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扜彌龍象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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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蘇祗摩和鄭吉抵達扜彌城,蘇魅兒沒有同來,她有她的事情要做。至於她什麽時候出現,鄭吉根本就懶地操心。
扜彌國是西域南道上人口最多的國家,有三千三百餘戶,兩萬四千多人,擁有作戰能力的男子近四千人。光是後者都抵得上精絕國全國的人口,實在是強弱懸殊。臥榻之旁有如許龐然大物酣睡,也怪不得精絕國上下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扜彌城是南道諸國第一大城,森嚴恢宏,有泱泱之氣,距離長安城有九千二百八十裏。城牆高約兩丈,為黃土夯築而成。城內街巷縱橫,店鋪林立,商賈雲集。漢地的絲綢、茶葉和瓷器經此源源不斷被運往大夏、安息以及更遠的埃及;西域的良馬、香料和珠寶也由此輸往漢地,繁華富庶,盛極一時。
望鵠台位於王宮前的廣場上,亦為黃土夯築而成,高約十丈。此台仿長安城的仙人承露台而建,台上作殿,以香柏為梁,滿城皆香。台下鑿池,泛舟於水,素手揚波,月入池中,故名“洗月池”。
廣場方圓百丈,可容納上千人,如此大手筆,南道諸國舍此無二。
日上三竿,廣場上已是人滿為患。即便如此,城中道路上也是冠蓋相望,塵土飛揚。行人車馬經常爭道,扜彌國不得不出動軍隊維持秩序。飛虎騎扮演了救火隊的角色,不停地在城中各處飛奔解圍,左大將虎蹻為此焦頭爛額。
身毒國僧人一行約有二十人,為首者名叫烏葉,據說是來自身毒國摩訶菩提寺的上師,戒珠融朗,辯才無礙,具六功德十二殊勝,有大悲心,名震十方佛國。
鄭吉和蘇祗摩來得晚,廣場上早沒了位子。除了遠遠聆聽望鵠台上烏葉上師說法之外,洗月池裏的情景是絲毫看不到的。其實這麽多人來扜彌國也不是聽什麽說法,無非是看身毒僧人的神跡而已。
蘇祗摩叫人拿了他的帖子去尋扜彌國右大將昆代,當然私下裏少不了送上一筆不菲的好處費。昆代是扜彌王虞契的親信,負責顯聖法會有關事宜,是炙手可熱的實權人物。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任你是過江的猛龍,得罪了小鬼也隻有折戟沉沙的下場。
得了好處,昆代親自出麵安排。蘇祗摩如願以償,拿到了最靠近洗月池的位置。
司馬熹與蘇祗摩也混熟了,打趣道:“都道殿下恂恂如君子,不料也是長袖善舞之人。”
蘇祗摩不以為忤:“君子也是人,一樣食五穀,拉稀放屁,難不成真當自己是吃香火的泥塑?有句老話說得好,懂得低頭,才能出頭。出門在外,拿腔作勢擺著個正人君子的臭臉孔,別人膩歪不說,自己又痛快到哪裏去?”
眾人紛紛挑大拇指,忍俊不禁。
見蘇祗摩等人得了好位置,諸國貴戚不乏怒目者,可這裏是扜彌國,麵對明晃晃的刀槍,是虎得臥著,是龍得盤著,難不成還想和扜彌國幾千兵馬掰掰手腕子?
烏葉上師身材瘦削,膚色黝黑,盤膝坐於望鵠台上說法,聲如銅鍾,傳之數裏,洗月池無風而生波。
蘇祗摩看了一會兒,笑道:“此人其貌不揚,卻也有些手段。”
鄭吉點頭,不說其他,光是這門兒講經說法的功夫,看似平和卻如煌煌雷音,滌心**肺,諸邪不侵。沒有數十年的苦修根本就是奢望。所謂無知才可怕,說心裏話,鄭吉對身毒人了解不太多,心裏多少還是有些忌憚的。他之前碰到的迦婆離就是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家夥,而這個烏葉上師顯然要比那個刈鹿樓五當家高明許多。
既然是顯聖法會,說法便不是根本,歸根結底還是要顯露幾手兒神跡的。於是便有人持素帛上了望鵠台,舍下半鬥珠寶,恭請烏葉上師為眾生請佛。
烏葉上師應了所請,在眾目睽睽之下,沐浴焚香,口誦《金剛般若波羅蜜多經》。起身披了十珠木蘭袈裟,再以銅盆取淨水擦拭雙手。以手示人,光潔如新,指掌紋路清晰可見,與常人無異。有弟子呈上朱砂泥,上師將十指探入泥中,須叟拔出,往素帛上輕輕按下,十指印痕粒粒圓滿,殷紅如血。
持帛之人虔誠跪下,熱淚盈眶,雙手合十,口誦佛陀之名。隨即將素帛取下,下台繞場遍示觀眾。隻見素帛上兩個大手印宛似鳥爪,赫然分明。最奇的是十個手指印痕,不是尋常紋路,而是十尊佛陀之像,或立或臥,或冥想或頓悟,或拈花一笑或金剛怒目,無不各具其神,栩栩如生。
蘇祗摩目瞪口呆:“此人莫非真有大法力,請得下諸天佛陀?”
鄭吉心下也頗為詫異,這種東西敢昭然於眾,除非事先做了假,否則隻能以“神跡”二字來解釋,難道身毒沙門果真有大神通?
這時,有僧人出現在洗月池上。池寬十數丈,深兩丈有餘,可供舟船泛波賞月。僧人不著芒鞋,僅以白襪履地,身上白色僧衣,飄飄如雪。那人一躍而入洗月池,卻不沉溺,宛若一葉飄羽浮於水麵之上。大袖飄搖,踏浪而行,入水不濡,塵襪不濕,轉眼便到了對岸。上千之眾全都鴉雀無聲,所謂外行看熱鬧,說到底這個場麵比剛才請佛還要來得震撼。眾人皆知洗月池水深而闊,不識水性者入池皆溺,而此僧人竟能淩波踏浪,難道傳說中的一葦渡江是真的?話又說回來,一葦渡江好歹還有個葦杆,這個身毒僧人什麽都不用,就這麽施施然過了洗月池,除了“神跡”二字,還能怎麽解釋?
風起,池中細浪如鱗,鄭吉鳳眸微眯,亮如星辰。
蘇祗摩滿臉震驚,回頭問道:“怎麽說?”
鄭吉笑而不語。
林染抹了把臉,笑罵道:“這幫妖僧真他娘的邪性!”
蘇祗摩搖頭道:“他們不是妖僧,而是真正的大神通者!”
林染愕然,才眨眼的工夫,這個番邦小王子不會腦殼壞掉,真成了他娘的沙門信徒吧?
鄭吉笑道:“古人說聰以知遠,明以察微。這個世上或許真的有神跡,我們要抱以敬畏之心,但這個敬畏肯定不包括此類身毒僧人。不要輕易相信你的眼睛,因為有些你親眼看到的東西未必就是真的,所以一定要用心去看你們所看到的東西!”
眾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諸國之觀者盡被神跡征服,道路相望,莫不傳頌上師之名。漸漸有人帶頭,摒棄已往信奉的神祗,轉而拜入沙門。
顯聖法會,震驚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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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日,不斷有行商和駝隊逃進扜彌城,有消息說馬賊在扜彌城外大肆掠奪,不少商隊被搶了貨物,還死了人。扜彌城裏頓時人心惶惶,如驚弓之鳥。
虎蹻大怒,馬賊膽敢如此猖狂,光天化日跑到扜彌城外搶劫,真把堂堂飛虎騎當成了病貓?
