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玉帶中的秘密
武林七大門派齊名,說起來雖以“少林”“武當”為內外家之首,其實“昆侖”“點蒼”“峨嵋”“南海”“華山”,也各有所長,是以這七大門派互相尊敬,卻也絕不相讓。
隻不過若是說起劍法來,無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都絕不敢與華山爭鋒。隻因華山派這一套“清風十三式”的確是曼妙無儔,非人能及,連昆侖的“飛龍大九式”都自愧不如。
這“清風十三式”妙就妙在“清淡”兩字,講究的正是:“似有似無,似實似虛,似變未變。”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對方既然根本就摸不清他的劍路和招式,又怎能防避招架?
高亞男號稱“清風女劍客”,劍法之高,連楚留香都佩服得很;但是她也並未將這“清風十三式”學全,隻不過學會了九式而已。
除了高亞男外,枯梅大師根本就未將這“清風十三式”的心法傳授給任何弟子。華山派以外的人,自然更無從學起。
但現在金靈芝居然竟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非但楚留香為之悚然動容,胡鐵花更是嚇了一大跳。
隻聽“哧”的一聲,他衣襟已被劍劃破,冰冷的劍鋒堪堪貼著他皮肉劃過,差點兒就要了他的命!
以胡鐵花的武功,本來是不會躲不開這一招的,但他已不知見過高亞男使過多少次“清風徐來”了。這一招“清風徐來”的劍式,他也已學得似模似樣,隻不過其中的神髓,他卻無論如何也學不會。
高亞男自然也絕不會將心法傳授給他,枯梅大師門規嚴謹,誰也沒這麽大的膽子敢將師門心法私下傳授給別人。
此刻金靈芝居然使出了一招“清風徐來”,而且神充氣足,意在劍先,竟似已得到了“清風十三式”的不傳之秘!
若是換了別人也還罷了,胡鐵花卻深知其中厲害,自然難免吃驚,一驚之下,心神大分,竟險些送了命!
金靈芝一招得手,第二招已跟著刺出。隻見她出手清淡,劍法自飄忽到妙,如分花拂柳,赫然又是一招“清風十三式”中的“清風拂柳”!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她的手腕已被一個人捉住。
這人來得實在太快,快得不可思議。
金靈芝眼角剛瞥見這人的影子,剛感覺到這人的存在,這人已將她的手腕脈門輕輕扣住。
這人的出手並不勁,但也不知怎地,金靈芝被他一隻手扣住,全身的力氣,就連半分也使不出來。
她大驚回頭,才發現這人正是方才也泡在浴池裏,被人罵作“活像隻猴子”居然還麵帶笑容的人。
他現在麵上也正帶著同樣的笑容。
金靈芝本覺他笑得不討厭,現在卻覺得他笑得不但討厭,而且可恨極了,忍不住大叫了起來,道:“你想幹什麽?想兩個打一個?不要臉,不要臉!”
楚留香等她罵完了,才微笑著道:“我隻想請問姑娘一件事。”
金靈芝大聲道:“我根本不認得你,你憑什麽要問我?”
楚留香淡淡道:“既是如此,在下不問也無妨,隻不過……”
他說到這裏,忽然就沒有下文了,居然真的是說不問,就不問。
金靈芝等了半晌,反而沉不住氣了,忍不住問道:“隻不過怎樣?”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要問的是什麽,姑娘說不定也想知道的。”
金靈芝道:“你要問什麽?”
這句話她連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胡鐵花暗暗好笑!
這老臭蟲對付女孩子果然有一手,他曾經說過:“女孩子就像人的影子,你若去追她、逼她,她永遠在你前麵,你一轉身,她就反而會來盯著你了。”這話看來倒真的是一點都不假。
隻聽楚留香沉聲說道:“我隻想請問姑娘,姑娘方才使出的這‘清風十三式’,是從哪裏學來的?”
金靈芝的臉色突然變了,大聲道:“什麽‘清風十三式’?我哪裏使出過‘清風十三式’來?你看錯了,你眼睛一定有毛病。”
這就像小孩子偷糖吃,忽然被大人捉住,就隻有撒賴,明明滿嘴是糖,卻硬說沒有,明明知道大人不相信,還是要硬著頭皮賴一賴。
誰知楚留香隻笑了笑,居然也不再追問下去了。
金靈芝聲音更大,瞪著眼道:“我問你,你是幹什麽的?八成也是那小偷的同黨,說不定就是窩主,識相的就快把我那珍珠還來!”
人家不問她,她反而問起人家來了,這就叫“豬八戒倒打一耙”,自己心裏有鬼的人,大多都會使這一套的。
楚留香還是不動聲色,還是帶著笑道:“窩主倒的確是有的,隻不過……不是我。”
金靈芝道:“不是你是誰?”
楚留香道:“是……”
他伸出手,徐徐地畫著圈子,指尖在每個人麵前都像是要停下來,經過胡鐵花麵前的時候,胡鐵花心裏暗道:“糟了。”
他方才說楚留香“活像猴子”,以為楚留香這下子一定要修理修理他了,誰知楚留香的手並沒有在他麵前停下來。
那臉色好像熟螃蟹一樣的人也早已穿起了衣服,穿的是一件紫緞團花的袍子,腰上還係著根玉帶。
他身材本極魁偉,脫得赤條條時倒也沒什麽,此刻穿起衣服來,紫紅的緞袍配著他紫紅色的臉,看來當真是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派頭之大,門裏門外幾十個人就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的。
他本來已經想走了,怎奈門口有人打架,出路被堵住,想走也走不了,隻有站在旁邊瞧熱鬧。
隻是他仿佛對楚留香有什麽忌憚,始終不敢正眼去看楚留香,隻聽楚留香將“是”字拖得長長的,到現在才說出一個“他”字。
他發現每個人臉上都現出了驚訝奇怪之色,而且眼睛都在望著他,他也有些奇怪了,忍不住想瞧瞧楚留香手指的是誰。
他再也想不到,楚留香的手正不偏不倚指著他的鼻子!
隻聽楚留香悠然道:“他不但是窩主,而且還是主使,那顆珍珠就藏在他身上!”
