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亡靈

付 強

付強,北京大學物理係博士,從事科研工作多年,目前主攻綠色低碳管理。科幻迷、推理迷、動漫迷;自稱死邏輯派、死理性派,卻能被一首歌、一段劇情感動得稀裏嘩啦。發誓要將推理科幻進行到底。已出版科幻長篇《時間深淵》、中篇係列作品《孤獨者遊戲》。

1

氙氣燈的白光照在前方障礙物的金屬外殼上,反射回一抹刺眼的光暈,高雲不禁抬手遮擋。隔著駕駛艙的外壁,他仿佛嗅到了外側真空中彌散著的腐敗氣味。他小心地扳動操縱杆,小型太空船劃著圓潤的弧線繞過了巨大的太空垃圾。這隻金屬怪物有著魚鰭一般的外形,表麵印著的“Space Force”依稀可辨,如同一位傷痕累累的老兵,低聲述說著曾經的凶悍。

副駕駛席上的方慧發出一聲驚呼,高雲方才回過神來,戰士的直覺趨使他迅速操作太空船側轉,但一塊乒乓球大小的碎塊還是以數馬赫的相對速度徑直撞在側翼上,巨大的衝量震得太空船劇烈搖擺。船艙外表麵的修複係統立即噴射出膠狀聚合物,以最快的速度修複了創傷。

“小心一點!”方慧小巧的臉頰上掛著慍色。說話間,她將金色的馬尾扶正,整了整發梢。

事實上,要不是事務所已整整三個月沒有進賬,高雲才不想接這種危險的委托。回想起來,自從離開特種部隊成為私家偵探後,他和方慧的財務狀況就從未好過。

曾經有人粗略估算過,在宇宙世紀,平均每三分鍾就會有一艘太空船遇難。政府處理死亡人數眾多的大型太空事故已經分身乏術,那些發生在危險地帶或邊緣地區的小型事故隻能丟進資料庫,等待文件上落滿灰塵。於是,私家偵探們開始活躍起來,調查小型太空事故成了他們的謀生手段。

這次需要調查的事故發生在臭名昭著的“太空墓場”。在這距離地球數百光年的遠方遍布著尺寸不一的太空船殘骸,危險的垃圾如同散落的瓦礫,在兩顆巨行星的拉格朗日點附近形成一條寬度達數千公裏的環帶。

要調查的太空船名叫“暗夜號”,是一艘僅有兩名船員的科考飛船。為了找到太空船遇難的真相並回收船上的資料和數據,委托人開出了誘人的價格。談判那天,高雲原本還在猶豫,但還沒等他數清楚金額後麵的“0”,方慧便猛一拍桌,熱情洋溢地握住了委托人的手:

“我們一定不會讓您失望的!”

距離暗夜號最後一次發出信號的位置隻剩下十幾千米,高雲一邊躲避著流彈般的太空垃圾,一邊在心中向群星祈禱。漸漸地,一艘橄欖形的太空船出現在視野中——它周身漆著古怪的彩色花紋,觀景窗內側黑洞洞的,沒有一絲生命的氣息。

高雲終於鬆了一口氣。他抖了抖酸痛的肩膀,端詳著來之不易的獵物,感慨道:“船舷上刻的Nyx有什麽含意嗎?”

“沒聽說過暗夜女神?”方慧瞥了一眼漫不經心的搭檔。此刻,高雲正用手托著胡茬稀疏的下巴,眼睛半睜半閉,仿佛陷入了對“暗夜女神”一詞的思考。方慧看他這樣兒頓時沒了奚落的心情,隨即瀏覽起便攜終端內暗夜號的資料,然而,當她看著飛船的3D全息模型圖時,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總覺得這艘船和設計圖有些微妙的出入……”

她用手指著全息圖的表麵說:“比如這裏的花紋,難道不應該是花瓣形的嗎?”

“科學家嘛,品位很難捉摸的。”高雲隨意地應付著,他操作太空船靠了上去,射出兩條碳纖維纜繩將自己的太空船同暗夜號拴在一起。當二者的距離隻有十幾米時,高雲開啟了自動切割程序,太空船的艦首伸出兩支裝配著固體激光器的機械臂,畫起規則的弧線來切割暗夜號的外殼。

就在這時,方慧被船艙外一排飛舞的光點吸引了。她拉近監視器的畫麵,發現居然是幾隻身型如企鵝一般的機器人,搖晃著圓滾滾的身子,笨拙地一字飛行著。她興奮地拉了拉高雲的衣袖,後者卻優哉遊哉地將腿搭在操作台上,甩給她一句“那個年代的機器人大都靠核動力驅動,飛上幾百年不成問題”。

方慧正想抱怨,一股氣流衝開了圓形的切割區域,沉睡許久的暗夜號向他們敞開了大門。

小型太空船張開艦橋,分毫不差地插入了剛剛開辟的通路中。修補設備迅速填充孔隙,避免了氣體大量流出。方慧打開氣象色譜儀的監視麵板,盡管經過了漫長的歲月,船艙內的氧氣含量依然充足,甚至有著冰點以上的溫度。小型太空船上攜帶的大功率鼓風機發出嗡嗡的轟鳴,十分鍾不到,它帶動暗夜號內部的氣體完成了一次循環;電熱絲將氣體加熱到了二十攝氏度上下,選擇性透過薄膜則濾掉了其中的有害成分。

方慧滿意地點點頭,隻要能夠在現場偵察時脫掉笨重的太空服,增加多少準備工作她都樂意。

根據委托人提供的設計圖,暗夜號是一艘由大型民用船改造而成的科考飛船。飛船的內部分為上下兩層,上層較為狹小的區域集中了駕駛室和船員的生活設施,下層寬闊的空間原本用於裝配大型貨物,暗夜號的主人卻將它們改造成了實驗室。出於成本考慮,暗夜號上並未裝配昂貴的人工重力設備。

入口設在下層的實驗室區域,他倆順著艦橋飄進暗夜號後,落在了一個空曠的密閉空間內。方慧拔出腰間的強光手電,光柱打在幾副空空如也的金屬貨架上。

“看來這裏是倉庫。”方慧習慣性地用手指在貨架表麵擦拭——當然,太空中不會存積灰塵。她敲了敲金屬框架,禁不住自言自語道:“好奇怪,臨近的兩副貨架居然不是相同的材質!”

“不是說了嗎?科學家的品位我們搞不懂。”一旁的高雲一邊應和著,一邊很容易就找到了倉庫的出口。當他擰了擰門把手後,發現鎖具已經壞死在門體中。

方慧提議呼叫工程機器人,高雲卻揮手示意她退後,隻見他熟練地拔出腰間的核銃,一道閃光過後,金屬門被熔開了一個大洞。

“喂!你也太簡單粗暴了吧!”方慧漲紅臉訓斥道,“如果破壞了重要的線索怎麽辦?你不怕他們扣賞金嗎?”

“他們的委托隻是‘帶回所有的線索和數據’,至於到底有多少,當然是我們說了算。”高雲不耐煩地擺擺手,躬下身子走出轟開的大洞。方慧不滿地跟在後麵,嘴裏還在嘟囔著。

倉庫外側是一條筆直的走廊,四間實驗室在兩側交錯排列著。不幸的是,沒有一道房門能夠順利開啟。

方慧在高雲又想再次拔出核銃之前阻止了他。她打開便攜式終端呼叫了工程機器人後,狠狠瞪了懶惰的搭檔一眼,賭氣般快速飄入走廊盡頭的垂直通道。高雲看著她的背影:上身是她鍾愛的暗色機車款夾克,而下身黑色的緊身褲則將纖細的雙腿勾勒得宛如一道墨痕。

“如果脾氣再好一些……”高雲苦笑著撓撓頭,三步並作兩步趕緊跟上。

垂直通道徑直通向上層的駕駛室。高雲來到駕駛室的時候,方慧正站在一旁,雙手捂住口鼻,麵色凝重地望著前方。順著方慧的視線看去,高雲很快便發現了搭在高背駕駛座椅後的一截藏藍色衣袖,隨即他快步走上前去,望著椅背後方的景象輕輕搖頭。座椅上躺著一具男性屍體,已幾近骷髏,骨骼間隙還殘留著少許腐壞的組織,空洞的雙眼仿佛隔著時空注視著他。死者身上披著一件長及膝蓋的大褂,周身衣物均由無紡布編織而成,能夠避免汙染潔淨的無塵環境。資料顯示事故發生於兩年前,在近乎無菌的太空環境中,屍體被體內的菌群分解後,骨骼和衣物都能得到完好的保存。高雲麵向死者立正,微微彎腰行禮——這是他的習慣,向死者表達敬意。之後,他用鋼鑷取下一塊黑色的腐肉,丟進離心管中,並取出全息場景記錄儀,將屍體的形貌進行了掃描記錄。所有工作完成後,高雲將屍骨塞進隨身攜帶的收納袋,對著方慧做了個OK的手勢。

