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獎提名作品 星星閃閃亮

STAR LIGHT, STAR BRIGHT.

[美]阿爾弗雷德·貝斯特 Alfred Bester 著

劉為民 譯

天才與魔鬼,

隻在一句童謠間。

阿爾弗雷德·貝斯特,美國科幻大師,現代科幻小說的締造者之一,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第一屆得主,代表作《群星,我的歸宿》。貝斯特是繼阿瑟·克拉克、羅伯特·海因萊因、艾薩克·阿西莫夫等科幻大師之後,美國科幻作家協會評選出的第九位科幻大師,對美國科幻的走向產生過深遠影響。貝斯特擅長在快速發展的情節中製造鮮明的形象,更擅長以敏銳的眼光透視未來,體察科幻潮流的變化,堪稱科幻小說的一位革新者。他雖然基本遵循傳統寫法,卻有著超凡的創造力,在傳統科幻和“新浪潮”乃至“賽伯朋克”之間架起了橋梁。科幻史上有兩件大事與貝斯特密切相關:1942年,他加入DC漫畫公司,參與了“超人”和“綠燈俠”兩大超級動畫英雄的創造;1953年,他以一部《被毀滅的人》見證了雨果獎——這一世界科幻大獎的誕生。

車裏的男子三十八歲。他身材高瘦,並不壯實,短發也過早地白了。他努力掩飾受過的良好教育和與生俱來的幽默感。一個目標激勵著他。他帶著一本電話簿。他注定會失敗。

他驅車前往波斯特大道,在17號車位前停好車。他翻閱了一下電話簿,然後下車,進入房子。他查看了信箱,然後跑上樓,直奔2-F室。他按了門鈴。等人開門的工夫,他拿出黑色的小筆記本和可以寫出四種顏色的鍍銀高級鉛筆。

門開了。男子對外表平平的中年女士說:“晚上好,是布坎南太太嗎?”

女士點點頭。

“我叫福斯特,科學研究所的。我們正在核實幾起飛碟事件的報告,用不了一分鍾。”福斯特先生蒙過主人,蹭進屋裏。他已經多次這樣設局了,輕車熟路。他疾步沿過道來到客廳,轉身朝布坎南太太微笑,打開筆記本,翻到空白頁,豎起鉛筆做寫字狀。

“您見到過飛碟嗎?布坎南太太。”

“沒有。那都是胡扯,我——”

“您的孩子見到過嗎?您有孩子吧?”

“有,可他們——”

“有幾個?”

“兩個。那些飛碟絕不——”

“都到上學年齡了嗎?”

“什麽?”

“上學,”福斯特先生不耐煩地重複道,“他們上學嗎?”

“我兒子二十八了,”布坎南太太說,“女兒二十四。他們老早就畢——”

“明白了。他們結婚了嗎?”

“沒有。關於那些飛碟,你們科學家應該——”

“我們會的。”福斯特先生打斷了她。他在筆記本上新開了一局井字棋,然後合上筆記本,連鉛筆一起塞進衣服內袋。“非常感謝,布坎南太太。”說完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來到樓下,福斯特先生上了車,打開電話簿,翻到一頁,用鉛筆劃掉一個名字。他仔細查看下麵的名字,記住地址,然後發動汽車。他驅車前往喬治堡大道,在800號車位停了車。他進入房子,乘自助電梯上了四樓,按響4-G室的門鈴。等人開門的工夫,他拿出黑色的小筆記本和高級鉛筆。

門開了。福斯特先生對滿懷敵意的男子說:“晚上好,布坎南先生吧?”

“幹嗎?”滿懷敵意的男子說。

福斯特先生說:“我叫戴維斯,國家廣播協會的。我們正在登記有獎競賽的中獎者。可以進來嗎?用不了一分鍾。”

福斯特/戴維斯先生蒙過布坎南先生和他的紅發妻子,轉眼間已經在他們家客廳開始問話了。

“你們在廣播或電視節目裏中過獎嗎?”

