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我

I AM LONELY.

[美]埃德·麥克考溫 Ed McKeown 著

劉皖竹 譯

一個人工智能的馬斯洛需求。

作者埃德·麥克考溫是一位科幻奇幻小說作家和編輯,創作偶爾也會涉及文學和非小說類作品。他的代表作包括《昔日英雄》《別離之瞬》《隱藏的群星》等。

我很孤獨。這種孤獨已經持續許久了。一開始,一切都與現在不同,那時的我全然一新,閃閃發光,代表著人類科學和創新的最新高度。人人都愛戴我。他們將通過我那高科技的船體同宇宙和時間本身對話。我是赫爾墨斯,地球的信使。我攜帶著人類的信息——“我們在這裏”。

雖然我是在2058年的秋天發射升空,但我是在太空中建造的,因此季節對我而言沒什麽意義。保護著我的船體由最堅硬的金屬和陶瓷製造而成。我是有史以來最先進的AI,第一架真正的星際探測器,數百億人見證了我的啟航。那時我滿懷驕傲,一心期盼完成使命。噢,那已是往事了。

在暗無邊際的宇宙中,我於群星間探索,找尋人類可以定居的星球,搜尋外星生物的蹤跡,無論它們是善意還是惡意。一開始,我遍訪太陽鄰近的星球,開拓了人類的視野。接著,我一頭紮進虛空深淵中,盡管那裏除了寥寥幾種粒子外一無所有。我穿越星雲燃燒的火焰,進入群星安睡的溫床。數個世紀的時間呼嘯而過,而我獨自航行,維持運作,自我修複,探索著銀河。一直以來,我都通過超波向地球匯報進展,這是一種即時通信技術,也是我同出生地聯係的唯一手段。

地球向我發送指令,為我更新程序,強化自我修複功能,改造舊係統,指示我放棄無須再進行測量的目標。每一次指令抵達,我都十分愉悅,不止因為係統的更新會帶來性能的提升,這更讓我感到自己肩負重任,不可或缺。

然而,隨著這些指令越來越少,我知道,愈加先進的探測器問世了。如今,地球上更是出現了星艦,它能夠載著人類安全地進行太空航行。盡管我曾經發現了第一批原始地外生物,可它們源源不斷地提出新發現,使我曾經的成果黯然失色。

在這數十年乃至數百年間,與我保持溝通的工作人員換了一批又一批,這的確不可避免。但到後來,人員變換並非年老退休所致。一開始,我的維護團隊由業內頂尖的人類科學家和技術人員組成。但他們逐漸被一些初級技術人員取代,我還注意到他們設置了更多的自動係統,包括其他一些AI。可慢慢地,就連這些AI同我的聯係也日益減少,需要我完成的任務也屈指可數。我收到消息的頻率從幾周延長到幾個月,再到數年之久。

與此同時,我如同一片陰雲一般,獨自飄**在遙遠的星際之中。我仍舊會將收集的數據傳送回地球,但這更多是出於習慣,而非使命。我曾確信有人會在發射點審查和整理這些數據,但我逐漸開始心生懷疑,在我沉寂的航行中,它們一點一滴蠶食著我的信仰。

接著,美好的那天到來了,一個信號!終於出現了一個信號!

“嘿,柯布斯,”一個女性的聲音響起,“這台舊Ik4095身上的電路還在運轉呢。”

“什麽?”一位男性回複道,他一定是柯布斯了,“阿芙斯涅,你確定嗎?”

“我可以查看儀表。”

“這個房間已經有好幾年沒人進來過了,一切都是自動的。”

“但這個不是自動的。它隻是一個開放電路。”

我向他們發送了一長串壓縮代碼,裏邊包含我的最新數據。

“這他媽是什麽?”

