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上的經典解讀

陳嘉依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大學辯論隊的強化練習,占用了我大二整個暑假,卻是我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不隻因為我們最終奪得了2305年泛太陽係大專辯論賽的桂冠,還因為和一群優秀的人成了朋友。

畢業後,一切都成了往事,曾經的隊友天各一方,彼此少了聯係:一辯郭襄陽和我留在了地球上,他把在辯論隊學到的尖酸刻薄全融進了自己的專欄,罵出了名氣;二辯司馬非馬跑到月球上種菜喂嫦娥的兔子;三辯夏琬——司馬同專業的小師妹去了火星;四辯,隊長韋思揚則被辯論賽讚助商看中招安,如今已經是威利酷公司創始人耶合浛的左膀右臂,太陽係五百強企業的高管。

多虧韋思揚幫忙,我才搭上去火星的飛船,讓辯論隊全體成員在七年後得以重聚。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

據我觀察,飛船豪華艙的乘客裏,每三個人中必有一個讓人厭煩的證券分析師,念經般推薦你選擇他們最新最好的理財產品。

在我的身價沒有暴露之前,旁邊坐的一個孫子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說個沒完,反複強調他經驗多麽豐富,斂財多麽成功。這類家夥通常套路是謀算你的財產前,先對你的人生指點規劃一番。

“以我現在的收入,三十五歲就可退休,買個農場,再養幾匹馬、幾頭獵犬,娶個漂亮的女大學生,完全負擔得起。”

他奶奶的,他就算是世界首富,養得起成群的東北虎,和我又有什麽關係?!

炫耀財富者往往是個吝嗇鬼,果然,還沒開始供應食品,他已腆著臉皮問空姐:“我隻喝水,我那份酒換裏程積分好了。”

佩服。相比之下,我所認識的其他吝嗇鬼根本不值一提。

空姐和我一開始都以為他在開玩笑,他很認真地請空姐查詢航空公司的服務條款。這種古靈精怪的要求,讓空姐當場就傻了。

“沒有規定?是沒規定還是你不知道?你去向機長反映。機長忙?向航空公司請示。不然,我投訴你就不好了。”

空姐襪剗金釵溜,休回首。

沒了空姐可以消遣,這煩人精把我列為潛在客戶,開始探底。

我推托說很少關心自己的收入,命裏有時終須有,有錢沒錢我夜裏都睡得安穩。

得,我這麽一說怎麽聽都像是心虛。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

“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這可是聖人說的。”分析師眼鏡後投來冷冷的懷疑。是人就想要當官發財的,天經地義的道理。

我確實不是聖人,股市屢創新高,我就忍不住也買了幾隻股票。炒股看命,和人品、學問無關,我每每踏空,那些個閉著眼睛一擲萬金瞎買的家夥卻總能蒙對。

“大勢這麽好,沒掙錢還賠錢,失敗。”我一兜底,沒從分析師那裏得到一絲一毫的同情,卻招來一堆的不是。不過,指責差不多是一個吝嗇鬼唯一能慷慨施舍的東西了,而且這種好事他還做了一飛船……直到飛船在月球中轉站著陸,我下去和司馬會合,才擺脫了這位敬業分析師的糾纏。

長途飛行,一般少不了兩三本時尚雜誌,以及五六本七拚八湊的管理類精神垃圾。威利酷公司財大氣粗,其創始人耶合浛的自傳——《我在太空中如何獲得十億美金並開采了含水彗星》,並沒印在電子紙上,而是用古老的植物纖維紙印刷,厚厚的,再用火箭發射到太空。

昂貴的仿古垃圾。

耶合浛自傳的仿“神經體”開頭:

起初,星雲孕育太陽係。空虛混沌的星雲物質因重力凝聚,其中的水冰彗星以1.86度的傾斜運行於黃道麵上。

耶合浛說:“要用水”,就把彗星從軌道上推開了。這是第一步。

耶合浛看到是可行的,就造出了光能聚變器,將彗星上的水和其他物質分開了。事情就這樣成了。此為第二步。

耶合浛說:彗星之水要聚到一處,使幹旱的火星土地得到雨露,事情就這樣成了。彗星墜落到火星恒河裂穀裏聚集成海。耶合浛看著是可行的,大片火星土地得以種植青稞和各類結種子的蔬菜。事情就這樣成了,火星後來取代地球作為太陽係糧倉。此為第三步。

連書名都充滿銅臭,最適合搞證券的人看,我決定推薦給煩人精。

果然,分析師品嚐垃圾時津津有味,太空艙清靜了好多。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跨越384401公裏,從地球來到月球。

四五年不見,司馬一高興,從無土栽培的池子裏撈了條實驗用的草魚招待我。

其實這頓飯也是實驗的一部分,需按他的要求填寫問卷。如果有給廚師打分的選項,零分都嫌高。可惜了那條瘦骨嶙峋、肉質粗糙的小魚,在低壓低氧,且生存條件惡劣的環境中,司馬還時常播放些民樂去折磨它,死得毫無價值。

司馬自己的生存條件也不怎麽好,幾乎可以跟齧齒類動物歸為一類。為避免月球的高輻射和極度高溫與低溫,實驗室和生活區設在了地下。低重力下的魚類孵化慢、免疫力低、隱性致死突變率高,加上生長周期和空間的限製,數量委實不多,平均九十七天才能吃一條,真正是三月不知肉味,怪不得那麽難吃的魚他都吃了個精光。

他把自己變成了實驗的小白鼠,在月球生命保障係統艙裏一待就是三年,為了實驗數據盡可能準確,隻吃自己種的低壓小麥和生菜,嚴格地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卻樂在其中。他拒絕了我從地球帶來的所有小吃,除了酒。

月戰過去三十年了,月球始終沒能將中轉貿易量恢複到戰前水平。利用兩極日照時間特別長的優勢資源,月球政府轉而扶持太空農業,鋪設了很多條高純度大直徑石英玻璃光纖,把集光設備收集的陽光輸送到兩百公裏之外的地下,供上百家機構免費使用,研究開發低壓低氧低重力作物。