扜彌王不許虎蹻出城剿滅馬賊,說馬賊隻是癬疥之疾,不足為慮。反怪他治軍不力,近日城中多有兵痞鬧事,令扜彌國顏麵受損,直接責問他是不是別有用心?
虎蹻窩了一肚子火,離開王宮回到府邸,夫人雙目紅腫道:“虎兒的病情又重了,眼見著一日不如一日,大宛和大夏來的國手名醫都束手無策,這可如何是好?”
虎蹻夫婦膝下有一子,取名扶岫,乳名叫虎癡兒,今年剛滿十五歲。半年前扶岫出城狩獵,回來時就病倒了,有時茶飯不思,有時食量如牛。神思昏沉,夜不安眠,腹脹如鼓。半年下來,原本壯得跟小牛犢似的人都瘦成了蘆柴棒。虎蹻夫婦心如刀絞,不惜重金延攬諸國名醫。可國手來了一撥又一撥,扶岫的病情絲毫不見好轉,反而越來越重,眼看著撐不了多少時日了。
虎蹻虎目含淚,仰天長歎道:“天命如此,奈何?”
夫人不甘心,失聲痛哭。
正在這時,下人稟報說鄯善國王子蘇祗摩前來拜謁。
虎蹻揮揮手,讓夫人退下去。鄯善國是東西交通的必經之地,繁華富庶,有“西域鎖鑰,南北襟喉”之譽,且與大漢交好,有漢軍在伊循城屯田,不容小覷。蘇祗摩王子在南道諸國名聲極好,親自來訪,他不好拒而不見。
蘇祗摩不是一個人來的,同行的還有一個人。
大風起,衣袂飄搖,如仙人臨風。
虎蹻眯起眼睛:“漢人?”不久前,扜彌國還與大漢交好,他對漢人並無惡感,相比之下對大漢的富饒與強盛還頗為傾慕。隻是近來扜彌王親近匈奴,斬殺漢使,算是與大漢撕破了臉麵。他私下裏會晤漢人,被扜彌王得知又要另生事端。本來扜彌王就對他疑神疑鬼,這麽一來更是黃泥巴掉到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了。
竹本無心,何必節外生枝?
鄭吉揖禮,不卑不亢道:“大漢國鄭吉見過靖遠侯閣下!”
鄭吉?虎蹻微微一愣,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他沒有說話,將目光投向蘇祗摩,等待一個合理的說法。
蘇祗摩沒有解釋,而是問道:“聽說府上小公子抱恙?”
虎蹻猜不透他的意思,遲疑著點點頭。扶岫抱病之事諸國皆知,本就不是什麽秘密,蘇祗摩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蘇祗摩指向鄭吉:“我這位朋友略通歧黃之術,對疑難病症多有涉獵,不敢說藥到病除,但見多識廣還是有的,不知侯爺能否讓鄭吉為小公子瞧上一瞧?”
“這個……”虎蹻很為難,兒子的病情不能再拖下去,哪怕有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是要抓住的。關鍵是鄭吉的漢人身份太敏感,如果治不了病,再有其他圖謀,他在扜彌王麵前就是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了。
夫人從屏風後麵衝出來,哭道:“侯爺,虎兒的病實在等不得了,那麽多名醫國手都無能為力。這位大漢來的鄭先生自告奮勇,且不說仁心,醫術必然有不凡之處。常言道病急亂投醫,哪怕有一線生機,為了虎兒,我們也不能將人拒之門外啊。”
原來夫人剛才並未遠離,就躲在屏風後麵。蘇祗摩等人又是用扜彌語交談,夫人自然聽得懂。見虎蹻猶豫,實在忍不住就跑了出來。
虎蹻長歎一聲,請蘇祗摩和鄭吉入內探視。
正如蘇祗摩所言,鄭吉的醫術也就略通二字。不過見多識廣並非妄語,當年鄭吉負笈遊學,不說萬水千山走遍,大半個江湖真是一步一步丈量過的。其間所見所聞,各種怪力亂神,當真數都數不清。所以他的醫術也許平平,眼力真是不俗,不然他敢毛遂自薦來靖遠侯府?
說到公子扶岫的病情,鄭吉在蘇魅兒那裏詳細了解過。由此可見木衣坊的能力真不是蓋的,或許稱不上無孔不入,消息靈通四字真真是不錯的。鄭吉見到扶岫,其病情與木衣坊諜報上並無二致,或者說如今的情況更糟罷了。
扶岫麵黃肌瘦,神誌不清,腹脹如鼓,嘴角時有穢涎流出,哪怕金猊爐裏焚了名貴的沉香,依然壓不住強烈的腥臭之氣。
鄭吉伸手翻翻扶岫的眼皮,又以銀針挑取少許穢涎滴入一個玉碗中。再探手入懷,取出一個寸許高的羊脂瓶,打開,傾倒一些綠色粉末於碗裏。但見黑霧升騰,隱隱有蟲影乍現。
虎蹻夫婦不知何故,驚駭欲絕。
鄭吉收起玉瓶,又詳細問了虎蹻延醫診治諸事。
虎蹻夫婦一一述及,不敢有半分遺漏。
鄭吉沉默不語。
蘇祗摩小聲問道:“可有什麽發現?”
鄭吉反問道:“你們可知嶺南百越之地有個滇國?”
蘇祗摩和虎蹻點頭,滇國自然是聽說過的,是百越蠻夷中的一個小國,習俗與漢地不同,據說是三苗之民和九藜後裔,前後存世五百載,元豐二年被大漢滅國,但具體情況就不得而知了。
鄭吉說道:“滇國有血祭之俗,將俘虜割首以獻祭神靈,主持者為祭司,多由大巫師擔任,稱為靡莫,擅長驅神術。靡莫為了增強自身神力,往往用活人之血飼養五毒之蟲,名為神蟲。與一般巫蠻所養蠱蟲不同,它無形無色,能飛天入地,隨意變化。與靡莫心意相通,千百裏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隻是此蟲培育不易,若非必要,靡莫一般不會出手,所以世間人知道此蟲者極少。”
虎蹻顫聲道:“鄭先生的意思……虎兒是被滇國神蟲所害?”
夫人聞言,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虎蹻叫人送夫人回後院休息,憂心如焚道:“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鄭吉說道:“驅神術不同於一般蠱術,極為厲害。曆來解此術,一定要清楚神蟲本體,再者要找到施術之人,最好由他收回神蟲。倘以外力驅除神蟲,萬一失了手,小公子將遭到毒蟲反噬,會有性命之憂。我剛才以小公子的穢涎驗之,此神蟲本體為銀翅蜈蚣,體堅如金石,凶悍異常。找不到施術的靡莫,倒是棘手得很。”
虎蹻關心則亂,沒有聽出鄭吉話中的意思,臉色灰白:“天大地大,人海茫茫,要找到那個靡莫豈不是大海撈針?就算此法可行,恐怕虎兒也等不到那一天了……難道老天真是要絕我虎蹻之後?”
蘇祗摩看著鄭吉,笑問道:“聽你的意思,或許有些辦法?”
“有倒是有,卻並非萬全之策,行險以求僥幸罷了。”
虎蹻聞言,像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懇求道:“小兒沉屙不起,遷延至今,已有病入膏肓之虞。還請先生不棄,施以妙手。倘能起死回生,便是小兒的再生父母。虎蹻雖一介莽夫,但凡先生所遣,必萬死不辭!”
“侯爺言重了!鄭某既來此,就決然不會袖手旁觀。不過此蟲凶悍狡獪,極難剪除,說不得還要侯爺好好配合一番才是。”
虎蹻大喜:“先生無須客氣,但凡需要,盡管吩咐便是!”