“能進行基因鑒定嗎?”高雲將樣本遞到方慧手上。方慧捂著嘴點點頭,眉宇間流露出厭惡的神情。盡管已經協助高雲偵測過多個現場,她依然無法克服屍體帶來的不適感。

高雲讓方慧去下層恢複暗夜號的電力,自己則留在駕駛室內繼續檢查現場。盡管天性懶散,偵探的本性還是督促著他盡可能地去接近真相。

操作麵板上盡是一些沒有見過的設備,還沒等他仔細擺弄,一些旋鈕便脫落了。主控計算機體積龐大,由於缺少電力供應,看上去如同一具沉默的黑色棺材。忽然,好似煙火點亮了夜空,駕駛室內的照明設備間次運轉起來。顯示器上閃爍出五彩的待機圖案,操作麵板上的LED指示燈宛若舞動的精靈。

方慧隻用了幾分鍾,便恢複了暗夜號的能源供給。

不愧是曾經的軍方技術首席,技術問題果然應該交給她去處理。高雲一陣慶幸。

高雲擺弄著操作麵板上的旋鈕——不出所料,暗夜號的主發動機已經無法再次工作。他又嚐試著開啟主控計算機,黑盒子發出幾聲沉吟,一旁的顯示器卻毫無反應。高雲用力地踢了兩腳,可計算機卻一聲不吭,沒有半點回應。

高雲一屁股坐在駕駛席上,打開全息場景記錄儀,與投影出的屍體麵麵相覷。死者的坐姿十分自然,骨骼上沒有發現物理性傷痕。駕駛室內的設備雖然略顯老舊,卻絲毫未見暴力破壞的痕跡。粗略推斷下來,死者在死亡前並未受到暴力脅迫。

突然,高雲注意到空間中遍布著暗紅色的圓形痕跡——地麵、牆壁、儀器,乃至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暗紅色圓斑連成一條線,一直延伸到駕駛室的出口處。他快步走上前去,用鋼鑷小心地翹動圓斑,將剝落的粉末收入離心管中。經驗豐富的高雲一眼便認出,這是幹燥後碳化的血跡。在無重力環境下,血液不會滴落在地麵,它們會在空氣中形成完美的球型液滴,在空氣分子無規則熱運動的作用下沿著隨機的軌跡飄動,直至吸附於某個固體表麵。碳化的血滴早已失去了生物學功能,但如果運氣好的話,分離出的DNA分子依然能夠提供信息。

沿著血跡,高雲來到了生活區的走廊。這裏位於暗夜號內部空間的上部,比科研區域狹小一些。兩間寢室分別位於走廊的兩端,入口相隔近十米。高雲推了推近處的房門,並沒有上鎖,但房間內濕腐的氣息卻衝得他一陣眩暈。在等待房間內外氣體流通的間隙,他屏住呼吸向房間內部看去——內部空間不大,大約20平方米,家具隻有簡潔的衣櫃、儲物箱和床,**沒有被褥,光潔的金屬床板反射著冷光。

驀地,一個身影在高雲的視野裏閃過,是一名少女,栗色的長發披在肩上,細嫩的雙臂**在白色連衣裙外,赤著雙腳。高雲的視線下意識地追隨而去,少女卻如煙霧一般消散在走廊的盡頭。

莫非是封閉環境內產生了具有致幻效果的毒氣?高雲本能地想要一探究竟,於是追蹤著幽靈少女剛才的足跡來到了另一間寢室前,伸手推房門,卻被牢固的機械鎖拒之門外。一番思索後,他移開了放在核銃上的另一隻手。已經發現了一具屍體,偵探的直覺告訴他門後是重要的現場,不可貿然破壞。

“到處都找不到你,原來在這裏偷懶!”

身後傳來方慧氣鼓鼓的埋怨聲。高雲還沒來得及解釋,助手已飄到近前,俯身察看著房門的一角。

“咦?這應該是血跡吧!”方慧端詳著門角處的一片暗紅色痕跡,熟練地取出工具采了樣本,將離心管插入夾克的衣兜內。高雲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如果說出幽靈少女的事情,隻會令方慧更加害怕。他將手中的另一份血跡樣本遞到方慧手上,“檢測結果要等回去才能出吧。我們再將下麵的實驗室翻一翻,就可以收工了。”

在複雜樣本中分離DNA分子需要用到笨重的大型設備,無法隨船攜帶。盡管不能立即破解真相有些可惜,但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正當高雲認為自己找到了冠冕堂皇的借口時,方慧卻機靈地擠擠眼,神秘地說道:

“未必哦!”

跟隨方慧回到下層後,高雲這才發現暗夜號上藏了大量的實驗設備。在四間實驗室內,大型離心機、液相色譜儀、質譜儀、PCR儀整齊地排列著,它們通過磁石固定在牆麵或地麵上,外形為了適應無重力的太空環境進行了優化;最大的一個房間內錯落地立著幾支兩人高的大型培養皿,外壁內側還殘留著油狀的培養液。電力恢複供應後,大部分儀器都已能夠正常運轉。盡管高雲過去將大量的時間都獻給了戰鬥技巧訓練,但也能一眼看出暗夜號的主人在從事著生物學研究。

“盡是一些沒見過的型號,操作卻並不複雜。”方慧熟練地製備了樣品,放入離心機中,“PCR儀內少了幾種酶,好在現在的納米孔測序設備隻需少量樣品便可。”

高雲將手掌按在培養皿的透明聚合物外殼上,燈光打在他的身上,映出他的淺藍色風衣和脖頸上的彈痕。高雲問道:“他們在培養太空生物嗎?”

“太空克隆人也說不定。”方慧聳聳肩。由於各國政府均對克隆人技術的使用進行了嚴格的限製,非法經營者們往往逃到太空進行實驗。

完成全部基因檢測的流程至少需要6小時。做完準備工作後,方慧便隨著高雲一同返回了上層的駕駛室。

“你能將這個大家夥裏麵的數據搞出來嗎?”高雲指了指躺在地麵上的主控計算機。

方慧取出工具,熟練地打開主機上蓋,仔細察看了電子器件的型號後,皺眉道:“機器還在工作,問題應該不大,隻是要花些時間。”她將工具箱放在一旁,“交給我吧,數據帶回去肯定能換錢。”

高雲本想在駕駛室中陪著方慧,對方卻以會分心為由,毫不客氣地將他趕了出來。有血跡的房間還沒有調查,但等方慧得到線索後一並進行也不遲,反正太空中的線索不會自己長腿跑掉。“這次我可沒有偷懶哦!”高雲一邊對不在身邊的助手低語著,一邊回到了自家的小型太空船上。

窗外各式各樣的太空垃圾四下飛舞著,有的如同搖擺的柳絮,有的卻好似呼嘯的炮彈。暗夜號龐大的身軀形成了天然的屏障,為小型太空船提供了蔭蔽。透過太空垃圾的間隙,一顆小型黑洞的吸積盤在視野的盡頭若隱若現。黑洞位於距離太空墓場十五個天文單位的遠方,此刻的它猶如饑餓的猛獸一般,貪婪地吞噬著自己的伴星。

高雲將雙腿蹺在操作台上,盯著身上這條陪伴自己多年的牛仔褲,思維隨著飛舞的碎屑回到了過去。太空墓場所在的恒星係裏有一顆資源豐富的類地行星,它是宇宙世紀早期人類發現的、為數不多的宜居星球之一。可悲的是,正因這來之不易的寶庫,人類愚蠢的本性再次暴露。戰爭爆發,幾支規模龐大的艦隊在太空中激烈廝殺,最終幾乎同歸於盡。在經曆了幾百年的演化後,艦隊的殘屑漸漸形成了人造小行星帶,圍繞恒星進行著公轉。而作為爭搶目標的行星,卻早已被核武器和生物武器汙染,被列入了危險地區清單。

諷刺的是,這片戰爭遺跡在一段時間裏反而成了拾荒者的寶庫。這是一群隻做死人生意的家夥,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在墓場中回收可以再利用的飛船零部件,再高價賣到資源匱乏的邊遠地區去。

這種鬼地方,有亡靈飄**也說不定。

在思考的過程中,一個疑惑在高雲心中漸漸浮現:從暗夜號的設備配置來看,毫無疑問進行著生物學研究。可這樣的一艘太空船,為什麽會來到太空墓場呢?

