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還有我

悲傷是多麽容易將一個人打回原形。

還是這張朱紅色的長方桌,宋太太穿的還是那件藍絲絨旗袍,一模一樣的位置坐在她麵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宋太太已經回歸成一個麵容憔悴的老婦人了。她的眼淚在那些皺紋裏橫向地、縱向地遊走,每說兩句話就要停下來用手帕擦拭她的臉。

有那麽一瞬間,永微想安慰她幾句,也有那麽一瞬間,她想反唇相譏,請問那位“情比金堅”的王寶芝小姐呢?現在她是預備追隨宋宵而去,還是打算為宋宵守節呢?

然而,她克製住了自己。現在不是說氣話的時候。

任何時候,男人總是比女人更要表現得鎮靜一些,哪怕是假裝的。宋敬亭很快打斷了老婆的哭哭啼啼,現在換由他上陣。

“杜小姐,能不能拋開我們的社會身份,就把我們看作兩個剛剛經曆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頭老太吧。”

這個開場白果然有效。

永微想到了自己的爺爺,當初也是經曆了晚年的喪子之痛。若不是人們把永微送到他麵前,真不知他將如何繼續那千瘡百孔的殘餘人生。

“前些時候我在香港,宋宵的媽媽對你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我完全不知情。如果我知情,我一定會製止她。”宋敬亭說罷,別過頭去,那雙鷹眼在宋太太臉上稍作停留,又馬上看向永微。

“考慮到你懷有身孕,不宜太過悲傷,請原諒我們沒有請你參加宋宵的葬禮。”他說到這裏,聲音突然沙啞起來,“對不起了。”

永微心裏冷哼一聲,什麽怕太過悲傷,無非覺得永微沒名沒分,不夠資格。然而永微並不在乎這些,何況,當真讓她看到宋宵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於她並無益處。

“我知道,單身母親很不容易,但是請放心,我們要的隻是這一脈骨血,你如果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我們一定會支持你結婚成家,說到底,孩子若能找回一份父愛,也是他的福氣。”

宋敬亭有備而來,顯然是打好了腹稿的。

“隨時,隻要你覺得合適,我們就去房產交易所過戶。我可親自去將琵琶山的房子過戶給你,如果孩子順利出生,福興路上的那一排店麵全都歸到你的名下。而且我會立下遺囑,這個孩子不論男女,都將是我的唯一繼承人。”

永微還是沉默,雙手垂在小腹上端正地坐著。

“當然,在我立下遺囑之前,我有個小小的請求,孩子生下來,需要做個血緣鑒定,也就通常說的親子鑒定。”

宋敬亭突然補充了一句。顯然,悲傷並沒有衝垮這個商場老手的冷靜和智謀。永微發現,這種特質在宋宵身上也經常會閃現。

永微抬起頭看著麵前的兩個人。這兩個人,原本對她來說是陌生人,可現在,他們和她卻有著某種隱秘而親切的聯係。他們是她腹中胎兒的祖父和祖母。

“敬亭,杜小姐是個老實可靠的姑娘,我們要相信她……”

宋太太興許是擔心得罪了永微,急急地想從中斡旋。未料,永微卻突然地站了起來,那把老式榆木靠椅在她身體後麵發出“吱嘎”一聲。

“當然!”永微冷冷地看著宋敬亭,“買幅畫還要鑒定真偽呢,何況還是買一個親孫子。”

“好,爽氣!”宋敬亭輕擊桌麵,語氣中倒有三分恭敬。

“不過,”永微向他緩緩道,“我還沒有答應你,我需要三天時間來考慮。”

穿過地下通道,那個戴墨鏡的男人還和以前一樣,坐在一隻綠皮洋鐵桶上,專注地拉著他的胡琴。咿咿呀呀,呀呀咿咿。永微從他麵前走過,每回都會掏出錢包,把所有的鋼鏰都丟到他的搪瓷碗裏。今天她沒有。

電動扶梯將她載到地鐵站。她聽不到地下列車進站的轟響,聽不到咻咻的刹車,也沒有聽到上車後關門時“砰”的一聲。永微凝視著隧道中的一片黑暗,她現在的日子,如同關掉了聲音的電影。

這個世界上,她是唯一對宋宵的死心存疑惑的人。宋宵活著的時候,前呼後擁,人人都圍著他打轉,宋宵死了,居然隻有永微心心念念地為他鳴不平。顧安透露,宋敬亭和宋太太,現在最怕的就是法醫公布宋宵是死於毒駕,這樁醜聞會使宋家雪上加霜。