鄭吉點頭,與虎蹻密議了一番,才和蘇祗摩相偕而去。
3
三天後,馮禹率領大漢使團抵達扜彌城外。扜彌王拒絕漢使入城,傳令虎蹻,準備將大漢使團就地斬殺。
虎蹻當場據理力爭,請扜彌王收回成命,不要再自誤誤人。一旦激怒了大漢皇帝,便有十萬鐵騎越過瀚海,到那時,扜彌國便是一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想當初大宛國與大漢相隔萬裏,控弦之士十餘萬,虎視諸國,風頭一時無二。貳師將軍李廣利兩次西征,兵鋒直指貴山城——鐵騎如潮,投鞭斷流,攻城掠地,人頭滾滾,諸國誰不震恐?大宛王毋寡自不量力,身死而國滅,為天下笑。如今扜彌國與大宛相比,百不及一,又如何抵擋挾怒而來的大漢鐵騎?
被虎蹻當眾頂撞,扜彌王臉色鐵青,幸虧有眾臣相勸,才壓下心頭怒火。讓人把大漢使團接入城內驛館裏,派兵看守,嚴禁出入。
鄭吉沒有去驛館見馮禹,而是依照先前的約定,和蘇祗摩等人去了靖遠侯府。虎蹻按鄭吉的吩咐,早將府中上下人等全都悄悄撤了出去,除了他和兒子扶岫以及幾個心腹侍衛,府中上下空****的。
林染林溪等人接管了府中警衛,嚴禁閑雜人等進出侯府。
清洗過身子的扶岫被移到一間大屋子裏,鄭吉進了屋,將蘇祗摩和虎蠻留在外麵。虎蹻不放心,也跟了進去。
鄭吉先以帛帶縛住扶岫四肢和身體,再以金針護住他的心脈,打開窗戶,撮口一呼,門外空中響起清亮的鳳鳴。轉眼間,一隻五色扶桑雞越窗飛入,落在人高的青銅鳧鶴燈座上。
虎蹻滿臉驚疑,卻也不敢多問,屏息靜氣如老僧入定。
扶桑雞一叫,扶岫全身抽搐,竟是痛不欲生的模樣。顯然體內有什麽東西被扶桑雞激怒,竟要破腹而出。
扶桑雞怒睛如鷹,引頸長鳴,如扶桑迎日出,神音浩**。
扶岫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胸腹間有雞蛋大小的凸起遊走不停,顯得極為暴躁。扶岫痛苦難當,膚下青筋暴突,身體頻頻抽搐。好在被鄭吉提前綁縛了四肢,動彈不得。
眼見兒子受苦,虎蹻數度不忍,最終咬緊牙關不敢亂動。
鄭吉出手如電,以金針刺穴之術壓製那物的凶戾,真氣如龍,驅趕它向喉部移動。
突然,扶岫喉間響起一聲怪叫,如厲鬼尖嘯。鄭吉猛地捏開扶岫的嘴巴,有一物飛射而出。初長寸餘,迎風暴漲兩尺,銀翅如雪,金頭燕尾,百足如刀,形容可怖,朝鄭吉張牙舞爪撲過來。
鄭吉反手一拳,將銀翅蜈蚣狠狠砸了出去。
銀翅蜈蚣一頭撞在焚香的金猊爐上,竟將銅鑄的金猊獸撞穿一個大洞。虎蹻臉色慘白,呆若木雞。
銀翅蜈蚣被激怒,嘶嘶有聲,身體倒飛而回,再次撲向鄭吉。扶桑雞拍翅飛起,鳴聲如鍾鼓,疾撲而下,一雙利爪淩空抓向銀翅蜈蚣。
銀翅蜈蚣倒也刁滑,身子驟縮如螻蟻,逃脫扶桑雞的利爪,直往門外射去。真讓它逃走,天大地大如魚歸大海,到何處去抓?聽憑它禍害的話,不知有多少人遭殃,這也是鄭吉提前吩咐撤走靖遠侯府眾人的原因,實在是擔心銀翅蜈蚣傷及無辜。
鄭吉彈指如飛,金針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刺進銀翅蜈蚣的眼睛。銀翅蜈蚣周身如鐵,刀槍不入,唯獨眼睛最柔弱,被金針穿瞳而過。神蟲吃疼,身形頓挫。扶桑雞及時飛來,一口將它叼住。
銀翅蜈蚣再次暴漲,扶桑雞落到地上,用利爪將它死死按住,就要啄爛它的腦袋吞下去。
鄭吉出手攔住:“這隻小蜈蚣還有用處,先把它給我。你放心,它早晚是你的!”
扶桑雞有些不滿,但還是鬆開了爪子。鄭吉以金針刺入銀翅蜈蚣腦部,它很快昏睡過去,身體縮小如一隻秋蠶,被收到玉瓶裏。
直到這時,虎蹻才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身體裏的力氣像是抽空了似的,差點兒一屁股癱到地上。
蘇祗摩和虎蠻跑進來時,鄭吉已拔去了扶岫身上的金針,為他解開了手腳。
扶岫醒轉,雖極虛弱,神誌卻清楚許多,看到虎蹻和鄭吉等人,有氣無力問道:“父親……這是怎麽回事兒?他們是誰?”
虎蹻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兒子忍不住老淚縱橫:“好兒子,你總算是醒了……這是從長安來的鄭先生,是他救了你的命!”
扶岫聽說鄭吉救了他的命,就要爬起來謝恩。不曾想身上半分力氣都沒有,想動一根手指頭都難。
鄭吉笑道:“你如今元氣大傷,身子骨極弱,需要將養數月才能夠複原,還是先忍耐一些時日吧。”他再次為扶岫做了全身檢查,確認無礙後開了一張方子交給虎蹻。
虎蹻安頓好扶岫,對鄭吉一揖到底:“這一拜是本侯替犬子所為,先生萬勿辭讓。先生救了小兒的性命,大恩不言謝。還是那句話,以後有用得著本侯的地方,盡管開口,本侯萬死不辭!”
鄭吉扶起虎蹻,笑道:“侯爺勇武方正,禮賢下士,仁義布於四海。在下仰慕多時,否則也不敢貿然來靖遠侯府獻醜!”
兒子得救,虎蹻心頭去了一塊大石頭,舒暢之極,不覺恢複往日的豪氣幹雲,大笑道:“先生手段好,口才更好。不管是實誠話還是馬屁話,本侯聽著舒服,都當好話收起來。今日咱們要一醉方休,你們千萬不要替我省著。說句沒出息的話,本侯這些年一事無成,倒是好酒收羅了不少。不把酒給本侯喝光了,你們誰也不能出這個門兒!”
蘇祗摩笑道:“今天從頭到尾都沒我什麽事兒,要是喝酒再不出把子力氣,真讓侯爺看輕了咱們鄯善國,所以我早有準備,是抱了必死之心來的。”
虎蠻斜睨,這廝真是王子?連這種不要臉皮的話都敢講?
扶桑雞撲翅飛起,在蘇祗摩頭上淋下一坨稀屎。
眾人相顧失色,我嘞個去,這是個啥子情況?