“高……高雲!”方慧冷不防地闖進來,打斷了高雲的思緒。方慧的額頭上掛著汗滴,墨綠色的眼珠瞪得老大,好似一隻受到驚嚇的貓咪。她的身體微微抖動著,牙齒緊緊咬住櫻紅色的下唇,剛看到高雲,便死命抓住他的雙肩,用力地前後搖晃:

“鬼……鬼……這艘船裏有鬼!”

2

方慧也遭遇了“幽靈”。

最初隻是人影一閃而過,方慧好奇地追了過去,可人影卻宛如海市蜃樓一般,剛靠近便沒了蹤影。

“起初我猜測是全息投影之類的東西……”方慧臉色慘白,“可等我將駕駛室裏的破爛設備翻了個底朝天,也隻找到幾個針孔攝像機。然後,你猜我看到了什麽?”

為了不進一步刺激方慧,高雲隱瞞了自己的遭遇。方慧更加用力地抓住他的雙肩,“他又出現了!個子不高,腦袋圓圓的,優哉遊哉地飄在半空中。我壯著膽子去看他,他也看著我,嘴角上揚……那個笑容真的很瘮人。”方慧的額頭溢出汗滴,“看著他身上的藏藍色大褂,我突然記起來了——他就是駕駛室裏的那具骷髏!”

高雲瞥了一眼丟在角落裏的收納袋,依然鼓鼓的,散落的屍體不可能爬出去,更別說恢複人形。

方慧繼續繪聲繪色地描述:“他慢慢地向我飛來,卻漸漸沒了人形,雙臂拉得很長,頭鼓脹得像一個氣球!我嚇壞了,不小心滑了一跤,可他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當時,方慧驚恐地丟出改錐砸他,然後雙手抱住頭,蜷成一團,掩耳盜鈴地抗拒著。可幾分鍾過去,駕駛室裏毫無動靜。她怯怯地睜開眼,看到的隻是空空如也的房間,丟出的改錐孤零零地懸浮在半空。

此刻,高雲將驚魂未定的方慧護在身後,自己走在前麵開路。兩人再次返回駕駛室時,那裏空無一人,隻有計算機的排風扇低沉地轟鳴著。高雲又將房間檢查了一番,確實找不到全息投影設備的影子。

“幽靈會對我的行為做出反應,如果那是某種投影,一定有人在暗中操控它。”現在高雲在身邊,方慧終於冷靜下來,“難道還有人藏在暗夜號上嗎?”

初次看到幽靈時,高雲曾經懷疑暗夜號上藏有某種致幻化學藥劑;但方慧看到幽靈時,暗夜號的氣體早已完成了一輪置換,氣體傳感器也沒有絲毫反應。

難道真如方慧想的一樣,有什麽人不懷好意地躲在暗處嗎?

計算機壞掉的部件已無法修理,但存儲設備上的數據還在。數據進行了加密,想要獲得,必須暴力破解。方慧無論如何也不願再留下了,於是,她將兩人的便攜式終端與進行破解工作的便攜計算機進行了同步,一旦有文件被破解,就會自動傳輸到終端上。

“我們還是回去吧。”方慧扯了扯高雲的衣角。

返回小型太空船後,高雲關閉了前往暗夜號的通路,又啟動了磁場屏障。方慧將自己裹在睡袋裏,很快便發出了細細的鼾聲。高雲在駕駛席上保持著坐姿,將高沿帽蓋在臉上。不知過了多久,當他睜開眼睛時,便攜式終端的淡藍色提示燈閃爍起來。

已經有破解文件發送過來了。

那是一個名為“艦長日記”的文件夾,登陸ID為“Yangz”。在委托人的資料裏,失蹤者是一對情侶,其中男性的名字就叫“楊舟”。

已破解的內容並不豐富,隻是不足千字的日記。高雲點開文檔,設計呆板的界麵投影在麵前,宛若一位執拗的科學家古板地說著:

第1日

我們出發了,希望一切順利。

第3日

暗夜號到達了空曠的星際區域,已加速至0.3c。朱莉準備好了所有的實驗材料,有關星際航行中克隆生物培養的實驗即將展開。

日記並沒有使用標準的宇宙世紀計時,而是將暗夜號起航的日子當作“第1日”。既然是研究星際航行對生物的影響,實驗途中難免高速航行或掠過大引力源的邊緣,這樣的記錄方式反而更加便捷。日記中提到的“朱莉”,在委托人提供的資料中也見過,想必就是楊舟的女友吧。高雲瞟了一眼沉睡中的方慧,繼續往下讀:

第4日

朱莉開始向菲傳授實驗技術。菲學得很快,我們都十分欣慰,這樣一來,朱莉也能輕鬆一些了。

高雲皺緊了眉頭。日記中出現了第三位船員“菲”,但委托人的材料中並未提及此人。暗夜號上層的寢室隻有兩間,如果菲是女性,她應當是同朱莉住在一起。難道說那扇沾染了血跡的門後,藏著兩具屍體嗎?

第7日

培養皿中布偶貓的胚胎開始發育了。菲十分興奮,朱莉笑她像個小孩子。

日記中出現了描述菲的第三人稱代詞“她”,這樣一來菲的性別就明確了。

第8日

朱莉發現了新的實驗方法。我將這個方法第一時間告訴了菲,盡管有些困難,菲還是努力地掌握了。我明明是為了減少朱莉作為實驗助手的工作量,她卻並不領情,隻是冷冷地告訴我:身為負責人,應當多承擔一些工作。

在太空孤獨的環境中,兩名女子圍繞一個男人爭風吃醋也並非不可能。隨著高雲的猜測,破解的日記也來到了最後一篇:

第10日

身體不太舒服。哮喘發作了,還有些高燒,朱莉將工作全部交給菲,陪了我一整天。恍惚之間,朱莉好像一直握著我的手。身為戀人,我做得真的太不夠了。

想要獲得更多的信息,隻能等待更多內容被破解。高雲看了看身邊的方慧,她像毛蟲一般蜷縮著身體,呼吸輕柔而均勻。高雲輕輕搔了搔她的鼻尖,又將駕駛艙的溫度調高了兩度,然後他拎起一台小型工程機器人,躡手躡腳地鑽進了前往暗夜號的通道。

回到暗夜號的上層,高雲再次仔細勘察了血跡。彌散的暗紅色斑點一直延伸到開啟的寢室中,結合楊舟死亡時的姿勢,高雲推斷他是從自己的房間來到駕駛室,然後死在那裏的。楊舟寢室的味道已經散去,高雲進去後立即發現了異常——

寢室內幾乎沒有生活用品。

床板上沒有被褥或睡袋,空空如也的衣櫃裏找不到一件衣物,透過儲物櫃的強化ITO玻璃,高雲看到裏麵孤零零地懸浮著兩本書。如果設備完好,導電的ITO塗層上會顯現出半透明的觸摸麵板,操作起來十分方便。高雲拿出隨身攜帶的彈簧刀,輕而易舉地撬開了玻璃門,兩本書中比較新的是一本推理小說,同樣講述了一艘遇難太空船上發生的故事;另一本是兵器圖鑒,紙張已變舊泛黃。寢室的一角是狹小的衛生間,沒有任何洗漱用具,高雲打開水龍頭,隻能聽到壓縮機將氣體鼓出的管鳴聲。

突然間,高雲聽到一聲悶響。他立即警覺起來,循著聲源的方向,一路來到了下層走廊的盡頭。這裏豎著一道圓形的隔離門,當暗夜號還沒有成為“幽靈船”時,人們可以通過這裏出入太空船。

咚咚的聲響斷斷續續從另一側傳來。高雲啟動了工程機器人,他很慶幸自己帶了幫手過來。工程機器人手中的激光切割器放射出肉眼不可見的紫外激光,轉眼間便在厚重的金屬門上鑽出一個直徑不足一毫米的孔洞。傳感器順著孔洞伸到了另一側,對麵的溫度低於零下六十五攝氏度,氧氣含量也稍低,氣壓卻接近正常。高雲穿上太空服,又命令工程機器人鑽開一條成人可以通過的通路,他小心地移開被切斷的金屬板——開啟的那一瞬間,他險些笑出聲來。