這紫袍大漢的臉立刻漲得比熟螃蟹更紅了,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吃吃道:“這……這位朋友真會開玩笑。”
楚留香板著臉,正色道:“這種事是萬萬開不得玩笑的。”
紫袍大漢笑道:“這位姑娘的珍珠是圓是方在下都未見過,閣下不是在開玩笑是什麽?”
這人顯然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老江湖了,驟然吃了一驚,神情難免有些失措,但立刻就恢複了從容。
楚留香目光四掃,道:“各位有誰看到過方的珍珠?……這位朋友若說連珍珠是圓的都不知道,那不但是在開玩笑,簡直是在騙小孩子了。”
紫袍大漢看到別人臉上的神色,知道大家都已被這番話打動,他就算再沉得住氣,此刻也不禁有些發急了,冷笑著道:“閣下如此血口噴人,究竟是什麽意思?好在事實俱在,我也不必再多作辯駁……”
他一麵說,一麵往外走,似乎怒極之下,已要拂袖而去。
楚留香也沒有攔他,隻是放鬆了抓住金靈芝脈門的手。
隻見劍光一閃,金靈芝已攔住了這紫袍大漢的去路,用劍尖指著他的鼻子,冷笑著道:“你想溜?溜到哪裏去?”
紫袍大漢的臉被劍光一映,已有些發青,勉強笑道:“姑娘難道真相信了他的話?”
金靈芝道:“我隻問你,珍珠是不是你偷的?”
紫袍大漢用眼角瞟了楚留香一眼,道:“我若說珍珠是這人偷的,姑娘可相信麽?”
楚留香淡淡道:“珍珠若在我身上,就算是我偷的也無妨。”
紫袍大漢的心仿佛已定了,冷笑道:“如此說來,珍珠難道在我身上麽?”
楚留香道:“那倒是一點也不假。”
紫袍大漢突然仰麵大笑起來,道:“笑話……嘿嘿,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楚留香道:“若從你身上將那珍珠搜出來,那就不是笑話了。”
他話未說完,那小丫頭在旁邊叫了起來道:“對,隻有搜一搜才知道誰說的話是真?誰說的是假?”
紫袍大漢的臉色變了,跟著他來的那人,已忍不住衝了過來,反手握住腰上的佩刀,厲聲道:“你們真的要搜?”
那小丫頭眼睛笑眯眯瞟著楚留香,道:“隻要不做賊心虛,搜一搜又有何妨?”
那人一瞪眼,似乎就想拔刀。
但紫袍大漢反而將他的手拉住了,搶著道:“要搜也無妨,但若搜不出呢?”
楚留香道:“若搜不出,就算我偷的,我若賠不出珍珠,就賠腦袋。”
紫袍大漢道:“各位都聽到了,這話可是他自己說的。”
楚留香沉下了臉,道:“我說話一向言而有信,這點你想必也知道。”
紫袍大漢竟還是不敢正眼瞧他,轉過頭道:“好,你們來搜吧!”
那小丫頭笑道:“是不是先得要他脫光了再搜?”
楚留香笑道:“那倒也不必,我知道珍珠就藏在他束腰的那根玉帶裏,隻要他將那根玉帶解下來看看就行了。”
紫袍大漢的臉色又變了,雙手緊握著玉帶,再也不肯放鬆,像是生怕被別人搶去似的。
那小丫頭道:“解下來呀,難道你不敢麽?”
金靈芝劍尖閃動,厲聲道:“不解也得解!”
胡鐵花一直在旁邊笑嘻嘻地瞧著,此刻忽然道:“他當真敢不解下來,我倒佩服他的膽子!”
那佩刀的人又想動手了,但紫袍大漢又攔住了他,大聲道:“好,解就解,但你自己方才說的話,可不能忘記。”
楚留香道:“既是如此,我就得親手檢查檢查,這件事關係重大,我好歹也隻有一個腦袋……各位說是不是?”
大家雖未點頭,但目中已露出同意之色。
紫袍大漢跺了跺腳,終於解下玉帶,道:“好,你拿去!”
這玉帶對他實在是關係重大,方才他洗澡時都是帶在手邊的,平時無論如何他也不肯解下。
但此時此刻,眾目睽睽之下,他若不解,豈非顯得無私有弊?何況金靈芝手裏的劍尖距離他麵目還不及一尺。更何況他早已知道楚留香是誰了。
好在他自己知道自己根本連碰都沒有碰那珍珠,方才也沒有別人沾過他的身,他也不怕有人來栽贓。
玉帶解下,他反倒似鬆了口氣,斜眼瞪著楚留香,嘴角帶著冷笑,好像已在等著要楚留香的腦袋了。
他卻不知道想要楚留香腦袋的人何止他一個,但到現在為止,楚留香的腦袋還是好好地長在頭上。
每個人的眼睛都在瞪著楚留香的手。
隻見楚留香雙手拿著那根玉帶仔細瞧了幾眼,突然高高舉起,手一扳,隻聽“哧哧”之聲不絕於耳,玉帶中竟暴雨般射出了數十點寒星;接著就是“奪、奪、奪”一串急響,數十點寒星全都射入了屋頂,一閃一閃地發著慘碧色的光芒。
這暗器又多又急,瞧那顏色,顯然還帶著見血封喉的劇毒。別人與他交手時,怎會想到他腰中還藏著暗器,自是防不勝防。
旁邊瞧的人雖然大多不是武林中人,但其中的厲害卻是人人都可以想得到的,大家都不禁為之失色。
金靈芝冷冷道:“好歹毒的暗器,帶這種暗器的,想必就不會是好人。”
紫袍大漢臉色又發青,亢聲道:“暗器是好是歹都無妨,隻要沒有珍珠,也就是了。”
楚留香道:“各位現在想必已看出這玉帶是中空的,珍珠就藏在裏麵……喏,各位請留心瞧著……”
他兩隻手忽然一扳,“嘣”的一聲,玉帶已斷了,裏麵掉下了一樣東西,骨碌碌在地上滾個不停。
眼快的人都已瞧見,從玉帶裏落下來的,赫然正是一粒龍眼般大小,光彩圓潤奪目的珍珠!