永微想,難道隻有她才了解宋宵?正如顧安說的,他們在一起隻有半年。為何連他父母都擔心他有可能荒唐到會吸毒後駕車?可永微相信,他不是這樣的人。正如那個梅雨天的黃昏,在那暗淡的光線裏,隻那麽一眼,她和他就已經將彼此看得透亮。

“茱麗葉”酒吧,是宋宵最後出現的地點。永微到達的時候,還不到九點,店裏沒什麽客人,兩個酒保在吧台後麵盯著手機看。永微找了個丁字椅坐上去。

兩個酒保中其中一個年輕些的,鼻孔上打著一枚小而閃亮的銀環,在這座城市裏,文身和耳釘並不稀罕,然而像鼻環這樣出位的打扮還是極少數。他放下了手機,上前招呼永微:“美女,喝點什麽?”

她從來沒有來過酒吧,對酒單更是一無所知。

“隨便。”

“好嘞,調一杯‘隨便’給這位美女!”

永微沒想到,真有叫“隨便”的飲品。她拿出兩張百元鈔遞過去。

“鼻環”將其中一張退了回來:“隻要九十八。”

永微往他麵前推了一下:“不用找,你收下。”

酒保怔了怔,很快心領神會將錢收攏起來,微笑道:“有什麽可以效勞?”

“上星期的新聞你看了吧?百花橋上有人開著車子掉了下去,那天晚上就是從你們這裏離開的。”

“你問這個?你不是記者吧?”

永微搖頭道:“我是他的朋友。”

“宋宵是我們的老顧客。為這個事情,警察都來過好多回了,還看了我們的監控錄像呢。”鼻環酒保突然把腦袋湊過來道,“不瞞你說,那天還是我招待他的。”

“他是單獨一個人來的嗎?”

“他經常一個人來,最近難得也會和一位朋友。”酒保看了看永微,又體貼地補充道,“是個男的。”

“長什麽樣子?胖的還是瘦的?高的還是矮的?”永微想起江子念這段時間經常和宋宵會麵,便拿出手機給酒保看照片。

“對對,就是這位帥哥!”酒保伸出一個指頭點著屏幕上的江子念。

“他帶過女的來嗎?”永微直看到酒保眼睛裏去。

酒保稍稍遲疑了一下,道:“沒有,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有一個女的,在宋先生的車子出事之後也來過這裏,也是和您一樣,向我們打聽宋先生的事。”酒保眨眨眼睛,似是陷入某段回憶中,又補充道,“最後,她還是哭著離開的。”

永微聽罷臉色大變:“什麽樣的女的?問了什麽問題?”

“就問了例如他當天喝了什麽酒之類的話。”

“那麽,當天他在這裏喝了什麽酒?”

“他點了一杯Mahou ,但是隻喝了一小口,有點心不在焉。後來接了個電話就走了。”

“Mahou是什麽?你又怎麽知道他心不在焉?”

“Mahou是一種酒的名字,”酒保說著點了點麵前的酒水單,“看,是啤酒。”

永微不看那酒單,隻是盯著他尋求下一個答案。永微的眼睛打量人的時候眼神特別足,仿佛有種力量能把人壓縮成一幅平麵的畫。

“他放下酒杯的時候太用力,不小心潑了些酒在吧台上,”酒保神秘兮兮地放低聲音道,“後來,他的手指頭就蘸了那酒漬在桌麵上畫來畫去的,我偷偷看了看,原來他在寫字呢。”

“寫字?”永微湊近他,可是他又突然打住,開始招呼一位剛進來的客人。

永微的腦子嗡嗡作響,這些事顧安一定都了解,可是他卻從來沒有向永微透露過。也許,顧安已經都搞清楚了那個前來打聽的女人姓甚名誰。

是啊,這個女人是誰呢?她為什麽要來打聽這些?

永微想,隻有一個可能,這個女人也和永微一樣對宋宵的死抱有疑惑,那麽,換句話說,她也和永微一樣非常了解宋宵的心性,也相信宋宵一定不會酒駕,更不會毒駕。如此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絕非一般,這麽想著,她腦子裏跳出一個人名:王寶芝。

酒保敷衍了新來的客人之後,又返回永微跟前。

待他湊上前來,永微又塞了張鈔票過去,小聲問:“你看到他在桌上寫了什麽?”

