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湖,我們未了的約會

寶樹

/ 作者簡介

寶樹,重度科幻綜合征患者,民間哲學家,死理性派的非理性主義者,悲觀主義的夢想家,最沉迷於與時間有關的故事。相信每個故事在無限時空中都是真實存在的,寫作者隻是通過心靈去探險,用筆或鍵盤去守護。出版有《三體X:觀想之宙》《時間之墟》《古老的地球之歌》《時間外史》等。

/ 頒獎詞

驚心動魄的開局,一氣嗬成的懸念,盤根錯節的線索,抽絲剝繭的解謎,最後的真相既讓人震驚,卻又不失恍然大悟的快感。這篇作品中展現了一位成熟作家嫻熟精湛的情節架構和懸念編織能力,是一篇具有高度技巧性的科幻懸疑佳作。

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

你就在我的眼前降臨。

如同曇花一現的夢幻,

如同純真之美的精靈。

——普希金《致凱恩》

1

他又見到了她。

茫茫戈壁,奇絕陡峭的土堡林立。碧天黃沙間,潔白衣裙的少女默默佇立,長發飄飛,抬眼望向他時,眼中盛滿了憂傷。她身後,咆哮的黃沙排山倒海而來。

在席卷天地的沙暴麵前,她是那麽渺小,像千軍萬馬前一株纖細的水仙。他奮力向她跑去,心中充滿焦灼。但在沙海之中,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蹣跚,總是踩不到實處,少女的身影卻一步步被風沙所吞噬。

“堅持住,等我!”他大叫,但腳已不由自主陷入流沙,無法掙脫地下沉,沒入沙海深處……

驀地,一隻溫暖柔軟的手拉住了他的手掌,將他從沙漩中扯出來。他迷茫地抬頭,看到星海浩瀚,天河璀璨,竟似飛翔在星空之間。

麵前,是一雙明亮溫柔的眼睛。

……

恍惚迷離的夢境散去,江子華睜開眼睛,發現麵前一片漆黑,仿佛是在幽深的洞穴裏。

江子華並無訝異。他近年有些神經衰弱,臥室裏采用了遮光性極佳的布料做窗簾,雖然外麵是夜裏燈火輝煌的舊金山灣區,但在三麵牆都是落地式長窗的主臥室裏,仍然可以伸手不見五指,也基本聽不到外麵的噪音。夢境中的憂傷尚未完全散去,江子華感到一陣久違的惆悵,微微舒展身子,想要再睡上一會兒。

但稍稍一動,背上就傳來一股不適,輕微的刺痛感提醒他,身下是某種堅硬而粗糙的表麵,那顯然不是他專門定製的頂級瑞典DUX床墊,當然也不是鋪滿臥室、溫潤光潔的上等橡木地板。

他猛地一哆嗦,才發現自己身上穿著一件大衣,卻沒有暖被。上上下下的寒冷鑽進衣物的縫隙,像冰冷的手撫摸著他的皮膚。現在已經是七月了,怎會冷得猶如初春?

江子華一顆心狂跳起來,他已完全清醒。這裏絕不是他的家或某間豪華酒店,也不會是海邊的度假別墅,更不會是飛機或郵輪上。總之,他在一個完全陌生而詭異的地方。

綁架!

恐怖的字眼在他腦海中炸響,江子華額頭上滲出了冷汗,試著回想自己怎麽會來到這個不知位於何處的場所,但一時什麽也想不起。同時他又發現了另一件可怕的事:周圍的黑暗角落裏,輕微的呼吸聲不斷響起,這意味著這裏並不隻有他一個,還有其他人,不,或許是野獸也未可知……

江子華竭力讓自己不要崩潰,哆嗦著伸手到大衣口袋裏摸手機,但並沒有摸到。手機肯定早就被人拿走了。好在他還沒有被人綁住,他用手探觸著地麵,那似乎是覆蓋著一層沙土的堅硬水泥,還有些細碎石子,以及——

他的手觸摸到了某種綿軟的東西,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那東西縮了回去,似乎是一隻手。

“誰?!”一個女子的聲音,聽起來同樣驚恐,“你、你是誰?!”

雖然驚險萬分,江子華卻感到些許安慰,至少不會是綁匪。他正要開口,黑暗的另一邊,有一個男聲大叫起來:

“啊!!!這是哪兒啊?媽呀!我在哪兒?!”

緊接著另一些嘈雜的人聲紛至遝來,有些人似乎剛剛醒來,有些人似乎想冷靜地詢問,但很快會聚成了此起彼伏的驚恐哭叫:

“這是哪裏?!救命,救命啊!”

“天哪,這是怎麽回事?!你們是誰?!”

“嗚嗚……老公,你在哪兒……老公……嗚嗚……”

聽聲音至少有七八人之多。江子華注意到,聲音聽起來都很近,也沒有明顯的回音,可以判斷這個空間並不很大,也許隻是一個幾十平方米的房間。

“讓我出去!”

黑暗中,不知誰撞了過來,江子華被一股大力推到了一邊,碰在之前那女子身上,二人一起撞到了一堵粗糙的牆麵,女子發出一聲低沉的痛叫。

“對不起,你沒事吧?”江子華忙問。他扶住牆,離開女子遠了一點,感覺灰土撲撲而下。

“還好,”女子答道,“不過……啊……”似乎又被旁人撞到了。

隨即,江子華也被人從身後撞了一下,也跌倒在地,正狼狽間,卻摸到了地上的一根短棍,上麵似乎有細密的花紋,還有一個按鈕……

江子華心中一動,伸手在那東西上搗鼓了幾下,一道明亮的光錐從他手中出現,照亮了眼前許多張晃動的麵孔。

眾人被光照亮,停止了慌亂衝撞,紛紛望向他手中的手電筒,目光中充滿了恐懼驚怒。

“你就是綁匪?!”最前麵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子聲音發顫地問,“你要幹什麽!”

“我……”江子華見眾人一副要撲上來活剮了自己的樣子,急忙澄清,“不,我和你們一樣,完全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隻是剛剛在地上撿到一個手電。”

雖然是實情,但是並不足以打消眾人的懷疑,江子華知道不能讓他們將目標指向自己,便反客為主問道:“我問大家,你們是不是和我一樣,一覺醒來,就發現自己到了這個奇怪的地方?”

“對對。”

“沒錯。”

眾人七嘴八舌地回答。

“看來,我們應該都是被人抓來的。”江子華的疑惑越來越多,卻想不出半點端倪,隻得繼續道,“目前看來,我們的生命暫時還是安全的,如果匪徒要害我們,不用等我們醒來就可以下手。現在大家務必冷靜,不能慌張,團結起來,才能逃出生天。你們誰身上有手機之類的東西?”

他一邊說,一邊借著手電光觀察周圍的情況。他們似乎在一個空****的房間裏,目測不到三十平方米,共有五名男性、四名女性,有些麵相年輕點兒,有些老成些,但似乎都在三十到四十歲,衣著各異,不過似乎都還可以,隻是有些人已經弄得蓬頭垢麵。他們一邊在身上摸索著,一邊也在相互打量,目光驚疑不定。他特意看了一眼剛才撞到的女子,那是個穿著米色風衣和牛仔褲的短發女郎,她似乎額頭受傷了,臉上有一些血跡,正在低頭擦拭,看不清楚容貌,但不知怎麽,他隱隱有一種熟悉感。不過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結果是所有人的手機都不見了,甚至手表也都被拿走了。如此說來,這個手電似乎是有人有意留給他們方便照明的。江子華低頭看了一眼,手電是最普通廉價的款式,似乎並沒有什麽奧妙。

“老兄,快看看從哪裏能出去!”有人催促道。

江子華打著手電四下尋找可以出去的門窗,但是很快發現,到處都是灰撲撲的夯土牆,這裏根本沒有門。

“這是全封閉的?”

“見鬼,怎麽會有這種地方?”

又是一陣驚恐的議論,當然議論不出什麽結果,但從言語中,江子華忽然想到一件早該注意到的怪事。

他最後的記憶,是在公司加班,按理來說,自己如果被綁架,應該還是在美國國土上。但這裏所有人看起來都是中國人,講流利的漢語普通話,口音也不明顯,聽不出多少方言的痕跡。

“我們在哪裏?”江子華大聲問,“我是說在什麽地域?誰有頭緒嗎?”

“這還是北京郊區吧?”穿西裝的胖子說,“我住在北京東城……”

“北京?可我明明在上海……”一個身穿皮裘,渾身珠光寶氣的少婦驚道。

“啊,我住在杭州……”

“我是成都的……”

一圈說下來,這裏的人除了中國境內的,在國外的還有三個,兩個在美國,一個在法國。最後,江子華剛才撞到的女子輕輕地說:“我在青海。”那種熟悉感又出現了,但江子華此時無暇多想。

“你們在說謊吧,這怎麽可能!”發福的男子憤怒地說,“誰能到全世界去綁架這麽多人?”

“我看是你在騙人……”一個更胖的男子反擊。

“大家先不要相互猜疑,”江子華設法將爭吵扼殺在萌芽狀態,“冷靜一下,一定能搞明白是怎麽回事……大家是做什麽的?這裏麵有沒有關於綁架的什麽線索?”

一時卻沒人說話。江子華明白眾人的顧忌,此時敵我不明,誰也不想先暴露自己。要建立相互的信任隻能從自己開始。他苦笑道:“那我先來吧?我叫江子華,英文名是Joshua,我是一名IT技術人員,定居在舊金山……那天在公司裏工作得比較晚,可能是睡著了,醒來就到了這裏……”

“我叫……張偉,”過了一會兒,那個發福的男子說,“我是在北京國企工作的,昨天晚上我明明在家睡覺,結果醒來就……就和你們在一起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我叫李強,”更胖的男子說,“在銀行上班,我……我記得好像是在一間會所裏和客戶多喝了幾杯,然後不知怎麽就到這兒了。我也一點兒頭緒都沒有。”

“那個……”一個打扮時髦的女子道,“我叫歐陽美,我是——”

她的話被好幾個人不約而同發出的驚呼聲打斷了:“你說什麽?你叫歐陽美?”

“哪個歐陽美?”

“歐陽臭美?”

歐陽美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麽,“等等,你們是……該不會是……不可能吧……”她激動之下,說話也結結巴巴、語無倫次起來。

江子華也覺得頭腦一陣暈眩。就在剛才,因為張偉、李強等名字太過常見,他壓根兒沒往某個方向去想,但歐陽美這個名字卻勾起了遙遠得像是前世的記憶。他覺得自己仿佛墜入一個最最荒誕的怪夢裏。

他望向自稱歐陽美的女郎,吃力地認出了一張舊日的麵容。

“張偉,”他隨即轉向西裝胖子,“你……不會就是冷湖中學零二級的張偉吧?”

“我……我是。”

2

江子華仍然難以置信,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下唇,隻感到一陣痛楚。

他又問那個更胖的發福男子:“難道,你也是‘耗子’李強?”

“啊,你知道我上學時的綽號?”李強驚訝地回答,“難道你……對,你是眼鏡兒!”

“我才是嚴俊,”一個戴著金邊眼鏡的儒雅男士說,“你真的是李強?這也太荒誕了……”

“等等,你是嚴俊?”滿頭珠翠的少婦激動地插進來,“我是你的同桌啊!”

“蔣雯?”

“對呀對呀!”

另一個美豔女子帶著驚喜哭了出來:“雯雯!你是雯雯?嗚嗚……我是孔麗呀……嗚嗚……”

“小恐龍!這……這他媽也太不可思議了!”又冒出來一個瘦小精幹的男子,“你們在耍我吧?”

“你又是哪位?”好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靠,我你們都認不出,還敢說是冷中零二級的?”