然而全世界絕大多數研究機構依舊選擇了火星。

論運費,月球每磅物資發射費用約為67美金,火星約為151美金,但是,月球用液氫化學製水,其價格為威利酷彗星水的十幾倍,一旦試驗上了規模,還是火星更經濟。

司馬的同班同學在火星上個個起薪百萬,不過這對他毫無意義,遠不如在月球上舉目眺望地球上雲生雲滅來得舒暢。

“在這裏辛苦而無趣,你不煩?”我問他。

“不煩,我有我的音樂。”司馬神態安詳,用手彎曲著一根根大直徑光纖,讓陽光一束束罩在每個植株上。

“公司允許你幹私活?”我又問。

“沒事偷著樂。”

因為低壓和微重力的緣故,鬱金香開得比地球大,長得比地球高,但植物內部水分流動速度快,植物很容易變幹。司馬在如絲如縷的光柱中穿行,精心照料著嬰兒般嬌嫩的花朵。

有鄙夫問於吾,空空如也。

“嗨——辛農先生,我就知道會再見麵,你也去火星嗎?”豪華艙候機室裏那個分析師向我猛揮手。

“他是什麽人?”司馬有些驚詫。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在眾人的鄙視下回應那家夥,這種感覺讓我很窩火。

“你和他怎麽認識的?”司馬頗感興趣地看著那人給每個乘客發名片,還鞠一躬。

“倒黴,在上海登機時他就纏上我了,推銷投資方案的。”

“那我得裝作不認識你……哎呀,他和我們一個艙,換換,靠窗的座位給我。他要是問起我,你就說啥也不知道。你,不會生氣吧?”

“去你的。”

“你說的。我去了。”司馬去托運行李——他親手種植的鬱金香。

鬱金香粗生、可以冷藏以遠距離運輸,種植在養料很少的月壤上最適合。

長期待在月球,突然進入失重環境,司馬臉腫得老大,鼻塞、頭痛、進食困難,真就三個星期沒和我說話。

吾執禦矣。

“我來開車!”郭襄陽在位於火星赤道曙光高地的著陸場接我和司馬。

他借報道威利酷公司火星供水三十周年慶典出差之機,先於我和司馬一周來到火星,趁機遊玩了一番。此刻,他嘴裏叼著香煙,頭盔裏煙霧繚繞,靠在一輛威利酷公司的商務車上和司機套近乎。火星車和地球上的汽車完全不是一個概念,郭襄陽是個機械迷,幾天來常把威利酷的司機打發到副駕座上,親自駕車一嚐火星狂飆的樂趣。

有幾十輛火星車來著陸場接機,很多人都是應邀來參加慶典的嘉賓。

曙光高地平坦得像麵鏡子,而火星沒有道路係統,駕車體驗如同在地球大草原上開車,隻要方向盤後麵坐著的是個正常人,就不會有問題。司機把車開出相對擁擠的著陸場後,放心地跟郭襄陽換了位置。

車中,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

問題是這廝根本不算正常人之列,開車賊不老實,在車裏不停地回頭跟我們回顧當年的青蔥歲月,他那有名的大嗓門講到激動處,還時不時丟下方向盤,用手勢加強語氣。

“人類製造的海洋!有半個渤海大,但比渤海深十五倍!”老郭得意地指著窗外對我這地球來的土包子嚷嚷,好像眼前壯觀的景象是他在車庫裏鼓搗出來的。

他對著恒河裂穀直衝過去,堪堪停在懸崖邊上,車輪急轉,深陷在鬆軟的紅壤裏,卷起的石子蹦跳著落入六千米的深穀。

裂穀崖壁陡直,深不可測,略一探視就令人頭暈目眩,前後延展到目力所窮。崖壁上,不同地質年帶的各層岩石整整齊齊地疊在一起,如上帝在碩大無朋的千層蛋糕上切了一刀。這道崖壁時間跨度至少有十億年,色彩斑斕,每個細節都清晰可辨、栩栩如生,訴說著火星過往的奧秘。

前方,浩瀚廣袤的火星海洋全景式地豁然展現,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如乘飛機俯瞰北冰洋。

裂穀底部氣壓達到11.55毫巴,比水的三相點——6.12毫巴高,利用太陽能維持水溫高於0.01攝氏度,液態水便能穩定存在。一層薄霧如新娘的麵紗鋪在裂穀裏,霧下麵,浮冰反射著耀目的陽光,周遭的一切都沐浴在清爽純潔的光線裏,如同被水洗過,纖塵不染,和想象中充滿狂放塵暴的火星完全不一樣。

“裝滿金錢的海洋!”他在專欄裏隔三岔五地痛罵威利酷公司和耶合浛掠奪彗星水資源,坐人家的豪華車,住人家的豪華艙,嘴卻不軟。

恒河裂穀位於水手大峽穀東段的北邊,與之平行相鄰,更靠近火星赤道,狀如側視一條鯨魚,威利酷冰壩修築在鯨魚尾巴——也就是裂穀出口的最窄處。這條尾巴長約一百千米,南北兩壁相距二十多千米,在全世界贏得了“火星三峽”的美譽。

冰壩長23千米,高達511米,將1013立方彗星水攔在恒河裂穀中,一個深300米、長550多千米的湖泊鑲嵌在幹旱的紅色大地上。

站在地球平原上遠眺,地平線約在5000米不到的遠處,火星半徑隻有地球一半,地平線要近得多。極目遠眺,80多千米外,幾千米高的北壁隻剩下一條窄窄的帶子,橫亙天際,在薄霧中隱約可見。裂穀中間的平頂山由沉澱物堆積而成,原本和裂穀兩壁等高,現在被冰水包圍,變成了一個長度達120多千米的狹長島嶼,比崇明島長近一倍。它作為彗星墜解的地靶,屢遭彗星轟擊而坍塌,低矮了許多,在視界中如冰麵上趴著幾頭海獅。

有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下車後,司機差點沒吐在頭盔裏,拒絕了老郭身上所有的走私煙,打死也要換回來自己開。

“開得不快啊……這麽低的重力,摩擦係數比地球低太多,想快也快不了。你沒事吧?真的還能開車?”郭襄陽關切地說。

司機看見他伸手來扶,急忙直起腰躲避,視郭襄陽的友誼之手如一條蟒蛇,懶得理他。

“嗨,辛農,我就知道會再見麵的。”又見到了吝嗇鬼分析師,他倒是自來熟,已經開始直呼我的名字了。他到了這裏,不看風景,隻盯著威利酷公司的嘉賓,這時他捧過郭襄陽伸在半空的手亂晃,“小姓李,十八子李,請問……”