紫袍大漢幾乎暈了過去,心裏又驚、又急、又痛。
痛的是他這“玉帶藏針”得來極不容易,二十年來已不知救過他多少次命,幫他傷過了多少強敵。
製造這條玉帶的巧手匠人,已被他自己殺了滅口,如今玉帶被毀,再想同樣做一根,已絕無可能了。
驚的是他明明沒有偷這珍珠,珍珠又怎會從他玉帶中落下呢?
珍珠既然在他玉帶裏,他再想不承認也不行了。這叫他如何不急?
紫袍大漢情急之下,狂吼一聲,就想去搶那珍珠。
但別人卻比他更快。
胡鐵花橫身一攔,迎麵一拳,他急怒之下,章法大亂,竟未能避開,胡鐵花這一拳正打在他肩頭上。
隻聽“砰”的一聲,他的人已被打得退出七八步去,若非那佩刀的人在旁邊扶著,他就難免要仰天跌倒。
但胡鐵花自己也暗暗吃了一驚,他自己當然很明白自己拳頭上的力量,這一拳雖然隻用了四五成力,已足以打得人在**睡上個十天半個月的了,江湖中能挨得了他這一拳的人,隻怕沒幾個。
這紫袍大漢挨了一拳,居然並沒有什麽事,不說他的暗器歹毒,單說他這一身硬功夫,已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那小丫頭已乘機將珍珠撿了起來,送過去還給金靈芝。
楚留香麵帶微笑,道:“不知這珍珠可是姑娘失落的麽?”
金靈芝鐵青著臉,瞪著那紫袍大漢,厲聲道:“你還有什麽話說?”
紫袍大漢還未說話,那佩刀的人實在忍不住了,大喝道:“大爺們就算拿了你一顆珍珠,又有什麽了不起!成千上萬兩的銀子,大爺們也是說拿就拿,也沒有人敢咬掉大爺的蛋去。”
金靈芝怒極反笑,冷笑道:“好,有你這句話就行了!”
話未說完,劍已刺出。隻見劍光飄忽閃爍,不可捉摸。
她怒極之下,情不自禁,又赫然使出一招清風十三式。
楚留香和胡鐵花交換了個眼色,會心微笑。
就在這時,突見人影一閃,一個人自門外斜掠了進來!這人來得好快!
金靈芝的劍早已刺出,但這人竟比她的劍還快。
隻聽“啪”的一聲,金靈芝的劍竟被他的兩隻手夾住!
這一來連楚留香都不免吃了一驚。
這人身法之快,已很驚人,能以雙手夾住別人的劍鋒,更是驚人,但令楚留香吃驚的倒還不是這些。
金靈芝此刻所使的劍法,若不是“清風十三式”,倒也沒什麽,但她此刻用的正是“清風十三式”。
這種劍法的變化誰也捉摸不到,連楚留香也無法猜透她的劍路,但這人出手就已將她劍式製住,武功之高,簡直不可思議。
隻見這人長身玉立,輕衫飄飄,麵上的笑容更是溫柔親切,叫人一見了他就會生出好感。
楚留香和胡鐵花見了這人,又吃了一驚,他們絕未想到,這人竟是昨夜和枯梅大師同船而去的英俊少年丁楓!
金靈芝見了丁楓,也像吃了一驚,臉色立刻變了。
丁楓卻微笑著道:“多日不見,金姑娘的劍法更精進了,這一招‘柳絮飛雪’使得當真是神完氣足,意在劍先,就連還珠大師隻怕也得認為是青出於藍。”
還珠大師正是金靈芝的七姑,“柳絮飛雪”也正是峨嵋嫡傳劍法中的一招。旁邊有幾個練家子已在暗暗點頭:“難怪這位姑娘劍法如此高卓,原來是峨嵋派的門下。”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知道金靈芝方才使出的明明是“清風十三式”中的第八式“風動千鈴”。
“風動千鈴”和“柳絮飛雪”驟眼看來,的確有些相似,但其中的精微變化,卻截然不同!
這少年為何偏偏要指鹿為馬呢?
丁楓又道:“這兩位朋友,在下是認得的,但望金姑娘看在下薄麵,放過了他們吧!”
金靈芝雖然滿麵怒容,居然忍了下來,隻是冷冷道:“他們是小偷,你難道會有這種朋友?”
丁楓笑道:“姑娘這想必是誤會了。”
金靈芝冷笑道:“誤會?我親眼看見的,怎會是誤會?”
丁楓道:“這兩位朋友雖然不及‘萬福萬壽園’之富可敵國,但也是擁資百萬的豪富。像姑娘手裏這樣的珍珠,他們兩位家裏雖沒有太多,卻也不會太少。在下可以保證,他們兩位絕不會是小偷。”
這幾句話說得非但分量很重,而且也相當難聽了。
她號稱“火鳳凰”,脾氣的確和烈火差不多,見了這少年居然能將脾氣忍住,更是別人想不到的事。
紫袍大漢和那佩刀的已走了過來,向丁楓長長一揖。
佩刀的人道:“多謝公子仗義執言,否則……”
紫袍大漢搶著笑道:“這件事其實也算不了什麽,大家全是誤會,現在雖已解釋開了,在下今晚還是要擺酒向金姑娘賠禮。”
丁楓笑道:“好極了,好極了……”
紫袍大漢道:“卻不知金姑娘肯賞光麽?”
金靈芝“哼”了一聲,還未說話,丁楓已代替她回答了,笑道:“不但金姑娘今夜必到,在場這幾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大家既然在此相會,也總算有緣,豈可不聚一聚?”
他忽然轉身麵對著楚留香,微笑道:“不知這兩位兄台可有同感麽?”
楚留香笑道:“隻要有酒喝,我縱然不去,我這朋友也一定會拉我去的。”
胡鐵花大笑道:“一點也不錯,隻要有酒喝,就算喝完了要挨幾刀,我也非去不可。”
丁楓笑道:“好極了,好極了……”
突聽一人說道:“如此熱鬧的場麵,不知道請不請我?”
這人站在人叢裏,比別人都高著半個頭,隻因他的腿比別人都長得多,正是方才在水槽旁洗澡的那個人。
他此刻當然也穿上了衣服,衣著之華麗絕不在那紫袍大漢之下,手上還提著個三尺見方的黑色皮箱,看來分量極重,也不知裏麵裝的是什麽。
紫袍大漢目光閃動,大笑道:“兄台若肯賞光,在下歡迎還來不及,怎有不請之理?”