“你是馬小武,”剛才撞到的那個女郎在江子華身後說,“最喜歡打架和整蠱同學,對吧?我可沒少挨你的整。”

“我去!”馬小武瞪著眼說,“你不會是……小……小……”

“沈素。”女郎吐出兩個清冷的字。

江子華適才已經有所預感,但聽到這個名字後,心跳還是停了一拍。一刹那間,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整個人被忽然掀起的情感狂潮淹沒了。

夏末,高原的灼目陽光下,一輛烏黑鋥亮的奧迪小汽車駛過鎮上坑坑窪窪、塵土飛揚的破舊馬路,格外引人注目。

他正走在冷中門口,和幾個一同入學的男生聊天,車輪揚起的沙土迎麵撲來,伴著刺鼻的汽車尾氣。大家掩著鼻子,投去厭惡的目光。

“誰那麽拽啊?”身邊的李強氣憤地說。

“看上去像是領導的車……”張偉嘖嘖道。

奧迪並沒有開走,而是在校門口附近停下。車門打開,一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從後座下車,身上西服筆挺,手中牽著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兒。女孩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梳著可愛的雙馬尾,穿著一條嫩綠色的連衣裙,背著嶄新的卡通書包,已經略顯出少女的身姿。她似乎第一次來這裏,有些好奇地四下張望著,陽光灑在她端莊秀美的麵容上,讓他忽然覺得耀眼得不可直視。

他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呆呆地看著那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孩兒。她注意到男孩兒失態的目光,有點臉紅,隨即高傲地轉過頭,跟著父親走進了校門。

“老大,那女孩兒是誰?也是新生嗎?”李強問道。這裏大部分人都是鎮上一個小學升上來的,很少見到陌生的同齡人。

他搖了搖頭,表示不清楚。消息靈通的張偉湊上來說:“這小丫頭應該是剛調來的沈副總的女兒,名字叫沈……對了,沈素,白素貞的素……以前在西寧那邊讀小學,不過我表姐說,她今年會轉過來跟我們一起上中學。”

眾男孩發出豔羨的讚歎,他們基本都是本鎮土生土長的,對他們來說,西寧即便不是世界上最繁榮的都市,但也相去無幾,西寧來的女生是什麽樣子的,真難以想象。

可是,他卻感到一股更深沉的歡喜在胸中悸動,他知道冷湖中學如今人數很少,他們這屆隻有一個班級。

從現在開始的三年裏,他每天都能見到她。

江子華思緒翻湧,卻緊張得不敢回頭看,仿佛回到了十二三歲的青澀少年。

“……我們真是初中一個班的老同學啊!怎麽會有這種事?!”眾男女紛紛驚歎。

“都整整二十年了!”張偉感歎道,“怎麽會突然……”

“是啊,二十年了……”眾人不約而同地歎息,“想不到我們居然在這裏重逢……”

二十年來,從未有過同學會。

因為他們的學校和故鄉已不複存在。

冷湖位於柴達木盆地的邊緣,青海、新疆與甘肅交界處,本來是茫茫戈壁間一片無人居住的小湖,在五千年的中國曆史中沒有留下半點身影,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冷湖油田的發現讓這裏熱鬧起來,來自五湖四海的建設者聚在這裏,圍繞著新中國最需要的石油工業,繁榮興盛的冷湖鎮誕生了,最多時有十餘萬人。

經過半個世紀的開采,到了世紀之交,隨著油田的枯竭和國家戰略的調整,冷湖也日益走向衰落。一旦沒有了石油,這個荒漠中的城市很難再維持下去。最後,石油總公司統一安排,幾乎將所有的員工及其家屬都遷走,分流到全國各地,冷湖鎮從此基本廢棄。

這些三十五六歲的大齡青年——基本上可說是準中年人了——是冷湖人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子弟,也是冷湖中學初中部的最後一批學生。當年,他們剛剛初中畢業,就趕上了冷湖的大分流,跟著父母遷往全國各地。一群十五六歲的孩子,在不同的環境中踏上各自的人生道路,對於故鄉的記憶已經淡漠,也早已斷了聯係。誰知今天,竟在如此怪異的情形下重聚。

“這……是誰在搞惡作劇嗎?”孔麗疑惑地問,“馬小武,不會是你吧?”

話音未落,人群中居然響起了零星的笑聲。這事兒馬小武還真幹得出來,初一時的愚人節,他編了一個調課的通知,把一個班的人都騙到了操場上。

“我說小恐……孔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馬小武連聲叫屈,“我有這能耐還綁你們幹什麽,不如直接去綁架我本家馬雲馬化騰!”

眾人不禁又笑了起來,氣氛更加緩和。不管怎麽說,在這裏的都是少年同學,雖然已經二十年不見,但卻分享著人生最珍貴美好的回憶。

江子華終於鼓起勇氣,回頭望向身後的女郎,她離手電的光圈最遠,大部分身形隱沒在黑暗中,看不太清楚。隻依稀看見她的麵容蒼白,鼻梁高挺,雙眸炯炯有神,雖然和他夢中牽縈的少女模樣已經有了一些不同,但如果剛才就看到,他肯定自己能認出來。

沈素也注意到了江子華的目光,對他微微點頭。江子華心神激動,剛想說話,卻不料歐陽美警惕地指著他:

“這個什麽江子華不是我們班的!我們班根本沒姓江的人!”

“難道你果然是綁匪!”好幾個人驚叫起來。

江子華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來,“想哪兒去了?我是賀華!”

“啊,班長?!”幾個人異口同聲地驚呼。

“是我。”江子華耐心解釋,“離開冷湖以後,我爸媽離婚了,我跟我媽過,後來隨了她的姓,名字也就改了……”

“是啊,”歐陽美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不好意思地說,“可不是班長嗎?我也太臉盲了……”

張偉忽然一聲驚呼:“江子華?賀華,你就是江子華?”

眾人又緊張起來,“怎麽?難道不是?”

“不是,我想起來了,江子華可是幣圈大佬啊,上過《時代周刊》的!”

“《時代周刊》?”

張偉解釋說:“江子華在美國研發新一代區塊鏈技術,在業內很有名,公司已經在納斯達克上市了,我當時看了照片就覺得眼熟,想不到竟然是班長!”

“哇,區塊鏈!”

“ICO啊,太牛了。”

眾人紛紛表示驚訝和羨慕,江子華遜謝了幾句,正不知說什麽好,卻出現了一個更轟動的目標。

“你說什麽?!”

本來一直在和孔麗咬耳朵的蔣雯忽然大叫起來,眾人驚詫地望去。

“太不可思議了……”她喃喃道,又注意到眾人的目光,大聲說,“你們知道嗎?原來孔麗就是……就是艾米麗!”

“哪個艾米麗啊?”

“還有哪個艾米麗?大明星艾米麗!你們認不出嗎?”

“不會吧?”眾人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艾米麗是當今紅得發紫的女星,怎麽會是……孔麗?但看眼前的美貌女郎,的確像是電影海報上常見的那個人。

“什麽?孔麗是……艾米麗……是孔麗?”李強激動得有點語無倫次,“那個紅遍全國的《愛上小姨子》是你演的?這也太牛了!”

“哪裏,十八線小演員而已……”孔麗謙虛道。

“都成國民小姨子了還十八線?”歐陽美笑著說,“麗麗,你真了不起!可你的容貌還真是認不出來了……”

“那還用說,一定是去韓國整過了!”馬小武道,眾人也有同樣的疑惑。

“我可沒整容啊,”孔麗澄清,“就是後來長大了,女大十八變嘛……”

“這倒是,還能看出小時候的影子……”歐陽美說,“不過年紀也不對啊,我記得娛樂雜誌上說你是00後?”

“哎,”孔麗有點不好意思,“演藝圈嘛,誰會說自己的真實年齡……”

江子華在國外多年,對國內影視圈了解有限,但這幾年也聽過艾米麗的名字,當然絕不會把她和相貌平凡的“小恐龍”聯係在一起。昔日女同學醜小鴨變白天鵝,成了知名藝人,這是個了不得的八卦,但這和目前的處境有什麽關係?江子華感到這應該不僅是巧合,但怎麽也想不出關聯何在。

眾人圍著孔麗聊了起來,幾乎忘了自己的處境。沈素碰了碰江子華,“現在怎麽辦?你得主持大局。”

“我?”

“誰讓你是我們班長呢?”沈素似笑非笑地說。

3

江子華暗暗苦笑,他萬萬沒想到畢業二十年後,還要重新擔起班長的重任。不過,現在的確不是敘舊的時候,他清了清嗓子,打斷眾人那投入忘情的敘談:“大家以後慢慢再聊吧,當務之急還是搞清楚眼下的狀況。這裏有張偉、李強、歐陽美、嚴俊、蔣雯、孔麗、馬小武……沈素,加上我,一共九個人,對吧?”

“其他同學呢?”張偉問,“我們班直到畢業還有三十多個人呢。”

江子華搖搖頭,“應該不在這裏,至少不在這個房間裏。這裏應該隻有我們九個,可為什麽是我們九個人……為什麽是我們……

“對了!”他想到一點,“這會不會和我們今天的職業與身份有關?大家再自我介紹一下?嚴俊,你剛才說你在洛杉磯,是嗎?”

嚴俊點頭,“對,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

“哦,是在讀書還是……”

“博士畢業工作多年了,去年剛拿到化學係的終身教授。”嚴俊平靜的語氣中帶著幾分隱隱的驕傲。

眾人都微感吃驚。他們記得嚴俊當年學習很用功,可惜成績平平,能不能考上大學都不一定,想不到如今年紀輕輕,居然已經成了美國名校的教授。

江子華也感到有些慚愧,自己竟然不知道老同學也在加州,而且相距不遠。但他不動聲色,繼續詢問了其他人的職業發展:

張偉風華正茂,已經做到中石油的高管,前途無量。

歐陽美定居巴黎,是服裝設計師,設計的新款女裝風靡一時。

馬小武當了拳手,得過不少獎牌,包括終極格鬥冠軍賽的輕量級冠軍。

蔣雯是全職太太,老公是一個高富帥,公公更是福布斯富豪榜的常客。

至於李強,表麵上隻是職位不高的省城銀行職員,不過經再三詢問,他吞吞吐吐地暗示,自己掌管著一些大額貸款的審批,灰色收入相當可觀……

江子華一個個聽下來,暗中思量,包括自己在內,這些人的身份和職業圈子千差萬別,幾乎找不到什麽共同點。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躋身社會上流階層,至少經濟狀況非常理想,算是一般意義上的成功人士。但這又意味著什麽呢……

他最後轉向沈素,剛要詢問,張偉忽然一拍大腿,“我明白了!大家都發展得很好,多半是妒忌我們的同學幹的,沒準兒就是柳睿!”

江子華好奇道:“柳睿?”柳睿也是班上的尖子生,成績好,眉清目秀,比當年的自己還受歡迎。

“他後來和我一起進了中石油,在一個部門,可一直混不上去,高分低能!”張偉不屑地說。

“要麽是程偉豪?”李強接口,“聽說這家夥在南方搞傳銷,騙了好幾個同學……”

“不可能的。”江子華聽著越說越不像話,反詰道,“還是那句話,要把我們都綁來這裏,這些人誰有這個能耐?要是有這能耐,還能在乎我們這點兒家當?”

“那……”張偉和李強立刻啞口無言。歐陽美心細,轉身問沈素道:“對了,你還沒說呢,你是在……”

“我比你們差遠了,大學畢業以後去了西藏,在山裏支教了幾年,現在回到德令哈,在一個民間基金會裏工作。”沈素簡單地說。

“哪個基金會?”張偉饒有興趣地問。

“是啊,”蔣雯說,“我投了好幾個基金,回報率很高……”

沈素解釋說:“不是那種基金啦……”

“那可不好講,”李強說,“我接觸過一些慈善基金的管理層,個個都富得流油……”

馬小武笑嘻嘻地接話:“是啊,我們沈素家學淵源……”話說了一半,覺得不妥當,閉上了嘴。但沈素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江子華的心仿佛也被尖針狠狠紮了一下:二十年過去了,有些事還是沒有過去。

“本次期末考試第一名是,”初三上學期結束時,班主任呂老師站在講台上宣布,“賀華!總分390!”

