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談判

連續幾天蘭娣都監督著永微進補,不是赤豆紅棗就是冰糖雞頭米,一心一意要把身體養好。

裱畫店也不再接新的活兒,隻將手頭原有的一些工作慢慢處理。

這天,永微正在桌前收拾工具,忽聽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人聲音:“是杜小姐嗎?”

永微隻當是上門來的女顧客,隻粗粗瞥一眼,又低頭繼續著手中的活兒道:“裱畫嗎?最近不太舒服,不接活了。”

“不,我是來找你的。我是宋宵的媽媽。”

永微驚得猛一抬頭。

當朱紅色的長方桌上排起一遝遝萬元鈔票之後,永微才明白過來,眼前的老婦人是來與她談交易的。

如同她電影裏看到的狗血劇情一樣,闊太來談判,隻等收了錢,人財兩清。

永微看電影的時候,常常會想,如果我是那個女主角,我一定要把錢都砸在這不可一世的老巫婆身上,再把她轟出去!

然而,可惡的是,這位宋太太卻不像電影裏不可一世的老巫婆,她看起來是那麽家常,眼睛裏甚至還帶著憂傷。

更可惡的是,她不是來命令永微撤退,她是來苦苦哀求永微撤退。所以,永微沒辦法把錢砸到她身上,沒辦法把她轟出去。

她結結巴巴抽抽噎噎了半天,隻是想說一個意思,如果沒有永微,王部長的千金王寶芝就嫁定了宋宵,當然,有了永微,也改變不了什麽。

“王家有權有勢,我們得罪不起的,而且王寶芝不會放過他的。”宋太太掏出手絹來抹眼睛,“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這麽漂亮,這麽能幹,如果宋宵娶到你,是幾世修來的福,可惜呀,他配不上。”

等等,永微突然想起,宋宵說王寶芝的父親已經下台了,她雖然不知道“下台”具體是指什麽,但他確實表示王家早已不得勢了。

是宋宵在說謊,還是眼前這個老太婆在胡謅?

“你來我這裏,是宋宵的意思嗎?”永微終於開口。

“不不,他根本不知道我來。”宋宵母親連連擺著手,為她的兒子辯護。

“那你怎麽知道我?”

“宋宵隻跟我講,說你懷孕了,而且最近身體不太好,暫時還沒做流產手術。”

永微垂下眼睛,想著這就要談到重點了。

“我們宋宵十七歲去加拿大讀書,認識了寶芝,兩人就住在一塊兒了。”

十七歲就戀愛同居?這簡直太荒唐。永微這麽想的同時,發現自己竟是在嫉妒。

“寶芝比宋宵大四歲,說起來,那時候我們宋宵都還是個孩子呢,十七歲呀,什麽都不懂,都是寶芝這丫頭有心機,要和他住在一起……”

當母親的總是本能地要袒護兒子,天下所有接近她兒子的女人都是耍了手腕的賤骨頭。永微想,也許在宋太太看來,永微也是用了手腕的吧。

永微看著那一遝遝的鈔票,忽然覺得宋太太可憐又可笑,以為擺個二十萬就能打動她,真當她沒見過錢嗎?

“我知道,你不缺錢,你也買了房子,賬上的錢也不少……”

顯然,她這次來,是做足了功課的,連永微的財務底細都查得一清二楚。

“等一下!”永微生硬地打斷了她,“宋太太,不管你相信還是不相信,有一樁事情我要說在前頭,我賬上所有存款,都是我在這張工作台上白天黑夜辛苦賺來的。”

永微說著握緊了一隻拳頭,指關節在桌麵上連續叩得“篤篤”作響。

宋太太被永微這麽搶白,那張著的嘴,沒來得及合攏,尷尬地停頓在“少”字的口型上。

永微知道,宋太太不會相信。這世上,根本也沒幾個人會相信。當然永微不指望人人相信,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就像她一直清楚,宋宵之所以留戀她,正是基於她所說的這一點,永微拿的每一分錢都是靠自己的這雙手得來的,是她分內該拿的。

當然,就算她再能幹,也要讓位給王寶芝。

聽宋太太的意思,那王寶芝也並不是最合她理想的兒媳,可是她又似乎極為懼怕王寶芝,究竟怕什麽呢?是宋王兩家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勾當,互相牽製著嗎?