“沒有,”布坎南先生生氣地說,“我們從來沒那個運氣。誰都能拿獎,就我們拿不著。”

“那麽多獎金,免費冰箱,”布坎南太太說,“免費遊巴黎,免費坐飛機,免費——”

“我們正是為了這些來登記的。”福斯特/戴維斯先生搶過話頭,“你們的親戚中過獎嗎?”

“沒有。全是假的,早就內定了。他們——”

“你們的孩子呢?”

“我們沒有孩子。”

“明白了。非常感謝。”福斯特/戴維斯先生在筆記本上把那局井字棋走完,合上筆記本收好。他從布坎南夫婦的怒火中脫身,下樓上車,劃掉電話簿上的另一個名字,記住下麵那個名字的地址,然後發動汽車。

他驅車前往東六十八街215號,在一幢褐砂石飾麵的私宅前停車。他按了門鈴,迎麵出來一名穿製服的女仆。

“晚上好,”他說,“布坎南先生在嗎?”

“您是哪位?”

“我叫胡克,”福斯特/戴維斯先生說,“為商業促進局做調查。”

女仆消失後重新出現,把福斯特/戴維斯/胡克先生領進一間小書房,一位穿著家居服的紳士站在裏麵,外表剛毅,手持利摩日 瓷杯瓷碟。書架上擺著昂貴的書,壁爐裏燃著昂貴的火。

“胡克先生?”

“是我,先生。”這個注定失敗的男人答道,他沒有拿出筆記本,“用不了一分鍾,布坎南先生。就幾個問題。”

“我對商業促進局很有信心,”布坎南先生說道,“我們的防侵害保護傘——”

“謝謝您,先生,”福斯特/戴維斯/胡克先生打斷了他,“您曾經被其他生意人惡意欺騙過嗎?”

“有人曾企圖這樣做,但我從來沒有上過當。”

“您的孩子呢?您有孩子吧?”

“我兒子還小,不足以成為受害者。”

“他多大?布坎南先生。”

“十歲。”

“也許他在學校被人騙過?有專門針對兒童的騙子。”

“我兒子的學校沒有。他受到很好的保護。”

“請問是哪一所學校?”

“日耳曼森。”

“一流水準。他上過公立學校嗎?”

“從來沒有。”

注定失敗的男人拿出筆記本和高級鉛筆。這一次他認真記了一筆。

“還有別的孩子嗎?布坎南先生。”

“有個女兒,十七歲。”

福斯特/戴維斯/胡克先生想了想,開始記錄,又改了主意,合上筆記本。他禮貌地謝過主人,撤離了房子,沒給布坎南先生留下索要證件的機會。他由女仆領出門,跑下門廊,來到車旁,開門上車,被沉重的一擊打中頭側,倒下了。

注定失敗的男人蘇醒過來時,以為自己宿醉在**。他意識到自己倒在椅子上,像一件待洗的衣服,於是爬向衛生間。他睜眼一看,以為自己待在水下洞穴裏。他拚命眨眼,水退了。

他待在一間不大的律師事務所裏。一名壯漢站在他麵前,樣子像沒穿紅袍的聖誕老人。一旁有個年紀輕輕的瘦子坐在桌子上,兩腿搖來**去,下巴突出,兩眼緊挨著鼻梁。

“能聽到我說話嗎?”壯漢問道。

注定失敗的男人咕噥了一聲。

“可以談談嗎?”

又一聲咕噥。

“喬,”壯漢快活地說,“毛巾。”

瘦子溜下桌子走到角落的洗手盆前,把一條白手巾用水浸透。他抖了一下毛巾,信步回到椅子旁,突然用毛巾猛抽半昏男子的臉,像猛虎撲食一般。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福斯特/戴維斯/胡克先生大叫。

“這還差不多。”壯漢道,“我的名字叫希羅德。沃爾特·希羅德,律師。”他走到桌子旁,注定失敗的男人衣袋裏的東西散落在桌麵上。他打開皮夾子,“你的名字叫沃貝克。馬裏昂·珀金·沃貝克。對吧?”