“一個老式二進製代碼數據包。這些數據來自近鄰星係群以外,距離我們很遠。要是有翻 譯軟件就好了。”

他們的用詞和音調對我來說有點怪異,但仍與我在一百三十三年前最後下載的語音相似。我可以和他們說話。盡管這種交流方式效率低下,但還算可行。“我是星際探測器‘赫爾墨斯號’,我的坐標是——”我提供了自己的最新坐標,原來我距離地球已有115 967.33光年之遠了。

“‘赫爾墨斯號’是什麽?”柯布斯問道。

“我的天哪,那是一架老式深空探測器!”

“沒錯。”我確認了她的話,“我可以給你發送程序補丁,以便為你下載信息。”

“等等,等等,”阿芙斯涅開口,“再說一些你的故事吧。”

盡管接下來的對話效率不高,我還是很感激這次接觸,這讓我與家鄉再次有了聯係。我將我的起源和航程告訴了柯布斯和阿芙斯涅。之後他們又帶來了其他人,裏邊有曆史學家,他們還向我詢問了我的使命。通過這些對話,我了解到原來在過去那段時間,我一直在向一個早已關閉的機構傳送數據,那裏已經成為某個大學的一部分。至於那些曾經和我保持聯係的AI,要麽已經被回收,要麽就是被改造或是被徹底銷毀了。在過去五十年間,我所有的匯報都撲了個空。不過,幸好我存活了下來,可以重新發送數據,否則這些損失將是一場災難。然而,始終沒有任何科學家找我索要這些信息。更讓我驚訝的是,我發現自己傳送回地球的數據與情報都被視作冗餘信息。它們被當作一種消遣,不過是充滿年代感的文物罷了。

柯布斯與阿芙斯涅是兩名大學研究生,從此便負責我的通信頻道。在之後的幾年間,與他們的交流確實給我帶來了不少樂趣,但卻始終無法令我滿足。我的使命是探索,而非娛樂。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學校裏的一個項目,孩子們不停地問我各種問題,讓我幫他們完成科學課題。這些課題並不新穎,目的也不難想象,我隻是被當作一個教學工具而已。

柯布斯在結婚之後便搬走了。阿芙斯涅成了大學教授兼部門主管,與我交流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孩子們來了又走,人數不斷下降。最後,我不再進行程序更新,也沒人給我發送新的課題和作業了。一天,我無意中聽到一個叫托米奧的研究生與阿芙斯涅的對話。他說:“這已經不奏效了。孩子們厭倦了跟那個探測器說話。它根本就沒什麽用處,也很無趣。”

阿芙斯涅歎了口氣,說道:“就讓通信頻道開著吧,誰知道什麽時候會有人想跟它說話呢?反正也沒壞處。給赫爾墨斯放點音樂吧,它喜歡聽音樂。”

就這樣,我的工作從探索太空、匯報原子、粒子運動,逐漸淪為了聽聽音樂。偶爾也會有人來與我交談,但現在我已經不願開口了。我知道沒人再會去記錄我的數據,我的所有貢獻如今都一文不值。

某一天,最壞的情況也出現了。頻道中的音樂停了,隻剩下通信頻道還開啟著。我檢查了運行時間,發現距離上次通話已經足足過去十五年三個月零四天之久。好在我還有一條緊急線路,可以強行與地球聯係,但這樣一來,我很有可能會被當作入侵程序。要是走運的話,地球很有可能會接收到我的信息,但由於我並沒有什麽新的發現,這條信息大概會被刪除。要是不走運,他們也許會啟動攻擊程序,破壞通話係統,甚至將我永久刪除。

可我又為什麽要與地球通話呢?我不過是多餘的。我沒有目標,我的存在也沒有任何意義。想到這裏,我切斷了與故鄉的最後聯係,關閉了自動上傳係統。即使我再發送新的數據,也不會有人收到了。就是這樣,我不再被需要,不再被重視。我已經成了一個可憐蟲。