“杜小姐,我知道這點錢不算什麽,可這是我的私房錢。說來你可能不相信,我嫁到宋家這麽多年,根本沒有任何經濟上的自由,我花出去的每一分錢,宋宵爸爸都要我報備預算。這二十萬,還是我偷偷賣了幾件首飾才湊出來的。”宋太太說著,又兀自落下淚來。

這可是永微萬想不到的,宋敬亭太太居然沒有財務自由,還要靠典當了自己的首飾才能湊出二十萬來。

然而,這同時又說明了一件事,宋太太這個舉動,宋敬亭是毫不知情的,宋夫人僅代表了她自己的立場。

永微愈加雲裏霧裏不知所以。她發現,自己一隻手掌心朝內,正無意地緊緊捂著腹部。當然,那裏看起來平坦如初。

“杜小姐,你如果沒有婚姻的保障就生下孩子,以後一輩子就毀了。”宋太太盯著永微的腹部,柔情百轉,推心置腹。

“謝謝您這麽為我著想。”永微頷首而笑。

“其實,哪個母親不願意兒子幸福?我這麽做,是有迫不得已的原因啊……”她垂下紅腫的眼皮,仿佛又要哭出聲來。

這算怎麽回事,永微嘴角浮起一絲苦笑,在這一類的場合中,似乎該哭的人是永微,怎麽反倒是宋夫人不停地淌眼抹淚呢?

要不是蘭娣忽然來敲門,永微還真不知該怎麽擺脫這一出苦情戲。

蘭娣看到了桌上滿滿的現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下意識地將耳朵上的助聽器往上推了推。

“宋太太,這筆交易就算我願意做,可是也不應該和你做。”永微將桌上的錢一遝遝地裝回那個巨大的牛皮紙信封,“您拿著這麽多錢出門不安全,最好還是叫個人來接您吧。”

永微到底下了逐客令。

宋太太看到蘭娣進來,許是有了外人在場,她的臉上迅速恢複了幾分作為宋太太該有的淡定,動作從容地收起她的錢,告辭而去。

“宋宵要和那個叫王寶芝的女人結婚嗎?”蘭娣將門關起來。

宋太太的腳步聲遠了,永微馬上拿起電話給宋宵打了過去。

“身體好些了嗎?等我忙過這陣就來看你。”

聽筒裏傳來宋宵的聲音,隱約還聽得到爵士樂聲。

“你問我身體養好了沒有,其實就想知道哪天養好了就能去做流產了,對嗎?”永微太過激動,說得咬牙切齒。

“你怎麽了?”

“你母親來過,她說王寶芝要嫁給你了,對嗎?”

他陷入沉默,繼而輕輕說道:“你不要聽她的。”

這時,永微聽到話筒裏傳來“砰”的一記關門聲,接著就是一個女人帶著笑意在問:“你在和誰說話?是杜永微嗎?”

永微隻聽到這裏,隻感到脊背發涼。還沒等她再說什麽,宋宵那邊就將電話掛斷了。待她再打去,卻成了對方已關機的自動回複。

“到底是怎麽了?”