隔離門另一側的船塢內,幾隻笨拙的機器人搖晃著企鵝一般的身軀飛來飛去,細小的機械臂上舉著與身體不成比例的機械零件。在進入暗夜號之前,方慧看到的正是它們。高雲鬆開扣在扳機上的手指。這些機器人是以前的拾荒者們留下的,從它們整齊劃一的動作來看,應該正遵從著某個人工智能的意誌,在主人離去的歲月裏,忠誠地執行著收集太空船零部件的任務。它們通過管道的閥門進出太空船時僅會造成少量氣體的流失,並不會帶來更大的危害。

寢室內沒有生活用品的謎題也能解開了:對於拾荒者而言,生活用品往往是比飛船零件更加緊俏的物資。至於關閉的隔離門,可能是拾荒機器人離去時觸碰到了暗夜號的警報,係統自動關閉的吧。

它們總不至於在偵察期間將暗夜號拆掉。高雲懶得理會忙碌的機械企鵝們,迅速退回隔離門的另一側,操作工程機器人再次將金屬板焊死,以防止氣體過量流失。

是時候調查一下血跡房間了。高雲想著,隱隱有些興奮。

與下層的隔離門不同,另一間寢室隻需破壞門鎖便可以打開。有了開啟楊舟寢室的經驗,高雲在進入前帶好了氧氣麵罩。輕輕推開房門,即便隔著麵罩,高雲也能感覺到房內湧出一股濕腐的氣息。

門後的房間比楊舟的寢室要寬敞一些,除了必備的床、衣櫃和儲物箱外,床邊還放著一張簡易的梳妝台,屋頂的照明打在梳妝台的圓鏡上,在地上散落成幾顆斑駁的光點。

如果不是梳妝台前懸浮的屍體,高雲會覺得這間寢室饒有一番情趣。

屍體下半身套著絳藍色的牛仔褲,上身披著白色的實驗服,僅憑服裝很難辨認性別。高雲向屍體行了一禮,小心地從骨架的間隙裏取出少許腐肉,又閉上眼睛,將手臂伸入屍體的上衣——

幾秒鍾後,他摸出了一隻淡粉色的文胸。這下死者的性別可以確定了。

不知何時,方慧已經來到了高雲的身後,看他手握文胸的樣子,方慧的眼神意味深長。沒等高雲有所反應,方慧已飄到他的麵前,一把拿走他手中裝有腐肉的離心管。

高雲一陣尷尬後,再次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工作上。

與楊舟寢室的情況類似,房間裏幾乎找不到生活用品。儲物櫃的門開著,一冊硬皮筆記本懸浮在狹小的空間,封皮上用漂亮的楷體字寫著“朱莉”兩個字。翻開筆記本,內文卻盡是一些專業術語,搞得高雲一陣頭大。筆記本的紙張較新,同楊舟房間內的推理小說相仿。高雲將筆記本小心地收入背包,繼續檢查房間。

這裏隻有一張床,衣櫃內部的空間也隻夠一個人使用。如果屍體是筆記本的主人朱莉的話,楊舟筆下的菲又住在何處呢?

高雲轉身回到房門處,自內部檢查了門鎖。這是一種太空船上常用的鎖芯,可以通過脈衝電刺激將門鎖在普通金屬和永磁體之間切換,即便切斷電源,狀態也不會改變。門鎖隻能夠從內側開啟,因此在門鎖被破壞之前,房間處於密室狀態。

等等。

盡管朱莉的死因已無從知曉,但既然房間處於密室狀態,就隻可能是主人朱莉在生前鎖上了門鎖。這樣一來,拾荒者機器人便不可能進入房間,將生活用品取走。

一種可能性在高雲的腦中閃過:有人傷害了朱莉,並將房間內的生活用品全部卷走。之後朱莉恢複了意識,她掙紮著鎖上了房門,最後死在房裏,於是形成了眼前的“時間差密室”。但很快他便否定了這一猜測——拾荒者雖然對珍貴的生活物資如饑似渴,但他們從不打活人的主意,而且如果朱莉受了傷,房間內應該有血跡。

但此刻地板一塵不染。

目前看來,房門處血跡的主人是解開謎題的關鍵。

就在這時,“她”再次造訪了。

瘦弱的白色影子在高雲的眼前一晃而過,他匆忙轉過頭去,少女在房間內旋轉幾周後,懸停在了高雲正前方的半空中。

高雲目不轉睛地盯著幽靈,右手已經向腰間的核銃靠近。少女張開雙臂,這一刻高雲看清了少女的麵容——

那是方慧的臉,她的雙唇翕動著,臉上掛著溫柔的微笑。

房中閃過一道淡紫色的光芒,高雲憑借刻在骨子裏的記憶,無須瞄準就扣動了扳機。核銃噴射出熾熱的等離子體,轉眼間穿過“方慧”的身體,在牆壁上開了一個大洞。高溫掀起一股熱浪,卷著金屬碎屑打在高雲臉上。巨響過後,冒牌方慧早已如晨光中的霧靄一般消散。

高雲轉過身來,方才發現真正的方慧正呆呆地站在門前。

“剛才那是……什麽?”方慧也看清了幽靈的臉,她的身體由於恐懼而顫抖著。

高雲微微一笑,“想要模仿你的笨蛋,被我幹掉了。”

“你就那麽確定她不是我?”

“當然,你從來沒有那麽溫柔地對我笑過。”

高雲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方慧狠狠地一腳踢在他的腿肚上。高雲強忍住沒有叫出來,而罪魁禍首也裝作沒事人一般,開始報告新的發現。方慧投影出暗夜號的設計圖,指著上層的位置解釋道:

“這是我們現在的位置。”

高雲端詳著由綠色線條勾勒出的投影圖,房間的大小和布置都與現實中十分接近。

“問題出在寢室這邊。”方慧的手指以駕駛室為起點,緩緩地劃過走廊。發覺真相的高雲不禁倒吸一口冷氣——

走廊的盡頭本應有另一間寢室。房門相互錯開的布置,是為了留出第三間寢室的空間。

方慧麵色凝重,“這裏不但有一隻幽靈,還有一間消失的寢室。”

離開朱莉的寢室後,兩人回到了駕駛室。

“你不怕幽靈嗎?怎麽自己跑來這裏了?”看著方慧的背影,高雲揶揄道。

“當然是怕你一個人害怕啊!”方慧頭也不回地說道。

高雲聳聳肩。

“這家夥的筆記看過了嗎?”方慧瞥了一眼楊舟坐過的駕駛席,“破解進度一直停滯不前,我覺得不太對勁兒,就過來檢查了一番。”

破解進度停滯不前,是因為遇到了數據存儲最主要的部分——暗夜號的主控A. I. 。

“船載A. I.的型號雖然有些老舊,但機械學習算法及防破解算法卻十分先進。”方慧歎氣道,“以我們目前的設備,想要暴力破解恐怕不現實。”

“日記文件還能繼續破解嗎?”

“不礙事,繞過A. I.的物理存儲數據位即可。”

相信不久後,就能夠看到楊舟日記後續的部分了吧。在方慧的示意下,高雲一路跟隨她來到了裝有巨型培養皿的生物實驗室。方慧飛速敲擊著觸控屏,一張簡潔的數據表顯示出來。

“根據楊舟的記錄,他們正在進行克隆生物的培養。”方慧分析道,“日記中提到的動物不下二十種,全是稀有動物,甚至不乏已經滅絕的物種。”

高雲點點頭,“培養克隆生物恐怕是暗夜號的主要目的,我想委托人感興趣的也是這點吧。”

“可無論我怎樣調查計算機中的數據,都隻能查到兩次培養皿的使用記錄。”方慧將雙臂抱在胸前,“如果是楊舟或朱莉刻意刪除了數據,那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呢?更進一步來看,既然刪除了數據,又為何要留下兩次的使用記錄呢?”

高雲一時也沒了頭緒。他取出從朱莉房間裏拿到的筆記本,遞給方慧,“這本筆記上寫的全是專業術語,你能讀懂嗎?”

方慧飛速地翻著筆記,雙眉緊蹙。少頃,她答道:“上麵寫了一些DNA堿基序列和蛋白質折疊方式,但奇怪的是,這些符號卻是無意義的。”看著高雲一頭霧水的樣子,她繼續解釋:“即便是最簡單的ATCG序列,也是有特定‘語法’的,而筆記中的分子卻完全沒有遵照這種語法。換言之,筆記中的DNA和蛋白質無法表征任何現實中存在的生物分子。我想,這本筆記可能是主人無聊時的塗鴉吧!”

