明顯。
艾青道:“你已用不著嚐試,因為你也已該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這意思的,除非是白癡。
楚留香好像真的已變成白癡,摸了摸鼻子,道:“你是不是很熱?”
艾青居然沉住了氣,道:“我很冷。”
楚留香道:“是呀,這種天氣無論誰都不會覺得熱的。”
艾青道:“連豬都不會覺得熱。”
楚留香道:“對了,你一定是想洗澡。”
艾青道:“我已洗過。”
楚留香道:“那麽……你是不是把衣服都送去洗了,沒有衣服換?”
艾青瞪著他,真恨不得一拳將他滿嘴的牙齒全都打出來。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你若真的沒有衣服換,我可以去找條褲子借給你,至少你妹妹的褲子你總能穿的。”
楚留香道:“你想不到我已見過她?”
艾青道:“你幾時見到她的?”
楚留香道:“剛才。”
艾青道:“那麽你剛才一定見到了鬼,大頭鬼。”
楚留香笑道:“她的頭並不大,她就算是鬼,也不是大頭鬼,是酒鬼。”
艾青忽然叫了起來,大聲道:“無論你見到的是什麽鬼,反正絕不是我妹妹。”
楚留香道:“為什麽?”
艾青道:“我沒有妹妹。”
楚留香皺眉道:“一個妹妹都沒有?”
艾青道:“半個都沒有。”
楚留香盯著她的眼睛,盯了很久,喃喃道:“看來你並不像是說謊。”
艾青道:“這種事我為什麽要說謊?”
楚留香道:“也許因為你喜歡說謊,有些人說謊時本就看不出來的。”
艾青突然跳了起來,一個耳光往楚留香臉上打了過來。
她沒有打著。
楚留香已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眼睛開始移動,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又從她的腳,看到她的臉。
這正是標準色鬼的看法。
沒有女人能受得了男人這樣看的,就算穿著十七八件衣服的女人也受不了。
艾青的身子開始往後縮,開始發抖。
她沒有被抓住的一隻手也已沒法子打人,因為這隻手必須掩住身上一些不太好看的地方。
楚留香的眼睛偏偏就要往這些地方看。
艾青咬著牙,道:“你……你想怎麽樣?”
這句話本來也用不著問的,但一個女人在男人麵前,有時也不得不裝裝傻。
楚留香微笑道:“我隻想你明白兩件事。”
艾青道:“你……你說。”
楚留香道:“第一,我不是豬,是人,是男人。”
艾青眨著眼,道:“第二呢?”
她全身都是害怕的樣子,滿臉都是害怕的表情,可是她的眼睛卻不怕。
她的眼睛裏簡直連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楚留香看著她的眼睛,又笑了,道:“第二,我不是君子,你恰巧也不是淑女。”
艾青臉上露出憤怒之色,但眼睛卻已開始在笑,咬著嘴唇道:“我還知道一件事。”
楚留香道:“哦?”
艾青道:“我知道你是個膽小鬼。”
楚留香笑道:“你很快就會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很厲害。”
艾青眼波流動,道:“難道你還敢對我怎麽樣?”
楚留香道:“我不敢。”
他嘴裏說“不敢”的時候,他的手已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她整個人忽然全都軟了,閉上眼睛,輕輕歎了口氣,道:“我的確錯了,你的確敢……”
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她忽然覺得心往下沉,就好像忽然一腳踏空,就好像在噩夢中從很高的地方掉了下去一樣。
因為她的人已從半空中重重地跌在地上,幾乎跌得暈了過去。
等她眼睛裏不冒金星的時候,就看到楚留香正在看著她,微笑說道:“你沒有錯,我的確不敢。”
艾青忽然跳起來,抓起凳子往楚留香砸過去,抓起茶杯往楚留香擲過去,她手邊的每樣東西都被她抓了起來,砸了過去。
她砸過去的每樣東西都被楚留香接住。
直到沒有東西可抓時,她就將自己的人往楚留香砸過去。
楚留香也接住了。
他既不是豬,也不是神。
他也跟別的男人一樣,有時也禁不住**,也會心動的。
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她。
他忽然發覺,無論怎麽樣,她都可以算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
艾青輕輕地喘息,又歎了口氣,道:“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有很多人要殺你。”
楚留香道:“很多人?哪些人?”
艾青道:“別人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個人。”
楚留香道:“誰?”
艾青道:“我。”
楚留香道:“你?你想殺我?”
艾青道:“否則我為什麽要這樣子勾引你,難道我是犯了花癡?”
楚留香笑道:“看來倒真有點像。”
艾青“嚶嚀”一聲,掙紮著要推開他,打他。
她推不開,也打不著。
楚留香很懂得怎麽樣才能要女人推不開他的法子,各種法子他都懂。
艾青的呼吸更急促,忽然道:“小心我的耳環。”
楚留香道:“你的耳環?”
艾青道:“你不能碰它。”
楚留香道:“為什麽?”
艾青道:“耳環裏有毒針,你若想把它解下來,毒針就會彈入你的手。”她咬著嘴唇,又道,“男人跟女人好的時候,都喜歡把女人身上每樣東西都拉下來的,是不是?”
是的,在這種時候,男人都希望他的女人身上連一樣東西都沒有,因為在這種時候,無論什麽東西都是多餘的。不但多餘而且討厭。
楚留香看著她的耳環,道:“這裏麵的針很毒?”
艾青道:“每一根針上的毒,都可以毒死一頭大象。”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難怪有人告訴我,有的女人一戴上耳環就變得很可怕。”
他不讓艾青發問,先問道:“你既然要來殺我,為什麽又將這些事告訴我呢?”
