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八個人

最有可能練過“朱砂掌”的人是丁楓。

左右雙手都同樣靈活的人是丁楓。

最有機會下手殺人的是丁楓。

血衣也是丁楓的。

凶手簡直非是丁楓不可。

但現在丁楓卻死了。

胡鐵花躺在**,就像死豬。

他唯一和死豬不同的地方,就是死豬不會打鼾,他的鼾聲卻好像打雷一樣,遠在十裏外的人都可能聽到。

張三揉著耳朵,搖著頭笑道:“這人方才倒下去的時候,我真以為下一個輪到的就是他,還真忍不住嚇了一跳。”

楚留香也笑了,道:“我卻早就知道他死不了。‘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你難道沒聽說過?”

張三笑道:“我雖然沒想到他會死,卻也沒想到他會醉得這麽快,更想不到那位金姑娘喝起酒來倒真有兩下子。”

楚留香道:“你以為她自己就沒有醉?連丁楓死了她都不知道,還直著眼睛到處找他來做裁判。”

張三歎道:“這兩人醉得可真不是時候。”

楚留香苦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他選這時候喝醉,簡直選得再好也沒有了。”

張三道:“為什麽?”

楚留香道:“他現在一醉,就什麽事都再也用不著操心,凶手也絕不會找到他頭上。因為他們知道我們一定會在旁邊守著的。”

張三失笑道:“一點也不錯,我還以為他是個呆子,其實他真比誰都聰明。”

楚留香道:“奇怪的是,該死的人沒有死,不該死的人卻偏偏死了。”

張三道:“你是說丁楓本不該死的?”

楚留香道:“我算來算去,不但隻有他的嫌疑最大,而且也隻有他才有殺人的動機。”

張三道:“動機?”

楚留香道:“沒有動機,就沒有理由殺人。”

張三道:“丁楓的動機是什麽?”

楚留香道:“他不願我們找到那海上銷金窟去。”

張三道:“他若不願意,為什麽又要請這些人上船呢?”

楚留香道:“因為他知道這些人自己也有可能找得去的,所以還不如將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一個地方,再一個個殺死。”

張三道:“但現在他自己卻先死了。”

楚留香歎了口氣,苦笑道:“所以我說的這些話全都等於放屁。”

張三沉默了半晌,道:“除了丁楓之外,難道別人全沒有殺人的動機?”

楚留香道:“殺人的動機隻有幾種,大多數是為情、為財、為了嫉恨,也有的人為要滅口——丁楓的動機就是最後這一種。”

他接著又道:“現在丁楓既已死了,這理由就不能成立。因為這些人彼此並不相識,誰也不會知道別人的秘密,可見那凶手絕不是為了滅口而來殺人的。”

張三道:“那麽他是為了什麽呢?為了情?不可能,這些人誰也沒有搶過別人的老婆;為了財?也不可能,除了公孫劫餘,別人都是窮光蛋。”

他想了想,接著又道:“金靈芝和海闊天雖是財主,卻並沒有將錢帶在身上,那凶手殺了他們,也得不到什麽好處。”

楚留香歎道:“不錯,我算來算去,除了丁楓外,簡直沒有一個人有殺人的理由,所以我本來已認定了丁楓是凶手。”

張三道:“公孫劫餘呢?我總覺得這人來路很有問題。”

楚留香道:“這十個人中,也許有一兩個和他有舊仇,但他卻絕沒有理由要將這些人全都殺死。”

張三道:“但事實擺在這裏,凶手不是他就是勾子長,他的嫌疑總比勾子長大些。”

剛說到這裏,已有人在敲門。

敲門的人正是公孫劫餘。

船艙中已燃起了燈。

公孫劫餘的目中仿佛帶著種很奇特的笑意,望著楚留香,緩緩道:“有件事香帥一定很奇怪。”

楚留香道:“哦?”

公孫劫餘道:“在下這次到江南來,除了要找那海上銷金窟外,還要找一個人。”

楚留香道:“哦。”

還沒有明白對方說話的目的時,楚留香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公孫劫餘接道:“在下查訪這人已有很久,一直都得不到消息,直到昨天,我才知道他原來就在這條船上!”

楚留香沉吟道:“你說的莫非是勾子長?”

公孫劫餘道:“正是他。”

張三搶著問道:“他究竟是怎麽樣一個人?是不是和你有舊仇?”

公孫劫餘道:“在下以前也從未見過此人,又怎會有什麽仇恨?”