熱烈的掌聲響起,羨慕和祝賀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射來。賀華向眾人報以禮貌的微笑,但也並沒什麽驚喜,自從上中學以來,他從沒拿過第二。作為班長,這也是應該的。

“並列第一,”呂老師又說,口吻有些古怪,“沈素,總分也是390。”

賀華驚愕地轉過頭,望向坐在自己左前方的少女的側影。沈素卻像犯了錯誤一樣低著頭,長發攏住了麵龐,所有人都呆住了,沒有人鼓掌。

呂老師看著不像話,帶頭鼓了幾下掌,教室裏才傳來幾聲稀稀拉拉的掌聲,以及更多的竊竊私語。

“沈素期中的時候才考十幾名吧,怎麽可能一下考第一?”下課後,賀華聽到嚴俊在跟幾個人嘀咕。他這次拚了吃奶的力氣才考到第十,結果本來在自己後頭的沈素竟一下子躥到了並列第一。

“抄的吧?”蔣雯冷笑。

“就是!”孔麗等女生也跟著附和。

賀華看不過眼說:“她這個分數,能抄誰的?”

“抄我的,沒準兒是抄我的!”坐在沈素後麵的馬小武擠眉弄眼地說,眾人笑了起來。“去你的,小武,你可是全班倒數第一……”

“那又怎麽樣?”馬小武大聲說,刻意朝著沈素的方向,“我至少家底清白,我爸又不是貪汙犯!”

“小武!”賀華急忙阻止道。

“我說錯了嗎?龍生龍,鳳生鳳,老鼠……”

一聲椅子響,沈素霍然站起身,攥緊了拳頭。馬小武也嚇了一跳,怕她發飆。但她卻並沒看他們,而是低頭衝出了教室,隱約聽得見嗚咽聲。

賀華的目光跟著她的背影,他想要追出去,又缺乏勇氣。

“怎麽,班長大人對小貪汙動了惻隱之心?”馬小武湊上來道。

賀華收回腳步,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少胡說八道!”

放學時,賀華看著沈素孤零零的背影,心緒越發紛亂。

沈素的父親是大領導,家境比普通工人家庭優裕得多。沈素入學以後,成績也很不錯,呂老師給了她副班長加宣傳委員的職務,還給她評了兩個學期的“三好生”,令一幫本地子弟極其不爽。據說呂老師正在求她父親幫忙,把自己調到東部的大城市去。

誰知好景不長,到了初二上半學期,忽然傳來驚天新聞:沈素的父親因貪汙受賄被捕,判了五年。檢察院公布了二十萬贓款,這數字在當時已然不小,但在傳言中不知怎麽就變成了一百萬、兩百萬甚至更多,大量贓款下落不明,自然都是被家人藏起來了。同學們的正義感一個比一個強,加上沈素平時又有些孤傲,更被落井下石。她很快有了一個外號“小貪汙”,班幹部自然被“調整”掉了,也幾乎被所有人孤立,更多的惡作劇也接踵而來,書包裏被人放沙子,座位上被人撒圖釘,有一次甚至被人從樓梯上推下去,險些骨折……

這種情況下,沈素的成績自然一落千丈,從前幾名轉瞬掉到了二十名外。但是到了初三,她不知怎麽竟又爬了上來,還跟賀華齊頭並進。可是一個貪汙犯的女兒,憑什麽考全班第一?有傳言說她要拿贓款去英國貴族學校留學,就更令人義憤填膺了……

賀華看不過去,好幾次喝止了馬小武等人的惡作劇。但他又不敢太著行跡,生怕站到大家的對立麵,更怕被人發現他內心的情感波動,因此同樣對她十分疏遠。

但他其實很關注沈素,上學放學時總設法跟在她後麵,希望能暗中保護她,有幾次也的確趕走了幾個搗蛋鬼,但他卻更刻意地不和沈素走在一起。

這幾天,賀華家的調令已經下來,父親調到西安的石油研究院,自己也要轉到一所省重點高中,非常理想。但他心中卻有著一分隱秘的惆悵。

望著前麵不遠處沈素纖細的背影,賀華想,很快他就再也見不到她了,也許是永遠。

也許他應該打破無謂的疏遠,主動問她將會去哪裏……

但沈素的身影已經走進了自家樓房的門洞,消失了。

江子華從回憶中掙紮出來,設法打破了尷尬的沉默:“別說那些沒用的了,現在重要的是搞清楚我們在哪兒。”

“這麽個古怪的房間,誰搞得清楚在哪兒?”馬小武嚷嚷。

“不,”江子華俯身,“你們看,地上的石板摸起來非常幹燥,一點水汽也沒有,有很多細小的砂礫,但沒有一點黴菌或者小昆蟲的跡象,還有七月份的氣溫這麽低……這種感覺難道你們不熟悉嗎?”

“你是說……”眾人想到了什麽。

“冷湖!”江子華確定地說,“我們很可能是回到冷湖了。”

4

“我們怎麽會萬裏迢迢地跑回這鬼地方?!”馬小武又嚷了起來。

雖然對家鄉的稱謂頗不恭敬,但眾人能夠理解他的震驚。冷湖鎮僻處青海省西陲,距離所在的海西州州府德令哈都有四五百公裏,以西部的標準都算是偏僻地區,更何況那裏已經荒廢了很多年,基本上是一座死鎮。

一群冷湖子弟,在離開家鄉甚至家鄉也不複存在十多年後,莫名其妙地越過半個地球,回到幾無人煙的故鄉小鎮,在黑暗中醒來,這真是詭異得匪夷所思。

大家臉上相對輕鬆的表情漸漸消失了,代之以更深層次的恐懼。

江子華繼續說:“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出去。這裏不可能沒有出口,我們仔細找找。”

手電的光圈沿著牆壁滾動著,這次看得更細致了一點。牆皮部分都已脫落,後麵並沒有磚頭,而是層疊的沙土層,看不到任何門的痕跡,但這地方江子華隱隱又覺得有幾分眼熟,難道曾經來過嗎?

“這裏好像有字!”李強叫了一聲,指著下方的一個角落。

江子華順著他手指看去,發現了刻下的一行數字:

20250710

“這啥意思?”馬小武說,“電話號碼?”

江子華卻倒抽一口冷氣,感到毛發直豎,“應該是2025年……7月……10日?”

“今天是……是幾號?”他問張偉,他記得的最後一個日子是美國西海岸時間7月7日,2025年。

“我不知道。”張偉說,臉色也十分難看,“我記得好像是7月9號,我在西安開一個會……你們呢?”

“我最後記得的事兒是8號晚上,我在一個朋友家裏……嗯……”蔣雯支支吾吾,沒有說下去,大概涉及個人隱私。

“8號,”沈素說,“我在玉樹下麵一個村做調研。”其他人說的日期,也差不多都是這幾天。

“我明白了!”歐陽美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叫,“加上把我們從世界各地弄來需要的時間,今天就是7月10號,就是刻在牆上的日子!”

這個結論讓江子華禁不住打了個激靈,“所以,這就是二十年前我們刻下的……那個約會,它應驗了?”

一連串塵封的記憶在眾人的腦海中蘇醒。

“朋友一生一起走,

那些日子不再有。

一句話,一輩子,

一生情,一杯酒……

朋友不曾孤單過,

一聲朋友你會懂。

還有傷,還有痛,

還要走,還有我……”

他們坐在地上,齊聲高歌,歌聲中混著歡欣和傷感,幾個女孩兒都流下了眼淚。後來,馬小武耍寶似的打了一套詠春拳,又贏得了一片笑聲。孔麗也來助興,給大家跳了個街舞,又是一片熱烈的掌聲。

“班長也來一個!”張偉叫道。眾人跟著起哄。

賀華不知道該表演什麽,歌舞他都不擅長,忽然靈機一動,他起身背誦了一首普希金的《十月十九日》:

“……無論命運會把我們拋向何方,

無論幸福把我們向何處指引,

我們,還是我們,

整個世界都是異鄉,對我們來說,

母國,隻有皇村!”

他吟誦得很動情,可大部分同學都沒被感染,隻是看在班長的麵子上寥寥喝了兩句彩,賀華訕訕坐下。蔣雯還問他,剛才念了半天的“黃村”是哪兒的村子。

“皇村是普希金上的中學,”賀華哭笑不得地解釋,“也是普希金畢生難忘的地方,他和皇村的很多同學終身保持友誼。我想,我們以後也會這樣。永遠不忘中學時代,永遠是好朋友。”

這話卻觸動了蔣雯,“大家真能一直做朋友嗎?以後我要搬到四川去了,相隔千山萬水,再也見不到大家了……嗚嗚……”

“雯雯別哭,”孔麗安慰她說,“我們將來一定會再見麵嘛!”

“我有個主意啊,”張偉說,“再過二十年,我們要重新聚在一起,就在這裏辦同學會!”

“這個嘛,”賀華老成地分析,“我覺得,十年以後大家二十五六歲,剛大學畢業走上工作崗位,事業才起步,說不定有些人還在念書……不一定都能回來。二十年後,大家都事業有成,時機應該更成熟。”

“可二十年也太久了點兒……”歐陽美抗議。

“先定下二十年這個死約會,不是說一定要等二十年以後再聚。這中間有機會隨時可以辦同學會,說不定就在明年……反正我們無論在哪裏,都要保持聯係,好不好?”他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坐在角落裏的沈素,卻發現她也正看向自己,心頭一慌,欲蓋彌彰地移開了目光。

好在沒人發現他的異樣。馬小武起哄道:“好!在座的各位英雄,二十年後的生死之約一定要來!誰不來誰生兒子沒……”

“小武你也太毒了吧……”眾人笑道。

“行,那就綁也要綁來!”

大夥兒哄笑起來,借著火光,他們在牆上刻下了三行字:

20250710

我們在這裏重聚。

誰不來就給綁來!

他們看到,這幾行字跡仍留在牆上,清晰得如同剛剛刻下。

“怪不得,怪不得是我們九個人。”江子華恍然大悟,“我完全記起來了,當年最後那次——探險,來到這裏的就是我們九個。”

張偉質疑說:“不是吧?我明明記得柳睿也來了……還有程偉豪……還有……”

“沒錯的,”嚴俊佐證道,“柳睿他們的確是跟我們一起出發的,不過走了一半就回去了,最後堅持到這裏的,真就是我們九個。這麽說來,難道……難道是我們中間的某個人幹的?”

眾人緊張地相互對視,又開始猜疑。江子華忙打住:“這些以後再說吧,各位,現在的重點是——我們知道怎麽出去了!”

他走到房間的中央位置,舉著手電向上看,果然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個洞口,上麵有黑黝黝的生鏽鐵板。

“真就是當年我們躲風沙的那個地窖!”他驚喜地說,“我知道怎麽出去了!哪個男生托我一下?”