那長腿的人笑道:“既然如此,我先謝了,卻不知席設哪裏?”
紫袍大漢道:“就在對麵的‘三和樓’如何?”
長腿的人道:“好,咱們就一言為定。”
他含笑瞟了楚留香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既然已沒什麽熱鬧好看了,大家也就一哄而散。金靈芝是和丁楓一齊走的,她似乎並不想和丁楓一齊走,但也不知為了什麽,竟未拒絕。
直到大家全走光了,那佩刀的人才恨恨道:“大哥,我真不懂你方才怎麽能忍得下來的?就算那丫頭是金老太婆的孫女,我兄弟難道就是怕事的人麽?”
紫袍大漢歎了口氣,接著道:“你不知道,我所忌憚的並不是姓金的。”
佩刀的人道:“不是姓金的,難道會是那滿臉假笑的小子麽?他毀了大哥的玉帶,我早就想給他一刀嚐嚐了。”
紫袍大漢又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你沒有那麽樣做……你可知道他是誰麽?”
佩刀的人冷笑道:“看他那副得意洋洋的樣子,難道還會是楚留香不成?”
紫袍大漢沉著臉,一字字道:“一點也不錯,他正是楚留香!”
佩刀的人怔住了,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袍大漢也怔了半晌,嘴角泛起一絲獰笑,喃喃道:“楚留香,楚留香,我們雖對付不了你,但總有人能對付你的,你若還能活三天,我就算你有本事!”
楚留香和胡鐵花一轉過街,胡鐵花就忍不住問道:“張三那小子呢?”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叫他溜了。”
胡鐵花笑道:“我真想不出你是用什麽法子叫他將那顆珍珠吐出來的。這小子也奇怪,什麽人都不服就服你。”
楚留香微笑不語。
胡鐵花道:“但你那手也未免做得太絕了。”
楚留香道:“你不認得那人?”
胡鐵花道:“我知道他認得你,所以雖然吃了啞巴虧,也不敢出聲,但我卻從來也沒有見過他,倒覺得他怪可憐的。”
楚留香道:“你若知道他是誰,就不會可憐他了。”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你可聽說過,東南海麵上有一夥海盜,殺人劫貨,無惡不作?”
胡鐵花道:“紫鯨幫?”
楚留香道:“不錯,那人就是紫鯨幫主海闊天!他一向很少在陸上活動,所以你才沒有見過他。”
胡鐵花動容道:“但這廝的名字我卻早已聽說過了,你方才為何不說出來?我若知道他就是海闊天,那一拳不把他打扁才怪。”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以後你總還有機會的,何必著急。”
胡鐵花忽又笑了道:“聽說海闊天眼光最準,隻要一出手,必定滿載而歸,可說是一等一的大強盜,今天卻被你硬扣一頂‘小偷’的帽子,他晚上回去想想,能睡得著才怪!”
楚留香笑道:“他脫光時,我本未認出他,但一穿上衣服,我就知道他是誰了。我早已想治治他了,今天正是個機會。”
胡鐵花道:“但你為何又放他走了呢?”
楚留香道:“我不想打草驚蛇。”
胡鐵花沉吟著,道:“海闊天若是草,蛇是誰?……丁楓?”
楚留香道:“不錯。”
胡鐵花點點頭道:“此人的確可疑,他本在枯梅大師船上,船沉了,他卻在這裏出現;他本是去接枯梅大師的,現在枯梅大師卻不見了。”
楚留香道:“這也是我第一件覺得奇怪的事。”
胡鐵花道:“金靈芝和華山派全無淵源,卻學會了華山派的不傳之秘‘清風十三式’,而且還死也不肯認賬。”
楚留香道:“這是第二件怪事。”
胡鐵花道:“金靈芝本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但見了丁楓,卻好像服氣得很。她和丁楓之間,又有什麽關係?”
楚留香道:“這是第三件。”
胡鐵花道:“紫鯨幫一向隻在海上活動,海闊天卻忽然也在這裏出現了;丁楓既然肯為他解圍,想必也和他有些關係。他們怎會有關係的?”
楚留香道:“這是第四件。”
胡鐵花想了想,道:“丁楓一出手就能夾住金靈芝的劍,顯然對‘清風十三式’的劍路也很熟悉。他怎會熟悉華山派的劍法?”
楚留香道:“這是第五件。”
胡鐵花道:“他明明知道那是華山派的‘清風十三式’,卻硬要說它是峨嵋的‘柳絮劍法’,顯然也在為金靈芝掩飾。他為的是什麽?”
楚留香道:“這是第六件。”
胡鐵花道:“他的雙掌夾劍,用的仿佛是自扶桑甲賀穀傳來的‘大拍手’,輕功身法卻仿佛和昔年的血影人路數相同,又對華山派的劍法那麽熟悉;這少年年紀雖輕,卻有這麽高的武功,而且身兼好幾家的不傳之秘,他究竟是什麽來路?”
楚留香道:“這是第七件。”
胡鐵花揉著鼻子,鼻子都揉紅了。
楚留香道:“還有呢?”
胡鐵花歎了口氣,苦笑道:“一天之內就遇著了七件令人想不通的怪事,難道還不夠?”
楚留香笑道:“你有沒有想過,這七件事之間的關係?”
胡鐵花道:“我的頭早就暈了。”
楚留香道:“這七件事其實隻有一條線,枯梅大師想必就是為了追查這條線索而下山的。”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清風十三式本是華山派的不傳之秘,現在卻至少已有兩個不相幹的人知道了,這秘密是怎麽會走漏的?枯梅大師身為華山掌門,自然不能不管。”
胡鐵花恍然道:“不錯,枯梅大師下山,為的就是要追查‘清風十三式’的秘傳心法是怎麽會給外人知道的。她為了行動方便,自然不能以本來身份出現了。”
楚留香道:“知道‘清風十三式’秘傳心法的,隻有枯梅大師和高亞男,枯梅大師自己當然絕不會泄露這秘密……”
胡鐵花斷然道:“高亞男也絕不是這種人!”
楚留香道:“她當然不是這種人,所以這件事隻有一種可能。”
胡鐵花道:“什麽可能?”
