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當時已惘然

永微沒想到,她和宋宵竟然是以如此粗暴的方式結束的。

是的,這世上還有什麽分手方式比死亡更粗暴更徹底的呢?

宋宵的死是一場意外。警察這麽說,宋宵的父母也這麽說。

“永微是出於情感的袒護,才會堅信宋宵的死不是意外。”公安局有一個心理學專家給出了結論。

“我們有時候自認為了解一個人,其實到最後你會發現,我們往往對這個人一無所知。”顧安的這個說法,溫情得就像一碗心靈雞湯,然而話裏話外的意思卻和心理專家如出一轍。

永微並不為自己辯護。誠如他們所說的,她和宋宵認識的時間不長,僅有半年。盡管她從來沒指望天長地久,然而半年的時間,還沒來得及厭倦呢,就這樣戛然而止,比起那些經年的戀人未嚐不會更痛些。

在他出事的那個晚上,他本已“消失”在永微的世界裏將近一個星期之久。這一個星期裏,沒來看她,沒有電話。如果他就這樣離開了,她懷著恨意,興許會好受一些。然而,鬼使神差,偏偏在他出事前,他給她發來一條短信:“永微,相信我。”

宋宵發短信的時間,是晚上九點,永微已經入睡。懷孕後,她變得嗜睡,不論心裏藏著多少難解的結,最後都是以一場酣睡得以棲身。

“永微,相信我。”當她讀到這條短信時,宋宵已經變成了一具濕漉漉的屍體讓人打撈上岸了。

現在,宋宵已經死了三天了。

然而這三天裏,滿城都是關於他的新聞。他死了,網絡上簡直人人拍手稱快,比槍斃了一個殺人犯還痛快。

“豪門闊少自取滅亡”“富二代酒醉駕豪車墜湖身亡”“豪車司機爛醉如泥沉屍湖底”“億萬繼承人疑似毒駕墜湖”……打開電腦,微信推送,到處都是這樣的標題。

永微覺得這對宋宵不公平。她找到顧安斥道:“宋宵沒有醉駕,你們警方為什麽對外發布這樣的消息?”

“從他的血液中檢測到相當於二十毫升啤酒的酒精量。他沒有構成醉駕,確切地說,連酒駕都沒有達到。我們也是如實通報,隻說了少量酒精,誰知到了媒體口中就成了‘醉駕’!”

“二十毫升,多可笑!我了解他,他如果喝酒了,肯定會叫司機來接他,決不會發瘋把車開到湖裏去的!”

“這個很難說啊,如果有的人對酒精敏感,十毫升就能產生極大的生理反應。”顧安試著讓她在辦公室的一張靠椅上坐下來,然而她竟聽不見顧安的話,像在原地生了根似的,異常頑固。

“好吧,就算他沒有喝醉,但現在是信息社會,”顧安隻得繼續勸慰她,“官方媒體還好一些,但現在自媒體發達,各種微信傳言漫天飛,這是我們無法控製的。”

“宋宵死得蹊蹺!”永微盯著顧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拜托你一定要好好偵查,這肯定不是個簡單的事故!”

永微死死地盯著顧安看,就像一隻淩晨兩點的貓,直把顧安看得不寒而栗。

“有理沒理,出在眾人嘴裏。”顧安搖頭,他做了一個深呼吸,先讓自己放鬆下來,然後他耐著性子告訴永微,現在,就連宋宵的父母都已經認同這是件“意外事故”了。永微聽了這話,愈加替宋宵感到悲哀。這是怎樣的父母,兒子死得不明不白,竟會同意如此草率的結論。

最後,萬般無奈的顧安隻得拿出監控錄像來。他本來是不願意這樣做的,生怕那些畫麵會刺激到永微。

警方整理出來的錄像再現了宋宵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行蹤。

永微看清了,那家酒吧門頭上閃爍著店名“茱麗葉”。她對這家酒吧並不陌生,甚至可以說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

宋宵邊走邊打著電話,從“茱麗葉”的金色大門裏走了出來。然而他並沒有走向停車場,而是步入了停車場旁邊的一個弄堂裏,這個弄堂因為馬上麵臨拆遷,所以並未安裝監控。

“為什麽他沒有去停車場?”永微警惕地問。

“當晚停車場裏位子全滿了,他就把車停到弄堂去了。不光是他,很多客人都這樣。”顧安解釋道。

果然,一刻鍾的光景,宋宵的車子從黑暗處緩緩駛了出來,車子停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光照充足,此時恰好在一個高清的鏡頭中可以看到車裏確實僅有宋宵一人,他的副駕上還放著那隻常用的黑色手提包。

“為什麽宋宵花了一刻鍾從弄堂裏出來?”永微問。

“唉,有很多可能啊,男人嘛,說不定去哪個牆角小解了,也說不定在車裏打打電話,看看手機之類。”顧安道。

然而,宋宵的行車路線有些奇怪,既不是往自家方向,也不是朝永微家來。穿過了好幾個街區之後,畫麵突然就變得離奇詭異起來。

“就是在這個路口開始,看看,他開始突然加速還闖了紅燈,哦,老天爺,他在幹什麽?他以為他是舒馬赫嗎?好了好了,他又慢了下來,可是注意看,他的行車路線是S型的……”

說話的是剛從基層調來的年輕女警趙小鷗,她盯著屏幕情不自禁做著現場解說。顧安做個手勢示意她不要再出聲。

盡管這個錄像顧安已經看過無數次,然而每一次看,他心驚膽戰的程度並不亞於這個實習的小警察。

“知道嗎?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在其他肇事司機身上,屍檢結果不是醉駕就是毒駕!所以,我們懷疑,他嚐試了某種新型毒品,一時間並不能檢測出來。”

“宋宵不是這樣的人!”