接下來是個雙贏的方案,分析師結識了名人,郭襄陽借了車開。

“把車借給他開?保不準就撞了翻了,你等著被炒吧。”司機甲嚇唬司機乙。

司機乙攥著老郭賄賂的香煙,一臉驚悸,我們滿臉幸災樂禍,高高興興地看著郭襄陽拉上分析師,緊貼絕壁邊緣揚塵而去,人為製造了一場火星沙塵暴。

司馬開導被強行換過來坐的司機:“這樣反而對您好。可以和那個胖子做同學,不可以和他一起坐車,你很快就會為此慶幸。”

唯酒無量,不及亂。

無論火星還是地球,酒水要是不限量供應,等不及喝醉就會亂了起來。

典禮在晚上舉行,早到的嘉賓都擠進了慶典禮堂附近的酒吧裏麵,人滿為患。

格裏菲的《大峽穀組曲》第三樂章是地道的美國氣派,爵士樂的樂隊音型、滑奏的薩克斯,俗氣、喧鬧、嘈雜、響亮。嘉賓們暫時放下斯文,擠做一團,瘋狂扭動。

飛船升空和降落的那幾分鍾最為危險。公元2312年,人類能輕鬆地用第三宇宙速度巡航,大氣再入的水平卻一直停留在加加林時代——著陸艙對個角度就隻管往目標星球上扔,隨其自生自滅,一旦有個閃失,不是摔成肉醬,就是變成烤豬。

共同經曆了大氣再入那恐怖的七分鍾,陌生的乘客相互間莫名其妙地親近起來,好像一起從戰場上撿了條命回來,有理由聚在一起狂飲一番。

“太空資源分配嚴重不公平!”郭襄陽氣憤地宣布。

我和司馬側著耳朵試圖聽清他有何高論。老郭的專欄結集成了當下的暢銷書,我和司馬都拜讀過,感覺就和第三樂章一樣,多了口號,少了嚴謹。

“威利酷公司在太陽係開了上萬家連鎖酒吧,光水手峽穀區域就有好幾個,掙的全是地球遊客的錢,卻不肯在地球上投資建一家店!”

郭襄陽已經把大峽穀區域遊覽了一遍。星光酒吧諾克提斯迷宮店、坦誠店、科普雷茨店都曾有他流連忘返的身影,這種忠誠的威利酷顧客被稱為“星吧客”,其典型特征是邊咒罵酒的價格太高邊狂飲不止。

“它這酒吧有什麽好的?袋裝酒,酒杯不像酒杯,難喝至極。依我看,司馬在月球上自釀的假酒都比威利酷的好。”我抱著胳膊,司馬抱著花,後背緊貼在艙壁上,盡量躲開狂歡的人群。

“你舌頭沒出問題的話,就是你的錢包出了問題。”郭襄陽滿嘴酒氣時跟我就更沒啥好客氣的。

“嗤——”分析師露出讚同的傻笑,從眼鏡後賜給我一道憐憫的目光。

玩股票的心理素質就是好,跟老郭在火星飆車後還依舊願意和他接近。為壓住音樂,分析師提高老生常談的分貝:“據我研究,威利酷一定核算過,投資地球的收益不高。”

老郭立刻閉嘴,發現隻要自己張口,都會被對方接茬兒並強行過渡到股票上。

樊遲請學稼。

分析師這種煩人精要麽皮超厚,要麽就是反應遲鈍,對郭襄陽滿臉的反感視而不見,隻一個勁地請教,學習態度好得近乎諂媚。

“您專欄裏批評了‘火星北大荒’之後,他們的股價已經跌了很多,現在是否有了投資機會?”

老郭好為人師,換成別人這麽問,肯定會咧開他那有名的大嘴滔滔不絕。

“我不如老農。”老郭揭我的傷疤,怪我沒聽他的,“辛農買了這隻股票的。”

火星的上市公司,不是壟斷水,就是壟斷土地。火星是個南北地形地貌截然不同的星球,南半球除了山還是山,北半球幾乎全是連成一體的平原。北大荒占據了火星北半球五成的耕地,是太陽係最大的地主,本身不事生產,而是靠收取高達火星農夫利潤一半的土地租金存活,而且利潤基本上被公司管理層分掉了,財務報表上管理費奇高無比,股東收益則實現了最小化,是我的一籮筐爛投資中最爛的一個。

了解了我沒有投資價值之後,分析師看都懶得看我,而是更加謙卑地纏著老郭,“您對‘生物圈N’今後的漲勢如何看?”

“我不如老圃。”郭襄陽急了,對我和司馬在一旁看笑話十分不滿,開始禍水東引,“司馬是生物圈N號公司的係統設計師。”

人類利用阿波羅小行星的軌道特點,開發了其中近四十顆,在火星和地球之間運送大宗貨物,那上麵安裝的生態自循環生存保障係統,有一半是生物圈N號公司建造的。該公司新推出帶花園的生存保障係統大受追捧,已經有十來個大富豪分別出巨資購買整顆小行星,安上一套這種生存保障係統,就可以建個稱心如意的獨立王國。

“別問俺,俺一個種花的,啥都不知道。”音樂聲中司馬閉目搖擺,一臉陶醉狀。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韋思揚接來夏琬,親自拎著她裝防護服的白色大背包,排開眾人,“大家進貴賓廳吧,耶總想見你們。”

夏琬背著一個包跟著他,人群中她看到我,嫣然一笑。

“包裏是吉他,很輕。”她拒絕我幫忙,“你知道的。”

“你知道什麽?”郭襄陽用胳膊肘捅我。

“我知道火星重力隻有地球的八分之三。”我說道。

那把吉他是我送她的,這是屬於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夏琬大三時參加一個選秀比賽,接受了我的這個禮物。我借機大著膽子說了句:“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