張偉自告奮勇托住他,江子華踩在他肩膀上,正好可以摸到那塊鐵板,他用力把鐵板掀開。一道微弱的光線從上麵照下來,好像是夜裏的星光,但在眾人看來,不啻燦爛的陽光。

江子華抓著上方的邊沿,奮力爬了出去,看到外麵是一座房屋廢墟,屋頂已經坍塌,隻剩下幾堵斷裂的牆壁。江子華抬起頭,不禁一呆。

皎潔的銀河懸在他的頭頂,仿佛一座橫跨星空的拱橋。他想起來,這是他小時候常見的景象,冷湖地區極少光汙染,離鎮上稍遠一點兒就能看到宛若流動的星河。隻是搬到大城市後,他再也沒有見過銀河,連星星都見不到幾顆。

江子華還記得,這是雅丹林,百萬年的風沙在較為鬆軟的沉積泥岩上反複切削,形成了奇異的土丘林立的地貌。這是他小時候最熟悉的家鄉的地貌奇觀。時隔多年後猝不及防地撲入眼簾,震撼中混合著親切,讓他一時忘記了呼吸。

他呆立了片刻,才在旁邊找到一架竹梯,應該是當年用過的那架,在幹燥的氣候下保存得很好,還可以用。他把竹梯從屋頂放下去,幫助裏麵的男女同學一個個爬到地麵上來。眾人上到地麵,望向天穹和遠方,也同樣戰栗著發出驚歎。

“真的是冷湖雅丹……我們果然回到這裏了……”

“還是和當年一樣‘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啊……”

“簡直就像在火星……”

江子華最後把沈素拉了上來。銀河的輝光下,二人四目相對,不過沈素很快移開目光,也望向夜色下的雅丹群丘。

“好像我們從未離開過這裏,”她幽幽地說,聲音含糊而悠遠,“好像這二十年隻是一場夢。”

“可我們都已經老了。”江子華苦澀地說,忽然想到這說法不太妥當,“不,我是說我老了,你還是那麽……那麽……”

沈素凝視著他,莞爾一笑,“還好,我們都隻是半老,還有青春的尾巴,比白發蒼蒼再見麵要強。”

江子華也笑了,“這麽說,我們還得感謝這次被綁來的約會了,隻是不知道應該感謝誰……”

沈素的麵色凝重起來,“也許我們知道呢。”她向上指了指,“也許就是二十年前,我們來這裏要找的……”

“外星人……”

江子華喃喃道,頭頂的星光似乎一下子變得分外詭異。

5

初三下半學期,冷湖中學解散前的最後那個春天,火星人降臨冷湖的傳聞在鎮上鬧得沸沸揚揚。

首先是很多人說自己看到了外星飛碟,它在黃昏的霞光中一閃而過,或者在深夜的星空中停留很久。但具體的樣子又是言人人殊,有人說是很小的圓盤,有人說至少有汽車那麽大,還有人說是烏雲般遮天蔽日的星艦……有人說是黑色,有人說是金色,還有人說是可以不斷變換色彩的發光體。有人說隻有一個,也有人說看到了好幾個。

不過有一點許多人都同意:飛碟是從冷湖雅丹林的方向飛來的。據說在雅丹林的中心地帶還出現了異常的光波輻射,夜裏隔著幾十公裏,都能隱隱看到光芒閃動。學校裏很快就有人傳言,說火星人在冷湖雅丹的無人區建了一個秘密基地。

最初還隻是口耳相傳,賀華他們也沒有親眼看見,隻是將信將疑。但有一天,在學校裏,他們看到校外有一長串車隊從沙漠深處開來,大部分是迷彩色軍用卡車,上麵站著很多全副武裝的士兵,還有一些不明用途的龐大設備。外來人在鎮上駐紮了一晚,找了一些目擊者去問話,然後大隊人馬就開進了雅丹林中。裏麵不僅有軍人,還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科學家的白大褂。謠傳說什麽錢學森、楊振寧都來了……

不過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兒。很快,鎮中心的布告欄裏貼出告示,宣布冷湖附近有重要軍事任務,要求各部門遵守紀律,不得亂闖亂問。那幾天,一切人員車輛都不允許進入雅丹地帶。學校裏的老師也接到了上頭的特別通知,嚴禁好奇的學生去和外來人接觸。

那些軍人和科學家在雅丹地帶進出了一個多月,人卻越來越少,最後所有的外來人和車輛都離開了。顯而易見,這次任務無果而終。

但是,冷湖有火星人的傳說卻從此變成了少年們心中確鑿的事實。隻是那些大人太沒用,所以什麽也沒找到。但那些奇怪的飛碟和小綠人,一定躲在蒼涼浩瀚的雅丹無人區深處,等待著勇敢的探險者……

不久,學校裏又有更離奇的流言傳出。

據說隻要見到火星人,就能實現心中的願望。這本來是言情劇裏流星的任務,但流星顯然不如火星人更神通廣大。這個說法一出來,尋找火星人就不隻有幾個科幻迷感興趣,而是對所有人都有了強烈的吸引力,好多人嚷嚷著要找火星人。問題是,冷湖雅丹離鎮上足足有幾十公裏,沒有學校的組織不容易去,大部分人也隻有說說而已。

但初三結束後的那個七月,最後一次返校時,賀華提出了一個籌謀已久的計劃:

“我們自己去找火星人吧!找不找得到,這都是最好的畢業留念!”

怎麽找呢?賀華仔細講解了他的計劃:找一個夏日的周末,各自跟家裏說,學校組織在冷湖邊野營作畢業紀念。大家帶好食品和水出發,其實目標是冷湖雅丹。在那裏,他們可以花上一天時間尋找外星人,第二天早上再回來。就算找不到火星人,賀華說,他知道在雅丹林深處有一棟廢棄的房屋,可以棲身一晚上,一定很精彩刺激。

當時全班還沒離校的三十多人都熱烈響應,說一定要來。不過畢竟要瞞著家裏,事到臨頭許多人又打了退堂鼓,最後能來的人隻有一半。

雅丹林比預想中更遠,他們騎了兩個多小時還沒看到影子,隻好先坐在路邊休息,喝水吃東西。

“眼鏡兒,如果真找到外星人,他們又能滿足你一個願望,你要什麽?”張偉一邊啃麵包一邊問道。

“我要當愛因斯坦一樣的大科學家!”嚴俊認真地說。

聽到的人發出一陣嗤笑。嚴俊學習是很努力,小學就戴上了眼鏡兒,可成績隻是中下水平,考不考得上大學都兩說。

“你呢,李強?”張偉又問。

“我要賺好多好多錢,給我爸我媽買別墅住,買大彩電看,再……再請十幾個傭人!”李強有些害羞地說。賀華聽著略感好笑,卻又有些唏噓。李強的父親前幾年下崗,母親是清潔工,在班上屬於最貧困的學生之一。

“張偉,那你要幹什麽?”李強反問。

“我要當雍正爺!”張偉拍著胸脯。

“啊?”

“你們沒看過《雍正王朝》嗎?”張偉眉飛色舞地說,“我想當大官,整頓吏治,為民造福!”

“切,你一個小組長要能當雍正,班長不就是玉皇大帝了!”歐陽美聽到後笑他,又問賀華,“對了,班長,你要當什麽?”

賀華笑了笑,“別瞎想了,外星人又不是神仙,哪能讓我們心想事成?我們這次是科學探險,要講科學!不能迷信!”

“聊天嘛,”歐陽美不依不饒,“班長你說說看,長大以後想幹什麽呢?”

賀華被她纏不過,想了想說:“我對當官沒什麽興趣,從社會發展趨勢來看,互聯網才是人類的未來,我以後要搞IT,發明很多有意思的軟件來改變世界,就像比爾·蓋茨那樣!”

“班長不愧是班長,”張偉恭維道,“誌向太遠大了!那歐陽臭美,你想幹什麽?”

“你才臭美!我要當服裝設計師,”歐陽美毫不猶豫地說,“引領時尚潮流,沒準兒將來你們都會穿著我設計的時裝……”

“不就是做衣服嘛,沒意思。”馬小武一旁不屑地說,“老夫要當武林高手,打遍天下無敵手!”

“幼稚!”歐陽美更不屑地回擊,“對了,蔣雯、孔麗,你們呢?”

蔣雯似乎有些靦腆,“這個……這個不能說……”

“我知道,我知道,”馬小武笑嘻嘻地接口道,“你就是想嫁給那個什麽道明寺……”

蔣雯糾正:“什麽道明寺?人家叫言承旭!”

“蔣雯啊,你不會真以為火星人能讓言承旭娶你吧?哈哈哈……”

“關你屁事!”蔣雯惱羞成怒。

眾人哄笑起來。馬小武又逗了她幾句,然後轉向孔麗,“那你呢?”

“我想……演電影……”孔麗也怯生生地說。這話果然招來更大聲的哄笑。

“也不能這麽說,”李強強忍住笑,“有些醜八怪還是需要人演的……”

賀華看不下去,幫孔麗說道:“星爺說過:‘人沒有夢想與鹹魚有什麽區別?’當演員未必一定要選美冠軍吧?現在最火的超女李宇春,也不是大美女……”

“可是,”孔麗委屈地說,“我就是想變成大美女啊……要不我才不跟來……”

賀華一時語塞,接不下去,好在嚴俊救了他:

“哎你們看,柳睿和程偉豪他們呢?”

眾人回頭望去,隻見遠處的幾輛自行車影背對著他們離去,而且已經離開很遠了,就算叫也聽不到。

“那幫人怕吃苦,”賀華嗤之以鼻,“偷偷回去都不敢跟我們說一聲。不理他們,我們走我們的,就我們八個人!上車!”

“等等,後麵好像還有人來!”張偉又叫,賀華回頭看去,一個墨綠色的人影騎著車在遠處出現,仿佛是沙海中長出的一片嫩芽。

“那是誰?”李強自言自語,“好像是個女生……金羽紅?楊小琴?”

但賀華一眼認出了那個綠色的身影,心髒仿佛停跳了一拍。

張偉也認出來了,“好像是沈素……”

“小貪汙怎麽也來了……”馬小武嘀咕。雖然之前賀華是在班上公開提出的倡議,但人人都覺得沈素肯定不會來,也沒有人特意去問她。剛才當然也沒人等她,不想沈素卻自己趕來了。

某種隱秘的喜悅在賀華心中慢慢擴大,就像那個逐漸接近的麗影,一點點兒充滿他整個心靈。

“都最後一次聚會了,不許再叫人小貪汙,知道嗎?”賀華聲色俱厲地對馬小武說,馬小武吐了吐舌頭。

“她一定有個非常想要實現的願望。”歐陽美評論道。

6

“我還是不懂,”張偉說,“這和外星人有什麽關係?那次我們連外星人的影子都沒看到。”

江子華想了想,“我們得複盤一下,二十年前今天的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我們九個人騎了大半天車,快傍晚才到,結果剛進雅丹林,就遇到了大風沙。”張偉回憶道。

“沒錯,”李強接著說,“當時昏天黑地,什麽都看不清,大家都慌了,也沒地方躲,好不容易找到班長說的那個石油勘探隊留下的小屋,卻發現是片廢墟,屋頂都沒有,好在找到了地下室。”

江子華點頭,“爺爺跟我說過當年勘探的事,說有時候地麵建築不牢靠,會挖一個地窖儲存補給物資和休息,所以我找了一下,果然發現了這個地下室。不過裏麵早就沒什麽東西了,空空如也,隻夠我們在裏麵躲風沙。”

歐陽美補充道:“風沙吹了好久,我們的計劃都泡湯了,天色又晚了,就在那裏拿出各自帶的食品,什麽好麗友啊、奧利奧啊、牛肉幹啊,吃了個飽。”

孔麗說:“然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倒是很開心。後來班長好像還念了首汪國真的詩……”

江子華忙糾正:“是普希金的。”

“差不多吧。”孔麗不以為意,“後來大家說要二十年後再聚什麽的……然後就在牆上用小刀刻下了誓言。再然後……然後……蔣雯你記得嗎?”