林染進來剛好看到這幕奇景,脖子一縮,白毛汗直流,差點兒就要落荒而逃。
蘇祗摩抹一把臉,五指淋漓,當場崩潰如雪……祖宗,你可是扶桑樹上飛來的神雞啊,能幹這麽喪心病狂的事兒?俺蘇祗摩謙謙如玉,溫潤而澤,是多少女子夢中的白馬王子啊?到頭來給一隻雞汙了清白……紮心了,老鐵。
司馬熹等人聞訊,但覺天雷滾滾,無不對扶桑雞五體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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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扜彌王突然改變了態度,派右大將昆代去驛館請了漢使馮禹入宮,同時赴宴的還有烏葉上師。兩名譯長悉數陪侍。一番款待之後,虞契提出要求,希望漢使與身毒神僧比試高低,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龍象鬥法,扜彌國將擇勝者而從之。
馮禹怫然,狗屁龍象鬥法,國之大事豈可如此兒戲?正待要拒絕,扜彌王冷冷道:“大漢挾北海而望南沙,幅員遼闊,雄師百萬。不料堂堂漢使卻畏戰如鼠,大漢何敢僭稱上國?”
馮禹不悅道:“大漢人才濟濟,強於馮某者如過江之鯽,大王豈能一葉障目而不見泰山?聖人有訓,君子不以其所能者病人,不以人之所不能者愧人。匹夫爭鋒,於國事何益?話又說回來,大王執意如此,馮某斷沒有不敢應的道理。隻要烏葉上師下了戰書,馮某橫豎接著便是!”
虞契大笑:“上使坦誠,小王佩服。那便請烏葉上師下了戰書,小王對龍象鬥法可是拭目以待呢。”
烏葉雙手合十,提出與漢使比試三場,一場辯佛法,兩場鬥法力。
馮禹根本不知道佛法為何物,如何辯?他清楚今日之局是扜彌王的陰謀,多說無益,與烏葉約定了日子便出宮而去。
回到驛館,問計鄭吉,並將虞契的險惡用心詳細告知。
鄭吉冷笑:“扜彌王之所以改變態度,是因為匈奴使團昨晚到來的緣故。如果我猜得不錯,這個龍象鬥法是扜彌、匈奴和沙門僧人早就謀劃好了的,大約想給我們一個下馬威,使大漢聲譽掃地。大人無須為此憂心,自古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非一個戰字而已。他們想折辱我大漢,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
馮禹眉頭稍解,笑道:“戰倒是不怕,問題是我於佛法一無所知,如何與人辯論?總不能雞同鴨講吧?”
鄭吉也笑道:“淨土法門,無非因果二字。大人熟讀春秋,自能明悟其旨。即便不解,不妨雞同鴨講,各說各理。說實話,這場辯經對方誌在必得,咱們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他一場又如何。”
馮禹長鬆一口氣:“聽你這麽說,我心裏也算有了底。那就戰吧,我倒要看看那幫沙門妖僧能玩出什麽花樣兒來?”
到了約定比試的日子,扜彌城裏車水馬龍,人山人海。由於消息早放了出去,王宮前的廣場上更是擠得水泄不通。昆代是個頗有眼光的人,早料到龍象鬥法會引起轟動,提前製作了許多木牌。凡欲觀看比試者,憑牌入場,按號入座。每個牌子開始隻賣十個銅錢,不曾想購者太多,最後竟鬧到一牌百金難求的地步。
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銀子數到手軟,扜彌王和昆代嘴都笑歪了。
望鵠台上,扜彌王早就落了座,輔國侯、左右大將和左右都尉位於左列,匈奴人、身毒僧人和大漢使者依次列於右側,左右兩側各有一名譯長。
匈奴使團為首者名為鳥稷,是個矮壯漢子,凶悍如蒼狼,一手按腰刀,望著馮禹冷笑,毫不掩飾殺意。馮禹淡然一笑,不以為意。
廣場上,上千雙眼睛盯著高台,等待即將上演的龍象鬥法。
比試由輔國侯渠廋主持,渠廋是虞契和虎蹻的親叔叔,老成持重。請示扜彌王後,渠廋高聲道:“龍象鬥法現在開始,有請身毒神僧烏葉上師與漢使馮禹大人!”
馮禹和烏葉上師相繼出列,走到望鵠台的中央,麵朝渠廋,相互施禮後坐在備好的蒲團上。渠廋也盤膝坐下,兩名譯長出列,分立馮禹與烏葉上師身後。
渠廋笑道:“本侯雖僻居西極之地,並非兩耳塞豆不聞雷聲。二位才望高雅,俱有高世之智。本侯早有所聞,心向往之。這次辯經也是龍象鬥,想必會成為千古佳話,本侯便靜候佳音。好了,話不多說,龍象鬥法第一場——佛法之辯現在開始!”
烏葉上師略傾身子,一手執佛珠,一手前伸,示意馮禹先請。
馮禹笑道:“不瞞上師,馮某於佛法完全是門外漢。不過君子見微知著見端知末,以一物不知為恥。既然坐到了這裏,馮某也鬥膽討教幾句!”
烏葉上師點頭微笑。
馮禹朗聲問道:“何謂佛?”
烏葉上師雙手合十:“佛者覺也,乃吾人本然天真之覺性。守一不移,明心見性。唯有徑路修行,但念阿彌陀佛!”
“如何求佛?”
“心即佛,佛即心,即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
“因果何解?”
“果有因,因有果,有果有因,種甚因結甚果!”
馮禹靜默半晌,說道:“我輸了!”
渠廋傻眼:“馮大人才問了三個問題,並未辯論,如何便認輸?”
馮禹笑道:“馮某不知佛,如何辯論佛法?古人說知不知,上矣;不知知,病也。人貴有自知之明,上師佛法高深,馮某甘拜下風。倘若不知而強為,巧言而詭辯,丟了大漢的臉麵不說,天下間的讀書種子還不得戮斷馮某的脊梁骨?”
烏葉上師低頭合掌,口念阿彌陀佛。
台下眾人見馮禹這麽早認輸,都大失所望。不少人是花了重金來觀戰的,本以為一場龍爭虎鬥怎麽也能大開眼界,結果卻鬧了這麽一出幺蛾子——尼瑪,真以為大家眼瞎心也瞎?有人大聲鼓噪起來,一邊大罵,一邊嚷嚷著要退牌子。
見場麵這麽亂,虞契臉色黑如鍋底。馮禹這是什麽意思?白花花的銀子還沒捂熱呢,就這麽退回去,不比拿刀殺了他更要命?
鳥稷大笑:“未戰先言輸,漢家小兒果然盡是無膽鼠輩。”
馮禹瞥了他一眼,沉聲問道:“鳥稷大人也知佛法精義?”
鳥稷傲然道:“我族自有天神和祖先護佑,何必學佛法?”
馮禹厲聲道:“古人有訓,井蛙不可語海,夏蟲不可語冰。一條不知佛為何物的野犬也敢在這裏狺狺狂吠?渾水裏的泥鰍笑蒼龍,好大的狗膽!”
一通罵字字如刀,鳥稷仿佛挨了一記重拳,臉孔霎時扭曲變形。他是堂堂的匈奴使節,在幾千人麵前被人罵了個狗血淋頭,他可以不要臉,匈奴上下要不要臉?拔出彎刀指向馮禹,暴跳如雷:“漢狗,真當本將不敢殺你?”
馮禹大笑:“你最好睜大狗眼看清楚,這裏是扜彌城,不是日逐王的金帳王庭,難不成你要替扜彌王發號施令?”
馮禹一張嘴真夠毒的,三言兩語惹毛了鳥稷,還將扜彌王扯了進來。虞契臉色陰沉,心裏那個膩歪啊,有一萬個草泥馬狂奔,真希望鳥稷一刀砍了這個狡詐的漢使。可扜彌城是他的地盤,眾目睽睽之下還真不能讓鳥稷肆意妄為,不然他這個扜彌王的老臉往哪兒擱?“好了,第一場佛法之辯,漢使主動認輸,烏葉上師獲勝。時間也不早了,準備第二場比試吧。”
見扜彌王發了話,鳥稷不好再鬧,還刀入鞘,恨恨道:“漢狗,且讓你多活幾日,我必殺你!”