永微用力地搖頭。

“你了解他嗎?你們交往不過才半年。”

永微忽然盯著屏幕捂住了嘴,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她眼前的影像就如同警匪片中的情節一樣,汽車加速開到百花橋中段的時候,突然毫無預警地衝向橋邊的圍欄,圍欄當場被撞斷,汽車呈直線墜入百花湖中。顧安說,那一腳油門力大無窮,是踩實了、踩死了的,就像一個存心要死的人。

“看這個畫麵,簡直像見鬼了一樣!”小鷗伸手指著屏幕道,“太詭異了,難怪宋太太一個勁地說,都要怪他們宋家祖上沒有積德,現在她兒子被那個可怕的詛咒給咒死了。”

“詛咒這種事你也信?你是怎麽從警校畢業的?虧你還在基層幹過兩年呢。”顧安打斷她,“人家宋先生已經解釋得很清楚,宋太太是受了刺激才這樣胡言亂語的。”

“可是你看這架勢,難不成是自殺?”小鷗又道。

“不,他不會自殺!其他方麵我可能不了解他,但是這一點我完全可以肯定。”

永微還有餘下的話並沒有出口,但她聽到心裏一陣齟齬。宋宵活得興興頭頭,有滋有味,唯恐別人攪擾了他的好日子,他才不會自殺!

永微的手輕輕掠過床頭凹凸起伏的薔薇輪廓,想象著奶奶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雙手舉過頭頂,十個手指遊走在床沿的花紋上——這是爺爺奶奶當年用的四柱橡木床,這種略帶些美式鄉村格調的實木家具在民國年間算得上是時尚風潮了。宋宵說他最喜歡這張床,有一種複古、安然的氣味,在這**,他睡得尤為踏實。永微問他睡過多少張床?宋宵正色道:“多少張?怎麽數得清,我常年出差到處走,一年中有半年睡酒店。”

“我不是指酒店的床。”她道。

“你把我想象成什麽人啊?”宋宵佯作生氣,不一會兒又喜滋滋地說道,“不過,你這種喝幹醋的樣子還蠻可愛的。”

永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她才不在乎床不床的。然而,她十分清楚,在她和宋宵的談話之間,除了聊生意,聊合作,總該還要添些別的什麽。

窗外又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將永微從回憶中喚醒。

永微擰亮台燈,牆上的時鍾剛巧走到零點,長針和短針如膠似漆地重疊在一起。床頭櫃上擱著隻空空的青瓷水杯,水杯旁放著一張她和宋宵的合影,七寸的水晶照。

她記得,她已經刪除了手機裏所有和他有關的照片。可偏偏還留下這張,因為它是水晶照,冷光棱角,撕不壞,砸不爛。然而,如果誠心想毀滅它,還是有辦法。

“留下吧,”蘭娣在旁邊勸她,“也是紀念。”

夜深人靜的時候,永微把這個紀念從抽屜的底層翻出來,然後平放在**,這照片是兩人在巷口偶遇顧安,可巧那日顧安新買了一台相機,拉著他們“哢嚓”一下,背景就是顧安家天井外滿牆的爬山虎,一派鬱鬱蔥蔥,那綠牆外牽手的一對璧人,也同樣地鬱鬱蔥蔥,鮮綠得要滴出水來。

顧安很得意這幅“作品”,拿去做成水晶照送給他們,把那隻當是尋常的歡愉,融入不飽和樹脂中,於是,這屬於他和她的片刻就變成了一枚琥珀,靜靜地留在時光裏了。

此刻,永微握著拳頭狠狠地捶打那琥珀中的男人,小指的指節被砸出血痕,眼淚滴到破裂的傷口上,然而一點都不疼。她不住地搖頭,不住地哽咽著罵他。

更多的時候,她恨他,恨他就這麽死了。更恨他在那個清朗的夜晚發出一條信息給她:“永微,相信我。”

要是沒有這條短信,興許她在悲傷的時候就能拚命地回憶他的絕情,以此來讓自己得到解脫。然而,宋宵就是深諳此道,到死都能成功地換取她的懷念。

雨聲漸小,永微披衣起身到窗前。她拉開簾子的一角,突然發現路燈下有人撐著把大洋傘站著,她不免嚇了一跳,與此同時,床頭櫃上的電話響了。

永微撲過去抓起電話聽。

“永微,我剛經過你樓下,看到你房間燈亮了。”

“沒有人相信我,宋宵這件事不是簡單的交通事故。”她流著淚,顧自說出自己的推測,甚至沒有留意他的弦外之音,若不是一直守在樓下,大半夜的誰會路過這條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