蔣雯搖搖頭,“後麵我應該睡著了吧,不記得了。不過我記得馬小武挺活躍的,他應該記得。”

馬小武撓撓頭說:“那個,我喝了不少酒,應該也睡著了吧,不記得了。”

“再醒來就是第二天早上了,”張偉苦笑道,“然後我們就倒大黴了。”

眾人一片唏噓,這次探險以悲劇收場。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聽到附近很多人高聲呼喊自己的名字。出去一看,發現父母、老師、警察,還有很多鄰居街坊都出現在雅丹林中,足有好幾十個人,看到他們都激動地迎了上來。

後來他們才知道,溜回去的幾個同學被父母盤問為什麽提早回來,有的支吾不過,便說出了真相。家長們聽說有很多學生半夜三更在荒郊野外的冷湖雅丹轉悠,又見起了沙暴,生怕出事,趕緊通知呂老師。呂老師驚出一身冷汗,連夜趕緊一家家打電話去問,確定有九個學生到了雅丹林,因為在無人區打手機也打不通,急得報了警。警察便聯合了老師、家長和治安巡邏隊,好幾輛車一路趕過來,但也搞不清楚具體在雅丹林的哪裏,雖然發現了他們停在公路邊的自行車,但傍晚的風沙掩埋了他們大部分的足跡,找了一晚上,才找到這裏……

不用說,眾人回去之後被家長好一頓修理,許多人還遭到了禁足的懲罰。沒過多久,這群孩子便跟隨父母離開了冷湖,初中時代草草收場。他們甚至沒有機會再聚一次,聊一聊那天的事,就已經被命運拋到千萬裏之外,開始了大相徑庭、再無交集的人生。但今天卻又被一根看不見的繩子拉回到這裏,這是為什麽?難道真是因為二十年前的一個率性約定?還是因為某種更神秘的存在?

眾人麵對異星般的荒漠景象,一時陷入無法言說的恐懼。

“那天晚上……”江子華追問,“真的就隻有這些,沒別的了嗎?”眾人麵麵相覷,沒有答案。

其實江子華還記得一些事,不過那隻是一些私人對話,應該和外星人沒有關係吧……

“好了好了,”張偉有些不耐煩地說,“既然已經出來了,還說這些幹什麽?趕緊離開這鬼地方,其他以後再說了!”

這番話得到了好幾個人的附和:“對呀,先脫身為好!”

“可事情不會這麽簡單吧?”歐陽美道,“真能這麽順利就回去嗎?”

“大家還是等一下,”江子華勸他,“先商量清楚,就算走也要搞清楚哪個方向吧?”

“這個……”張偉還真有點迷糊,“冷湖鎮在哪個方向?誰還記得?”

眾人望著夜色下黑沉沉的一堆堆土丘,一時都有些不知所措。時隔多年,他們已經忘了來時的路,現在要走回鎮上可不容易。如果找對方向,不到一小時就能走回省道,頂多再走上幾小時,就能回到鎮上。但如果找錯了方向,走進方圓幾萬平方公裏的雅丹無人區深處,又沒有食物和水,便會有生命危險……

“不用慌,看星星就知道了。”江子華一邊說,一邊轉頭環視夜空,“這是夏季大三角,這個是仙王座,那個是……”

他的話突然中斷,指著側麵的某一處,“那……那是什麽?”

眾人順著他手臂的延長線望去,也不禁呆住了。

一排排奇形怪狀的丘體背後,有微弱但明顯的光芒射出,顯示著那裏有某種發光的物體存在。

“那……那不會是冷湖鎮吧?”張偉問。

“感覺不像。”嚴俊道,“光源沒那麽遠,頂多兩三公裏,應該還在雅丹林裏。”

“你們看!”歐陽美眼尖,“那光很奇怪……”

果然,那裏的光芒呈淺綠色,又夾雜著一些藍色甚至紫色,有點像極光,並且還在流動,仿佛是活的生命體,絕不像是人類生活或施工所用的光源。

江子華屏息凝神,注視著那裏,忽然,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

“我們好像到過那裏?”他脫口而出。

“你說什麽?”

江子華皺眉思索,但一無所獲,“不知道,我……隻是感覺好像到過那裏……感覺很熟悉。”

“我們本來就來過這裏吧?”張偉道。

“不,不是的,我是說,我們好像去過那個發光的地方。算了,可能是既視感的錯覺。”

“先別管那怪光了,到底怎麽回鎮上啊?”張偉焦急地回到最初的話題。

江子華凝望了一會兒天上的星辰,指著與光源呈九十度角的方向道:“回鎮上的路應該是在那邊。”

眾人精神一振,問他如何知道,江子華指著天上醒目的七顆明星,“這是北鬥七星,裏麵有兩顆星的連線,是指向北極星的。通過北極星就可以找到正北方,確定其他方向也就很容易了。冷湖鎮應該是在我們的西北方向。”

“太好了!”張偉說,“我們趕緊回鎮上,那兒還有一些人留守,運氣好的話,明天這時候已經在家裏了!”說著拔腿便要走。

“等等!”很少說話的沈素指著那異光的方向,“那裏有什麽,你們真的不想知道嗎?也許一切問題的答案就在那裏。”

“那不是什麽好東西!”張偉搖頭,“我們還是離得越遠越好!”

沈素望向江子華,像是要爭取他的支持。江子華思索了片刻,“現在情況還不清楚,為了安全起見,我們先回到鎮上,找到支援再說吧。”

沈素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點了點頭。

張偉等人已經走了起來。江子華最後望了異光一眼,回過頭來跟在他們後麵,心中感到一陣惆悵的慚愧。如果還是二十年前的少年,他們一定會去土丘後那神秘的穀地尋找外星人吧?但是這麽多年過去了,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人生、事業、家庭、子女……少年的夢想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生活。

別再想詩和遠方了,先回到生活的正軌吧。

7

幾分鍾後,他們已經走在廣袤而怪異的雅丹林中,周圍奇形怪狀的土堡一個接一個森然佇立,仿佛是被封禁已久的古老魔怪,默默俯視著這群時隔二十年後重回故土的俗世男女。雖然相隔了二十年,但對這些存在了幾百萬年的土石巨人來說,這跟二十分鍾也沒太大區別。

雖然打著手電能夠照明,但地上並沒有現成的道路,又是不斷地上坡下坡,張偉、李強等人早已中年發福,沒走幾步就有些氣喘籲籲。江子華長期在電腦前伏案,體力也不怎麽樣。沈素的步伐卻很輕快,很快就走到了最前頭,江子華好不容易才趕上她,幫她照亮前方的地麵。沈素朝江子華感謝地一笑。

“那個,你走得還挺快的。”他笨拙地想打開話題,“晚上不冷嗎?”

“沒事,”沈素拍了拍自己的風衣,“這幾年在青海,走慣了山路,懂得保暖。倒是你們,去了舊金山、巴黎,可能回來就不習慣了……你行嗎?怎麽看你好像在哆嗦?”

江子華的大衣很名貴,但並不保暖。他早就凍得夠嗆,不過強撐道:“我沒事,活動開就好了……對了,你一直在青海嗎?”

“也不全是,”沈素的語氣很平淡,“我大學時在上海,後來出過國。之後又去西藏和雲南待了兩年,然後才回來的。不過最近四五年都在這邊,青海下麵四十多個縣,基本都跑遍了。”

江子華望著她,借著銀河的淡淡輝光,隱隱看到她的眼角已經有了不少魚尾紋,心中湧起一陣酸楚,以及更多的欽佩。那個昔日柔弱的少女已經脫胎換骨。

“你真了不起!”他讚歎道。

“哪裏啊,”沈素輕輕說,“跟你沒法比,你搞的那些什麽區塊鏈技術,可真是改變了全世界。”

江子華有些羞愧,“哪有……就是跟風搞了幾個代幣,無非是些空對空的投機把戲……有什麽意義,我也不知道。”

“是你想做的事就好了啊。”沈素答道,好像這是世界上最簡單的問題。

“說起來,你當年的願望才是真正實現了。”江子華由衷地說,這似乎是重逢以來他對她說的最自然的一句話。

上一個雅丹之夜的回憶又湧上他的心頭。

地窖裏,好些人喝多了酒都東倒西歪,沉沉睡去。賀華也喝了不少,爬到地麵上找了個角落撒了泡尿,又吹了會兒冷風,讓自己清醒過來。

剛要回去,隻見斷牆上坐著一個墨綠的人影,微微一驚,但很快發現那是沈素。沈素回頭,對他說:“星空真美啊。”

風沙已經停了很久,賀華抬頭,恰看到銀河浩瀚,橫過天頂,像是宇宙之神睜開了一隻巨眼,凝望著他們,不禁感到心曠神怡。

他走上前去,挨著沈素一起坐了很久,看著夜空,誰都沒有說話。戈壁蒼茫,沙堡雄奇,星空燦爛而淒美。賀華覺得他倆好像是坐在宇宙彼端的另一顆星球上,他暗暗希冀,這一刻能夠地久天長。

不知過了多久,賀華終於借著殘留的酒勁兒問:“你離開冷湖以後,會去哪裏?一直沒聽你說過。”

沈素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怎麽,你也以為我要去英國讀書嗎?”

“沒有沒有,”賀華忙聲明,“就是問一下,大家不是說要保持聯絡嗎?”

沈素沉默了一會兒,垂下眼睛說:“我去德令哈,我媽把工作調到了德令哈,我爸在那裏……服刑。”

賀華頓時後悔提到這個話題,尷尬地設法轉圜,“德令哈……也挺不錯的。對了,那個,今天真沒想到你會來。”

“是啊,其實我自己也沒想到。”沈素微微一歎,“不過最後一刻,我還是想來……趕到聚集點的時候你們已經走了,好在追上了。”

“你也想找到外星人實現你的願望嗎?”賀華有些好奇地問道。

“我的願望恐怕外星人也實現不了。”沈素歪著頭,望向銀河盡頭,不知在想什麽。

“不會的。”賀華忘了自己堅持的科學,“外星人神通廣大,說不定什麽都能實現,說來聽聽嘛。”

“我的願望……”沈素閉上眼睛,輕輕地說,“是我爸沒有幹過違法的事,也不會被抓,我們一家人還過得開開心心的。你說,這願望外星人能實現嗎?”

“這個……”賀華又感到一陣窘迫,“也許……我其實是想問你的人生願望,就是想幹什麽,做什麽樣的人。”

沈素想了想說:“我說了,你大概也不會信。”

“你說嘛,我怎麽會不信?”

“好吧,”沈素認真地看著他,“那你不要笑我。我想做一個……幫助別人的人。”

賀華一怔,“你是說……雷鋒那種?”

“算是吧,但也不……我不知道怎麽說……”沈素停了好一陣才說,“我爸出事以後,我有很長時間都不開心。我恨他幹壞事,也恨我媽,不去勸阻,看著他往火坑裏跳。我也恨身邊的人,恨你們……”

“但是我後來不恨了,”沈素打斷了他的道歉,“真的。可能你不信,但是我想啊想,想明白了很多事。其實班上的人沒有錯,你們完全有理由討厭我,瞧不起我。”

“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沈素的聲音溫柔了幾分,“但很多人是,他們也有道理。這些年油田是什麽樣子大家都知道,就那麽一點兒死工資,很多人吃飯都勉強。像李強、馬小武他們幾個,家裏父母都下崗了,連新書包都買不起……這回說是要分流到別的地方去,其實不少人的家裏也沒給安排工作,或者崗位很差,年紀一大把還要去外地從頭開始,大家都活得很難。”

賀華大為觸動。他對其他人的情況略知一二,但並沒有多想,不料沈素卻看得這麽深。

“當年我爸調來,本來應該替大家分憂解難的,結果卻幹出那樣的事……大家把火發在我身上,也算不了什麽,這些都是我應得的,也算是為我爸贖罪了,是不是?”她漸漸有些哽咽,賀華看到她的眼角有一滴淚水緩緩淌下。

“那個,你也別難過……”賀華也覺得眼睛發酸,此時語言是那麽無力,他隻能摸出一張紙巾遞給她。

沈素接過去擦了擦眼睛,長舒了一口氣才說:“但是我不想因為我爸而毀了我自己。所以我還是在努力讀書,尋找自己人生的方向,雖然我知道自己資質有限……但我有一個心願,將來等我學成了,一定會盡自己的力去幫助困境中的人,就像有些人也一直在幫我一樣……也許這想法很幼稚吧?”