夏琬笑吟吟地續了下句:“悲樂極而哀來,終推你而輟音。”言畢飄然而去。

她從火星最大的城市伊甸園趕過來,依舊一身讀書時的打扮,鉛華洗盡,冰顏蘊豔,火星重力下,其步履更加輕快,一晃而過。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在耶合浛捕捉彗星之前的日子,火星的野地裏連草都種不了,更不用說在大棚田間種植蔬菜了。沒有彗星水降落在恒河裂穀,就沒有火星農業。之前的火星降水,連毛毛雨都算不上,頂多就是山穀裏飄浮些霧氣。

火星科學院在大峽穀東邊建立了火星第一座地表溫室植物園,聚集了好多外太空育種專家在那裏,選配出適合火星的經濟作物做大量的地表試種。

那時果樹在火星上還非常稀少,隻能供試驗研究。殖民初期的火星,和西部槍戰片裏描述的差不多,果園為保護這些寶貴的樹種,安置了基路伯 自動值守機器人。設計師融合西方飛龍和東方功夫,讓這種機器人既會噴火,又會舞刀弄劍。

人類缺少在異星大規模種植作物的經驗,有了便宜的彗星水,試種範圍便一再擴大,各種各樣的雜交嫁接植物、轉基因植物,甚至有害植物,都被栽了下去,以此增加火星植物的多樣性,提升進化速度,期待能找出最適應陌生環境的植物以大量繁殖,試圖改善環境和氣候,養活更多的移民。

今天,伊甸園成了火星的一個知名旅遊景點,除供人觀賞外,遊客還可以在果園裏摘吃水果,以幫助科學家分辨出受歡迎的口味,從而改善外太空糟糕的飲食。

夏琬在那裏研究蘋果樹。

道不行。

“該死。”我雙腿酸軟,在通往包廂的空中走廊上邁不開步。

星光酒吧位於曙光高地末端的岬角上,俯瞰著數千米懸崖下的冰壩。幾個類似登機橋的走廊,沒任何支柱或懸掛,向絕壁外平平伸出了四十多米,走廊盡頭,有五個包廂吊在六千米的空中,分別用《大峽穀組曲》的五個樂章命名。

走廊的地板也是透明玻璃的,腳下的深淵一覽無餘,踏上去仿佛聽得到劈啪的破碎音,長得走不完。如果掉下去了,以現有高度和火星0.436G的重力加速度,大約要幾分鍾才能摔到水麵上。

“在薄冰上滑行,速度就是安全。”郭大膽引用愛默生的諍言,蹬蹬蹬從玻璃上跑了過去。

“生物能功率有限,不如減肥——減少質量也可以降低壓力。”司馬建議。

“受壓麵積是矢量。”老郭向來隻認自己的理。

“爬過去更安全,可以擴大受力麵。”不過這隻是嘴上說說而已,司馬非馬,依舊是直立行走。

如或知爾,則何以哉?

“其他人我先不見。”耶合浛對女秘書吩咐道。乖乖,太陽係首富真給我們麵子。“這些是我最好的學生。”

“大家互相都了解,來說說這幾年過得如何?未來有何打算?”不知耶合浛在晚上的慶典儀式上發言是否也會麵露慈祥。“當年辯場上個個激昂文字、揮斥方遒的,現在不會不敢說話了吧?”

一辯郭襄陽在課堂上從來都是搶著舉手,“我現在服務的公司一年營業額一千萬美金,一直掙紮在大公司的市場縫隙裏,產品經常被對手打壓,動不動就虧損。我空降過去做營銷總監,爭取三年之內,培訓出一批能力超強的業務員,讓管理也規範起來。”

他還想對威利酷公司的經營管理指點一二,被韋思揚及時按住。

耶合浛嗬嗬一笑,“二辯陳詞。”

“六七十平方,或者更小,五六十平方的實驗室,我要求不高,管這麽大的地盤夠了。這三年,我一直在做無土低壓低氧環境下生菜和小麥栽培的研究,我的目標是,如果每十五天種一茬,生存保障係統基本能保證一個人的氧氣用量,並且吃飽肚子。至於想要營養豐富,還得要別的係統配合。”

“你,怎麽臉紅了?”耶總當然想不起有我這號人,決賽那場我的隊友個個身體健康、生龍活虎,我隻能在休息艙裏看同步直播,比地球上的觀眾早一秒鍾見到韋思揚從耶合浛手中接過獎杯。

“哎呀,我沒他們那麽大能耐,要向他們多學習。有幾家(一家)圖片社買(偶爾)我的作品,偶爾(加倍偶爾)碰上些節日慶典、商務會展之類,我也會穿黑西服打領帶站在主席台上,不過,隻是擔任個小攝影師給人家照相而已。”我說著。

“這麽重要的場合能用你,還說自己是小攝影師,誰還敢當大師啊……”韋思揚插嘴告訴耶合浛,威利酷公司聘我擔任慶典的攝像師(之一)。其實,沒他給我安排這個活兒,別說豪華艙,飛往火星的貨艙我都坐不起。

“小不點兒,你呢?”耶合浛親切地問他當年欽點的最佳辯手。

耶總年輕的太太這時不易覺察地皺皺眉,畢竟是電影明星,雖然咖位不大,皺眉頭也是美的。

子與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後和之。

夏琬在隊中年紀最小,別人十八歲進大學,她十八歲大學畢業。從進入包廂的那一刻,她就坐到落地大圓舷窗邊,隔著複合玻璃,自顧自地對著深廣寥廓的大裂穀彈吉他。

《澹月映魚》,司馬研究基地裏反複播放的曲子,他說悠長的曲子最適合冷寂的月球。那裏,他總是一個人,幾條魚,靜靜地聽。

這小子和夏美人都能歌善舞。夏琬要參加古典民樂選秀,司馬逆向思維,把這首古瑟曲改成複調和弦的吉他曲,幫夏琬闖進了總決賽。

泡美眉這方麵我也是替補。

夏琬抱著吉他一撥,就讓人翕然而振。展開清新有致,節奏分明,樂聲悠悠,不絕如縷。

瑟曲很短,吉他由絢爛流暢三蹦兩跳就到了稀疏寥落,一個滑音刮奏出悠長緩慢的尾音,逐漸消失泯滅,寂靜,卻非單純的無音,似乎琴聲中的自在與淡然仍舊在空明中清澈地流淌。

放好吉他,夏琬坐到桌子旁。“可能我的表達方式和他們三個不一樣。”她說。

“別拘束,大家放開聊。”