馮禹冷笑,在他看來,鳥稷就是一條毫無理性的瘋狗。你被狗咬了,還能回頭咬下一嘴狗毛來?
5
第二場比試水行術,雙方各出一人橫渡洗月池,用時最短者為上。
司馬熹等人看到那個一身白衣如雪的年輕僧人,臉色都變了。那人名叫垂鳩,身如飄羽,入水不濡,怎麽比?難道這一場還認輸?
鄭吉看向林染,笑道:“我知你身手敏捷,翻山跳澗疾似鷹猿,卻不知水性如何?”
不等林染開口,司馬熹笑道:“這個不須問,林染從小在江邊長大,三歲就能下水捉魚。不說水上飄,大浪裏來去勝似閑庭信步。論水性的話,估計躲在水底三五天不露頭都沒有問題。”
鄭吉笑道:“這就好!我起碼不擔心林染淹死在洗月池裏。”
林染嚇一跳:“你讓我和那個妖僧掰腕子?”
“不然呢?”
“那個鳥人能在水上飄,我如何贏得?”
“這個無須擔憂,我自有主張。”鄭吉在林染耳邊低語幾句。
林染麵露異色:“這樣……也行?”
鄭吉似笑非笑:“要不你脫光了遊過去?”
眾人大笑,林染臉孔漲紅,上千雙眼睛火辣辣盯著,光天化日之下他把自己扒成一隻沒毛的猴子,這像什麽話?狗日的鄭吉,真以為老子的口味這麽重?
比試開始,林染和垂鳩雙雙站到洗月池邊。眾人屏息靜氣,鴉雀無聲,偌大的廣場幾乎聽得見心跳聲。
渠廋一聲令下,兩人同時躍入池中。垂鳩衣袖飄搖,踏浪而行,襪不染塵,水不過腳,宛似謫仙人,觀者紛紛叫好。
反觀林染則莽撞許多,身子如老猿跳樹高高躍起,遠不及丈就墜落下去,眼看著就要砸入池水裏。
上千人哄然大笑,這個漢人確定不是逗比嗎?
正在這時,一塊三寸長木牌電射而來,正好落在林染即將落水的左足底。林染狠狠一踏木牌,借機換氣,身形再次騰空拔起。力盡下墜時,第二塊木牌呼嘯而至,不偏不斜又落在他的腳下。如此這番,七八個起落,林染如靈猿飛渡,穩穩落在對岸。回頭再看垂鳩,十幾丈寬的洗月池還沒走過一半。
眾人無不目瞪口呆,紛紛看向鄭吉。剛才正是他將一塊塊木牌隔空擲送到林染腳下,不說時機把握之精準,光是這份眼力和腕勁都非常人所能及。而他所用木牌,正是昆代高價售出的入場券。
有身毒僧人不服,大叫漢人作弊。
渠廋質詢,馮禹反問道:“身毒人哪隻眼睛看到我們作弊?”
渠廋無言以對。
林染橫渡洗月池,衣襪不濕,用時最少,的確贏的毫無懸念。至於借助外物,事先又沒明令禁止,實在不好提作弊二字。再說了,十餘丈寬的水麵木葉不起,換作旁人,能借助幾塊小小的木牌飛渡過去?恐怕一頭栽進水裏淹個半死都是輕的,還談何勝負?漢人的本事是實打實的,這一點不容置疑。
見渠廋遲疑不決,馮禹笑道:“說到作弊,或許真的有。渠廋大人查過了我們,為了公平起見,要不要一並查查身毒人呢?”
“呃……”渠廋好生為難,漢使要求符合情理,不好拒絕。可身毒神僧是扜彌王的貴客,萬一查出什麽,怎麽向主上交代?
虎蹻笑道:“神僧顯聖,種種神跡震動諸國。大家的眼睛總不是瞎的,還看不出真假?查查也好,省得漢人輸了不服氣。”
虞契是相信神跡的,見虎蹻也為身毒人說話,很是高興:“垂鳩大師的神跡我是親眼見過的,絕不會有假。既然漢使有所懷疑,那就不得不查。烏葉上師,你說對不對?”
扜彌王開了口,烏葉不能反對,隻好合十施禮,沒人發現他腦門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會兒工夫,有人回報,洗月池裏發現一些不明事物。
渠廋親自前往池邊查看,在垂鳩入水的地方發現一根碗口粗的圓木樁沒於水下。一根長索拴在樁頂,橫跨洗月池兩岸。長索匿於水麵之下,清波澹澹,細浪粼粼,若非有心之人或者眼力極好,根本發現不了。
渠廋命人拆了木樁,把長索拉出水麵。
觀者恍然,大家都被垂鳩這個妖僧給騙了,他有個鬼的神跡!隻不過事先在水裏拉了長索,人在繩上走罷了。這個東西並不神秘,諸國不少江湖藝人都會。它有個名字叫“達瓦孜”,其實就是高空走索,無非垂鳩的手段更隱密些罷了。論驚險程度,還不如玩雜耍的江湖藝人呢。
上千人罵聲如潮,氣得那個肝脾胃膽腸一起抽筋兒……尼瑪,這不是把大家當猴兒耍嗎?一直不語的烏葉上師歎了口氣,說道:“這一場我們輸了!”
見上師主動認輸,眾人也不好再鬧,隻是罵聲不止。
虞契的臉色很不好看,看向烏葉上師的眼神多了幾分不善。他先前替身毒人說話,信誓旦旦保證神跡絕不會有假,這個結果豈不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烏葉上師心中歎息,他此次率眾來西域,本意想在諸國弘揚佛法,也許是貪癡之心作祟,卷入了這場紛爭。一步錯,步步錯,走到這個地步,真的很難回頭了。
第三場比試為登天術。
首先出場的是身毒僧人摩伽,身穿白色長袍,赤足走到望鵠台中央,單手立掌,向扜彌王行禮,而後轉身向上千觀者致意。
大漢使團派出的是林溪,此刻正和司馬熹立於馮禹身後。
烏黑的雲團遮住了太陽,飄浮在望鵠台上空,天色暗下來。
摩伽將一盤繩子丟在望鵠台中央,繩長百尺,拇指粗細。上千雙眼睛都盯住摩伽,有了水行術的教訓,大家唯恐錯過任何一個細節,都恨不得把眼珠子飛到摩伽身上,看清他每一個動作。
摩伽跏趺而坐,雙手合十低誦咒語。但見繩子一端如蛇頭探起,而後自行向天空升去。眾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裏,廣場上除了風吹旗幡的聲音,隻有喉頭滑動的聲響。
那繩頭越升越高,漸漸沒入雲端不見,而後麵的繩子還在徐徐上升,看樣子要直達九天而去。這一次眾人看得真真切切,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問題,再一次掌聲雷動。哪怕是剛才罵得最厲害的人也都閉了嘴,畢竟神跡擺在那裏,想反對也找不出理由啊。
虞契露出了笑臉。
林染使勁兒揉揉酸痛的雙眼,滿臉難以置信:“是我眼瞎了還是活見了鬼——這世上真他娘的有神跡?”
鄭吉笑而不語。
眾人麵麵相覷,都不知如何回答。
摩伽停止誦經,起身抓住長繩。繩端一頭垂地,另一頭沒入天空,真像是一條通天繩梯。他縱身躍上繩子,手腳並用,像靈猿一樣往上爬,很快消失在空中不見。不僅如此,那條繩子也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節節向上收起,最後消失在雲團深處。
眾人瞠目結舌,扜彌城裏鴉雀無聲,摩伽大師真的登天而去?