“不不,”賀華拚命地搖頭,“你的願望,一定能實現的,如果火星人能聽到,就一定能幫你實現。”

沈素反而笑了一下,“你真以為我到這裏來是找火星人的嗎?”

她停了片刻,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辭,然後凝視著他,說:“賀華,我想要問你一件事。”

下麵的記憶卻出現了斷層。怎麽會這樣呢?江子華皺著眉頭,這本應該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對話之一,根本不應該忘記的……

“你怎麽了?”沈素問他。

“沒什麽……我們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剛才說,我的願望實現了,然後……”

“對了!”

江子華腦海中如一道閃電劃過,他猛然停下腳步,“果然是外星人!”

“你說什麽?”不僅沈素,後麵的眾人也聽到了,紛紛停步。

“外星人……”江子華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他環顧四周,周圍陡峭怪異的土石似乎都幻化成異星的巨人,隨時可能站起來。他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我是說,我們也許真的碰到過外星人。”

“你們還沒發現嗎?我們九個人,也就是所有來過這裏的人的願望,基本都實現了。”

8

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的確,細細想來,每個人都基本實現了當年心中所揣的夢想。在現實社會中,這種幸運縱非絕無僅有,也是百裏挑一。如果隻是一兩個人如此還可說是巧合,但這裏的每個人都沿著少年時代的規劃順利發展就太奇怪了。而且,有些人以當年的資質,似乎不太可能有這樣的成就。

“也……也不一定吧……”馬小武反駁,“比如蔣雯,也沒嫁給言承旭啊?”

“誰要嫁他呀,”蔣雯嗔道,“我老公比他還帥,比他還有錢呢!”

江子華點點頭,“所以,蔣雯本質上的心願不是嫁給言承旭,而是嫁給一個如意郎君,這的確是實現了。”

眾人麵麵相覷,嚴俊問:“可就算這一切真的是外星人幫忙,可我們今天為什麽會在這裏?難道也是為了實現我們當初的心願?”

江子華沉吟道:“這也說不通,我們早就忘了這件事,這還能算是心願嗎?再說,即便真要重聚,也不用采取這麽暴力的方式……”

“也許……”孔麗忽然打了個寒戰,“也許這一切是魔鬼的交易,我們在這二十年裏順風順水,走在了同齡人前麵。但這些都要付出代價,也許今天就是要付出代價的時候……”

“代價是什麽?”歐陽美恐懼地叫出聲來,“難道他們要把我們當小白鼠解剖或者做細菌實驗,就跟日本人的731部隊一樣?”

張偉搖頭,“這不對,要做實驗,當年就可以抓我們去做了,還用花二十年幫我們實現理想嗎?”

“誰知道外星人是怎麽想的?也許他們需要我們自願才符合他們星球的規定……”

眾人聽了更是一片悚懼,馬小武卻不以為然,“別自己嚇自己了,快離開這裏不就沒事了嗎?”

大家心想這倒不錯,於是紛紛加快了腳步。又走了一陣,李強說:“我看未必有那麽神吧?也許都是巧合,上次看一篇報道,說燕京大學一個班,也是出了好多名人,那可比我們的成就大多了。”

嚴俊說:“可人家是燕大,我們是西部小鎮的中學……”

“也許還有一件事,”沈素忽然說,“可以證明有外星人的幹擾。”

“什麽?”眾人驚問。

“二十年來,我們再沒有聚過,我們九個人之中,任何兩個人之間都沒有聚過。”

“有什麽問題嗎?”張偉問。

“不太對。我們初中畢業時,電腦、手機等通信工具已經比較發達了,雖然比發達的省份滯後一點,但要聯係上也不是太難。據我所知,我們上下幾個年級早就建了QQ群和微信群,聯係一直都在,就我們班沒有,不是很奇怪嗎?”

“那個群啊,我加了,但是覺得無聊,很快退了。”李強說。

“哎,這麽說我也是……”歐陽美說,“五年前,金羽紅他們想回冷湖搞聚會,打電話給我,我當時其實就在國內,也是事情安排得比較緊,就沒有去。不過這些年我也見過幾個老同學啊!”

沈素問:“但是我們九個人呢?我們九個曾經在冷湖雅丹共度一夜的人,我們中有誰相互見過嗎?”

眾人啞然。沈素又說:“其實這些年來,回冷湖聚會的員工和子弟還是不少的,我們班的一些人也回來過。但二十年裏,我們之中都沒有人想回來,也從不和彼此聯係,實在是解釋不通。”

眾人在她的話語中感受到了更深一層的驚悚,“那你說,這是怎麽回事?”

“可能有一股力量,”沈素說,做了一個表示擦掉的手勢,“抹去了當天夜裏我們大部分的記憶,但仍然支配著我們的潛意識。”

“潛……潛意識?”

“沒錯,”沈素道,“那種力量讓我們在潛意識裏回避冷湖這個地方,所以我們不願意回來,也無意識地逃避和冷湖,尤其與那一晚有關的一切,當然也包括彼此。”

眾人在驚疑中彼此對視。江子華感到一陣暈眩。二十年來,他多少次在夢境中與沈素重逢,有時醒來,淚濕枕巾,卻從未想過去找她,雖然要打聽並不難,但他始終沒有邁出這一步……他一直以為這是因為他性格積極向前,覺得把少年時代的青澀情感埋藏在心底就好了。但這背後難道另有力量在操縱一切?

“沈素,你怎麽會知道這麽多?”又是歐陽美提出質疑。

沈素苦笑了一下,“我在大學學的專業就是心理學,後來去國外進修了一個碩士,還拿到了心理醫生的執照。”

江子華一怔,他倒不知道沈素這方麵的背景。歐陽美又問:“你不是說你在慈善基金搞扶貧嗎?怎麽又是心理醫生?”

“扶貧並不隻是錢和物資的問題。”沈素耐心地解釋,“很多落後地區的人,特別是婦女兒童,都不同程度地遭受過毆打、虐待以及各種侮辱歧視,心理往往受到很大的創傷,需要心理幹預,這些年我一直在做這個。其實,這也和我自己的一些經曆有關……”

眾人想到沈素在中學時的遭遇,不免都有些愧色。沈素擺了擺手,“我說的並不是你們想的那些。我是說那一晚,我一直覺得自己丟了一些記憶。”

“既然記憶都丟了,怎麽還能知道?”張偉問。

“因為……”沈素的臉上略顯羞澀,“當年我跟你們到這裏來,是有一件事要問一個人,一個上學時我不敢說話的人。但是我……後來完全不記得自己問過沒有。這種事怎麽可能忘記呢?我困擾了很多年,但如果排除其他可能性,最荒謬的答案也就是唯一的答案——有某種力量,抹掉了我們的關鍵記憶,在裏麵留下了奇怪的空白。”

“走吧,大家路上再想想。”沈素說著,轉身繼續前行。眾人也都跟上。

江子華卻無法再平靜下去,他快步走到沈素身邊。

“你說的那個人,會不會就是……是……”他難以啟齒。

“是你。”她徑直說,並沒有看他。

二人默默前行,默契地將眾人甩開了一段距離。江子華長出了一口氣,“原來這是真的!當年你說要問我一件事,可我怎麽也不記得你後來問了沒有……這事兒我也想了很多年,以為這輩子再也沒有答案了……可是,你究竟想要問我什麽?這事兒你還記得吧?”

沈素望向他,雙眸明亮如星,“我想問,初三那年的秋天,我在座位下麵找到了一張紙條,上麵有一首詩,是誰寫給我的?”

她輕輕念了起來: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須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她停了一下,似乎期待江子華接下去,江子華卻有點不好意思,“的確是我寫的。是普希金的詩,不過這麽多年,後麵的句子我忘了……”

“‘而那過去的,將會成為親切的懷戀’。”沈素笑了笑說,“其實我隱隱猜到是你,我們班喜歡外國詩的人沒幾個。不過直到在地窖裏,你念普希金那首詩的時候,我才確定。”

江子華紅了臉,囁嚅道:“我……我想鼓勵你,但是不知道怎麽做好……就冒昧地放了張紙條,也沒敢署名……很可笑吧?”

“不,我應該謝謝你。”沈素由衷地說,“當初它幫助我從灰暗的心情裏走出來,那張紙條我現在還保存著,我總覺得它是我的守護神。”

江子華心中波瀾起伏,不知說什麽好,忽然冒出來一句:“那個……你結婚了嗎?”話剛出口,便暗罵自己欲蓋彌彰。

“結了,”沈素幹脆說,不過又補充道,“不過一年多就離了,我前夫受不了我老不著家。你呢?”

“我……沒有,一直單著呢。”江子華說,心虛地沒有提自己交過和正在交往的一打女友。

然後,兩人沒再說話,感覺有千言萬語要說,又不知說什麽好。後麵的人聲音似乎小了,隻有風吹過沙堡的聲音,如泣如訴,如遠古的歌謠。

過了一會兒,江子華開始感到憤怒,“如果真有外星人操縱我們的記憶和行動,那也太可恨了!如果我們能記得當時的一切,如果我們後麵能保持聯係,也許……也許……”

“也許你的人生願望就不會實現,”沈素說,“也許你現在會在某個網吧當網管什麽的……你覺得這值得嗎?”

江子華一怔,如果他當時能在兩種可能性中選擇,他會怎麽選呢?沒有答案。

“也許可以。”沈素說,“你聽說過催眠術嗎?能夠讓你在催眠狀態中喚起被遺忘的很多回憶。”

“電影裏有,不過有那麽神奇嗎?”

“有的,我研究過很多案例,也用簡單的催眠術幫一些人做過心理治療。”

“要真這麽靈,你自己怎麽不試試看?”

“我試過了。”沈素平靜地說,“在英國的時候,我拜訪過一位著名的催眠師,他對我進行了催眠,也恢複了部分記憶……”

江子華一驚,“什麽記憶?”

沈素歎了一口氣,“那天,我剛要說話,忽然間在遠處看到了奇異的光芒,於是問:‘那是什麽?’當時我們都呆住了,然後你說,這一定就是火星人的飛碟。我們叫醒了所有的人,九個人,一起朝那異光走去……”

江子華驚詫道:“我們真的到過那裏?看到了什麽?”

“不知道,”沈素搖搖頭,“我也隻能記起很少的一部分,那位英國催眠師說,剩下的記憶被一股強大的心理力量束縛得太緊,沒有辦法釋放出來。”

“這樣啊……”

“不過沒關係,”沈素的神情有些恍惚,“我們應該很快就能親眼看見了。”

9

“什麽?”江子華不懂。

“我在想,如果是外星人把我們重新招來,會那麽輕易放我們離開嗎?”

江子華終於感覺到了蹊蹺。他發現在自己的左側,七彩的光芒顯得越來越亮,投射到夜空裏,幾乎蓋過了天上的銀河,好像和自己隻隔了一道岩壟,這不是回鎮上的路嗎?距離那異光應該越來越遠才對,怎麽好像反而更近了?

“班長!”張偉也叫道,“這是在往哪走?你不說這是回鎮上的路嗎?”