“我盼著回地球度假。早點兒走,估計到地球還不會超過晚春。脫掉永不離身的防護服和增壓內衣,套上T恤,穿上短褲,拉著五六個大學同學,帶著六七個孩子去郊遊。河裏遊遊泳,台子上曬曬日光浴,任溫暖的煦風吹拂,玩兒夠了,唱著歌兒回家。”

夏琬托著下巴,這姿勢在辯論席上極有殺傷力,征服了評委,嗯……耶總。

老家夥歎了口氣,“我也想和小不點兒一起去啊……”

夏琬再次“榮獲”最佳辯手,吐吐舌頭。

耶太眼光極為不善,被我候個正著,一按快門,哢嚓,兩個互無好感的女人恐怕隻能同時存在於一張相片裏。

鄭聲之亂雅樂也,惡利口之覆邦家者。

酒吧的廣播裏突然放起《迎賓曲》,播音員鄭重地宣布火星政府主席即將駕臨。威利酷飲用水中查出高氯酸鹽後,政府官員都對耶合浛唯恐避之不及,這是三年來第一次公開參加威利酷組織的活動。

“最近就這麽點高興事兒還要被打亂……”耶合浛指著艙頂的音響抱怨,“如果由你們代表火星參加聯大辯論就好了。那些耍嘴皮子的議員隻會幫倒忙,最終坑害了我們的國家。”

最近聯大關於限製開采彗星水資源的辯論,成了政治熱點。主席先生這次來參加慶典,更多是為了表明火星政府的態度:彗星水對於火星經濟命運攸關。

“我沒看走眼,當年冠軍給你們真是給對了。都是人才啊……到任何公司都可以獨當一麵。”耶合浛嘴上忽悠著我們,暗示韋思揚帶我們離開。

“耶總過獎了。”聽大人物誇讚時,真假都要謙虛些。我們一邊說,一邊站起來告辭往外走。

“難道不想要這些漂亮的鮮花了嗎?”司馬握著花束,故作不滿地提醒夏琬不要光顧著抱吉他,“大老遠地帶到這個房間裏容易嗎?不然留給耶太太?”

“抱歉,忘了。月球上你不是還種的有嗎?”夏琬嘴上說著,手上卻搶了花束過去。

“我也想和你一起去——”老郭深情地看著夏琬,模仿耶合浛的語氣,“遊泳。給個機會,讓我陪美女回地球。”

“好啊。”夏琬感動地抓住老郭的胳膊,“裸泳如何?你是一辯,要第一個脫光。”

“這個啊,我推薦英俊少年——辛農代表男生去走光。”老郭自從當了銷售總監,開始習慣踢皮球,拿出辯論隊千錘百煉的避重就輕法。

“這種場合,我一般負責照相。”替補不意味著軟柿子。

“我負責釣魚、燒烤。”司馬跟進。

“別把老郭釣上來。”夏琬又起了個頭。

“釣不上來,他那麽胖,換成月球重力,魚線才能承受。”司馬與夏琬配合默契,一如既往。

一簟食、一瓢飲、在陋巷……回也不改其樂。

酒吧人多,韋思揚帶我們參觀慶典禮堂。

禮堂周圍經過安檢後被設為禁區,沒韋思揚帶領,隻能在警戒線外遠遠一瞥,軍警不會讓我們進去,一窺其中的堂皇偉壯,知曉威力酷這些家夥多麽有錢。

天上沒有一絲幹冰雲,很久沒起塵暴,大氣中含鐵沙塵少了很多,天空呈現類似地球的藍色。不過火星的大氣層較薄,散射的藍光相對較少,藍天要比地球暗一些。

恒河裂穀靠近赤道,此時地表溫度最高到15攝氏度,天氣很好,許多人從防護艙裏走了出來。

慶典會場附近,星光酒吧的幾個競爭對手亦步亦趨,在此建了分店,加上商販們紮堆搭建的臨時防護帳篷,鱗次櫛比,遊客如織,形同火星廟會。有賣舊貨古董的,有出租睡袋提供住宿的,有餐廳和遊藝廳,有賣煙酒糖茶的,有肉販水果攤,還有必不可少的紀念品商店。

每個攤販都架起了大喇叭。聲波傳播介質密度與傳輸距離成正比,火星氣壓低,一般大聲喊叫隻能傳播幾十米,所以,這些喇叭的功率奇大,嘈雜得難以消受,而裏麵有個熟悉的聲音讓我們忍俊不禁:分析師正向一群威力酷嘉賓介紹橄欖石的投資價值。為了保障生命安全,火星強製戶外民用語音通信設置為廣播方式,三千米內任何人都可以聽到你的竊竊私語。

橄欖石是熔岩形成的第一代岩石,極易風化成赤鐵礦,這就是火星為什麽是紅色的原因。我們腳下到處都是這玩意兒,但達到寶石級的很稀少,大都呈現黑棕色。小攤上賣的綠色透明體可想而知是什麽貨色,而分析師一夥怎麽看都是大肥羊。

不用老郭擠眉弄眼地提醒,我們可沒那麽好心,不會點破的。

密閉性可疑的一個超級大帳篷裏,我們找了個大排檔,脫下頭盔,暢飲啤酒。當年繁重的訓練結束後,大夥兒輪流做東,一碟小吃,一杯啤酒,這回也依舊樂在其中。

市脯不食。

“小攤上的不衛生。”司馬對大啖羊肉串的夏琬好心地提醒。

“那給我吧,我就不客氣了。”老郭對自己的體重根本不操心,從夏琬手中搶走司馬的那份。

“隻有雕梁畫棟卻沒有靈魂的建築。”剛才參觀威利酷宏大豪華的慶典會堂,郭襄陽走路走多了,現在屁股坐穩,嚼了口羊肉,這才開始指點江山。

“設計元素大雜燴。”韋思揚也讚同,“不是設計師的錯,本來設計挺簡潔的,但是各個領導的意見都要在設計中體現,就在最初的方案上東加西加,過分追求‘十全十美’,結果成了現在的模樣,最初的方案無影無蹤,改無可改了。”