扜彌王大讚:“摩伽大師真乃神人也!沙門登天術果然名不虛傳!”
廣場上下頓時掌聲如雷。
鄭吉把林染叫到身邊,低聲吩咐了幾句。
林染一怔,什麽也沒問,帶領幾個人悄然離去。
輪到林溪,他解下刀劍,脫去甲胄,將頭發用繩子係到腦後,隻穿了貼身的衣服,然後赤足走到望鵠台中央。眾人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麽,瞪大了眼睛鴉雀無聲。
林溪伸展雙臂,深吸兩口氣,小跑幾步,猛然加速衝出望鵠台,身子如大鵠般騰空而起。台下就是洗月池,高度足有十幾丈,跳下去淹不死也得活活摔死。大家以為林溪要尋死,都嚇得麵如土色,不少女子尖叫起來,膽小的人幹脆閉了眼睛,幾乎要昏過去。
扜彌王也驚得從獅子座上站了起來,雖然他很想殺了漢人,可在這樣的場合,真有漢人死在了洗月池,於扜彌國的顏麵還是不好看的。
林溪沒有直直墜下去,而是充分利用滯空時間,在高高的空中做出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動作,淩空蹈步,夭矯如龍。眾人無不目瞪口呆血脈沸騰。臨近水麵時,林溪忽然頭下腳上,身體繃直如銀針,直直紮了下去,如鷗鳥投淵,微瀾無聲,水花不起。
虞契笑了,漢人這是自取其辱嗎?哪怕像馮禹一樣直接認輸也比把自己扔進洗月池裏強得多啊。
渠廋笑歪了嘴巴:“馮禹大人,你們……這也算登天術麽?”
馮禹容色不變:“大人何有此說?”
渠廋笑道:“登天術,顧名思義就是要登天而去,總不能往下跳吧?你看看摩伽大師,沿繩登上雲端,至今都沒回來,豈不是神跡?”
“大人怎麽知道他還在天上,說不定他也在水裏呢?”馮禹見渠廋不相信,笑了笑說道:“這種把戲名為通天繩,或者叫神仙索,說穿了其實一文不值。不提那幫熟門熟路的身毒人,就算大人和我,隻要膽量夠大,苦練個幾年,要做到摩伽那個樣子也並不是太難。”
“怎麽可能?”渠廋瞪大眼睛,難以置信。
“胡說八道!”一個身毒僧人挺身出列,怒斥馮禹:“漢人毫無敬畏之心,膽敢質疑摩伽神跡,不怕佛陀怪罪嗎?”
馮禹看向那人,見他耳掛銅環,身材枯瘦,生得與其他身毒僧人殊為不同,形容更像蠻嶺百越之人,問道:“閣下如何稱呼?”
那人冷哼一聲,鼻孔朝天,竟不理睬馮禹。
烏葉上師笑道:“白僰大師來自摩訶菩提寺,二十三年麵壁苦修,一朝聞蟬聲而頓悟,自謂佛門秋蟬。摩頂受戒成為摩訶菩提寺天下行走,正法護佛,不容許世間人褻瀆佛陀!”
馮禹恍然道:“原來是佛門秋蟬白僰大師!馮某說的是摩伽神跡,就事論事而已,與佛陀何涉?不知褻瀆二字從何說起?”
白僰倨傲道:“摩伽神跡乃佛陀無上法力神通所致,疑摩伽便是疑佛陀!你們漢人不敬佛陀,當永墜阿鼻地獄,受終極無間之苦。”
馮禹沒有說話。倒不是他怕了這位摩訶菩提寺的天下行走,而是不願和這個腦子拎不清楚的家夥糾纏。於是轉向烏葉上師,沉聲道:“上師精研佛經,能說出欲求佛先求心、種甚因結甚果這種話,足見佛法高深,馮某深為佩服。可摩伽神跡的真相到底如何,上師慧眼如炬,想必比我更清楚。馮某聽說佛家萬事求個緣字,有些東西時機未到莫要強求。說句掏心窩子的話,西域這個地方龍爭虎鬥妖鬼橫行,惦記的人不少,眼下還真不是上師能夠插上手的。不是上師道行不夠,而是天意如此。馮某言盡於此,何去何從,還請上師三思。”
眾人大驚失色,烏葉上師居然主動認輸,這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扜彌王虞契一張臉陰沉到極點,氣急敗壞道:“上師這是何意?明明是摩伽大師贏了漢人,上師卻故意認輸,是藐視本王嗎?還是說上師根本沒把扜彌國放在眼裏?”
烏葉雙手合十,默然不語。
扜彌王惱羞成怒:“上師認了輸,本王就等摩伽大師從天上歸來,好好問他到底是怎麽個欺世盜名。你們都先退下吧。”
話音剛落,有人叫道:“大王不用等了,我們已經替您把摩伽大師找回來了。”眾人回頭,看到林染等人正押著摩伽走過來。摩伽渾身上下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袍子上麵沾了不少泥沙,兩眼烏青,嘴角有血跡,顯然剛才和人交過手,還吃了不小的虧。
虞契大驚:“這是怎麽回事兒?摩伽大師不是登天走了嗎?”
林染笑道:“我們在洗月池裏發現了摩伽大師,他有沒有登天,還真說不準,所以就請他過來見見大王。”
摩伽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虞契明白了什麽,臉都綠了,他不惜耗費巨資舉辦了這次顯聖法會,不說私底下的謀劃,單說這種種神跡,他一直是深信不疑的,萬萬沒料到竟是江湖騙術——身毒人不隻一巴掌拍到了他臉上,還糊了他一臉屎,如何不惱羞成怒?這個消息傳出去,他虞契就是諸國的笑柄,被人戳斷脊梁骨不說,扜彌國顏麵何在?他一國之主的威嚴又何在?
虞契死死盯住烏葉上師,怒極反笑:“烏葉,扜彌城雖小,你覺得可以任爾等來去自如嗎?”
沒等烏葉上師開口,白僰搶先說道:“大王息怒,佛門神通如恒河沙數,每一種皆是摩訶無量。登天術乃是佛門大神通之一,有佛家大乘能飛天入地,朝暮間可觀盡四座天下,絕非欺世盜名。實則是摩伽修為尚淺,又為心魔所乘,誤入了旁門左道。話又說回來,即便烏葉上師承認此局摩伽輸了,那麽漢人其實也沒有贏。剛才他們所示是粗鄙的投淵術,詭詐取巧,怎麽可以與登天術相提並論?所以這一場算起來誰都沒贏,無非是個和局罷了。”
鳥稷笑道:“白僰大師所言有理。雙方各自一勝一平,龍象鬥法的確是沙門未輸漢人也沒贏的結果。既然如此,鬥法還是要有個定論的。不如再比一場,這次就讓白僰大師出手如何?”
扜彌王轉嗔為喜:“上使之言甚合本王之意,白僰大師有佛門秋蟬之稱,佛法精湛,有無量之神通,倘能親自出手,定然不負眾望旗開得勝!”
烏葉上師喟然歎息。有些事錯了,及時止損也許很痛。但一錯再錯,真的就是不死不休沒有半分轉圜的餘地了。
白僰也不理睬烏葉,斜睨馮禹一眼,徑直走到望鵠台前,下臨洗月池,有風自天際而來,雲團翻滾,僧袍獵獵鼓**。
眾人心如擂鼓,卻屏息凝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唯恐錯過石破天驚的一幕。
林染笑道:“半路殺出個老禿驢,又要出什麽幺蛾子?”