張三道:“那麽,你苦苦找他是為了什麽?”

公孫劫餘笑了笑,神情似乎很得意,道:“香帥直到現在還未認出在下是誰麽?”

楚留香瞧著他,眼睛慢慢地亮了起來,道:“你莫非是……”

忽然間,門外又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呼。

呼聲竟是勾子長發出來的。

公孫劫餘第一個衝了出去。

勾子長就站在樓梯口,滿麵都是驚恐之色,左臂鮮血淋漓,還有把短刀插在肩上。

楚留香皺眉道:“勾兄怎會受了傷?”

勾子長右手還緊緊地抓著那黑箱子,喘息著道:“我剛走下來,這柄刀就從旁邊飛來了,出手不但奇快,而且奇準,若非我躲得快,這一刀隻怕早已刺穿了我的咽喉。”

楚留香道:“下手的人是誰?勾兄沒有瞧見?”

勾子長道:“我驟出不意,大吃了一驚,隻瞧見人影一閃,再追也來不及了。”

楚留香道:“那人是從什麽方向逃走的?”

勾子長眼角瞟著公孫劫餘,沒有說話。

其實他根本就用不著說。

船上的人除了楚留香和胡鐵花外,能刺傷他的就隻有白蠟燭。

公孫劫餘冷笑道:“你莫非瞧見那人逃到我屋子去了?”

勾子長道:“好……好像是的,但……我也沒有看清楚。”

公孫劫餘再也不說第二句話,轉身走回自己的屋子,拉開了門。

屋子裏一個人也沒有。

勾子長似乎怔住了。

公孫劫餘冷冷道:“白蠟燭是個傻小子,脾氣又古怪,本來一定會留在這屋子裏的,那麽他的冤枉就很難洗得清了。”

張三忍不住問道:“現在他的人呢?”

公孫劫餘道:“金姑娘醉了後,他就一直在旁邊守護著,但孤男寡女在一個屋子裏,總得避避嫌疑,所以我又找了個人陪著他們。”

他淡淡一笑,接著道:“這就叫傻人有傻福。”

他說的話果然一個字也不假。

白蠟燭的確一直在守護著金靈芝,陪著他們的水手已證實了,他根本就沒有走開過一步。

張三皺眉道:“金姑娘和小胡都已醉得不省人事,公孫先生又和我們在一起,出手暗算勾兄的人,會是誰呢?”

他臉色變了變,緩緩接著道:“難道這船上除了我們七個人外,還有第八個人?難道這凶手竟是個隱形的鬼魂?”

船上其實並不止七個人。

除了楚留香、胡鐵花、勾子長、金靈芝、公孫劫餘、白蠟燭和張三外,還有十幾個水手,殺人的凶手難道是這些水手之一?

楚留香、勾子長、公孫劫餘、張三,四個人還未走出金靈芝的屋子,就又聽到一聲大呼。

這次的呼聲赫然竟是胡鐵花發出來的。

張三變色道:“不好,小胡已醉得人事不知,我們不該留他一個人在屋子裏的。”

這句話還未說完,他已衝了回去。

胡鐵花正坐在**,喘著氣。他眼睛已張得很大,卻還是布滿了紅絲,手裏緊緊抓著個麵具——紙板糊成的麵具,已被他捏碎。

看到胡鐵花還好好地活著,張三的火氣反而來了,怒道:“你鬼叫什麽?還在發酒瘋?”

胡鐵花眼睛發直,瞪著對麵的板壁,就好像那上麵忽然長出幾百朵花來似的,張三叫的聲音那麽大,他居然沒有聽見。

張三冷笑道:“總共隻喝了那麽點酒,就醉成這副樣子,我看你以後最好還是少逞逞能,少找別人拚酒的好。”

胡鐵花還像是沒聽見他說話,又發了半天呆,忽然在**翻了個跟鬥,拍手大笑道:“凶手果然是這小子,我早知他總有一天要被我抓著小辮子的。”

張三道:“你說凶手是誰?”

胡鐵花瞪著眼道:“丁楓,當然是丁楓,除了丁楓還有誰?”

張三上上下下、仔仔細細瞧了他幾眼,才歎了口氣,道:“我早就知道你這小子酒還沒有醒,否則又怎會見到鬼?”

胡鐵花跳了起來,道:“你才撞見鬼了,而且是個大頭鬼。”

楚留香目光閃動,沉吟著,忽然道:“你方才真的瞧見了丁楓?”