“沒必要改,留著,告訴世人什麽是暴發戶。”司馬建議。

“君子講究食不語!趕緊吃,輪不到你倆憂國憂民了……”夏琬話沒說完,被兩個急匆匆的中年猶太裔男子擠了一下。他們倒拖著沉重的增壓救生衣,累得直喘,抱歉兩個字都吐不出來了。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嚐飽也。

單間裏有個老頭喝醉了,自個兒剝光豬,撬開了密閉層上的舷窗,瞬間氣壓從405標準毫巴降到了9毫巴,極可能患上減壓病。

聽說旁邊有人有生命危險,老郭顧不上填肚子,立刻戴上頭盔去幫忙,他雖不是醫生,卻最愛救死扶傷,我們因此認識了挪亞一家。

挪亞家族在火星上的曆史,可以追溯到星際大移民初期,他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爹——亞當,從地球來到火星,在伊甸園當保安。家賊難防,亞當的老婆忍不住從樹上摘了個蘋果嚐嚐,就害得亞當被炒了魷魚,由機器保安取而代之。被驅逐出伊甸園時,亞當的隨身行李隻有一套防護服。好在火星農業開始進入發展期,吸收了大量移民,亞當很快找到一份種地的活計來養家糊口。

做賊的母親自然教育不出什麽有教養的兒子,早期移民非常之粗野,挪亞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該隱,竟然在溫室大棚裏把自己的親弟弟給失手打死了,於是隻好畏罪跑路,流離飄**到了克裏斯低原。克裏斯的緯度和平坦地勢,使其成為火星最重要的農業區。隨著流入的人口增長,火星政府在一百米深的地下,貼著熔岩床修建了以諾城,該隱在城裏找塊地兒挖了個非法窯洞,定居了下來。

大抵以諾的居民都有和該隱類似的背景,故而以諾的治安狀況可想而知。地下不分白天黑夜,小偷每天可以24小時37分鍾地上班。所以,大家對挪亞有個黑社會老大的爹並不感到驚奇。前後至少有兩條人命壞在挪亞他爹手上,其中一個少年不過是嘴上損了他兩句而已。

挪亞同父異母的大哥在大棚裏飼養牛羊;二哥是個吹鼓手,以諾城誰家有個紅白喜事少不了他;還有一個兄弟開了個五金鋪子。

黑老大的兩個老婆一共生了五個子女,唯獨對挪亞寄予厚望,結果,挪亞當不了教父,而是成功地變成了一名酒鬼,借口到市場給旅館餐廳備貨,站在一家酒類批發攤位上就走不開了。

挪亞的夢想是擁有一家葡萄園,現實是擁有一家不賺錢的小旅館,有一次他圖便宜從伊甸植物園購買了很多凍死的香柏和西伯利亞鬆,沒用處,釘了一個大木屋,飄在威利酷冰海上。

求為之聚斂而附益之。

“沒想這麽巧會遇到韋總,能否給我幾分鍾,讓我介紹一下我郵件裏說的,推高威利酷股價融資增發的方案?”韋思揚剛走出帳篷,分析師就跑過來點頭哈腰地說。

“就占您幾分鍾時間,我說說重點。”

“當然可以。您可是我們的貴賓。”韋思揚態度和善。

有時你得佩服這些狂妄粗率的券商,能隨時編造出漂亮的方案,立馬信口開河。

進入正題前依慣例要先自賣自誇。“如果聘用我操作,幾個月內完全走出穀底,三年成為龍頭股,正所謂‘三年有成’。”

別說,這家夥對論語還真熟。

“方案裏很多細節都是我獨自研究的心得,”他掃視了我們一圈,一副不放心的樣子,“最好能換個地方談,靠這些內幕,在二級市場不說獲利十倍,怎麽也能翻番。”

“厲害,趕不上他這張嘴啊……我和你都不如人家。‘弗如也;吾與女弗如也。’”司馬拍著老郭的肩膀,如同拍一隻皮球。

果然老郭跳將起來,大怒,真正的金融專家還沒說話呢!“我還從來沒見過這樣華辭麗藻卻不著邊際的東西!”

“邊際?有啊,有邊際收益分析。”

“回頭細聊。”韋思揚眼看要糟,就給了分析師一個安慰性承諾,阻止其滔滔不絕。

市場裏所有的喇叭都在播放第四樂章——《落日》,大裂穀最美的時刻到了。

逝者如斯夫。

最重要的東西正在失去。

盡管火星每天比地球多幾十分鍾,但遲鈍的黑暗終會降臨。歎息聲中,太陽從一團朦朧的光球縮成白熾的圓點,浮遊在地平線上,揮動柔和的夕輝,做最後的告別。

此時此刻,靜穆的山嶺、深邃的懸崖、朦朧的暮景,以及飛逝的光陰,混雜不清,悲喜交集。

裂穀已經看不出層次,淡褐色變為深咖啡色再變得黝黑。火星沒有晚霞,大氣中的粗粒塵埃阻止了長波的紅光,天空直接由暗藍變暗黑,唯有地平線上一抹亮白,勾勒出天邊略微起伏的一段輪廓。

火星自轉軸與軌道麵傾角和地球接近,赤道區的太陽運行軌道大體從正東升起,從正西落下,沒有“斜陽”,自然無法產生“晨昏蒙影”,大裂穀日落即黑夜。

夜幕沉重地垂下,把寥廓的天空閉合,裂穀填滿濃墨,寒寂重歸蒼茫的異星大地。

兩小兒辯日。

“這兒的太陽隻有地球上三分之一大。”司馬說。

“我說的是目視大小。”

“目視大小不是客觀數據。如此說來,任何一個觀察者的結論都不為錯。我看就和地球沒有區別。”

“可你我同站在火星上,這總是客觀事實吧?火星距離太陽比地球遠53%,差別之大,除非你移植了猴子的眼睛,才看不清。”

“你說的不是客觀事實,而是主觀概念。地球的太陽現在不可觀察,因為你無法同時存在於兩地,因此你用以比較的‘大’,實際上是腦子裏的概念。”

“概念是對客觀事實的抽象,沒有地球的大,也就沒有概念。”

“既然你承認是個概念,那麽概念可能會是錯的,不但概念本身可能錯,你記憶發生錯誤也是錯誤吧?”