鄭吉不語,自從這個古怪老僧臨近淵池,玉瓶內一直昏睡的銀翅蜈蚣就變得狂躁起來,封穴的金針顫顫微微,看樣子要強自醒轉。
一個白紗蒙麵的長袍女子悄然靠近鄭吉,小聲說道:“這個人就是摩訶菩提寺天下行走白僰,以前是滇國的大靡莫,法術高絕。滇國被大漢滅國之後,他一人獨自西行尋聖。在摩訶菩提寺麵壁二十三年,聞蟬聲而悟道,被稱為佛門秋蟬。他比烏葉早兩年來到西域,一衣一缽行走於諸國之間,如雲在天,飄忽難測。木衣坊秘字閣地字卷裏有他的記錄,寥寥數語而已。”
鄭吉皺眉:“佛門秋蟬要置一個孩子於死地,為此不惜動用銀翅蜈蚣,聽起來匪夷所思——理由呢?”在此之前,他通過銀翅蜈蚣的感應,確定了白僰就是對扶岫下手的人。
蘇魅兒輕笑一聲:“扜彌王虞契膝下無子,這個理由夠不夠?”
鄭吉歎道:“帝心難測,天家無親,自古皆然。為一個權字殺得人頭滾滾,天下縞素,這種事見得還少嗎?虞契膝下無子,王位遲早還是要落到虎蹻手裏,這個理由已經很夠了。說句不中聽的話,扜彌王沒有直接拿虎蹻開刀,還是念了一點兒情分的。”
蘇魅兒眼神古怪:“據我所知,你好像不是一個悲春傷秋的人。”
鄭吉愕然,碰到這種狗屁倒灶的事兒,老子順便替虎蹻感慨一下罷了,與悲春傷秋有個毛的關係?這姑娘又想到哪兒去了?
7
望鵠台上突兀響起一聲蟬鳴,如春雷萌動,風高野闊,直攝魂魄。
白僰大袖飄搖,一隻手掌向洗月池狠狠抓下。但見池水激**如沉淵,驀然炸裂,白浪滔天。一條尺餘長的龍鰍潑喇喇衝出水麵,被白僰隔空抓在手裏。烏雲翻滾,蟬聲如雷。那龍鰍體白如雪,須臾暴漲兩丈有餘,頭生兩角,腹多四爪,身披鱗甲,脫手化為一頭白蛟,扶搖直上飛入雲中。刹那間,扜彌城電閃雷鳴,風雨大作。把眾人唬得戰戰兢兢魂魄俱散,一個個匍匐在地上口念神僧保佑。
雲團越壓越低,暴雨傾盆。那白蛟高高揚起頭顱,漠然看向馮禹,宛似神祇俯視塵世螻蟻。望鵠台上眾人麵如土色,紛紛離座準備抱頭鼠竄。馮禹始料未及,心神大震,身形搖搖欲墜。
馮禹自知必死,也不再逃,正襟危坐,怒目圓睜。
說時遲那時快,一支巨矢破空飛來,巴掌寬的扁平箭頭鑿穿層層雨幕,雷影如蛇,狠狠撞進白蛟的瞳孔,血雨漫天灑落。
箭名殺矢,長三尺一寸,非扛鼎之力者不可操之,中者立死。
白蛟哀嚎嘶吼,身子劇烈翻滾,巨大的蛟尾劈開雲層抽下來,半個望鵠台崩塌如雨。不少人被殃及了池魚,呼啦啦墜入洗月池內,一時鬼哭狼嚎。
虎蠻收起野牛弓,神情淡然,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蘇魅兒睜大一雙妙目,死死盯住虎蠻,難以掩飾心中的震驚。木衣坊秘字閣關於這個少年隻有寥寥四個字:訥口善射。如今看來,這個貌不驚人的異族少年挽狂瀾於既倒,一箭誅蛟龍,心性之沉穩,箭法之高絕,豈止是訥口善射四個字可以評價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這話真是一點兒都不錯。
且不說掉進洗月池的倒黴蛋能活下來多少,留在望鵠台上的人也是死傷慘重。扜彌左都尉和幾個身毒僧人被白蛟尾巴掃中,當場崩成血泥,死得不能再死。渠廋運氣不夠好,被倒塌的殿柱壓斷了腿,幸虧虎蹻眼疾手快,拚死將他拖了出來,不然又多了一個冤魂。扜彌王從獅子座上滾跌下來,半邊臉血流如注,形如厲鬼,嘶聲慘嚎。
望鵠台上雞飛狗跳,王宮前也亂了套。白蛟突然逞凶,眾人無不魂飛魄散,拚了命往外逃,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有人為了活命,幹脆拔刀將擋在前麵的人砍倒。這像是導火索,霎時引爆了整個廣場。上千人瘋了,相互大打出手。到後來殺紅了眼,逢人就砍,見人就剁,完全忘了為何而戰,慘嚎聲此起彼伏,廣場上血流成河。
白蛟受創,馮禹知道機不可失,和司馬熹等人轉身就跑。結果冤家路窄,迎麵正撞上那幫匈奴人。鳥稷也是個不怕事大的,況且又恨透了馮禹,必欲殺之而後快。連招呼都不打,拔刀就砍。
司馬熹等人早得了鄭吉的囑咐,也不戀戰,護著馮禹奪路而逃。
馮禹跑遠,不忘回頭撂下一句:“爾乃蠻夷,吾不與爾等計較!”
鳥稷氣壞了,這姓馮的忒不是個東西,一張小嘴嘚啵嘚啵,讓他忍得一直好辛苦。老子好不容易逮著個機會,結果一刀下去連根毛都沒砍著,反讓那個混蛋奚落一頓……鳥稷紅了眼,拎一把彎刀在後麵撒丫子狂追。不殺了這個嘚啵漢人,他覺得生無可戀。
匈奴人自然不能讓鳥稷一個人追殺,呼啦啦全跟了上去。
見馮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白僰幾乎氣炸了肺。他一手驅神術舉世無敵,結果沒殺了那個漢使,反傷了扜彌王,這事兒沒個交代,他就是跳進洗月池裏也洗不清了……心生忿怒,蟬聲大作,如天鼓雷鳴,佛陀誦偈,聲震四野。
這時,烏雲之上響起一聲嘹亮的鳳鳴,風止雨收,一隻扶桑雞破開雲霧飛來。白蛟像遇到了克星一般,身形急劇縮小,化作一條尺餘長的龍鰍,帶著染血的殺矢向洗月池裏竄去。
扶桑雞豈容它逃脫?雙翅展開,如大鵬臨塵,一個俯衝將龍鰍牢牢攫住,活活吞入腹中。
“孽蓄安敢傷我神蟲——找死!”白僰大怒,正要擊殺扶桑雞,卻聽得扜彌城裏軍兵大叫:“白僰行刺大王,不要讓他走脫了!”