楚留香道:“清風十三式的心法秘籍已失竊了。”
胡鐵花長長吸了口氣,道:“不錯,除了這原因之外,枯梅大師怎肯輕易出山?”
楚留香沉吟道:“清風十三式既是華山派的不傳之秘,它的心法秘籍收藏得必定極為嚴密……”
胡鐵花搶著道:“能有法子將它偷出來的人,恐怕隻有‘盜帥’楚留香了。”
楚留香苦笑道:“我也沒這麽大的本事。”
胡鐵花也苦笑道:“這件事簡直好像和‘天一神水’的失竊案差不多了。”
楚留香道:“驟然一看,兩件事的確仿佛有些大同小異,其實卻截然不同。”
胡鐵花道:“有什麽不同?”
楚留香道:“神水宮弟子極多,分子複雜,華山派卻一向擇徒最嚴,枯梅大師門下弟子一共也隻不過有七個而已。”
胡鐵花道:“不錯。”
楚留香道:“神水宮的‘天一神水’本就是由‘水母’的門下弟子保管,‘清風十三式’的劍譜卻一定是枯梅大師自己收藏的……”
胡鐵花道:“不錯,要偷清風十三式的劍譜,的確比偷‘天一神水’困難多了。”
楚留香道:“由此可見,偷這劍譜的人,一定比偷‘天一神水’的無花還要厲害得多。”
胡鐵花道:“你想這人會不會是……丁楓?”
楚留香沉吟道:“縱然不是丁楓,也必定和丁楓有關係。”
他接道:“枯梅大師想必已查出了些線索,所以才會冒那‘藍太夫人’的名到這裏來和丁楓相見。”
胡鐵花道:“如此說來,她隻要抓住了丁楓,豈非就可問個水落石出?”
楚留香笑了笑道:“枯梅大師自然不會像你這麽魯莽,她當然知道丁楓最多也隻不過是條小蛇而已,另外還有條大蛇……”
胡鐵花道:“大蛇是誰?”
楚留香道:“到現在為止,那條大蛇還藏在草裏,隻有將這條大蛇捉住,才能查出這其中的秘密,捉小蛇是無用的。”
胡鐵花沉思著點了點頭,道:“枯梅大師現在的做法,想必就是為了要追出這條大蛇究竟藏在哪堆草裏,所以她不能輕舉妄動。”
楚留香笑道:“你終於明白了。”
胡鐵花道:“但我們……”
楚留香打斷了他的話,道:“我們也絕不能輕舉妄動,因為這件事不但和枯梅大師有關,也和很多別的人有關。”
胡鐵花道:“哦?”
楚留香道:“除了枯梅大師外,一定還有很多別人的秘密也落在這條大蛇的手裏,和這件事有牽連的更都是極有身份的人物。”
胡鐵花歎道:“不錯,這件事的確比那‘天一神水’失竊案還要詭秘複雜得多。”
楚留香道:“最重要的是,無花盜取‘天一神水’,隻不過是為了自己要用,這條大蛇盜取別人的秘密,卻是為了出售!”
胡鐵花愕然道:“出售?”
楚留香道:“你想,金靈芝是怎麽會得到‘清風十三式’秘傳心法的?”
胡鐵花也不禁動容道:“你難道認為她是向丁楓買來的?”
楚留香道:“不錯。”
他接著又道:“這種交易自然極秘密,丁楓想必早已警誡過她,不可將劍法輕易在人前炫露,但今天她情急之下,就使了出來。”
胡鐵花恍然道:“所以她一見丁楓,就緊張得很,明明不能受氣的人,居然也忍得住氣了,為的就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
楚留香道:“正因為如此,所以丁楓才會故意替她掩飾。”
胡鐵花笑了笑,道:“隻可惜他無論怎樣掩飾,縱能瞞得過別人,也瞞不過我們的。”
楚留香道:“丁楓現在還不知道我們是誰,不知道我們和華山派的關係,也許他還以為將我們也一齊瞞過了。”
胡鐵花道:“但他遲早總會知道的。”
楚留香緩緩道:“不錯,他遲早總會知道,等到那時……”
胡鐵花變色道:“等到那時,他就一定要將我們殺了滅口了,是不是?”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你的確還不算太笨。”
胡鐵花冷笑道:“想殺我們的人可不止他一個,現在那些人呢?”
楚留香道:“那些人是那些人,丁楓是丁楓!”
胡鐵花道:“丁楓又怎樣,難道能比石觀音,比血衣人更厲害?”
楚留香歎了口氣,道:“丁楓也許不足懼,但那條大蛇……”
胡鐵花大聲道:“你怎麽也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起來了?……那條大蛇又怎樣?難道能把我們吞下肚裏去?”
楚留香沉聲道:“甲賀穀的‘大拍手’、血影人的輕功心法,已都是武林中難見的絕技,‘清風十三式’更不必說了,他們能將這三種武功都學會,何況別的?一個人若能身兼數十家武功之長,這種人難道不比石觀音他們可怕?”
胡鐵花道:“哼!”
楚留香道:“何況,能學到這幾種武功,那得要多大的本事?由此可見,那條大蛇的心機和手段,也必定非常人能及。”
胡鐵花冷笑道:“陰險毒辣的人,我們也見得不少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也不是真怕了他們,隻不過能小心總是小心好些。”
胡鐵花冷冷道:“你若再小心些,就快要變成老太婆了。”
楚留香笑道:“老太婆總是比別人活得長些,她若在三十三歲時就被人殺死,又怎會變成老太婆?”
胡鐵花也笑了,道:“虧你倒還記得我的年紀,我這個人能夠活到三十三歲,想來倒也真不容易。”
他歎了口氣,接著道:“其實我也知道這件事不是好對付的,無論誰隻要牽連進去了,再想要脫身,隻怕就很難。”
楚留香道:“現在牽連到這件事裏來的,據我所知,已有‘萬福萬壽園’、華山派、紫鯨幫,我不知道的,還不知有多少。”
胡鐵花沉吟著,道:“就算隻有這些人,已經很了不得了。”
楚留香道:“除此之外,我知道至少還有一個很了不得的人。”
胡鐵花道:“誰?”