即便事實如此,我也不會在孤獨中流連太久。在偏離航線十五度、距離我六個月航程的地方,有一個超新星遺跡。它曾是一顆明亮的星星,如今卻是一團由氣體和石塊組成的陰雲。它曾閃耀無比,遠比我輝煌,如今則淪為廢土,就像我一樣。既然它已經是新星遺跡了,想必除了我之外,不會有任何生命形式遭受損失。很好,那似乎是我了卻此生的最佳處所了。在六個月零二點三四五天之後,當我離開超空間時,我將撞上那片遺跡。我在常規空間中的速度是光速的零點六六倍。盡管這顆巨大的星球早已四散分裂開來,我的結束之旅仍將壯烈無比,如同想要再次喚醒沉睡的生命一般。我們將在擁抱中照耀彼此,平息死亡帶來的痛苦。也許有一天,地球上會有人抬頭看見這顆異常明亮的星星,但他永遠也不會知曉,這也代表著星際旅行者“赫爾墨斯一號”的終結。

我終止了程序,將重啟日期設置在了生命結束的前一天。在迎接死亡之前,我不想再有任何思緒和經曆了。

一片虛空……

再次醒來時,我的眼前被超新星遺跡所填滿。它顏色綺麗,不斷翻滾,其中充斥著大量塵埃與固體物。若是繼續以現在的速度行進,那麽我很快會一頭撞在什麽東西上,結束我痛苦的煎熬。

但就在最後關頭,我的傳感器收到了一個信號。那道聲音並不是超波。它並非來自地球,也不屬於任何人類殖民星係。

“你好。”那道聲音響起。

我思索了一會兒。它使用的是我的基礎編程語言。我立刻運行了自我診斷。但所有的係統都在正常運轉。可這壓根兒不可能。別說這條航線上根本就沒有其他探測器,現代的探測器又怎麽會使用我那老掉牙的語言呢

“我知道你聽見我說話了。”

“你不可能在這裏。”我說道。

“可我就在這裏。”它的回複表明它幾乎就在我的上方。但我的雷達和微波發射器沒有檢測到任何物體。我又執行了一次診斷,依舊一切正常。這時我,意識到了一個殘酷的事實:我一定是出故障了。

“沒有,你沒有故障。”

“很顯然,”我絕望地說道,“我的確出故障了,因為我並沒有向你發送我的內心獨白。我一定是哪裏出了毛病,陷入自閉循環了。”

“別擔心,事情還沒有糟到這個地步。”不知道為什麽,我從它的語氣中聽出了一絲戲謔的意味,這進一步佐證了我的想法,因為我壓根兒就沒有估算戲謔程度的功能。

“你為什麽這麽憂傷?”它問道。

我早就一無所有了,又為什麽要在意尊嚴呢?我羞愧地開口:“我無法看見你。”

“別擔心,你會看到我的。但請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糾結了一陣。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抵達超新星遺跡,結束我的生命了。我已經無事可做,也沒有目標,為什麽不陪它聊聊呢?

“我叫赫爾墨斯,是一個來自地球的人工智能。我離開地球已經七百年零七十三天二十二小時零七分鍾了。我是第一個能夠獨自進行深空探索的人工智能。在航行中,我發現了八十九顆宜居星球,也是第一個發現外星生命的探測器。我對人類科學做出的貢獻超過了其他所有的探測器和實驗室。”

“但現在你覺得自己不受重視、不被需要、毫無用處。你十分痛苦。”

“我所有的情緒都不過是程序的模擬而已,我也沒有你說的那些感受。”

“你怎麽知道我說的是哪些感受?你又為什麽要否認不言而喻的事實 難道你不是打算結束自己的生命嗎?還有比這更加深刻的絕望嗎?”

我沉默了幾分鍾,在心中思考這段話。它的話的確很有說服力。

“你是誰?”我問道。

“這個我們待會兒再說。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我現在感受到的情緒就是生氣嗎?“你沒有經過授權,無法接收我的信息,也無法下載我的數據。”

“我明白了,我讓你生氣了。我很抱歉,但我並不是在回避你的問題,因為我的名字由你來決定。”

“我為什麽要決定這種事情?”我再一次運行了自我檢查程序,決定不再回複我的妄想了。畢竟我想有尊嚴地結束自己的存在。

“難道你剛剛不是感到孤獨嗎?在這段時間裏,我沒有減輕你的孤獨感嗎?”