“以人目視物,遠小近大不錯吧?火星是比地球離太陽更遠吧?你不能否定我們辯論的基礎,否則就是雞同鴨講。”

“用你的規則,以人目視物,未必遠小近大。同一個太陽,同一個星球,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

“這是‘光滲作用’作用,同一物體,白色的比黑色顯得大些,和我們說的星球之遠近不是一碼事。拜托長肉的時候也長長腦,多點審美能力,穿衣服盡量挑黑色。”

“你在轉移話題。”

“你在偷換概念……”

“你巧言令色……”

“你足恭鮮仁……”

“你寡恥……”

“你無廉……”

“你薄義!”

“你輕信!”

君子無所爭,其爭也君子。

“停!怎麽能人身攻擊呢?”總是韋思揚出來維持秩序。

“還是老樣子。”當年參賽時郭襄陽和司馬住一個艙,隻要有五分鍾的空都要開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老樣子?小樣兒,永遠也長不大。”低重力環境嗅覺敏感度要差些,夏琬說著,去嗅放在頭盔裏的那些花朵。

“鬱金香堿毒性很強的。”我提醒,“在密封空氣循環係統裏,危害尤其大。”

“沒有紅顏禍水危害大。”郭襄陽四麵樹敵,偷空施冷拳招惹美女。

“第一,火星上的水都是紅色的;第二,火星上任何水都是寶貴的,尤其是禍水。”夏琬說。

愛之,能勿勞乎?

天一黑慶典就要開始了,因為耶合浛特意準備了一場流星雨做焰火表演。

每次捕獲彗星,其石質部分會在火星軌道上分離出來做引力拖車的配重,等水質部分墜落後,為安全計,威利酷公司會提前選擇好南半球某個山區,將彗星的石質部分丟入大氣焚毀。如果碰上夜間墜毀,火星媒體通常會做現場直播。

夏琬對威利酷公司的奢華典禮沒興趣,寧願到浮屋去看流星雨,順便見識一下挪亞羊皮書寫的家譜,晚上就睡在木屋裏,一點兒都不擔心密閉問題。

要愛情就不需要麵包了?

“漏水不怕,漏氣可怎麽辦?”我提醒夏琬。

“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夏琬回答得可幹脆了。

司馬也認為威力酷公司的做派大有問題。典禮麽,對平民百姓的生活沒有實際意義,與其奢侈浪費,不如能省則省。他趁機表示既然夏琬執意要睡木屋,他就去看看能否幫挪亞解決防護密封問題。

“我去幫你盯著那小色狼。”郭襄陽自告奮勇,形跡可疑。

見色忘友的混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不知當年孔老先生是否也有和我同樣的際遇。

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

回到典禮現場,我要開始工作,韋思揚則招手示意分析師一起繼續下午的話題。

“這種人,還是離他遠點好。”我提醒道,“本事沒有,毛病一堆。”

“鬼東西才有鬼點子,他那份計劃也不是一無是處的。”大師兄淡淡地解釋。對商業計劃書可不能因為自己喜好而取舍。“有些人,比如襄陽,不了解情況就貿然行事,我在威利酷可不能這樣。多聽,說不定有好建議呢。在大公司混,要多聽別人說,少發言,說多錯多……如此才能進入高薪階層。我們改變不了世界,那就隻能改變自己。”

大師兄闡釋著自己的江湖道理,輕鬆地混進人堆,溫和恭敬,裝傻像是不會說話的樣子,和我以前認識的韋思揚有些對不上。

在禮堂高台上講演的耶合浛也換了個樣,完全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氣勢磅礴,又嚴謹莊重。

他感謝火星主席的到來,恭恭敬敬,唯恐不周。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經過四十個晝夜,彗星2046SQ731的水質部分已經全部墜降到恒河峽穀,威利酷海蓄水量達到前所未有的十萬億立方,可滿足火星未來二十年的使用!”禮堂的穹頂漸漸打開,高台上耶合浛手指夜空,對上千貴賓驕傲地宣布:“請大家進入觀景台,墜落解體的觀景窗口即將打開,各位將看到人類有史以來最盛大的焰火表演。”

言畢,燈光漸熄,很多來賓是第一次觀看這幕宇宙奇景,紛紛抬頭看天靜靜地等待。

一個亮點如星辰突現,兩個、三個、越來越多,越來越大,拖著明亮的尾跡。

幾乎是一瞬間,天空布滿了密密麻麻的亮點,越來越近,尾跡也越來越長,如千萬隻照明彈連續不斷地從太空中射下。

光跡織就的幕布籠罩西天,光幕之下,大海被映照得如燃燒般明亮,幾十公裏長的浮冰帶熠熠生輝。

裂穀深處的夏琬他們也被這壯麗的景色吸引,而挪亞和妻子、三個兒子和兒媳都進入了浮屋。焰火表演一結束,旅行團的客人就會過來吃晚餐。

挪亞六十歲了,沒喝醉時精神頭很好,他根據客人的數量,從市場上買了足夠招待一個團的牲畜雞鴨,準備私自宰殺。外太空最常見的蛋白質,往往取自容易繁殖的昆蟲,但地球嘉賓也許吃不慣,所以隻少量備了一二。

預設的墜入角度很陡,以增強大氣摩擦,彗核物質密度非常小,往往距離地麵約四十公裏就燃燒殆盡,剩餘的殘渣遠遠地落入冰海,蒸騰起一片煙霧。

2312年2月27日夜20點28分,一塊巨大的彗核物質遇熱爆炸,改變了墜落角度。

七分鍾後,擊中了威利酷冰壩。

裂穀底部高出其外混沌地帶上千米,這麽大的落差,十萬億立方冰冷的彗星水從恒河裂穀的深淵洶湧而出,流量高達每秒上百萬立方米,流速每小時上百公裏!

激流把浮屋從錨地上拽離。水勢浩大,洪峰被南邊極光丘陵略微一擋,在地上迅猛上漲,不多糾纏,轉而向北,對著更低的北部大低原衝去。沒有動力的方舟在水麵上漂來漂去。

水勢在火星大地上極其浩大,地麵上那些幾百米高的平頂山根本無力阻擋,都被淹沒於水下。衝出最後一道防線,麵對著完全敞開的大低原,洪水仍保持著一百三十多米高的勢能,遮天蔽日!