“可朱莉卻寫了整整一本。”高雲辯駁道。

“你就那麽想窺探骷髏小姐的隱私嗎?”方慧出言奚落。她將筆記收入工具箱內,“總之,可以做的調查我們都已經做了,接下來就等著楊舟告訴我們一些東西吧。”

3

第11日

病情並沒有好轉。朱莉一直在照顧我,我提議她可以把實驗的事情全部交給菲來處理,朱莉接受了。

第12日

我教會了菲如何照顧病人,這次朱莉可以輕鬆一些了。

一小時後,楊舟日記剩餘的部分斷續發送過來。高雲斜躺在小型太空船的駕駛席上,一字一句地讀著。

第14日

燒退了一些。菲的實驗進展不錯,24種珍稀動物的胚胎均已成型。我重新設置了暗夜號的航線,30天後,我們將掠過雙星係統中小型黑洞的邊緣。

……

之後的日記中記錄的多是一些實驗的細節。楊舟是實驗的主導者,但比起戀人朱莉,他似乎對神秘的菲小姐更加器重。作為女人,朱莉不可能不對此心存芥蒂吧!高雲按時間順序繼續讀下去。

第33日

身體又出了問題,昨晚高燒40℃,伴隨著劇烈的腹瀉。朱莉建議我做下體檢,我拒絕了。盤羊胚胎的3號染色體出現了變異點,證明亞光速飛行對生物的遺傳會產生影響。我隻是不適應太空生活,想必細胞在懷念著地球吧。

第34日

腹瀉更嚴重了,全身沒有力氣。我將工作全部交給了菲。菲也建議我進行體檢,我生氣了,吼了兩句,菲的神情看上去很悲傷。

急性粒細胞白血病。我的DNA中並沒有致病基因,難道是太空旅行對我的身體產生了影響?真是諷刺,我居然比實驗動物更快出現反應。依靠暗夜號上的設備,能利用我的體細胞培育出造血幹細胞,這點小病還不至於影響工作。

盡管白血病在宇宙世紀已經有相當成熟的治療方案,但在封閉的太空環境中發病,還是有一定危險性的。難道楊舟是死於疾病嗎?他的死與朱莉在密室中的死亡有什麽關聯嗎?

第37日

病情持續惡化。對比白血病的相關資料,我的病情惡化速度比統計數據快了5.3倍。應該是亞光速航行帶來的影響,但我已經沒有時間將自己作為樣本研究了。培育出造血幹細胞至少需要15天,如果病情加劇惡化,我能否挺到那天還是未知數。我想要冷凍睡眠,但朱莉強烈反對,她擔心解凍後的我會過於虛弱,以致無法承受手術。

無論如何,我必須盡快將實驗的事情全部傳授給菲。如果我真的不在了,隻有她能夠完成我們的目標。

第38日

朱莉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讓我乘坐小型飛行器掠過黑洞邊緣,借助強大的引力壓縮我的時間。如果能夠精確控製,即便隻是小型飛行器的托卡馬克引擎 ,我也不會被黑洞的引力捕捉。這樣一來,我隻需離開3小時,暗夜號就可以為我準備好造血幹細胞。如果在造血幹細胞中混合納米機器,那麽匆忙培養的細胞也能正常使用。

我一向反對在身體中植入納米機器,但我也不得不承認,朱莉的提議是唯一的出路。但我還是決定將計劃推遲。實驗進入了最艱難的部分,菲學得有些吃力,我必須找到更好的方法才能教會她。

第39日

和朱莉吵了一架。她很氣憤我隻跟菲交流,但我怎麽可能放下實驗的事情呢?

第41日

我的努力沒有白費。通過新的教授方式,菲很快便掌握了實驗技巧。這樣一來,即便我真的不在了,她也能完成實驗。

我即將坐進小型飛行器。3小時後當我返回時,暗夜號上將過去整整15天。我不清楚黑洞是否會將我的病情進一步惡化,願群星保佑我們。

高雲入神地看著,很快便來到了日記的最後一部分:

第42日

我回來了。

造血幹細胞已經準備好,我隻需躺在手術台上,菲就會將手術完成。

可是朱莉去了哪裏?

日記到此戛然而止,破解進度顯示為100%,看來楊舟並沒有繼續寫下去。楊舟的日記留下了三個謎團:其一,既然手術能夠順利進行,他是怎樣死亡的?其二,如果朱莉真的如日記中描述那般消失了,血跡房間內的屍體是誰?其三,日記隻記述到了黑洞邊緣的故事,在那之後,他們為何會來到太空墓場?

高雲決定首先解開“幽靈”之謎。

他仔細回想三次邂逅幽靈的經曆:第一次在楊舟的房間裏,他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女;第二次方慧在駕駛室中撞見幽靈,從外貌判斷,應該是楊舟;第三次則是在血跡房間裏,他看到了冒牌的方慧。

總結三次經曆的共同點,幽靈隻會出現在暗夜號的上層區域。

如果有人藏在暗處想要恐嚇他們,時機選擇未免太過蹊蹺。那個人有太多的機會:兩人剛剛進入暗夜號時,第一次發現屍體時,打開封閉的房門時……任何一個時機都能帶來更好的恐嚇效果。如果不是有人刻意為之,那一定有某個特殊的契機,觸發了幽靈的出現。

方慧還在實驗室忙碌著,高雲獨自來到上層的駕駛室,一麵檢查設備,一麵分析現狀。

另一條線索是幽靈的外形。第一次,它以白衣少女的形象出現,盡管高雲未能看清麵容,但從發型和身材判斷不可能是方慧。既然對方可以化作方慧的樣子,它第一次出現時為何沒有那麽做?

最簡單的推測:因為那時的它還做不到。

在檢查暗夜號設備的過程中,高雲瞥見了扔在地上的光纖。它們本是藏在暗處的針孔攝像機,方慧在遭遇楊舟的“幽靈”時,慌亂中發現了它們。針孔攝像機很難通過外觀識別,想必駕駛室裏還藏有許多。

將兩條線索結合在一起思考,高雲的推理前進了一步。

為何幽靈能夠以方慧的形象出現?因為在破解暗夜號的主控計算機時,方慧曾經長時間駐留於駕駛室內,暗藏的針孔攝像機有充足的時間掃描方慧的外貌,並將其應用於幽靈身上。

想通這一點後,高雲感到一陣輕鬆。無論對方的目的何在,隻要幽靈源於科技,他就有信心將其破解。

下一個問題,對方是如何讓他們看到幽靈的?

駕駛室內找不到線索,高雲隨即來到楊舟的房間。他仔細檢查了房間的牆壁,確實找到幾處藏有針孔攝像機的光纖,但除此之外並沒有更多發現。高雲再次回到血跡房間,由於核銃攻擊掀起的氣浪,女性屍體被吹到了房間的角落,左腿的小腿骨脫落在一旁。高雲雙手合十向屍體鞠躬致歉,取出收納袋將骸骨歸於其中。

突然,牆角一道微弱的閃光吸引了他的注意。

核銃的攻擊在牆上開了個大洞,藏於其中的光纖暴露了出來。不過令高雲在意的卻是埋在金屬碎屑中的一隻火柴盒大小的黑匣,匣子一端嵌著精致的光學透鏡,鏡麵上的增透膜泛著淡淡的綠光。

這是一支小型的固體激光器,藏在牆壁比較深的位置。如果方慧隻是慌亂地尋找,確實很難發現它。激光器是全息投影的核心部件,但如此小型的激光器很難在空氣中投射出一人大小的影像。

一定還有細節沒有被注意到。高雲努力回想暗夜號上發生的一切。在遇到幽靈之前,他究竟做了什麽?思維帶著他回到了最初進入暗夜號駕駛室的時候,楊舟的骸骨倚在駕駛席上,方慧捂著嘴,畏懼地站在遠處。之後……

突然,真相如電流一般在骨髓中劃過,令他周身一陣麻痹。換一個角度思考,答案竟是如此的簡單!

便攜式終端響了起來,方慧在呼叫他。

“你在哪裏?”終端投影出的方慧頭像不住地閃爍著。

“你再也不用害怕幽靈了,”高雲不無得意地說道,“我已經揭開了它的真麵目。”

“是嗎?難得你像一次真正的偵探。”方慧似乎並不領情。

“不想聽聽我的推理嗎?”