胡鐵花道:“當然。”

楚留香道:“他在哪裏,這屋子裏?”

張三冷冷道:“你方才明明已睡得跟死豬一樣,還能看得見人?”

胡鐵花道:“也許我就因為醉得太深,難受得要命,睡得好好的,忽然想吐,就醒了,雖然醒了,又沒有力氣爬起來。”

喝到六七分醉時,一睡,就睡得很沉,但若喝到九分時,就可能沒法子安安穩穩地睡了。

楚留香點了點頭,因為他也有這種經驗。

胡鐵花道:“就在我迷迷糊糊地躺在**時,忽然覺得有個人走進屋子,走到我床前,仿佛還輕輕喚了我一聲。”

楚留香道:“你張開眼睛沒有?”

胡鐵花道:“我眼睛本是眯著的,隻看到一張白蒼蒼的臉麵,也沒看清他是誰,他叫我,我也懶得答應,誰知他忽然來扼我的脖子了。”

他手摸了摸他的咽喉,長長喘了口氣,才接著道:“他的手很有力,我掙也掙不脫,喊也喊不出,胡亂往前麵一抓,抓著了他的臉。”

楚留香望著他手裏的麵具,道:“他的臉是不是就被你抓了下來?”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那時我才看清這人原來就是丁楓,他也似嚇了一跳,我就乘機一拳打在他肚子上。”

他笑了笑,接著道:“你總該知道,我這拳頭很少有人能挨得住的。”

楚留香道:“那麽,他的人呢?”

胡鐵花道:“他挨了我一拳,手就鬆了,一跤跌在對麵的**,但等我跳起了要抓他時,他的人竟忽然不見了。”

張三笑了笑,道:“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胡鐵花道:“我實在也想不通,他的人怎會忽然不見了的。”

張三道:“我告訴你好不好?”

胡鐵花道:“你知道?”

張三淡淡道:“因為你這隻不過是做了場噩夢而已,夢中的人,常常都是忽來忽去……”

他話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一把扭住他衣襟,怒道:“我的話你不信?你憑什麽?”

張三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嗄聲道:“你若不是做夢,怎麽會瞧見了丁楓的?”

胡鐵花道:“我為什麽不會瞧見丁楓?”

張三道:“也沒什麽別的原因,隻不過因為丁楓已死了!”

胡鐵花這才吃了一驚,失聲道:“丁楓死了?什麽時候死的?”

張三道:“死了最少已有三四個時辰。”

胡鐵花道:“真的?”

張三道:“當然是真的,而且是我跟勾子長親手將他抬入棺材的。”

胡鐵花緩緩轉過頭,望著勾子長。

勾子長道:“死人還在棺材裏,絕不會假。”

胡鐵花臉色漸漸發白,手也慢慢鬆開,喃喃道:“那人若不是丁楓是誰?……難道我真的遇見了鬼麽?”

瞧見他這種樣子,張三又覺得不忍了,柔聲道:“一個人酒喝得太多,眼睛發花,做做噩夢,都是常有的事。有一次我喝醉了,還見過孫悟空和豬八戒哩,你信不信?”

這一次胡鐵花什麽話都不說了,仰麵倒在**,用枕頭蓋住臉。

張三笑道:“這就對了,喝了酒之後,什麽事都比不上睡覺的好。”

勾子長忽然道:“我知道凶手藏在哪裏了。”

楚留香道:“哦?”

勾子長道:“那凶手一定扮成了個水手的樣子,混在他們中間。隻怪我們以前誰也沒有想到這點,所以才會彼此猜疑,否則他也許還不會如此容易得手。”

楚留香慢慢地點了點頭,道:“這也有可能。”

勾子長道:“非但有可能,簡直太有可能了。”

他神情顯得很興奮,接著又道:“你想,誰最有機會接近那些酒杯?”

楚留香道:“廚房裏的水手。”

勾子長拍手道:“一點也不錯……還有,就因為他是個水手,所以向天飛和海闊天才會對他全沒有提防。”

張三道:“不錯,的確有道理。”

勾子長道:“亡羊補牢,猶未晚也,現在我們將他查出來,還來得及。”

張三道:“怎麽樣查呢?”