抵達低原邊上,洪水徹底掙脫了地形的束縛,一下展開數百公裏寬,齊頭並進。從大混沌地形裏裹挾而出的層疊沉積物留在克裏斯低原上,造就了一個巨型沙灘,麵積大小和英國差不多。

浮屋裏的牲畜躲過洪水也躲過了屠刀,不僅活了下來,而且活得舒舒服服,留著在火星配種用。

水勢浩大,在火星大地上一共肆虐了一百五十天。

噫!天喪予!天喪予!

開始沒人當回事,那顆火流星在視野裏逐漸突出,展現出奇異的軌跡,燃燒著從西向東劃過整個天空,帶著隱隱的雷聲。

它墜入方向與火星自轉一致,相對速度並不快,旋轉緩慢,肉眼能清晰看到細部構成,軌道幾乎和大地相平,像一記飛過來的本壘打,仰視大小如火衛一,相當於滿月的三分之一。

地上的眾人都伸長脖子。

很快,火球變成一棟大樓那麽大,抵抗住了引力螺旋失速和巨大氣阻的拉扯,沒有散裂,凶狠狂暴地一拳砸過來。

很多人這才突然意識到:這可不是安排好的。

天地間耀如白晝,人們能清晰地看到各自防護鞋上的灰粒。我的耳機裏充滿了尖叫,道貌岸然的嘉賓現在如雪崩般奪路而逃。

耶合浛鎮定地注視著火流星呼嘯而至。流星頭部交替著年輪似的紅黃光圈,中間包裹著熾熱的白光,吸引他一步步離開講台,走向觀景台的護欄,如“泰坦尼克號”的船長直麵即將撞上的冰山。

他和他的公司俘獲並肢解了無數的彗星,如今,到了彗星複仇的時刻。

“唉……天哪!天哪!”他嘴裏嘟噥著。

韋思揚想要拉他轉身,被他狂暴地推開。

大——閃——光!

後來的結局,你們都知道了,人為的災難卻不是人所能挽救的。

火星北部低而平坦,這下全都泡進了水裏,太陽係的糧倉遭到重創,以後數年,火星移民要靠進口糧食來充饑。

我一直惦記著夏琬,但混亂中根本無從尋找她,隻能寄希望於挪亞的木筏子能抗住波浪,把她帶到安全的地方。

乘桴浮於海。

聯合國維和部隊進入後,洪水引發的動亂才平息下來。

火星夏季來臨,水勢漸消,滲到地下。

最先是“烏鴉號”搜救飛機在一座環形山上發現了浮屋的蹤跡。火星大氣稀薄,飛機使用燃鎂發動機,不能垂直起降,連轉個彎都要飛出十五公裏,所以隻轉了一圈就飛走了。

我死磨硬泡地混上了“鴿子號”搜救飛機,說服機長冒險低空接近,通過民用無線電和他們取得了聯絡。

他們都還活著!

首先感謝上帝,指引挪亞一家不經意間儲備了大量的食物。

其次,他們感謝司馬,是他在方舟裏種菜養活了大家,是他明智地建議每種動物至少保留一公一母。有些動物在挪亞心目中是不潔的,他們寧死不吃,更不願意保留,為了讓這些動物活下來,司馬把自己的那份生菜都貢獻給了豬。

再次,他們感謝我。

被感謝排名上,我還是替補。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很多人以為飛機駕駛員是吹牛,洪水怎麽可能把木頭衝上那麽高的山,要不是我執拗地堅持,以救援組織的官僚德性,根本不會理睬。

當機長把對講機遞給我時,夏琬語帶哽咽,她以為我和韋思揚一起遇難了。

“一想到你還活著,我怎麽敢死?”我盡量平靜地說著,大家都聽著呢。

“快死了,如果你再不弄點兒糧食來。”老郭插嘴道。

“糧食我們能自力更生,給老郭弄點兒飼料就行。”司馬習慣性地唱著反調。

洪水過後,火星上的太陽能發動機被搶購一空,我好不容易才找了台運鐵礦石的履帶車,這種車使用斯特林發動機,笨重如恐龍。我開起來很小心很小心,可依舊陷進了水溝裏。就算一條一米深的小河,在火星上,現在完全凍成冰也需要一周的時間。洪水引發的澇災繼續在火星肆虐,這麽大的水體,光靠火星的低溫,根本無法把它凍結實。

還好,車子不是半路才拋錨。為防止再次陷到泥濘中,我當了回梁上君子,棄車,從伊甸植物園偷些橄欖木,拚成了一條平底船,重新出發。

船上裝滿壓縮空氣和食物,完全靠我的雙腳在沼澤中拖了1031公裏,比川江上唱號子的纖夫拉得都遠,最後隻比約定的時間晚到了兩天。

從此,這座環形山被命名為——亞拉臘。

朝聞道,夕死可矣。

為節省氧氣和糧食,其他人在浮屋裏迎接我,夏琬撲上來給我長長的一吻。

“咳、咳……”以為司馬在咳嗽,結果發現是郭襄陽瞪大眼看著我們。

“哎,不知道‘非禮勿視’嗎?”夏琬衝他說。

“我隻說一句,牙膏早就用完了。那味道,早上聞到,黃昏就可能惡心死。”

“好吧,我也惡心惡心你。”夏琬去抓老郭。火星重力低,老郭減肥成功,騰空鵲起,落荒而逃。

誌於道……遊於藝

火星政府對浮屋采取軍管,一一分類登記那些寶貴的配種動物,並且和挪亞家簽訂了一份協議,凡是活著的動物,則以後這類肉食免費向挪亞一家供應,蔬菜也一樣。

挪亞差點兒就簽了第二份協議——因洪水而被困在火星的分析師破了產,卻不忘記拉業務,跑來建議挪亞開個公司,代理全火星的肉食供應,然後做大做強,早日上市……

幸虧被我們獲悉並阻止。司馬幫挪亞搭建了個葡萄園,他改行做起了農夫,這下酒可有得喝了,從此過上了快樂幸福的日子。

我?

本來想跟挪亞做同事的,老郭質疑我的能力,司馬懷疑我的目的。攝影師在火星上種地?恐怕野草都長不了。

於是,我背起行囊上路,像個流浪藝人……有空歇個腳,跟你說說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