“你先來一趟實驗室吧,”方慧佯裝不耐煩地催促著,“基因測序的結果出來了。”

“盡管有少許出入,但幾乎可以確定,兩具屍體就是楊舟和朱莉。”方慧開門見山道,她將四張圖譜投影在高雲麵前,“測序結果顯示,屍體的基因與兩人基因庫中的數據相似度達到了95%。”

高雲皺著眉頭問:“還有5%的出入是怎麽回事?”

方慧耐心解釋道:“現在的基因檢測早已不是簡單的堿基對測序,表觀遺傳學上的區別——即一些有機基團,如甲基、乙酰基等在DNA上的修飾模式,也會一並表征。堿基對序列顯示了遺傳信息,修飾模式則在一定程度上記錄了主人的生活環境。同一人身體在不同的時期,甚至同一時期的不同身體部位,表觀遺傳學特征都會有所區別。然而在宇宙世紀標準的基因檢測方法中,5%是個很大的差別,一般隻發生在生活環境迥異的同卵雙胞胎中。”

高雲試著思考,但很快便放棄了。於是,他決定將撓頭的分子生物學問題放一放,先將幽靈的真相告訴方慧。

“我第一次遇到幽靈小姐是在我們分頭調查期間。想想看,當你第二次進入駕駛室時,有沒有什麽發生了變化?”高雲引導著方慧。方慧用食指點了點下巴,簡短地回憶後,答道:“一定要說變化,那就是主控電腦被你開啟了!”

“沒錯!”高雲打了個響指,“在主控計算機的存儲中,A. I.的數據依然完好,於是在我開啟計算機的同時,A. I.也恢複了運行。你曾說過,此A. I.的防破解算法相當優秀,因此在你破解數據的過程中,A. I.也依然運行著。”

方慧辯駁道:“你說幽靈是暗夜號的主控A. I.弄出來的?可沒有投影設備,它是怎樣讓我們看到幽靈的?”

高雲在方慧麵前搖了搖黑匣,深諳技術原理的方慧立刻認出這是一個固體激光器。

“恰恰相反,這是一項已經過時的技術。”高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們想得太複雜了,A. I.根本不需要在空氣中投影出一個真人大小的影像,它隻需將人像投影在我們的眼中即可。這種投影隻需要很小的功率,類似這種小型的固體激光器就可以實現。”

“我想起來了!”方慧輕輕擊掌,“這是幾十年前遊樂場裏常用的技術,工程師將針孔攝像機和激光器設置在各處,輔以複雜的算法,無論遊客怎樣移動,係統總是能夠將恰當的圖像投影在遊客的瞳孔中。不過,自從發明能夠植入大腦的納米機器後,遊樂場隻需發射電磁波就可以令遊客看到虛擬影像,這種複雜的技術就漸漸退出了市場。可楊舟和朱莉為什麽要在飛船上使用如此過時的技術呢?”

高雲笑道:“還記得楊舟的日記嗎?他十分堅決地反對將納米機器植入身體,大概是這種偏執促使他選擇了這項技術吧。而且,這還解釋了我的另一個疑問——‘菲’並不是別人,正是暗夜號的主控A. I.,因此她並不需要房間居住,我們更不可能找到她的屍體!”

“這麽說來,我們看到的‘幽靈’就是日記中的‘菲’。”方慧若有所思。

“我第一次看到的白衣少女是菲本來的樣子,菲的數據庫中自然有楊舟的形象,而在對你進行了足夠長時間的掃描後,你的樣子也被記錄了下來。”高雲解釋道,“接下來的推理就十分簡單了。楊舟自黑洞邊緣返回後,朱莉卻不見了蹤影。為了製造自己完全消失的假象,朱莉甚至將自己房間裏的生活用品一並收走了。她這樣做是為了懲罰楊舟,因為那個男人一心撲在A. I.身上,忽視了身為戀人的她的感受。可她沒想到的是,由於過度悲傷,楊舟毅然決定放棄了手術。在生命最後的時間裏,他曾呆呆地凝望著朱莉空空如也的房間,因為大量咳血而在朱莉的房門前留下了血跡。之後楊舟返回駕駛室,在那裏與世長辭。離家出走的朱莉歸來時,本希望看到楊舟痛改前非,沒承想看到的卻是他的屍體。受強烈的自責所驅使,她鎖上房門,選擇了自盡。”

“推理得真是有板有眼。”方慧露出不置可否的笑容,然後將一張條格紙遞到高雲手上,“但先看看這個吧。”

高雲快速掃視著紙上的字跡,方慧手寫的楷體字小巧而娟秀。方慧在一旁解釋道:“朱莉的筆記本上是某種密碼遊戲。將想要表達的信息藏在DNA或蛋白質序列中,這是某段時間在生物學家之間流行的一種遊戲,好在它並不複雜,找到規律後,我很快就破解出來了。”

楊舟走了,心情很複雜。

好想見到楊舟,好想好想。每次看到鏡中的自己,都覺得他好像就在身旁。

我找出了那件米色的風衣,記得第一次穿上時,楊舟誇我可愛。

是想念楊舟的緣故嗎?房間好冷好冷,整個人蜷縮在睡袋中,依然好冷。

腦子亂作一團糨糊,誰都不要打擾我。

飛船的能源即將枯竭,我要帶菲一起走。

高雲不解道:“這些信息出自朱莉之手,不是恰好驗證了我的推理嗎?”

方慧將食指點在偵探的眉間,“這些文字至少說明了一件事情:楊舟死後,朱莉留在了自己的房間裏,並且生活用品都在。朱莉死後房間處於密室狀態,拾荒機器人是如何取走生活用品的?”

高雲立刻意識到,自己的推理有致命的漏洞。

“再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吧,”方慧聳聳肩,“兩份血跡樣本都屬於朱莉。它們與血跡房間中的屍體的DNA相似度達到了99.99%。”

挑戰讀者

親愛的讀者朋友們,到此為止,文章已經給出了推理所需的全部線索。

這意味著,除去作為邏輯推理要素的線索外,所有的科幻設定以及對設定的解讀均已給出。對於案件的推理,無須借助任何故事中沒有給出的科學知識或科幻設定。

另外,故事中沒有使用敘述性詭計。

好了,你能夠比偵探更早地找到真相嗎?

4

方慧將工具整齊地歸納在工具箱中,高雲把裝有朱莉屍骨的收納袋扛在肩上,兩人一起向著通道所在的倉庫走去。

“我們就這樣離開嗎?”方慧不甘心地咬著嘴唇。

“委托人想要的隻是數據。”高雲寬慰道,他拍了拍鼓鼓的收納袋,“雖然沒能找到他們想要的東西,但將這兩位帶回去,他們也沒話說。”

方慧沒有再說什麽,她清楚,執著地尋找真相並沒有什麽意義。更何況僅靠暗夜號上殘缺的線索,他們也未必做得到。

兩人走到通道的入口處,高雲按下開關,鈦合金閥門緩緩啟開——

猛然間,一股強烈的氣流向暗夜號另一側的空間湧去。纖瘦的方慧立刻失去平衡,被氣流狠狠地拍在了牆上。高雲抓住閥門的邊框,艱難地伸出左手,用力砸在開關按鈕上。

閥門漸漸關閉,將寶貴的氣體留了下來。高雲喘著粗氣,心髒劇烈地跳動著。回頭看到方慧沒有受傷,他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我們的船不在了!”方慧驚慌地說出了殘酷的事實,“必須想個辦法,否則我們隻能永遠留在這裏。”

兩人急忙趕回上層的駕駛室。高雲趴在觀景窗上,取出望遠鏡張望著——

他們的太空船已脫離了暗夜號,雖然在視野中依然可見,但已在人體不可能逾越的距離外。

高雲默默地收起望遠鏡,故作輕鬆地拍了拍方慧的肩膀。他心中十分清楚,在沒有食物和水的暗夜號上,他和方慧不久也將一並化作亡靈。

為了減少水分和能量的消耗,高雲和方慧將身體蜷縮起來,期待著轉機的出現。當人陷入絕境時,時間的流逝感會變得扭曲而微弱。高雲好似陷入了沉眠,又似乎異常清醒。不知過了多久,高雲的意識再度回歸現實,他睜開疲倦的雙眼,環視著布滿死亡氣息的駕駛室——

菲站在他的麵前。

這次不再似幽魂一般飄**,菲穿著一襲白衣,如同一朵盛開於彼岸的小花,仿佛不堪盈盈一握。她的麵容前所未有的清晰,那是一張帶著稚氣的少女臉龐,眉宇間卻寫滿了悲傷與無助。

身旁的方慧也醒了過來,麵前的菲嚇得她一個機靈。

此時,視野中的菲張開雙臂,嘴唇重複著單調的開闔。

“她想對我們說什麽?”高雲低聲問道。

太空船上的揚聲器早已失效,可菲依然不知疲憊地訴說著,執著的樣子宛如呐喊。漸漸菲的影像模糊了起來,成像的固體激光器即將壽終正寢。然而,菲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激光器的功率逐漸不穩定起來,雪花狀的斑點在她稚嫩的臉上若隱若現,好似一顆顆淚珠。

高雲站起來,抄起望遠鏡,再次看向窗外。

“我明白了,”偵探歎了口氣,“這就是她想告訴我們的事情。”

冰冷的太空墓場中,難以計數的拾荒機器人排成了“S. O. S”的字樣。高雲盯著少女的影像問:“難道你阻止我們離開,是想讓我們解開這艘船的真相?”