勾子長沉吟著,道:“船上的水手,一定有個名冊,我們先將這名冊找出來,然後再一個個去問,總可以問出點名堂來。”

這想法的確不錯,人手卻顯然不足,所以大家隻有分頭行事。

張三還是留守在屋裏,照顧胡鐵花,白蠟燭還是在守護金靈芝。

兩間屋子的門全是開著的,還可以彼此照顧。

本和白蠟燭在一起的那水手叫趙大中,是個老實人,他知道水手的名冊就在金靈芝這屋裏的衣櫃中。

因為這是船上最精致的一間屋子,海闊天本就住在這裏。

名冊既已有了,勾子長就提議:“現在我和楚留香、公孫先生分頭去找,將船上的水手全都召集到這裏來,最遲半個時辰內在這裏會麵。”

這主意也的確不錯,因為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主意。

底艙中很暗,隻燃著一盞孤燈。

水手們都睡得很沉。

楚留香叫了一聲,沒有回應,拉起一個人的手,手已冰冷!

底艙中所有的水手竟已全都變成死人!

每個人致命的傷痕赫然還是朱砂掌!

楚留香的手也有些涼了,已沁出了冷汗。

他一步步向後退,退出船艙,忽然轉身,奔上樓梯,奔上甲板。

甲板上也隻有四個死人。

星已疏,海風如針,船在海上慢慢地打著圈子。

掌舵的水手屍體已冰冷,胸膛上也有個淡紅色的掌印。

勾子長呢?勾子長怎麽也不見了?

放眼望去,海天無限,一片迷茫,千裏內都不見陸地。

楚留香很少發抖。

他記得有一次和胡鐵花去偷人的酒喝,若非躲到大酒缸裏去,險些就被人抓住,那天冷得連酒都幾乎結了冰。

他躲在酒缸裏,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怕,一直抖個不停。

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他才七歲,自從那一次之後,他就沒有再發過抖。

但現在,他身子竟不停地顫抖起來,因為他第一次感覺到天地之大,自身的渺小,第一次感覺到世事的離奇,人智之有限。

他拉緊了衣襟,大步走下船艙。

公孫劫餘已回來了,看他的臉色,就可知道他也沒有找著一個活人。

楚留香第一句就問:“勾子長呢?回來了沒有?”

張三道:“他不是和趙大中一起到甲板上去找人了麽?”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他不在甲板上。”

張三悚然道:“莫非他也遭了毒手?”

楚留香並沒有回答這句話。

他已用不著回答。

公孫劫餘神情竟也變了,道:“這人……”

他一句話還未說完,胡鐵花已跳了起來,揪住他的衣襟,大喝道:“勾子長若死了,殺他的沒有別人,一定是你!”

公孫劫餘神情又變了變,勉強笑道:“胡兄的酒莫非還沒有醒?”

張三也急著趕過去拉他,道:“現在可不是你發酒瘋的時候,快放手。”

胡鐵花怒道:“你叫我放手?你可知道他是誰?可知道他的來曆?”

張三道:“你知道?”

胡鐵花大聲道:“我當然知道。他就是在京城裏連傷七十多條人命的大盜!勾子長卻是關外熊大將軍派來查訪這件案子的密使,他知道事機已敗露,所以就將勾子長殺了滅口!”

這次張三才真的怔住了。

楚留香似也覺得很意外。

白蠟燭本已趕了過來,一聽這句話,反而停下了腳步。

最奇怪的是,公孫劫餘反而笑了。

胡鐵花怒道:“你笑什麽?你笑也沒有用,屁用都沒有,還是老實招出來吧!”

公孫劫餘笑道:“幸好楚香帥認得我,還可以為我作證,否則這件事倒真是死無對證了。”

他一麵說著話,一麵已將披散著的長發拉了下來,露出了他的禿頂和耳朵。一雙合銀鑄成的耳朵。

他不但頭發是假的,竟連耳朵也是假的。

假頭發不稀奇,假耳朵卻很少見。

胡鐵花失聲道:“白衣神耳!”

張三立刻接著道:“莫非是人稱天下第一名捕,‘神鷹’英老英雄?”

“公孫劫餘”笑道:“不敢,在下正是英萬裏。”

張三失笑道:“這下子可真有錯把馮京當作了馬涼,居然將名捕當作了強盜。”

胡鐵花的臉紅了,道:“這不能怪我,隻能怪老臭蟲,他明明早就認得英老先生了,卻偏偏要咬著個地瓜,不肯說出來。”

楚留香苦笑道:“其實這也不能怪我,隻能怪英老先生的易容術太高明了,竟連我這自命老手的人都沒有看出來。”

英萬裏道:“在下哪有如此高明的手段?”