“我……”江子華也一陣暈眩,“我不知道啊,剛才我隻是判斷了大致的方向,但是雅丹中間的通路也彎彎曲曲的,我隻顧說話,不知拐到了哪裏,視線被兩邊的土丘擋住,也看不清楚星星……”

“這麽說我們可能走歪了路,”張偉一頭冷汗,“得趕緊找到正確的方向……”

“那隻有到土丘頂上才能辨認方向……”江子華看著半空中隱隱流動的奇光異彩,心底有點發毛,一時猶豫起來。但沈素聞言,已向左首的一座圓形土丘走去,那裏坡度相對平緩,便於攀爬。江子華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這座土丘有二十多米高,雖然不算陡峭,但有的地方也很難攀登,江子華和沈素不得不拉著手,相互扶持著,才終於爬到了視野開闊的丘頂。他們和光源之間再沒有任何隔斷。

七彩的光芒頓時將他們的麵容照亮,二人呆若木雞。

下麵是一片開闊平坦的沙地,延伸到遠方。一口泉水從沙子裏噴湧出來,化為一條沙漠中的小溪。在溪水盡頭,一個巨大的碟形物體懸浮在黃沙中央,像是一隻倒扣的盤子,直徑至少數十米。碟形物通體半透明,奇特的異光正從其內部射出,還不斷地變幻色彩,宛如活物。

二人再也無法移開目光,定定地站在那裏,不知不覺中,十指緊張地攥在一起。

“你們看到什麽了?”江子華聽到下麵張偉在叫,他轉過身,想要回答,但發現自己已失去了語言功能,隻是伸手,無力地指向土丘的另一邊。

很快,其他人也上來了,當看到麵前的一幕時,也都驚詫不已,好幾個人竟癱軟在地上。

“真的,居然真的是飛碟……”嚴俊喃喃道。

“怎麽辦,這可怎麽辦……”張偉呻吟般地說。

“天哪,外星人真要抓走我們了!”歐陽美臉色慘白。

“我賺了那麽多錢,都要變成廢紙了嗎?!”李強吼道。

“我不想死……我有老公……還有兩個孩子……”蔣雯哭了出來。

“我吃了多少苦頭才有今天!我不要被外星人帶走!我不要!”孔麗一邊歇斯底裏地叫著,一邊就要往山下跑。

沈素拉住了她,她驚恐地回頭。

“事到如今,逃避是沒有用的。”沈素平靜地說,“我們必須麵對,這都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

“我不想當外星人的試驗品……嗚嗚……”

“相信我,結果未必是壞事。”沈素沉著地說,“而且,你覺得我們真能逃掉嗎?也許我們走錯路都不是偶然,而是有一股神秘力量在操縱。”

“那我們該怎麽做?”江子華問。

“去那裏吧,”沈素堅定地說,“也許,這正是我們當年真正定下的那個約會。”

她的目光掃過一個又一個人,他們仿佛中了邪一般,跟著她失魂落魄地從另一邊下了土丘,排成一行,走向那架巨大的飛碟。遠遠就能看到飛碟上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線條,相互纏繞交錯,排列成美麗而詭異的圖案。

“那是外星文字?”張偉心驚膽戰地問沈素。

沈素搖了搖頭,“不知道。關於外星人我們一無所知,不過,也許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往飛碟的方向走去,眾人已經沒了主心骨,就像一群聽話的孩子般跟著她朝飛碟前進。他們經過那口奇怪的噴泉,隻見它從沙底噴湧而出,在地勢較高處匯聚成一個小池,然後彎彎折折地流向下方,在沙土中開鑿出一條小溪,遠處的奇光映在流動的活水中,宛如一條發光的絲帶。

“這沙漠中怎麽會有一口泉呢?”江子華好奇地問沈素。

沈素說:“當年不是傳說雅丹林有異常光波輻射嗎?我們離開後第二年,科考隊過來調查,在這裏進行鑽探,結果沒發現什麽,卻打出了地下的高壓泉水,噴湧至今。”

江子華心中一動,在溪水旁蹲下,用手鞠水,“快渴死了,正好喝一口清泉……”

“別喝!”沈素急忙勸阻,“水很燙,而且飽含有毒鹽堿,不能飲用的!”

沈素臉一紅,“你幹什麽呀?”

“應該是你告訴我,”江子華卻沉聲道,“你要幹什麽?”

沈素奇怪地望向他,“什麽我……你在說什麽?”

“你很清楚這口泉的事。”

沈素的手微微一顫。

“這口高壓泉是我們走後才被打出來的,也就是說,我們應該誰都不了解,但你卻了如指掌!這不是很奇怪嗎?再仔細想想,從我們離開地窖後,你一直或明或暗地引我們走到這架飛碟所在的地方。我們之所以走岔了路,也是因為你之前的各種心理暗示所致。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沈素停住了腳步,歪著頭望向他,臉上露出一絲捉摸不透的微笑,“你猜呢?”

“真的是你?”江子華仿佛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這一切都是你設下的局?你到底要幹什麽?你快告訴我,懸崖勒馬還來得及。”

沈素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難道你懷疑我要害你們?”

“不是,但……”

“沈素!”張偉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在後麵也發覺了二人不對勁兒,聽出了一點端倪,“原來是你有意把我們引過來的?!”

“怪不得我覺得沈素怪怪的!”李強也嚷著,“明明早就知道刪除記憶的事,卻一句也不說!”

歐陽美更是尖聲大叫,“原來你就是外星人的間諜,對不對?你把我們引來要幹什麽?”

“原來就是你!”馬小武怒吼了一聲,衝到沈素麵前,瞪著牛眼,“你說,外星人在哪裏,是不是埋伏在這裏要伏擊我們?”

“小武,鬆手!”江子華叫道,“有話好好說!”

“可她一直在騙我們,”歐陽美歇斯底裏地嚷著,“我懂了!她一定是為了當年的事要報複我們!”

“是啊!先把她製住再說!”張偉也在一旁說。

馬小武一把抓住沈素的衣角,沈素驚惶地掙脫。

“混蛋!”馬小武牛脾氣上來,揮拳就打,他一個職業拳手是何等力道?一拳下來,麵前的人捂著胸口,趔趄倒地。

“賀華!”沈素驚呼,隻因江子華為她擋下一拳。她俯身,急切地問:“你沒事吧?”

“班長,你護著她幹什麽?!”馬小武頓足道。

“我……”江子華胸口一陣劇痛,呼吸都很困難,喘了許久才好一些,“我相信沈素不會害我們。”

“可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呐。”張偉嘟囔。

“何況這件事,怎麽看她也脫不了幹係。”嚴俊也說。

“二十年前,”江子華掙紮著爬起來,“沈素就告訴過我,她覺得對不起大家,也不怪大家整蠱她,她想幫助每一個人。難道過了二十年反而會放不下嗎?我們是同學,沒有那麽多深仇大恨。”

“不……”江子華搖頭,“現在我可以肯定一件事,整件事裏,沒有外星人。”

10

眾人又是一驚,本來外星人虛無縹緲,但今天發生了那麽多不可思議的事,現在發光的飛碟還在不遠處懸浮著,怎能說沒有外星人?

“剛才我在地上發現了一樣東西。”江子華苦笑著攤開手,一個銀閃閃的東西躺在他手心。

眾人借著彩光看去,發現是一個類似螺母的小部件,都不明所以。

江子華解釋:“這個金屬零件很新,就躺在沙地表麵,說明剛掉落不久。”

“這能說明什麽?”張偉問。嚴俊卻明白過來,“說明這裏不久前在進行一項工程,這是一個工地。”

“沒錯,”江子華說,“這個零件顯然是人造物,和外星人扯不上關係,周圍類似的小東西仔細看還有不少……憑這個線索再來看那架飛碟,你們看那些字!”

眾人翹首看去,“這些外星文根本看不懂啊……”

“等等,”歐陽美卻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仔細看似乎有點兒……對,這不就是拉丁字母的變形嗎?上麵的是L,然後是E……”

“沒錯,”江子華說,“就是拉丁字母寫成了花體字,再巧妙地勾連起來構成一個圓環形……其實是一整串字母:L-E-N-G-H-U-H-U-O-X-I-N-G-T-I-Y-A-N-G-U-A-N。”江子華一個個念了出來。

“可這是什麽意思?”馬小武問。

“冷、湖、火、星、體、驗、館。”江子華一字一頓地說。

“啊,漢語拚音?”眾人啼笑皆非。

“沒錯,外星人至少不會用拚音吧?”江子華說,“再仔細看那架飛碟,其實就是一艘大型的飛艇,主體部分是上麵的充氣氣球,我估計是氦氣的,在下方巧妙地裝飾了一些科幻感很強的霓虹燈,所以才會發出光芒。那邊地上有一些看上去很整齊的平板,我估計是給燈供電的太陽能電板。再遠處還有一些附屬建築,因為做成了和土丘融為一體的造型,不容易看出來……”

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好像……好像真是這樣!可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隻知道不是外星人幹的,”江子華說,“也不可能是被綁架。我身上穿的這件大衣,是三年前在挪威買的。現在是七月,這件衣服我收在衣櫃裏,綁架我的人不可能還去我家把衣服給找出來。我一定是自己穿著大衣來到這裏的……但我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段記憶。”

“賀華,果然是你看出了破綻。”

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沈素終於開口:“很抱歉事情會變成這樣……其實……這隻是我們一起玩的一個遊戲。”

“遊戲?”眾人仍然一頭霧水,這怎麽會是遊戲?

“可我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

沈素伸出一根手指,“催眠術。我的確去英國學過催眠術。我們從鎮上開車來到地窖,談起當年外星人的事,你們都說那次沒找到外星人,特別遺憾。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個人造的飛碟景觀剛剛完工,就想了這麽一個點子,將你們催眠之後,讓你們暫時忘記和這次約會有關的一切,然後帶你們體驗一番和外星人親密接觸的感覺。為避免露出破綻,我把你們的手機和手表都收起來了,放在廢屋附近的車上,待會兒就可以回去拿。另外放了一個手電筒……”

“可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啊?”

“是一個體驗式旅遊項目,叫‘火星小鎮’。我所在的基金會也參與了。還記得當初我們開玩笑說冷湖鎮就像火星一樣荒涼嗎?今天的冷湖火星小鎮恰恰是根據這個靈感打造的。我們基金會花了幾年時間,建造了飛船造型的酒吧、宇航基地主題的購物中心、登陸車造型的觀光車輛……並利用周邊冷湖、雅丹林等景致,給遊客以造訪火星的感覺。

“在雅丹林裏,一直有火星人出沒的傳說,我們便利用故事,在這裏仿製了一艘飛碟形的飛艇,它還能帶著好幾十個人升到幾百米的高空呢。現在剛剛建成,下個月才營業,這次先帶你們來體驗一下……不過可惜賀華太聰明,打亂了我的計劃,我本打算等我們升空以後才喚醒你們,那才有趣呢!”

“是這樣?”江子華恍然大悟,但還有不少疑竇,“可是……可是我們當年遺失的那些記憶是怎麽回事?”

沈素擺了擺手,“這隻是心理暗示,我們從來沒有遺失什麽記憶,十多年前的事情,記不清不是很正常嗎?”

“但當年我們兩人的對話,怎麽會忘記呢?”

“你忘了一件事,”沈素說,“當時你喝了不少青稞酒,這酒後勁兒很足,那次沒說幾句話,你就醉倒了,我想問你的事兒,自然也沒法再說了。”

江子華懊惱地垂下頭,他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但沒想到會這麽誤事兒。

“那我們實現人生願望的事呢?這又怎麽解釋?”歐陽美忍不住問。

“隻是似是而非,當然大家的事業基本都比較成功。不過也是趕上了好時代吧。再說,我們真的實現夢想了嗎?張偉隻是中層幹部,離當雍正差得遠了,嚴俊沒有成愛因斯坦,蔣雯沒有嫁給言承旭,馬小武也沒有打遍天下無敵手……當然,的確是有一些巧合,但剛好是因為當時我們在地窖裏聊到了這些,戲謔說也許是外星人保佑,我才想到這個主意。”

沈素搖頭,“這個鍋真不該外星人來背。各位的事業和人生那麽成功,根本不需要懷念過去,也就疏於聯係了……但聯係也不是完全沒有,這件事在大家心底,誰也沒有忘記,這次不都回來了嗎?”