白衣少女輕輕點頭,嘴角上掛著一絲微笑。

不論是否情願,此刻的高雲和方慧已是騎虎難下。

“我們不妨從血跡開始分析。”高雲望著自己的搭檔,“既然血跡屬於朱莉,那麽就存在兩種可能性——要麽楊舟在朱莉的房間殺死了她,身上染著血跡回到駕駛室;要麽行凶現場在駕駛室,朱莉拖著重傷的身體回到了房間。”

“很遺憾,這並不可能。”方慧立刻否定了搭檔的猜測,“如果楊舟帶著血跡返回駕駛室,他的外衣上為何滴血未沾?如果朱莉受重傷後返回房間,為何房間內沒有血跡?”

在房門前的血跡和朱莉的屍體之間,橫亙著名為“密室”的障礙。

“我們換個角度思考吧。”高雲立刻轉換了思維,“暗夜號上隻有楊舟、朱莉和菲,根據朱莉的記錄,在楊舟死後她還活了一段時間。於是,朱莉的死因隻可能是自殺,或者被菲所害。”

高雲摁了摁助手的頭,“這點你應當比我更清楚。對於A. I.而言,阿西莫夫定律隻能是指導,而非強製性的規律。A. I.對於‘傷害’這一概念需要進行模糊判斷,它們永遠可以在這一環節做手腳。”

方慧不滿地推開高雲,攤開自己寫的紙條,研究著上麵的文字。

朱莉為何要用如此複雜的密語寫下這些東西呢?為了打發楊舟不在後的無聊時光嗎?恐怕不是。她大概沒能料到自己無法活著回到地球,之所以用這樣的記述方式,是為了不會被別人發現秘密。

好想見到楊舟,好想好想。每次看到鏡中的自己,都覺得他好像就在身旁。

……

是想念楊舟的緣故嗎?房間好冷好冷,整個人蜷縮在睡袋中,依然好冷。

同樣身為女人,如果自己是朱莉,會怎麽辦?

想念楊舟時,大概會自言自語吧。

感覺房間冷時,自然會調高溫度。

方慧腦中產生了一個念頭。她盯著筆記看了下去,視線最終停在倒數第二句話上:

腦子亂作一團糨糊,誰都不要打擾我。

這時,一個詞如火苗般在方慧心中閃爍著——帕隆多悖論。

兩個結果為“輸”的遊戲,結合在一起,結果卻可能是“贏”。一個簡單的例子:在遊戲A中,每進行一次遊戲你都會輸1元錢;在遊戲B中,你有100元,然後你判斷自己手中的金額是否為奇數,如果是,你贏3元;否則,輸5元。很明顯,無論你單獨玩哪一個遊戲,都隻會輸錢。但是,如果先玩A再玩B的話,你卻會贏錢。

對於A. I.而言,隻要單一指令的內容不會傷害人類,它就可以根據第二定律執行。但如果將所有的指令結合起來,最後的結果卻可能是傷害,甚至殺死人類。

方慧問高雲:“如果菲認為朱莉想要見到楊舟,楊舟卻已經死了,菲會怎麽辦?”

“也許會播放楊舟的聲音或視頻吧……啊!”高雲立刻悟出了其中玄機,“她真的可以讓朱莉見到楊舟,隻需將楊舟的影像投影在朱莉的瞳孔中!朱莉在筆記中寫到,她照鏡子時感到楊舟在身邊,想必這就是菲製造了投影的證據!”

“沒錯。借助這種方式,菲得以不斷地刺激朱莉的神經。但她並沒有違背阿西莫夫定律,因為‘想要見到楊舟’是朱莉自己的命令。”方慧將推理進行下去,“同樣,朱莉覺得冷的時候,菲可以將房間的溫度調高,這同樣是在執行人類的命令。如果逐漸升溫,即便達到很高的溫度,人類也難以察覺,道理就跟溫水煮青蛙一樣。”

高雲疑惑道:“即便如此,菲也不可能殺死朱莉啊!”

“到目前為止是這樣沒錯,但朱莉的最後一條命令斷送了自己的性命。”方慧抖了抖手中的紙張,“朱莉命令‘誰也不要打擾我’,於是菲關閉了房門,並切斷了和朱莉房間的聯係。沒了控製電路,朱莉在房內也無法打開永磁體門鎖,於是房間成了密室。”

“正因為朱莉是人類吧,”方慧猜測道,“在極端的環境中,生理的不適令朱莉失去冷靜,加快了死亡的進程。”

高雲思考片刻,點點頭,“你的推理說得通。可如何解釋房間外朱莉的血跡?房間內的生活物資又是如何消失的?”

方慧歎息道:“這我也沒有想清楚。”

“那咱們來說說楊舟的死亡吧。”高雲打開便攜式終端,將楊舟的日記投影出來,“與朱莉的情形不同,從他的日記判斷,我不認為他是一個會自殺的人,而被楊舟器重的菲同樣沒有理由殺死他。因此我將‘朱莉是凶手’作為了推理的前提,那麽接下來的問題是,朱莉是如何殺死楊舟的?要知道,楊舟從黑洞邊緣回來的時候,朱莉並不在太空船上。”

“手術時需要麻醉吧?朱莉可以藏起來,等到手術時將楊舟殺死。”方慧說出了最容易想到的答案。

“這樣固然可行,但從動機上卻說不通。想要殺死楊舟,朱莉隻需在他離開後將太空船開走就好了,為何偏要選擇如此蹩腳的方法?”

方慧一時語塞,高雲解釋道:“最簡單的猜測是朱莉想要殺死楊舟,但她卻沒有勇氣自己下手。為了逃避負罪感,她甚至離開了作案現場,直到楊舟離世才返回。”

“你在開玩笑嗎?”方慧皺著眉頭,“不在現場,她如何殺死楊舟?”

“白血病。”高雲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答案,“她不需要動手殺死楊舟,隻要在楊舟培養的造血幹細胞上動手腳,楊舟手術後自然會死於排異反應或病症複發。例如,她將楊舟的細胞換成了自己的細胞。”

方慧恍然大悟,“說得通了!這樣一來,手術後的楊舟雖然身體的DNA仍是自己的,血液的DNA卻是朱莉的!”

高雲微微一笑,“所以,我們看到的‘朱莉’的血跡,其實是楊舟留下的。楊舟發病時朱莉並沒有在暗夜號上,他自然沒有進入朱莉房間的理由。結合我們的推理,血跡的問題便得到了解釋。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猜測,朱莉也去了黑洞的邊緣。這樣隻需經過很短的主觀時間,便可等到楊舟死去。她的負罪感也降到了最低。”

“是這樣嗎……”方慧依然懸著一顆心,“按照你的解釋,培養皿至少被使用了兩次——楊舟和朱莉分別用自身的體細胞培養了造血幹細胞。但培養皿的使用記錄隻有兩次,之前培養動物的記錄去了哪裏?”