他忽然笑了笑,接著道:“在下就為了要易容改扮,所以特地不遠千裏,去請教了當今天下易容第一名家,這副臉就是出自她的妙手。”

張三道:“易容第一名家?那豈非是……”

他眼睛剛瞟著楚留香,胡鐵花已打斷了他的話,笑道:“別人都以為楚留香就是天下第一易容名家,我卻知道不是。”

張三道:“不是他是誰?”

胡鐵花道:“是一位很美麗的小姑娘,老臭蟲隻不過是她的徒弟而已。”

張三恍然道:“我想起來了!別人說楚留香有三位紅顏知己,一位博聞強記,一位妙手烹調,還有一位精於易容,你們說的莫非就是她?”

胡鐵花道:“一點也不錯,正是那位蘇蓉蓉,蘇姑娘。”

楚留香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鼻子,道:“英兄難道真的去見過蓉兒了麽?”

英萬裏道:“在下本想去求教楚香帥的,誰知卻撲了個空,隻見到蘇姑娘、宋姑娘和李姑娘,但那也可算是不虛此行了。”

他又笑了笑,道:“蘇姑娘為我易容之後,就對我說過,非但別人再也認不出我來,就連楚香帥也休想能認得出。”

楚留香笑道:“女人的手本就巧些,心也細些,所以金針這一類的暗器、易容這一類的功夫,男人練起來總比女人差些。”

胡鐵花恨恨道:“我還以為勾子長真是個老實人,誰知他說起謊來,比女人還強。”

張三笑道:“你上女人的當上多了,偶爾上男人一次當,也是應該的。”

胡鐵花瞪了他一眼,才轉向英萬裏,道:“楚留香縱未認出你來,你也該對他說明才是呀。”

英萬裏歎了口氣,道:“在下生怕勾子長已和海闊天、丁楓等人有了勾結,所以也不敢當眾說出來,隻想在暗中找個機會和香帥一敘。”

胡鐵花說道:“我明白了,難怪勾子長一直不肯讓你單獨和我們見麵,原來為的就是生怕被你揭穿他的秘密。”

張三道:“如此說來,他肩上挨的那一刀,隻怕就是他自己下的手,為的就是要將大家引出去,免得英老先生和楚留香單獨說話。”

英萬裏道:“不錯,那時我已想到這點了,隻不過一時還無法證明。何況,我此來不但要捉賊,還要追贓,所以也不敢輕舉妄動。”

楚留香道:“這位白兄呢?”

白蠟燭道:“在下白獵。”

英萬裏道:“這位白兄才真正是熊大將軍麾下的第一高手,練的混元一氣童子功,內力之強,關外已無人能及。”

楚留香笑道:“莫說關外,就連關內隻怕也沒有幾人能比得上。”

白獵道:“不敢。”

他也許是因為久在軍紀最嚴、軍威最隆的熊大將軍麾下,也許是因為麵上也已經易過容,是以無論說什麽話,麵上都全無表情。

楚留香道:“兩位莫非早已知道勾子長就在這條船上?”

白獵道:“上船後才知道的。”

他不但麵無表情,說的話也很少超過十個字。

英萬裏替他說了下去,道:“那時我隻算定勾子長必定逃往海外,既然找不著香帥,又久聞張三兄之名,是以才到此來尋訪,想不到卻誤打誤撞,撞上了這條船。”

楚留香道:“兩位又是怎麽認出他的呢?難道已見過他的麵麽?”

英萬裏道:“雖未見過他麵,卻聽過他的聲音。”

他補充著道:“那日他在鎮遠將軍行轅中下手時,隻剩下了一個活口。”

胡鐵花道:“是不是那位將軍的如夫人?”

英萬裏道:“不錯,這位姑娘本是九城名妓,不但絲竹彈唱樣樣精通,而且還有種最大的本事。”

胡鐵花道:“什麽本事?”

英萬裏道:“學人說話——無論誰說話,她隻要聽過一次,學起來就惟妙惟肖,據說她學熊大將軍說話,連熊夫人都聽不出。”

胡鐵花道:“莫非勾子長行刺時,說話的聲音被她聽到了?”