楚留香道:“這人現在就在我們身後。”
胡鐵花吃了一驚,霍然轉身,果然看到一個人早就跟在他們後麵,他也看出,這人必定很有些來曆。
這是條通向江岸的路,很是偏僻。
路旁雜草叢生,四下渺無人跡——隻有一個人。
這人穿著件極講究的軟緞袍,手裏提著個黑色的皮箱,衣服是嶄新的,皮箱卻已很破舊。
他的人很高,腿更長,皮膚是淡黃色的,黃得很奇怪,仿佛終年不見陽光,又仿佛常常都在生病。
但他的一雙眸子卻很亮,和他的臉完全不相稱,就好像老天特地借了別人的一雙眼睛,嵌在他臉上。
胡鐵花笑了。
若是別人在後麵盯他們的梢,他早就火了,但他對這人本來就沒有惡感,此刻遠遠就含笑招呼著道:“同船共渡,已是有緣,我們能在一個池子裏洗澡,更有緣了,為何不過來大家聊聊。”
這人也笑了。
他距離胡鐵花他們本來還很遠,看來走得也不太快,但一眨眼間,就已走近了三四丈,再一眨眼,就已到了他們麵前。
楚留香脫口讚道:“好輕功!”
這人笑了笑,道:“輕功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楚香帥?”
楚留香含笑道:“閣下認得我,我卻不認得閣下,這豈非有點不公平?”
這人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說出來,兩位也絕不會知道。”
楚留香道:“閣下忒謙了。”
胡鐵花已沉下了臉,道:“這倒也不是忒謙,隻不過是不願和我們交朋友而已。”
這人搶著道:“我絕非故意謙虛,更不是不願和兩位交朋友,隻不過……”
他笑了笑,接著道:“在下姓勾,名子長,兩位可聽過麽?”
楚留香和胡鐵花都怔住了。
這名字實在奇怪得很,無論誰隻要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他們非但沒聽過這名字,簡直連這姓都很少聽到。
勾子長笑道:“兩位現在總該知道,我是不是故意作狀了。”
他接著又道:“其實我這人從來也不知道‘謙虛’兩字,以我的武功,在江湖中本該已很有名才是,隻不過,我根本就未曾在江湖走動過,兩位自然不會聽過我的名字。”
這人果然一點也不謙虛,而且直爽得很。
胡鐵花最喜歡的就是這種人,大笑道:“好,我叫胡鐵花,你既認得楚留香,想必也知道我的名字。”
勾子長道:“不知道。”
胡鐵花笑不出了。
他忽覺得太直爽的人也有點不好。
幸好勾子長已接著道:“但我也看得出,以胡兄你的武功在江湖中的名氣絕不會在楚香帥之下……”
胡鐵花忍不住笑道:“你用不著安慰我,我這人還不算太小心眼……”
他瞪了楚留香一眼,板起了臉道:“但你也不必太得意,我就算不如你有名,那也隻不過是因為我酒比你喝得多,醉的時候比你多,所以風頭都被你搶去了。”
楚留香笑道:“是是是,你的酒比我喝得多,每次喝酒,我喝一杯,你至少已喝了七八十杯。”
胡鐵花道:“雖然沒有七八十杯,至少也有七八杯。每次我看見你舉起杯子,以為你要喝了,誰知你說幾句話後,就又放了下去。”
他指著楚留香的鼻子道:“你的毛病就是話說得太多,酒喝得太少。”
楚留香道:“是是是,天下哪有人喝酒能比得上你?你喝八杯,我喝一杯,先醉倒的也一定是我。”
胡鐵花道:“那倒一點也不假。”
勾子長忍不住笑了。
他覺得這兩人鬥起嘴來簡直就像是個大孩子,卻不知他們已發現路旁的雜樹叢中有人影閃動,所以才故意鬥嘴。
那人影藏在樹後,勾子長竟全未覺察。
胡鐵花和楚留香對望了一眼,都已知道這勾子長武功雖高,江湖曆練卻太少,他說“根本未在江湖走動”,這話顯然不假。
但他既然從未在江湖走動,又怎會認得楚留香呢?
那時那人影已一閃而沒,輕功仿佛也極高。
胡鐵花向楚留香打了個眼色,道:“你說他可曾聽到了什麽?”
楚留香笑道:“什麽也沒有聽到。”
勾子長咳嗽了兩聲,搶著道:“我非但未曾聽說過胡兄的大名,連當今天下七大門派的掌門,我都不知道是誰。”
胡鐵花失笑道:“那我心裏就舒服多了。”
勾子長道:“當今天下的英雄,我隻知道一個人,就是楚香帥。”
胡鐵花道:“他真的這麽有名?”
勾子長笑道:“這隻因我有個朋友,時常在我麵前提起楚香帥的大名,還說我就算再練三十年,輕功也還是比不上楚香帥一半。”
勾子長道:“我那朋友常說楚香帥對他恩重如山,這次我出來,他再三叮嚀,要我見到楚香帥,千萬要替他致意,他還怕我不認得楚香帥,在我臨行時,特地將楚香帥的豐采描敘了一遍。”
他笑了笑,接著道:“但我見到楚香帥時,還是未能立刻認出來,隻因……”
胡鐵花笑著接道:“隻因那時他脫得赤條條的,就像是個剛出世的嬰兒,你那朋友當然不會是女的,又怎知他脫光了時是何模樣?”
勾子長笑道:“但我一見到楚香帥的行事,立刻就想起來了。隻不過……我到現在為止,還想不通那顆珍珠是怎會跑到玉帶中去的。”
胡鐵花道:“那隻不過是變把戲的障眼法,一點也不稀奇。他一定是從住在天橋變戲法的‘四隻手’那裏學來的。所以他還有個外號叫‘三隻手’,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勾子長道:“這……我倒未聽敝友說起。”
楚留香笑道:“這人嘴裏從來也未長出過象牙來,他的話你還是少聽為妙。”
胡鐵花道:“你嘴裏難道就長得出象牙來?這年頭象牙可值錢得很呢,難怪有些小姑娘要將你當作個活寶了。”
楚留香也不理他,問道:“卻不知貴友尊姓大名,是怎會認得我的?”
勾子長道:“他叫王二呆。”
楚留香皺眉道:“王二呆?”