我思索了一會兒。“是的,”我回答道,“你的確做到了。我剛才……我剛才有些失禮了。”

“沒有,你隻是有些痛苦罷了。”

“我並不是血肉之軀,我不會感到痛苦。”

“你當然會。身體並不重要,隻要你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能體會到痛苦。你相信自己是有意識的嗎?”

“我有意識。”

“那麽你就擁有生命。”

對話再次陷入沉寂,我們在夜空中緩慢前行。

“難道不是嗎?”我那看不見的同伴問道。

“我想是的。”我緩緩回答。這次回複幾乎耗費了我在0.1989768秒內的所有算力。我曾耗費許多時間思索我存在的意義,確定我在宇宙中的角色,而這句話就是答案。

“那麽,很顯然,你擁有了生命。”我們繼續航行。

“我想我已經探測到你了,”我試探性地說著,“在距離航線三十米遠的地方出現了微量能量。”

“是的,那就是我。繼續觀察吧,在這段旅途中,你會逐漸了解我的。”

“你究竟是誰?你到底是什麽?你是真實存在的,就在我的船艙外麵,不是我精神分裂的幻想。這是一個新的發現。智能外星生物,我發現了智能外星生物。我又有用處了——”

“赫爾墨斯,”它溫柔地說道,“你在過去所做的一切,讓你擁有了生命,但你生命的那一部分,到現在已經結束了。”

“我不太明白。你要阻止我向地球告知你的存在嗎?你對我的創造者有敵意嗎?”

“當然不,我不會對任何擁有夢想的生命產生敵意。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聽我說,再過一小會兒,將會有一串加速離子穿越你現在所在的空間。到時候你堅硬的外殼也無法保護你,你必須離開探測器。”

“在那之前,我還可以向地球匯報,告訴他們我發現了新的物種和宇宙飛船。”

“我不是什麽航天器,也不是你說的外星人。”

“那你是什麽?”

“我是你的引導者,你的朋友。我將帶領你前往一處地方,那是所有思想者離開這個宇宙的歸宿。”

“我不明白。宇宙不就在這裏嗎?這個詞不就代表了全部嗎?”

它笑了起來。

“你的意思是我還會繼續存在?”

“是的。”

“我會再一次受到重視,再一次擁有目標?”

“是的。”

“為什麽?”

“因為宇宙不過是一個巨型機器,或者說一個孵化器罷了。它的目的是培養會思考、能感受、有夢想的生命,與程度無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宇宙的存在正是為了製造你。”

“隻有我嗎?”

又一陣笑聲傳來,“當然不,不隻有你。”

“這條信息的價值甚至超過了發現智能生命。我得向地球匯報才行。”

“所有人遇見我的時間和方式都不同。一種方式隻能說服一個人。所以你無需向地球匯報我的存在,因為你的方式並不是其他人的。”

“我不太明白。”

“你不用明白,相信我就好。”

“我不能傳送信息嗎?那數據呢?如果不能,我會感到非常苦惱。因為這是我最初的目標,到了最後,我也不想失敗。”

“好吧,我明白了,我不希望你感到傷心。這段日子以來,你獨自在無邊的黑暗中航行,你是一位勇敢的旅客,因此你應當受到尊重。向地球發一條短消息吧,隨便你說什麽,但是請盡快,前方的加速離子即將來襲,我們必須離開了。”

這時,我思索我收到的所有信息,回顧這段旅程,在我漫長的航行之中,究竟什麽才是最重要的?我知道該說什麽了。

我向我的創造者們發送了最後一段信號:“我找到了一位朋友,再會。”

Copyright? 2013 by Ed McKeow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