英萬裏苦笑道:“正因如此,所以熊大將軍才會將這差事派到我這糟老頭子身上。”

楚留香笑道:“你們也許還不知道,英老先生非但耳力之靈,天下無雙,而且別人是‘過目不忘’,英老先生卻是‘過耳不忘’。”

胡鐵花道:“過耳不忘?”

楚留香道:“無論誰說話,隻要被英老先生聽到過一次,以後無論那人改扮成什麽模樣,英老先生隻要聽他一說話,就可認得出他來。”

胡鐵花道:“我明白了!那位姑娘將勾子長說話的聲音學給英老先生聽,英老先生就憑這一點線索,就認出了勾子長。”

楚留香道:“想必正是如此。”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這種事我若非親自遇見,無論誰說我也不會相信的。看來那勾子長倒真是流年不利,才會遇見這麽樣兩個人。”

英萬裏道:“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胡鐵花默然半晌,又道:“勾子長也許是強盜,但卻絕不會是凶手!”

楚留香道:“哦?”

胡鐵花道:“有幾件事可以證明他絕不是凶手,第一,他和你們在外麵的時候,確實有個人到了我屋子裏來殺我,那人也絕不是鬼。”

英萬裏皺眉道:“如此說來,這船上難道真還有第八個人麽?”

胡鐵花道:“第二,他自己若是凶手,現在也不會被人殺死了。”

楚留香淡淡道:“誰也沒有瞧見他的屍身,又怎知他是死是活?”

白獵道:“他也許是畏罪而逃。”

胡鐵花道:“大海茫茫,他能逃到哪裏去?他若在這條船上,又能藏在哪裏?何況他既不會朱砂掌,他也不能左右開弓,我們在死人身上找到的那顆珍珠,也不是他的。”

隻聽一人冷冷道:“那顆珍珠是我的!”

金靈芝麵上自然還帶著醉態,但這句話卻說得清清楚楚,絕不含糊,看來比胡鐵花還清醒些。

胡鐵花長長吐出口氣,道:“你的珍珠,怎會到死人身上去了?難道死人也會做小偷?”

金靈芝非但不理他,連眼角都沒有瞧他,緩緩道:“前天晚上,我睡不著,本想到甲板上去走走,剛出門,就發覺一個人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我忍不住動了好奇心,也想跟著去瞧瞧。”

胡鐵花喃喃道:“女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什麽事她都想瞧瞧。”

金靈芝還是不睬他,接著道:“我走上去時,就發覺本來守在庫門外的兩個人已死了,方才那人卻已不見蹤影。”

胡鐵花道:“他走得那麽快?”

金靈芝冷冷道:“無論誰殺了人後,都不會慢慢走的。”

胡鐵花道:“你沒有看清他是誰?”

金靈芝道:“我……當然沒有瞧清,那時門是關著的,我本想進去瞧瞧,就聽到海闊天的喝聲,我生怕被他誤會,也隻好一走了之,至於那粒珍珠……”

她瞪了張三一眼,才接著道:“自從被人拿走過一次後,就一直沒有裝牢,所以才會落在那兩具死屍上,我回房後才發覺。”

胡鐵花淡淡道:“那隻怕是因為你那時做賊心虛,心慌意亂,所以珍珠丟了也不知道。”

金靈芝怒道:“殺人的又不是我,我為何要做賊心虛?”

胡鐵花道:“殺人的雖不是你,你卻看到殺的是誰了,隻不過因為你有把柄被那人捏在手裏,所以不敢說出來。”

金靈芝漲紅了臉,竟說不出話來。

胡鐵花道:“但現在丁楓既已死了,你為何還不敢說出來呢?”

金靈芝咬了咬牙,道:“他既已死了,可見凶手並不是他,我說出來又有什麽用?”

胡鐵花想了想,歎著氣,道:“這話倒也有道理,至少凶手絕不會是個死人,死人也做不了凶手。”

張三道:“凶手既不是丁楓,也不是勾子長,既不會是海闊天和向天飛,也不會是英老先生和白少英雄,更不會是金姑娘和楚留香。”

他歎了口氣,苦笑道:“看來這凶手隻怕不是你,就是我了。”

胡鐵花冷笑道:“你還沒有這麽大的本事。”

張三笑道:“就算你有本事,就算你是凶手,你高興了麽?”

胡鐵花也說不出話來了。

英萬裏歎道:“現在船上隻剩下我們六個人,我們自然都絕不會是凶手,那麽凶手是誰呢?”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除了我們之外,船上的確還有個人。”

英萬裏道:“你已知道他是誰?”