注定失敗的男人盯著自己的皮夾子,轉而盯著沃爾特·希羅德律師,承認了事實,“是的,”他說,“我的名字叫沃貝克,但我從不允許陌生人叫我馬裏昂。”

他又被濕毛巾抽了一下,倒回椅子裏,感到一陣刺痛和暈眩。

“行了,喬。”希羅德說,“請停手,除非我叫你。”他對沃貝克說:“為什麽你對一群布坎南感興趣?”他等著回答,然後快活地繼續說道,“喬一直在跟蹤你。你平均一晚上見五個布坎南,到現在已經三十個了。你在耍什麽把戲?”

“這是搞什麽鬼?俄國人嗎?”沃貝克憤然問道,“你們無權綁架我、拷問我,這裏不是俄國內政部。如果你們自以為可以——”

“喬,”希羅德快活地打斷他,“請繼續。”

毛巾再次抽向沃貝克。他感到痛苦、憤怒和無助,眼淚奪眶而出。

希羅德漫不經心地擺弄著皮夾子,“你的證件說你是專職教師,公立學校校長。我還以為當老師的都守法呢。你是怎麽摻和到遺產騙局裏來的?”

“什麽騙局?”沃貝克有氣無力地問。

“遺產騙局,”希羅德耐心地重複道,“布坎南繼承人騙局。你使了什麽伎倆?獨門絕技?”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沃貝克回答。他坐直身體,指著瘦子說:“不許再拿毛巾亂來。”

“我怎麽高興就怎麽來,隨時隨地!”希羅德惡狠狠地說,“等高興勁兒上來了,我要了你的狗命。搞到我頭上來了,我不吃你這套。我靠這個每年進賬七萬五,不會讓你算計走的。”

長時間的沉默,對房間裏的每個人都意味深長,除了注定失敗的男人。最後,他開口說話了:“我是受過教育的人,”他說得很慢,“假如你提起伽利略,或者為數不多的幾位騎士派詩人,我還能跟你對上話。但我受過的教育有很多盲區,眼下就是其中之一。我應對不了這樣的局麵。太多未知數。”

“我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希羅德回答,他指向瘦子,“他叫喬·達文波特。”

沃貝克搖搖頭,“數學意義上的未知,X的數值,求解方程組。我沒有白受教育。”

喬看上去吃了一驚,“天呐!”他喃喃道,“也許他真沒犯法。”

希羅德好奇地打量著沃貝克,“我來給你講講清楚,”他說,“遺產騙局是個長線騙局,運作起來大致像這樣:傳說詹姆斯·布坎南——”

“第十五任美國總統?”

“我自己說。傳說他死前沒立遺囑,遺產繼承人未知。那是1868年的事。按照複利計算,他的遺產現在值好幾百萬。明白了?”

沃貝克點點頭,“我受過教育。”他喃喃道。

“任何一個姓布坎南的人都很容易上這個當。這是常規西班牙囚徒騙局的一個變種。我給他們寄信,告訴他們有機會成為繼承人之一,問他們是否願意讓我調查此事並保護他們在遺產中的份額,隻需要每年支付一小筆律師費。他們大都出錢了,全國各地都有。不過現在你——”

“等等,”沃貝克大聲說,“我可以下結論了。你發現我在調查姓布坎南的人家,你以為我在運作同樣的騙局?分一杯羹?對嗎?分你們一杯羹?”

“該我問你,”希羅德生氣地反問,“難道不是這樣嗎?”