酒保假意推卻了一下,隨即迅速把錢收入囊中。然後,他不知從哪裏取出一小塊冰,在吧台的黑色桌麵上比畫了一下。雖然動作極快,但永微一眼就看清了,刹那間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頭了,然而那酒保卻還當永微沒看懂,悄聲道:“寫來寫去,就隻一個‘永’字!”

不知道過了幾分鍾,永微才恍恍惚惚地回過神來。酒吧裏已經多出了許多人,音樂也比方才更響了些。

她忽然拿起麵前的那杯“隨便”一飲而盡。酒保一回頭,正好看到永微仰著脖子在幹杯,嚇得急忙叫住她,可是,來不及了。

永微不知道,“隨便”一點都不隨便。這其實是加了雙份伏特加的雞尾酒。一杯下肚,永微便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人沿著吧台滑了下去。

有人上前扶住了她,她殘餘的神誌使她看清楚了,是江子念。

“他沒喝醉……”她哭了出來,像個孩子一樣哇哇大聲,在她的人生中從未如此徹底地宣泄,“宋宵死得冤枉,他沒喝醉!”

“他沒喝醉,你喝醉了。”江子念把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試著扶住她走出去,然而永微突然停止了哭泣,像睡著了似的不再挪步,而是順著他的身體往下墜落。幸虧酒保從吧台後麵跑出來幫忙,在永微接近地麵的一刻重新把她連拉帶拽地扶了起來。

子念沒辦法,隻得將永微橫著抱了起來。這個姿勢在電影海報裏是常見的羅曼蒂克,然而事實上,男主角若是沒有非凡的臂力,是走不出十步之內的,更何況一個爛醉的人體重會突然飆升到兩倍。最後,還是在酒保的協助下,他才得以把永微塞到了汽車後座上。

永微在一陣急雨中醒來。雨點吧嗒吧嗒敲在車窗上,永微看到雨中酒吧的霓虹燈,漸漸想起酒醉之前最後的影像。

車子並沒有離開停車場。子念一直在等她醒來。聽到響聲,他轉過頭來道:“你有了身孕怎麽還喝酒?”

“你都知道了?消息真靈通啊,誰告訴你的?”永微問道。

“你這麽不管不顧地喝酒,是不想要這孩子嗎?”

“我不知道那個是酒,我還當是飲料。”永微支撐著坐起來,“你還沒有回答我呢,你怎麽知道的?”

“我見過宋宵的父母了,其實是受他們的委托來找你,確切地說,是想找你打聽一幅畫的下落。我想,你一定見過這幅畫。”他轉過身來正視著她。

“《石湖煙雨圖》?”一陣眩暈湧上頭,她打開車窗,風立刻裹挾著雨點吹了進來,她的酒也醒了大半,“你是說這幅畫不見了?”

“是的。宋老先生一心想著要保住那未出生的孫子,也怕說話得罪了你,不好意思當麵問你,但他還是委托我來向你打聽一下。”

“我確實見過這幅畫,但是早已幫他修複完畢,一個月前他已經拿回去了,而且,我有宋宵取畫的收條。”永微把頭靠在車窗上,此刻她不由得慶幸這“親兄弟明算賬”的做法是多麽明智。

“把收條備著,明天去宋先生那裏澄清一下。”子念似乎也鬆了一口氣。

“我聽宋宵說,這幅畫原打算要送往蘇富比香港秋拍的……”

“是的,他也一直和我商量這事。永微,他在你麵前真的從未提起過這幅畫在哪裏嗎?”

一輛車子開過,遠光燈照到子念的臉上,在不到兩秒的時間裏,永微在那張臉上看到了一種高度緊張的表情,他的五官在強光的照射下如同一尊冰雕,散發出一種寒冷徹骨的氣息。

永微看得一陣心悸,幸虧車內很快回歸了昏暗,她疑心這一刻是自己產生了幻覺,或者是強光的效果使得江子念的臉突然變得陌生。

“永微,”他像是覺察到了她的目光,輕聲喚她,“你怎麽了?是想起什麽了嗎?”

“隻是有點頭暈。”她低下頭去。

“酒的後勁,很快就會好。”他坐正了,發動引擎。

“謝謝你。”永微把身體抵在一側的車門上,長長歎出一口氣。

“放心,你還有我呢。”他回頭笑了笑。這笑臉才是永微熟悉的。

他穩穩地駕駛著車子,車速低緩,幾乎感覺不到車身的振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