艾青又閉上眼,幽幽地歎息,道:“因為……因為什麽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我真的發了花癡。”她的臉紅了,紅得那麽可愛。
她的臉又紅又燙,但鼻尖卻是冰冷的。
一個男人的嘴唇觸及女人冰冷的鼻尖時,他若還不心動,那麽他簡直連白癡都不是。
他一定是塊木頭,死木頭。
楚留香不是死木頭。
冰冷的鼻尖上有一粒粒小的汗珠,就像是花瓣上的露珠。
燈光昏黃,窗上已現出曙色,窗台上有一對翠綠的耳環。
艾青靜靜地躺著,凝視著楚留香。
他的鼻子直而挺,就像是用一整塊玉雕成的,他的眼睛清澈,宛如無邪的嬰兒,他的嘴角向上顯得自信而樂觀。
這實在是個可愛的男人,值得任何女人喜歡。
現在他臉上帶著種深思的表情,正專心地看著這對耳環。
艾青解下這對耳環的時候,她自己的手也在不停地發抖。
楚留香忽然歎了口氣,道:“我知道很多殺人的法子,可是用耳環來殺人,倒的確很別致。”
他忽又笑了笑,道:“我若真的死了,倒也有趣得很。”
艾青道:“有趣?”
楚留香道:“那我就一定是天下第一個被耳環殺死的人。”
艾青眨眨眼,道:“若沒有人告訴你,你現在也許已經是個死人。”
楚留香道:“你認為這法子一定能殺得死我?”
艾青道:“你想呢?”
楚留香笑笑,道:“以前有很多人想殺死我,他們用的都是自己認為一定能殺死我的法子。”
艾青道:“結果呢?”
楚留香道:“至少我現在沒有死。”
艾青凝視著他,臉忽然紅了,咬著嘴唇道:“你的確沒有死,我卻差點死了。”
這是句能令任何男人聽了都會自覺驕傲的話。
楚留香卻似沒有聽見,忽又問道:“這耳環是誰替你戴上的?”
艾青道:“你為什麽要問?”
楚留香道:“因為替你戴這耳環的人,就是真正想殺我的人。”
艾青道:“你想去找他?”
楚留香道:“不想。”
艾青道:“真的不想?”
楚留香道:“因為我不必去找他,他一定還會來找我。”
艾青沉默著,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他也知道我未必能夠殺得了你,所以除了我,一定還有許多的人。”
楚留香道:“是些什麽人?”
艾青道:“女人。”
楚留香笑道:“他很信任女人?他認為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殺人?”
艾青道:“也許那隻不過是因為他知道你的弱點。”
楚留香道:“我的弱點?”
艾青嘴角帶著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香帥的弱點,楚香帥唯一的弱點就是女人,尤其是好看的女人。”
楚留香長長吐出口氣,道:“原來你早已知道我是誰了。”
艾青道:“知道你的人不止我一個。”
楚留香歎道:“但我卻還不知道他是誰,為什麽要殺我。”
艾青瞟著他,道:“你是不是很想知道?”
楚留香道:“想死了。”
艾青笑笑,又歎了口氣,道:“我本來不應該告訴你,可是……”她這句話沒有說完,楚留香忽然抱著她滾了出去。
楚留香好像一直在凝視著艾青,並沒有往別的地方看。
但他卻看到了這隻手。
一隻纖秀而美麗的手,指甲上還好像染著鮮豔的鳳仙花汁。
鮮紅的指甲,翠綠的耳環。
初升的陽光,淡淡地照在窗台上。
在指尖彈出那一瞬間,這一切本是幅美極了的圖畫。
這也是幅殺人的圖畫。
楚留香直滾到屋角,才敢回頭。那隻手還在窗台上,正在向他招手。
艾青忽然發抖,顫聲道:“是她,就是她!”
楚留香身形已掠起,順手撈起桌上的燈,向窗外擲出。他的人卻已掠出門。
門外沒有人,那扇窗外也沒有人。
風吹著新綠的柳葉,淡淡的晨霧在柳葉間飄浮,一盞燈擺在窗下,正是楚留香剛才擲出的燈。
人呢?楚留香長長呼一口氣,知道自己這次又遇著了個極可怕的對手。
就在這時,前麵的屋角後忽然又有隻手伸出來,向他輕招。還是那隻手,美麗而纖秀的手指,指尖鮮紅。
楚留香用最快的速度掠過去。他懷疑過很多的事,甚至懷疑過神,但卻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輕功。
從未有人懷疑過他的輕功。
楚留香輕功無雙,已是件毫無疑問的事。但等他掠到屋後,人又不見了。
屋後沒有樹,隻有風,風吹過山坡。
楚留香忽然覺得風很冷。
“這隻手要殺的人不是我,是艾青。”
楚留香淩空翻身,箭一般躥回,門還是開著的,他掠進去。
燈在桌上。赫然正是他剛才擲出的那盞燈。
隻有燈,沒有人。
斜陽照著屋角,艾青已不見了。
風從門外吹入,更冷。
楚留香的掌心漸漸潮濕,他眼角忽又瞥見了同樣一隻手。
手在窗台上。
還是那隻手,指尖纖纖,指甲鮮紅。
楚留香箭一般躥過去,突然出手!
這次他居然抓住了這隻手。冰冷的手,一股寒意自指尖直透入楚留香的心。
他輕輕一拉,就將這隻手拉了起來。
隻有手,沒有人。
一隻斷手。
被人齊腕砍斷的,還沁著血。
等血滴幹,這隻手就漸漸蒼白,漸漸幹癟,就像是一朵鮮花突然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