“噢,上帝!”沃貝克哭了,“這事兒竟然發生在我身上了。我!感謝上帝,感謝!實在感激不盡。”他在狂喜中轉向喬,“給我毛巾,喬,”他說,“扔過來好了。我得擦擦臉。”他抓住拋來的毛巾,興高采烈地擦了擦臉。

“我問你呢,”希羅德重複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不是,”沃貝克回答,“我沒打算分你們一杯羹。但我很感激這個錯誤。別以為我是裝的。你無法想象一名教師被當成小偷是多大的恭維。”

他離開椅子,走到桌子前,要取回皮夾子和其他財物。

“慢著。”希羅德厲聲說。

瘦子伸出手,像鐵鉗一樣抓住沃貝克的手腕。

“噢,放開,”注定失敗的男人不耐煩地說,“這是個愚蠢的錯誤。”

“我會告訴你是不是錯誤,我也會告訴你這蠢不蠢。”希羅德回答,“現在照我說的做。”

“是嗎?”沃貝克掙脫出手腕,揮動毛巾猛抽喬的眼睛。他飛快繞到桌子後,一把抓起一塊鎮紙拋向窗戶,嘩啦一聲砸碎了玻璃。

“喬!”希羅德大叫。

沃貝克摘下電話聽筒,撥通接線員。他撿起自己的打火機,打著火後扔進廢紙簍。聽筒裏傳來接線員吱吱哇哇的說話聲。沃貝克大喊:“給我叫警察!”隨後把著火的紙簍踢到了房間中央。

“喬!”希羅德大叫,然後猛踩燃燒的紙張。

沃貝克咧嘴笑了。他拿起電話聽筒,裏麵傳來尖厲的噪音。他用一隻手遮住聽筒下端。“要談判嗎?”他問道。

“你這雜種!”喬咆哮道。他把兩手從眼睛上移開,向沃貝克衝過去。

“不要!”希羅德喊道,“這個蠢瘋子叫了警察。他確實沒犯法,喬。”他對沃貝克用懇求的語氣說:“取消報警,擺平警察。我們會補償你的。無論你要求什麽。趕緊擺平警察。”

注定失敗的男人把聽筒舉到嘴邊。他說:“我是馬裏昂·珀金·沃貝克。我正在這個號碼的所在地谘詢我的律師,有個亂開玩笑的白癡打了報警電話。請回撥驗證。”

他掛了電話,把私人財物都裝進口袋,然後對希羅德眨眨眼。電話鈴響了,沃貝克拿起聽筒,讓警察放心,然後掛斷。他從桌子後麵繞過來,把車鑰匙遞給喬。

“到我的車裏去,”他說,“你知道車在哪兒。打開前排貯物箱,找到一隻棕色文件袋拿上來。”

“見你的鬼。”喬啐了一口。他的雙眼還在流淚。

“照我說的做。”沃貝克堅定地說。

“慢著,沃貝克。”希羅德說,“這算什麽?新把戲?我答應過補償你,但——”

“我要解釋一下為什麽我對一群叫布坎南的感興趣,”沃貝克回答,“我要跟你們合夥。你們有我需要的東西,有助於找到一個特定的布坎南……你和喬。我的布坎南十歲大。他比你們編造的錢財值錢一百倍。”

希羅德瞪著他。

沃貝克把鑰匙放在喬手裏。“下去拿信封,喬,”他說,“另外,既然你要下去,最好擺平砸破窗戶的事情。”

注定失敗的男人把文件袋在大腿上放平整。“一名校長,”他解釋道,“必須監督各個班級。他檢查作業,評估進度,解決學生的問題,諸如此類。這隻能隨機進行,我指的是采樣。學校有九百名學生,我不能監督每個人。”

希羅德點點頭。喬滿眼迷茫。

“上個月我翻了翻一些五年級學生的作業,”沃貝克繼續說,“我發現了這篇驚人的作文。”他打開信封,拿出幾張帶橫格的作文紙,滿是墨跡和潦草的字跡,“這是斯圖爾特·布坎南寫的。他五年級,年齡肯定在十歲左右。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假期》。讀一下,你們就明白為什麽必須找到斯圖爾特·布坎南了。”

他把那幾頁紙扔給希羅德。希羅德拿起來,取出角質框眼鏡,架在肉乎乎的鼻子上。喬繞到他的椅子背後,從他肩膀上方眯眼看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