“就這麽簡單啊!真是中了你的邪。”張偉歎道,已經相信了七八成。

“好個沈素,”馬小武苦著臉說,“當年是我們錯了,不過你這一回全都找回來了……真是遲到二十年的複仇呀……”

沈素不禁莞爾,“讓大家受驚了,不好意思。特別是賀華,還替我挨了武術冠軍一拳……”

“這也是永生難忘的體驗……”江子華喟然歎道,似乎意有所指,“這也是我該得的,如果當年不是我太怯懦,也許……”

沈素有些臉紅地打斷他:“好了,那我現在再帶你們去飛碟上參觀吧,裏麵還有飲料和點心……”

“哇,我早就渴死了!”好幾個人叫了起來,“我們快過去!”

“可我還是一點兒也想不起我是怎麽來的,”張偉撓頭說,“這什麽催眠術,怎麽這麽厲害?”

歐陽美也有些擔心,“這種催眠會不會損害我們的大腦啊?”

“放心,”沈素朝他們笑了笑,“這是一種簡單的記憶障礙。我催眠你們的時候給了你們足夠的暗示,你們在潛意識裏碰到‘返回冷湖赴約’的記憶時就會繞開。不過隻要我再催眠一次,給你們新的暗示,就可以解開這個障礙,恢複你們完整的記憶。”

“太好了,那快說吧!”眾人紛紛道。

“那我說了。”沈素說,“大家請閉上眼睛。”

眾人閉上眼睛,聽到沈素說:“想象自己的麵前,站著一個你最想要見的人……”

江子華閉上眼睛,仿佛看到沈素——少女時代的沈素——站在雅丹林間,長發飄飛,帶著青春的微笑……

曾經的記憶碎片也紛至遝來:

他站在塵土飛揚的學校門口,望著天使一般降臨的雙馬尾女孩……

他在教室裏,目送著受欺負的她哭泣著跑開……

放學路上,他看到她的背影,卻不敢接近……

銀河下,他們並肩坐在土丘上,凝望星空……

越來越多的記憶宛若流沙,將他包圍,他感到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遲鈍,正在墜入無意識的深淵。

“賀華,我要問你一件事。”她對他說,剛要繼續說,臉上忽然充滿訝色,他看到她的瞳孔中反射出奇異的光芒……

他指向沙海深處那神秘的異光,“我們叫上大家,去那裏看看?”她望著他,點了點頭,露出了信賴的笑容……

他們站在圓丘上,望著巨大的發光體在他們麵前舒展開來,十指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江子華悚然驚覺。最後那段剛蘇醒的記憶如此分明,足見他們當年的確見過那道異光,也的確走到過這裏,而見到的也是遠比這架飛碟更加不可思議的神秘之物……

難道……沈素並不是……這一切都是假象……江子華心中的恐懼越來越深,一個又一個疑點在心底閃現:九個各有事業的成熟社會人,怎麽會不約而同地回到故鄉又正好碰見?催眠術雖然存在,但真的可能讓自己一點兒也想不起來那麽神奇?如果大家陷入了恐慌,沈素又如何能保證玩這個遊戲時不出岔子?一切的一切,背後似乎仍然隱藏著某種東西……

他竭盡全力讓自己繼續思考,卻根本無法阻擋睡意的侵襲。他仿佛在不斷地下墜,墜入比剛才更深的黑暗……那裏的確有什麽東西,有某些他完全不想觸碰的東西……

那絕不是所謂幾小時前被屏蔽的記憶,甚至也不是當年的回憶,而是某種從根本上超乎他想象的存在……

不能睡……不能睡著……

他猛然一咬下唇,劇痛中終於睜開了眼睛。麵前,卻是超乎想象的場景。

其他人都已七倒八歪,沈素仍然站在那裏,看到他又醒來,流露出一絲驚訝。而在她的背後,一股黃沙如龍卷湧起,向她席卷而來。

“沈素!”他叫道,無暇再思考別的,隻是想要向她奔去,但不知怎麽,步履維艱。

沈素還沒反應過來,半個身子都被仿佛是活的沙子裹住。她臉上也現出恐懼的神情,她想抬起手來,整隻手卻如同流沙一樣散落,又混入飛旋的風沙,就像一塊方糖融化在攪動的咖啡中。

江子華也發現了自己的異樣:他的一隻腳也化為流沙,並向腿上蔓延。他用眼角的餘光看到,所有人都在化為沙塵,卷入一個巨大的漩渦。

“怎麽會這樣……”沈素喃喃說,震驚甚至超過了恐懼。

“不——”

江子華絕望地吼著,用盡平生的力氣,跌跌撞撞又走了兩步,撲向沈素,他的雙腿已經消失在流水般的沙漩中,但他的雙手終於抱住了沈素。

已經太晚了,他們彼此深深對視,目睹對方越發徹底地化為旋轉的飛沙,最後隻剩下兩張不斷接近的麵容。

江子華喪失了一切思維,隻記得將嘴唇覆蓋在了沈素的唇上。他最後的感覺,是她的回應。

那一刻,他們融入彼此,也明白了——一切。

11

細沙的飛旋中,億萬納米級的智能體分解、流動、交換、融合、建構、變形、生成。

當飛沙消失後,超級共生體已經完成重組,成為一個由無數細微個體組成的集群。覆蓋了大半個沙地,卻如雲朵般輕盈靈動,半透明而發出奇妙的光芒。祂懸浮著,在沙海上飄忽不定,像是一隻優雅的水母。

祂伸出了九根類似觸手的存在。隨即從地下升起九根光柱,光柱中,九個**的少男少女正在沉睡中。共生體用觸手纏繞著光柱,千百隻螢火蟲般的眼睛從各個角度凝視著光柱中沉睡的一個個少年。

共生體掃描著自己剛剛找回的記憶。祂自然不是來自叫火星的太陽係行星,但位於銀河彼端的母星環境的確很像那顆蒼涼的紅色星球,其文明形態也由無數類似沙粒的細微生命體共生進化而成。因此當祂穿越千萬光年來到地球考察時,也將這片酷似火星地表的無人區作為主基地,數十個地球年中,各大陸都留下了UFO光臨的記錄,卻無人知道祂其實來自冷湖戈壁。

二十年前,共生體完成了絕大多數科考任務,最後隻剩下一項:從地球人的原生視角獲得這顆星球的生存體驗。這時候,九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男少女意外地闖入了祂的世界。祂獲得了靈感,與他們簽署了一份秘密契約。共生體將自己分為兩半,一半帶著九個孩子通過超光速旅行回到銀河內側的母星,讓他們飽覽銀河係中心地帶的文明世界;另一半則分為九個分體,通過掃描地球人類的身體和大腦,汲取了他們的記憶,以此精確模擬著九個少男少女的一切,從人類的原生視角獲取這顆星球的各種生存體驗。為此,祂按照標準操作流程封存了自己真正的記憶,也讓各分體的意識回避這個雅丹之夜,疏遠了彼此,以免相互幹擾。

二十年後的今天,半個共生體帶著九個少年人準時從星海深處歸來,所有分體收到另一半所發出的信號後,潛意識裏的程序自動開啟,引領他們返回到當初的會合點,開始記憶交換。

二十年過去了,少年們以超光速旅行,相對論效應下隻過了一年多,看上去仍是當年的模樣。共生體通過億億萬萬個納米機器控製著他們身體的每個細胞,加速他們的生長,這是為了讓他們在地球上繼續如常人生存下去所必需的。

男孩和女孩迅速長大。幾分鍾內,便走過了二十年的歲月,成了三十多歲的成年人。與此同時,共生體將絲帶般的觸手探入他們的後腦,讀取著他們的記憶,那是古往今來任何地球人都難以夢想的神奇經曆:他們曾在可以裝下一顆行星的超級城市中穿梭,曾經掠過銀河核心的黑洞邊緣,曾經探索星雲中古文明的墳場,曾經潛入數千公裏深的海洋星球,與智慧的星核對話……在神奇瑰麗的冒險中,他們也學會了責任、勇氣和相互關愛,但這些彌足珍貴的記憶,共生體卻不得不在他們腦海中永久封存,否則這些記憶會幹擾人類曆史的進程。

接著,共生體將各分體二十年的記憶輸入到九個人類的大腦裏。二十年來,他們的青春與愛情,奮鬥與理想,追求真善美的決心,與世浮沉的汙濁……一切都與人類無異。不,稍有差別的是,共生體的超級智能仍在無形中增強了他們的稟賦,幫助他們較一般人更好地實現了自己的追求。

從某種意義上講,少年們的人生被削減了二十年,但二十年中的記憶仍是完整的。祂還為所有人進行了基因增強,他們將比一般人健康長壽許多。這二十年中,共生體積累了足夠多的財富和資源,足以讓人們接下來的生活順遂,相信這些對他們來說也是足夠的補償。

不過記憶交換中還有一個難以處理的地方。事實上,當分體們在地窖中醒來之前,共生體已經進行了第一次融合,發現最後一步的強製返回,在每個分體的記憶中造成了不可忽視的斷裂。為此,祂編造了這個催眠的故事加以彌補,再次一分為九後,借由沈素之口告訴所有分體,以確保萬無一失。雖然有一些意外波折,但相信九個人類醒來後會接受這個故事,如常生活下去。

片刻後,記憶輸入完成了。但共生體仍然多停留了零點零幾秒,稍微推動了其中兩個個體的心理態勢。這有點違規操作,祂明智地決定不把這事向母星的科學委員會報告。

“你們的故事,或許是我們在這個星球上造成的唯一遺憾,希望可以彌補。”

完成這一切之後,共生體舒展身姿,變幻形體,發出奇妙的光暈,緩緩升向銀河高懸的夜空。此時若有人能看到祂,將會在這個星球上最後一次留下“飛碟”的確鑿目擊。

“再見了,地球。再見了,冷湖。宇宙很大,旅途還很漫長。我們再也不會回來,但會懷念曾經在這裏作為人類生活的日子,懷念曾在這裏生活的九個——自己。”

尾聲

“沈素!”

江子華一個激靈,大叫著睜開眼睛,剛才恐怖的場景還在眼前縈繞,卻發現天色已經蒙蒙發亮,那架巨鯨般的人造飛碟還懸浮在頭頂。沈素正俯身關切地凝視著他。周圍,其他人還酣睡未醒。

“你怎麽了?”沈素問。

江子華疑惑地看著周圍的一切,“剛才我好像……好像做了一個很荒誕的夢,夢見我們都被沙子吞掉了……”

“可能是催眠的副作用,會激活一些潛意識裏的記憶和情感,感覺就像極為真實的夢境。”沈素說。

“嗯……”江子華點點頭,“對了,我不知怎麽,還想起了一件和你有關的事,可能也是催眠造成的……”

“這個……還是不說了……”

“說嘛!跟我有關怎麽能不告訴我!”沈素嗔道,抓住了他的手搖晃著。

“這……好吧。”江子華不知怎麽,忽然來了一股勇氣,“就是二十年前,我其實還抄了另一首詩,不過最終沒敢給你,就是匿名的也不敢。本來都忘了,想不到一覺醒來,又都想起來了!”

“是什麽詩啊?”沈素好奇地問。

“好吧,你不要笑我。”江子華不好意思地說著,站起身,卻一直握著沈素的手。

十指相扣中,他們一起望向黎明時玫瑰色的天空。江子華輕輕地念道:

我的靈魂再一次蘇醒,

你又在我的眼前降臨,

如同曇花一現的夢幻,

如同純真之美的精靈。

我的心在狂喜中跳動,

因為一切又再次覺醒,

有了神性,有了靈感,

有了生命、淚水與愛情。

(本文獲得冷湖獎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