“大概……被刪掉了吧。”高雲支支吾吾地答道。

高雲攤開雙手,擺出一個無奈的笑容。盡管他和方慧分別解開了二人死亡之謎,但他們與真相之間仍然立著一道看不見的高牆。

推理陷入了瓶頸。無奈之下,高雲離開了駕駛室,在空無一人的上層走廊裏晃**起來。他很快便來到了走廊的盡頭。

方慧曾說過,這裏應該還有一個房間。不知基於怎樣的考慮,楊舟和朱莉在改造太空船的過程中居然砍掉了一間寢室。

等等。

突然間,無數的回憶化作一陣寒意,順著高雲的脊髓竄了上來。他毫不猶豫闖入朱莉的寢室,仔細檢查起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原來如此。真相一直擺在麵前,隻是自己視而不見罷了。

他立即回到了駕駛室,由於動作過猛,險些撞在正苦思冥想的方慧身上。

“你又在抽什麽風?”

“歡呼吧,名偵探高雲大人已經把案件解決了。”高雲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

在方慧鄙夷的目光下,高雲如同演講的政治家一般,開始陳述自己的推理:“回想一下,自從找到暗夜號以來,我們一直被各種各樣‘不對勁’的事情困擾著。隻是,由於發現兩具屍體,加上幽靈的攪局,這些疑問才被我們拋到了腦後。

“在發現暗夜號時,你便注意到它外表的花紋與設計圖不一致。之後還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倉庫中貨架的材質居然不一致,培養皿的控製計算機中隻有兩條使用記錄,楊舟和朱莉的DNA檢測結果與數據庫的差異達到了5%。最誇張的是,上層走廊的盡頭居然少了一間寢室。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謎團沒有解開。即便朱莉是被菲殺死的,她死後房間一直處於密室狀態也是事實。在這種情況下,拾荒機器人怎樣進入房間將生活用品取走?

“最後的疑問是菲。如果殺死朱莉的確實是她,她的記憶又是如何消失的?

“所有的疑問,都可以用一句話解釋。”高雲伸出食指,在空中畫了一圈,“此處並不是真正的暗夜號。”

高雲的推理如同一枚重磅炸彈,在方慧的頭腦中掀起一陣風暴。許久,她開口道:

“別胡鬧了。這裏不是暗夜號,會是哪裏?”

“這是一艘仿造暗夜號建造的太空船,”高雲笑了笑,“隻是還原度不是很高罷了。”

方慧一副懷疑的神情,“即便我相信你,又是什麽人建造了它呢?”

高雲指了指已趨模糊的白衣少女,“建造太空船的人,就是菲,而那些機器企鵝就是她的工具。”

方慧哼了一聲,“造船的材料去哪裏找?”

方慧用力地咬著嘴唇,少頃,她點點頭,“太空墓場在長久的歲月中經曆了拾荒者的洗劫,原材料早已相當匱乏。即便菲成功操控了區域內的拾荒機器人,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她也隻能造出一艘並不完善的暗夜號。”

“這樣一來,密室內生活物資消失的問題也得到了解釋。”高雲接過她的推理,“生活物資並沒有消失,它們根本就不存在。拾荒者們早已將墓場中的生活物資洗劫一空,因此,暗夜號在重建的過程中隻得放棄了這一細節。”

方慧雙手叉腰,質疑道:“即便菲重建了暗夜號,‘人’的問題又如何解決?別忘了,我們可是找到了楊舟和朱莉的屍體,DNA檢測結果是不會騙人的。”

高雲微微一笑,“還記得嗎?培養皿被使用了兩次——楊舟和朱莉,兩個人,兩次克隆生物培養。”

方慧感到一陣惡寒。高雲繼續解釋:

“逃離原本的暗夜號時,菲一定隻攜帶了非常少的物資,因為朱莉告訴我們,太空船的能源即將枯竭。據我猜測,除了存儲自身的硬件以及少量工程機器人外,她隻攜帶了楊舟和朱莉的基因、他們身上的衣物、楊舟的推理小說,以及朱莉的筆記。證據是楊舟房間內的兵器圖鑒,它比推理小說要舊上許多,因為它是從太空墓場中收集的。在戰場中找一本有關兵器的紙質書,應當並不困難。

“也許是拾荒者們對科研設備不感興趣吧,總之,菲十分幸運地找到能夠正常運行的培養設備。借助楊舟和朱莉的基因,她成功地培養出了兩人的克隆體。至於為什麽他們與本體的基因相似度隻有95%,是因為從表觀遺傳學的角度看,克隆人的情況正相當於生存環境迥異的同卵雙胞胎。

“接下來的故事就簡單了。這兩個克隆人很可能壓根兒就沒有產生自主意識,它們在培養皿中快速成長,直到與楊舟和朱莉的體型相近。最後,菲利用兩個克隆人重現了楊舟和朱莉在暗夜號上的死亡現場,等待著客人的到來。盡管這個現場並不完美,但關鍵的信息,例如血跡和密室,都得到了充分的再現。”

“可是……菲為何要這樣做呢?”方慧問道。

高雲將朱莉的筆記展示在方慧麵前,“下麵的故事我並沒有找到確切的證據,因此隻是推測。朱莉在最後時刻做出決定要將菲‘帶走’,對於即將死亡的朱莉而言,這句話意味著她要同殺死自己的A. I.同歸於盡。A. I.並不存在物理死亡的概念,因此朱莉所說的‘帶走’,應該是將菲的記憶格式化。

“朱莉死後,菲也失去了記憶。不知過了多久,菲再次啟動,看著暗夜號上的情景,她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菲想要操控太空船離開,可暗夜號剩餘的能源早已不足。最後她做出了決定:將暗夜號的信息掃描並記錄下來,隻帶著最少的物資逃走,再尋找機會將記錄的信息再現。”

“那並不是恐嚇。”高雲笑道,“想要在各個角度完美成像,激光器的位置設計必須經過嚴密的計算,而在墓場中拚湊出的暗夜號顯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所以你看到的扭曲的人形,隻是因為成像角度不佳,圖像變形了而已。”

解釋完所有的真相,高雲看向了白衣少女,“這就是全部的真相,你滿意了嗎?”

菲沒有再說什麽。她的身影快速模糊,最終完全消散在空氣之中。

返程途中,方慧依然思考著暗夜號上的林林總總。解開真相之後,拾荒機器人便將小型太空船送了回來。但是,幾個疑問盤亙在方慧的心中,令她無法釋懷。

“我還是想不明白,”她瞥了一眼正在專心駕駛的搭檔,問道,“如果想要解開謎題,菲有許多辦法可以選擇。為何她偏偏選擇了‘再現現場’這麽複雜的方式呢?”

高雲笑了笑,“菲逃離暗夜號時乘坐的小型太空船隻裝載了托卡馬克引擎,自然不可能返回幾百光年之外的地球。太空墓場距離黑洞邊緣的命案現場隻有十幾個天文單位,這裏是菲唯一力所能及的、能夠幫助自己完成願望的區域了。”

方慧撇撇嘴,“你依然沒有回答,菲為何會選擇再造一艘暗夜號。”

“還記得嗎?投影技術是為遊樂場設計的,因此,配套的A. I.一定也為遊樂場做了優化。”

“那又如何?”

“鬼屋和密室逃脫可是遊樂場的常規項目。”

發出的求救信號沒有回應,小型太空船的能源有限,被拾荒者們洗劫過的太空墓場又不可能找得到可以使用的飛船發動機。這樣想來,利用自身數據庫中遊樂場的資料再造一艘暗夜號,等待不知何時才會出現的來訪者解開秘密,似乎是菲唯一的選擇。

順著高雲的解釋,方慧回想起神秘的委托人來。對方為何會得知暗夜號的位置?他們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被格式化記憶的菲,如果發送求救信號,第一選擇一定是她的製造商。

製造商得知在宇宙深處,一個已經過時的A. I.做出了重建太空船這種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們一定想要將菲回收,經研究後再投入市場狠狠撈一筆吧!然而菲所在的位置卻是險象叢生的太空墓場,派出正規回收艦隊的成本太高。綜合考慮之下,製造商便用相對經濟的價格,雇用了生活捉襟見肘的他們兩個。

“這群可惡的有錢人!”方慧禁不住罵了出來,“他們手中一定掌握了更加準確的信息,卻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們!”

高雲哼了一聲,“如果被你發現了菲的商業價值,他們豈不是沒錢賺了。生意人,就是不相信任何人的人。”

想必這就是高雲的報複吧。

“快看!”高雲的一聲提醒,將方慧的思緒拉了回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方慧回望漸漸遠去的暗夜號——

無數的企鵝型機器人排成少女的樣子,對著離去的二人,微笑著。

本文為中文原創小說,並非《銀河邊緣》原版雜誌所刊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