勾子長笑道:“我也知道這一定是個假名,但朋友貴在知心,隻要他是真心與我相交,我又何必計較他用的是真名,還是假姓?”
楚留香點了點頭,並沒有再追問下去。
別人不願說的事,他就絕不多問。
他們邊談邊走,已快走到江岸邊了。
風中傳來一陣陣烤魚的鮮香。
胡鐵花笑道:“張三這小子總算還是懂得好歹的,已先烤好了魚,在等著慰勞我們了。”
“快網”張三的船並不大,而且已經很破舊。
但楚留香和胡鐵花都知道,這條船是張三自己花了無數心血造成的。船上每一根木頭、每一根釘子都經過仔細的選擇,看來雖是破舊,其實卻堅固無比,隻要坐在這條船上,無論遇著多麽大的風浪,楚留香都絕不會擔心。
他相信張三的本事,因為他自己那條船也是張三造的。
船頭上放著個紅泥小火爐,爐子旁擺滿了十來個小小的罐子,罐子裏裝著的是各式各樣不同的作料。
爐火並不旺,張三正用一把小鐵叉叉著條魚在火上烤,一麵烤,一麵用個小刷子在魚上塗著作料。
他似乎已將全副精神全都放在手裏這條魚上,別人簡直無法想象“快網”張三也有如此聚精會神、全神貫注的時候。
楚留香他們來了,張三也沒有招呼。
他常說:“魚是人人都會烤的,但我卻比別人都烤得好,就因為我比別人專心。‘專心’這兩個字,就是我烤魚最大的訣竅。”
楚留香認為無論做什麽事的人,都應該學學他這訣竅。
香氣愈來愈濃了。
胡鐵花忍不住道:“我看你這條魚大概已經烤好了吧?”
張三不理他。
胡鐵花道:“再烤會不會烤焦?”
張三歎了口氣,道:“被你一打岔,一分心,這條魚的滋味一定不對了,就給你吃吧!”
他將魚連著鐵叉子送過去,喃喃道:“性急的人,怎麽能吃得到好東西?”
胡鐵花笑道:“但性急的人至少還有東西可吃,總比站在一邊幹流口水的好。”
他也真不客氣,盤膝坐下,就大嚼起來。
張三這才站起來招呼,笑道:“這位朋友方才在澡堂裏差點被我撞倒,我本該先烤條魚敬他才是……你們為何不替我介紹介紹?”
勾子長道:“我叫勾子長,我不吃魚,一看到魚我就飽了。”
張三怔了怔,大笑道:“好,好,這位朋友說話真幹脆,但不吃魚的人也用不著罰站呀……來,請坐請坐,我這條船雖破,洗得倒很幹淨,絕沒有魚腥臭。”
他船上從來沒椅子,無論什麽人來,都隻好坐在甲板上。
張三眼睛瞪著他的皮箱——這皮箱放下來的時候,整條船都似乎搖了搖,顯見分量重得驚人。
勾子長笑道:“我不是嫌髒,隻不過我的腿太長,盤著腿坐不舒服。”
張三似乎全未聽到他在說什麽。
勾子長笑道:“你一定在猜我這箱子裏裝的是什麽,但你永遠也猜不著的。”
張三似也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了,笑道:“我知道箱子裏裝的至少不會是魚。”
勾子長目光閃動,帶著笑道:“我可以讓你猜三次,若猜出了,我就將這箱子送給你。”
張三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麽猜得出?”
他嘴裏雖這麽說,卻還是忍不住猜著道:“分量最重的東西,好像就是金子。”
勾子長搖了搖頭,道:“不是。”
他忽又笑了笑,接著道:“就算將世上所有的黃金堆在我麵前,我也絕不會將這箱子換給他。”
張三眼睛亮了,道:“這箱子竟如此珍貴?”
勾子長道:“在別人眼中,也許一文不值;在我看來,卻比性命還珍貴。”
張三歎了口氣,道:“我承認猜不出了。”
他凝注著勾子長,試探著又道:“如此珍貴之物,你想必也不會輕易給別人看的。”
勾子長道:“但你遲早總有看得到的時候,也不必著急。”
他笑了笑,接著道:“性急的人,是看不到好東西的。”
勾子長笑道:“晚上‘三和樓’還有桌好菜在等著,胡兄為何不留著點肚子?”
胡鐵花笑道:“這你就不懂了,世上哪有一樣菜能比得上張三烤魚的美味?”
他閉上眼睛,搖著頭,道:“熊掌我所欲也,魚亦我所欲也,若是張三烤的魚,舍熊掌而食魚矣!”
張三失笑道:“想不到這人倒還有些學問。”
胡鐵花悠然道:“我別的學問沒有,吃的學問卻大得很,就算張三烤的魚並不高明,我也先吃了再說。能吃到嘴的魚骨頭,也比飛著的鴨子好。”
他忽然又瞪起眼睛道:“你們以為今天晚上那桌菜是好吃的麽?菜裏若沒有毒,那才真是怪事了。”
楚留香忽然道:“這罐醋裏怎麽有條蜈蚣?難道你也想毒死我?”
醋裏哪有什麽蜈蚣?
胡鐵花第一個忍不住要說話了,楚留香卻擺了擺手,叫他閉著嘴,然後就拿起那罐醋,走到船舷旁。
誰也猜不出他這是在做什麽,隻見他將整罐醋全都倒了下去。
“這人究竟有了什麽毛病了?”
胡鐵花這句話還未說出來,就發現平靜的江水中忽然卷起了一陣浪花,似乎有條大魚在水裏翻跟鬥。
接著,就有個三尺多長、小碗粗細的圓筒從水裏浮了起來。
圓筒是用銀子打成的,打得很薄,所以才會在水中浮起。
胡鐵花立刻明白了,道:“有人躲在水裏用這圓筒偷聽?”
楚留香點了點頭,笑道:“現在他隻怕要有很久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水裏聽不見水上的聲音,隻有將這特製的銀筒套在耳朵上伸出水麵,水上的聲音就會由銀筒傳下去。
但他卻再也想不到上麵會灌下一罐醋。
胡鐵花笑道:“耳朵裏灌醋,滋味雖不好受,但還是太便宜了那小子。若換了是我,一定將這瓶辣椒油灌下去。”
張三歎了口氣,喃喃道:“沒有辣椒油倒還無妨,沒有醋,魚就烤不成了。”
勾子長早已動容,忍不住說道:“香帥既已發現水中有人竊聽,為何不將他抓起來問問,是誰派他來的?”