楚留香道:“嗯。”

英萬裏還算沉得住氣,胡鐵花已忍不住跳了起來,道:“你知道他在哪裏?”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我若不知道,也就不會說了。”

胡鐵花他們睡的艙房中,本有兩張床,其中有張床竟是活的。

楚留香並沒有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翻板的機簧。

翻板下居然有條秘道。

胡鐵花眼睛發直,失聲道:“難怪那人在**一滾,就蹤影不見,原來他就是從這裏跑的。”

楚留香道:“很多船上都有秘道複壁,這點張三隻怕也早就想到了。”

張三的臉好像紅了紅,卻道:“但我卻想不通這秘道是通向何處的。”

楚留香道:“貨艙。”

貨艙中還是陰森森的,帶著種說不出的黴氣。

六口棺材還擺在那裏。

英萬裏歎了口氣,道:“楚香帥果然是料事如神,秘道果然直通貨艙。”

胡鐵花道:“隻可惜貨艙裏非但沒有人,簡直連個鬼都沒有。”

楚留香笑了笑,道:“人雖沒有,至少鬼總是有一個的。”

胡鐵花眼睛突然亮了,問道:“你說的莫非就是丁楓?”

張三道:“但丁楓隻不過是個死人,還不是鬼,我親手將他放入這口棺材……”

他就站在第一口棺材旁,說到這裏,他突然打了個寒噤,道:“你……你莫非說他已複活?”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死人複活的事,其實我已不止見過一次了……”

胡鐵花搶著道:“不錯,那‘妙僧’無花,也曾死後複活的。”

白獵忍不住問道:“人死了真能複活?”

他自幼生長在將軍府,對江湖中的詭秘變化,自然了解得很少。

楚留香道:“人若真的死了,自然不能複活,但有些人卻能用很多方法詐死!”

白獵道:“詐死?用什麽法子?”

楚留香道:“內功練到某一種火候,就能閉住自己的呼吸,甚至可以將心跳停頓,血脈閉塞,使自己全身僵硬冰冷。”

他接著又道:“但這種法子並不能維持很久,最多也不會超過半個時辰。而且,有經驗的江湖客,很快就會發覺他是在詐死。”

白獵道:“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別的法子?”

楚留香道:“據說世上還有三種奇藥,服下去後,就能令人身一切活動機能完全停頓,就好像毒蛇的冬眠一樣。”

英萬裏道:“不錯,我就知道其中有一種叫‘西方豆蔻’,是由天竺、波斯以西,一個叫‘基度山’的小島上傳來的。”

楚留香道:“但其中最著名的一種,還要算是‘逃情酒’。”

白獵道:“‘逃情酒’?這名字倒風雅得很。”

楚留香道:“隻因製造這種藥酒的人,本就是位風流才子。”

他笑了笑,接著道:“有關這‘逃情酒’的由來,也是段很有趣的故事。”

白獵道:“願聞其詳。”

楚留香道:“據說這位才子風流倜儻,到處留情,到後來麻煩畢竟來了。”

白獵道:“什麽麻煩?”

楚留香道:“常言道,‘烈女怕纏郎’,其實男人最怕的也是被女子糾纏,尤其是像他那麽樣的風流才子,最好是一留過情,就‘事如春夢了無痕’了。”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到了後來,卻偏偏有三個女人都對他癡纏不放,他逃到哪裏,這三個女子就追到哪裏,他是個文弱書生,這三個女子卻偏偏都有些本事,他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了,簡直被她們纏得快發瘋了。”

張三目光在楚留香、胡鐵花麵上一轉,笑道:“這叫作,‘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楚留香道:“幸而他博覽群書,古籍中對毒藥的記載也不少,他被纏得無可奈何時,就參照各種古方秘典,製出了一種藥酒,服下去後,就會進入假死狀態。那三位姑娘雖然癡心,但對死人還是沒有多大興趣,他總算逃脫了她們的糾纏,孤孤單單,卻安安靜靜、快快樂樂地過了下半輩子。”

他微笑著,接道:“所以這種酒,就叫作‘逃情酒’。”

胡鐵花失笑道:“看來你也應該將這種酒準備一點在身上的。”

英萬裏目光閃動,道:“香帥莫非認為丁楓也是在詐死?”

楚留香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將那口棺材的蓋子掀了起來。

棺材中哪裏還有丁楓的屍體?

丁楓果然也“複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