白僰大驚,不等他辯駁,卻見飛虎騎團團圍住了望鵠台,人喊馬嘶,刀槍如林。不斷有軍兵衝向望鵠台,試圖將他生擒活捉。白僰心一橫,幹脆從望鵠台上飛身躍下去,一頭紮進了洗月池,借水遁而逃。沙門有一種神通,名為“龜息功”,可蟄藏水底數月不死。白僰精通此術,自然有辦法活著離開扜彌城。
見白僰落水,飛虎騎追之不及,隻好亂箭攢射。但見萬矢橫空,密密麻麻紮進洗月池裏。十餘丈寬的水麵像是煮沸了一般,雪浪翻滾。碰到這種情況,哪怕功力通神都難逃一死。所幸白僰及時入水,岸上的人看不見他,盲目亂射。雖挨了十幾箭,好歹撿了一條命。
白僰那個氣啊,一口老血堵在喉嚨裏,差點兒把自己活活憋死在水底。今天能逃出去,那是最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真要被困在扜彌城裏,他這隻佛門秋蟬恐怕不會有再叫的機會。
白僰忽然有種可怕的想法,今天不隻他,連扜彌王都給人算計了。這是有人挖好的大坑,他和虞契等人自以為穩操勝券,卻一頭栽了進去。那幫匈奴人呢?白僰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鳥稷會有什麽下場。
到底是誰做下了這個局?白僰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是那個漢使馮禹?可怎麽瞧著也不像啊。
馮禹和司馬熹等人跑下望鵠台,慌不擇路,結果沒多大工夫就被匈奴人堵到了一條死巷裏。
見馮禹等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鳥稷哈哈大笑,命人紮緊巷口,親自帶人追殺了進去。照他的意思,這叫甕中捉鱉,他要一刀一個,活剁了那幫可惡的漢人。
既然逃不掉,馮禹反而不慌張,負手而立,望著持刀逼近的鳥稷:“你這是要趕盡殺絕的意思?”
那幫匈奴人幾乎笑岔氣,這個漢使有點兒意思。老子追了十幾條街,累得跟攆山狗一樣,難不成還要倒貼你倆錢兒花花?
鳥稷橫刀,左手兩指輕輕抹過刀鋒,臉上浮起一抹殘忍:“漢狗,你當記得我說過的話——必殺你而後快!”
馮禹用手指撣撣袍服,好整以暇:“你說過的話……你算什麽東西?口含天憲還是言出法隨?屁話再多也還是個屁,除了惡心一下耳朵,還能做什麽?”
馮禹嘖嘖道:“三百六十刀,真是可惜了。”
鳥稷以為他怕了,得意道:“可惜什麽?你不是刀數最多的那個,當初有個漢人女子懷了我的孩子又偷跑,被我剮了一千二百刀,那才叫一個慘呢。”
馮禹死死盯住鳥稷:“好,我都記下了,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鳥稷大笑,馮禹拍拍手,巷子兩邊房頂和高牆上出現數十弓箭手,一聲令下,上百支飛鳧箭一時雨落,頃刻便有十數匈奴人慘嚎著倒下去,渾身上下插滿了三棱鐵鏃,箭箭及骨,仿佛刺蝟一般。
“撤!”鳥稷揮刀撥打箭矢,嘶聲嚎叫。而來路早被人堵死,七八個留在巷子口接應的匈奴人被環首刀抹斷了脖子,死不瞑目。
又一波箭雨落下,鳥稷身邊的人剩下的不到三成。第三波箭雨過後,能站著的隻剩下鳥稷一個人。血水匯成小溪,小巷裏除了風聲,就是血水流淌的嘩嘩聲。
鳥稷一手提刀,看著緩緩走來的馮禹,怒發如戟:“漢狗,你們敢陰我?卑鄙無恥!”
馮禹答非所問:“你之所以還沒死,是因為我不想就這麽輕易殺了你。說好了的一千二百刀,絕對不會打一點兒折扣。你放心,我們漢人向來言出必踐,童叟無欺。”
鳥稷臉色蒼白:“我是日逐王欽定的南道巡察使,殺了我,扜彌王會放過你們?”
“哪個扜彌王?”馮禹微眯眼睛笑了起來,春暖花開。
鳥稷剛要說什麽,忽然間毛骨悚然手腳冰涼,身形止不住顫抖:“你們……你們……”
馮禹淡淡道:“我們什麽都沒做!反倒是你們從開始到現在一直步步緊逼,非要將我們置於死地才罷休。你看看事情都鬧成了什麽樣子?白僰殺了扜彌王,你們又死於亂軍之中。其實死了也好,一了百了。不然諸國死了那麽多人,會善罷幹休?到時候連累了日逐王,你們以死謝罪都是輕的。”
鳥稷汗流浹背,漢人心思真是可怕!不由猙獰了麵孔,號叫道:“漢狗,我要殺了你!”
一個聲音在鳥稷身後響起:“你的對手在這裏,別找錯了人!馮大人是讀書人,打打殺殺成什麽樣子?我陪你玩玩兒如何?”
鳥稷回頭,正好看到林溪——左手反握一柄環首刀,猱身而至,煌煌刀鋒,殺氣如潮。
刀名垂珠,長約三尺,婉約如蛾眉,卻是不折不扣的百殺之刃。
鳥稷是日逐王手下的一名千長,又被先賢撣欽定為南道巡察使,全靠一把刀殺出來的潑天功勞,手底下的功夫豈能弱了去?一刀格開林溪的短刀,順勢斜削,如虎行山野,霸道絕倫。
這種身法實在詭異,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攻守變換之快,防不勝防。鳥稷駭出一身冷汗,來不及躲避,心一橫,像一頭野象迎麵撞上去。
沙場爭鋒,從來沒有無敵的刀法。真正的無敵,是一顆敢死之心。這個道理,鳥稷十二歲時就懂得。不是他不怕死,而是他知道怕死隻會死得更快。鳥稷一人一刀,如同千百鐵騎鑿陣衝鋒,銳不可當。
林溪不閃不避,右腳蹬地,如野馬狂奔,與鳥稷轟然相撞。地麵登時沉陷數寸,房屋坍塌,滾滾煙塵衝天而起。兩人各自抹去嘴角的血跡,不約而同暴起。林溪一肘擊中鳥稷麵門,眉開骨碎。鳥稷一拳砸中林溪腹部,神力萬鈞。林溪如紙鳶般倒飛,鳥稷也退出兩丈多遠,差點兒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林溪吐出一口血,向鳥稷招招手,笑道:“小子有勁,再來!”
鳥稷抹去糊住眼睛的血水,咧嘴笑道:“漢人有種,再來!”
兩人再一次迎麵狂奔,鳥稷一刀疾劈而下,力大勢沉,星垂平野,月湧大江。林溪避過刀鋒,反手握刀,仿佛大槍突刺,刀柄狠狠撞在鳥稷前胸,胸骨哢嚓碎裂,凹陷出拳頭大的一片。鳥稷痛徹心肺,兩眼血紅,不顧傷勢,雙手握刀猛劈而落。
林溪雙手握刀,刀尖下指,刀鋒向內,用刀背猛力向外磕。彎刀斜崩出去,而林溪刀勢未減,環首刀斜斜上揚,全力下劈,將鳥稷斜肩至腹華麗地劈開,血水飛濺,腸子都流了出來。
鳥稷自知必死,一手將腸子塞回肚子,猶如驕傲的狼王,鬃毛揚起,麵不改色走向馮禹,大笑道:“漢狗,你要食言了。本將倒要看看你怎麽砍我一千二百刀!”說完,反轉刀鋒,割開自己的喉嚨,自戕而死。
馮禹歎道:“這個人雖說殘暴,倒也不失為一條漢子,厚葬了吧。”
白僰逃走,匈奴使團全軍覆沒,身毒人除了烏葉上師和兩個僧人,其他都死在亂軍之中。扜彌王和輔國侯雙雙重傷,不知生死,扜彌國這時候能發號施令的非左大將虎蹻莫屬。
扜彌王傷重,左大將虎蹻帶兵進宮護衛。當夜,有人遙見虞契寢宮裏燭影紛亂。醜寅之交,扜彌王駕崩。
大亂起時,右大將昆代本想逃走,卻被一個神秘女子所殺。
那個女子是昆代的侍妾,名字叫小蠻。她還有一個更好聽的名字——婆伽。可惜這個名字除了她自己,世上知曉的不會超過三個人。
這一天,注定是扜彌國曆史上最血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