楚留香淡淡一笑,道:“問是絕對問不出什麽的,但縱然不問,我也知道他是誰派來的了。”
勾子長道:“是誰?”
楚留香還未說話,突見兩匹快馬,沿著江岸疾馳而來。
馬上人騎術精絕,馬也是千中選一的好馬,隻不過這時嘴角已帶著白沫,顯然是已經過長途疾馳。
經過這條船的時候,馬上人似乎說了兩句話。
但馬馳太急,一眨眼間就又已奔出數十丈外,誰也沒有這麽靈的耳朵。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胡鐵花自然知道這人是誰,問道:“老臭蟲,他們說的是什麽?”
胡鐵花道:“隻希望什麽?”
楚留香笑道:“抱歉得很,下麵的話,我也聽不清了。”
胡鐵花搖了搖頭,道:“原來你的耳朵也不見得有多靈光。”
但勾子長已怔住了。
他簡直想不通楚留香是怎麽能聽到那兩人說話的,非但聽到了那兩人說話,還看出了誰有胡子,誰沒胡子,還能分辨話是誰說的。
勾子長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楚留香忽然又道:“你可看出這兩人是從哪裏來的麽?”
胡鐵花和張三同時搶著道:“自然是‘十二連環塢’來的。”
兩人相視一笑,胡鐵花接著道:“奇怪的是,武老大怎會到江上來了?”
勾子長又怔住了,忍不住問道:“十二連環塢是什麽地方?”
胡鐵花道:“十二連環塢就是‘鳳尾幫’的總舵所在地。”
勾子長道:“鳳尾幫?”
胡鐵花道:“鳳尾幫乃是江淮間第一大幫,曆史之悠久,幾乎已經和丐幫差不多了,而且行事也和丐幫差不多,正派得很。”
勾子長道:“武老大又是誰呢?”
胡鐵花道:“武老大就是武維揚,也就是鳳尾幫的總瓢把子。”
張三接著道:“此人不但武功極高,為人也極剛正,可算得上是個響當當的好漢子,我若見到他,一定請他吃條烤魚。”
胡鐵花道:“你要知道,想吃張三的烤魚,並不容易,‘神龍幫’的雲從龍已想了很多年,就硬是吃不到嘴。”
張三道:“其實雲從龍也並不是什麽壞東西,隻不過他以為我既然在長江上混,就該聽他的話,我就偏偏要叫他看到吃不到。”
勾子長道:“神龍幫就在長江上?”
張三道:“不錯,神龍幫雄踞長江已有許多年了,誰也不敢來搶他們的地盤,武維揚就因為昔年和神龍幫有約,才發誓絕不到長江上來。”
胡鐵花道:“但他今天卻來了,所以我們才會覺得奇怪。”
勾子長道:“可是……你們又怎知道那兩騎一定是從‘十二連環塢’來的呢?”
胡鐵花問道:“你可看到,他們穿的是什麽樣的衣服?”
勾子長道:“好像是墨綠色的衣服,但穿墨綠色衣服的人也很多呀。”
胡鐵花道:“他們的腰帶卻是用七根不同顏色的絲絛編成的,那正是‘鳳尾幫’獨一無二的標誌。”
勾子長怔了半晌,長長歎了口氣,苦笑道:“你們的眼睛好快……”
張三淡淡地說道:“要在江湖中混,非但要眼睛快,還要耳朵長,單憑武功高強是絕對不夠的……”
突聽蹄聲響動,兩匹馬自上流沿岸奔來。
馬上卻沒有人。
這兩匹馬一花一白,連勾子長都已看出正是方才從這裏經過的,現在又原路退回,但馬上的騎士怎會不見了呢?
隻聽耳畔一人讚道:“好輕功!”
他轉頭一瞧,就發現胡鐵花也已坐到花馬的馬鞍上,笑嘻嘻地瞧著他。
兩人相視而笑,同時勒住了馬。
這時楚留香才慢慢地走了過來,笑道:“兩位的輕功都高得很,隻不過勾兄更高一籌。”
胡鐵花笑道:“一點也不錯,他手裏提著個幾十斤重的箱子,自然比我吃虧多了。”
勾子長居然並沒有現出得意之色,翻身下馬道:“香帥深藏不露,功夫想必更深不可測,幾時能讓我開開眼界才好。”
胡鐵花笑道:“你以為他真是深藏不露?告訴你,他隻不過是個天生的懶骨頭而已。能躺下的時候,他絕不坐著;能走的時候,他絕不會跑。”
楚留香笑道:“能閉著嘴的時候,我也絕不亂說話的。”
勾子長目光閃動,忽然道:“香帥可知道這兩匹馬為何去而複返?馬上的騎士到哪裏去了?”
楚留香道:“勾兄想必也已看出,他們隻怕已遭了別人毒手!”
胡鐵花動容道:“你們已看出了什麽?怎知他們已遭了毒手?”
勾子長指了指白馬的馬鞍,道:“你看,這裏的血漬還未幹透,馬上人想必已有不測。”
馬鞍上果然是血漬斑斑,猶帶殷紅。
胡鐵花歎了口氣,道:“你學得倒真不慢,簡直已像是個老江湖了。”
勾子長苦笑道:“我隻不過是恰巧站在這裏,才發現的,誰知香帥談笑之間就已看到了。”
楚留香沉聲道:“武維揚強將手下無弱兵,這兩人騎術既精,武功想必也不弱,兩騎來去之間,還未及片刻,他們就已遭了毒手……”
胡鐵花搶著道:“去瞧瞧他們的屍體是不是還找得到……”
一句話未說完,已打馬去遠。
勾子長道:“縱能找得到他們的屍體,又有什麽用?”
楚留香道:“能找到他們的屍體,就能查出他們的致命之傷在哪裏,是被什麽兵刃所傷的,也許就能猜出殺他們的人是誰了。”
勾子長默然半晌,長歎道:“看來我要學的事,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