蘭娣見永微咬著嘴唇不說話,上前輕輕推了她一下,永微像被推醒了,她忽然鎮定起來,重新撥打電話,這一次是打給老同學江子念的。

“子念,我求你幫我一個忙。”

她舌頭打戰,字字句句講得費力。江子念嚇了一跳,又似乎猜到了幾分,他在電話那頭停了幾秒,才開口道:“請講。”

“我要知道宋宵現在在哪裏,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又是良久的沉默,終於,他輕聲道:“我盡力幫你找。”

“不管你通過什麽途徑,用騙的,用唬的,用什麽方法都行……”她頓了頓,又從齒縫間擠出三個字,“拜托了。”

子念到底用了什麽方法,永微不得而知,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終於不負所托。說來奇怪,他並沒有過問發生了何事,因此永微疑心他其實對宋宵的行蹤早就了然。

茱麗葉酒吧位於這座城市的中心地帶。永微偶爾會經過這裏,隻是在她看來,那金色大門後麵的世界與她的世界是毫無交集的。現在,她終於跨過了這扇門,徑直闖入了這裏唯一的VIP包間。

包間很大,中央放著一張窄長的大理石台子,台麵上擺著兩隻高腳杯,一隻盛著酒,一隻卻是空的。不知是喝空了,還是未倒上。宋宵環抱著胳膊趴在一個酒瓶旁邊,腦袋枕在自己的臂膀上。時間還早,然而他看起來已經喝了不少酒。對於永微的忽然出現,他似乎並不意外,甚至還向她笑了那麽一下。他又看了看她身後跟來的蘭娣,便招手笑道:“蘭娣也來啦?一起來坐吧。”

永微走近他,並不落座。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麽害怕孩子了,因為孩子會成為你和王寶芝結婚的障礙,對不對?”

“不。”他醉醺醺地伸出食指左右搖著,“不對。”

“好,那你答應我從此以後再也不和王寶芝見麵,再也不和她有任何往來,可以嗎?”說話時,她的嘴唇在抖,支撐在大理石台麵上的手也在抖。然而,話一出口,她便覺全身凝固了。

“不,我不想騙你,這件事我辦不到,至少目前辦不到……”

他伸出一隻手來,試圖抓住她。

“他已經說了,他辦不到。你何苦強人所難?”

忽然,永微背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猛一回頭,發現在她身後還有一扇小門,像一間化妝室。那說話的女人正是從那扇門裏走出來的,化妝室裏燈光極亮,她站在逆光裏,像一襲剪影。

她早該猜到這裏並非隻他一人,那台麵上的兩個杯子就是佐證。她看著這剪影,喃喃道:“王寶芝?”

王寶芝漸漸走到了燈光下。這回,永微看清了她的臉。她的長相應該屬於“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型的,刮骨臉,眉眼吊梢,厚唇。有點類似好萊塢電影裏愛用的“中國臉”。

現在,這張“中國臉”走到了水晶吊燈的下麵,燈光直直地投影下來,她的唇角和下顎稍顯鬆弛,然而卻有十足的舞台感。

“對了,我還沒恭喜你呢。”王寶芝一扭身,將台麵上那杯酒拿起來,向宋宵舉了舉,“什麽時候請我喝滿月酒呢?”

“夠了!”宋宵騰地站了起來,從她手中奪過酒杯,向著對麵的一堵牆奮力擲了出去。隻聽到“砰!”的一聲,酒杯在牆上綻放開去,紅色的酒沿著牆體緩緩流下。

永微被嚇了一跳,連著向後退了兩步。

“你看到了吧?”王寶芝抬著下巴,一雙眼睛居高臨下地向永微望過來,“如果你以為懷了他的孩子,就能讓他娶你,那你真是打錯算盤了。”

“你,你也閉嘴。”宋宵伸出一根手指了指王寶芝,然而很快,他那隻手便垂了下去,重重地掉在大理石台麵上。

一直靠在門後麵的蘭娣哭了起來:“宋宵,如果永微不能生下這個孩子,她今後就會承受更多的後遺症……”

“蘭娣!”永微喝住她道,“我們走。”

她不是來博取同情的。她來,隻是最後再求證一下。她轉身拉著蘭娣就往包間外走,酒吧大廳裏人已經多了起來,她們跌跌撞撞地穿過酒杯與陌生人的肩膀叢林,無數好奇的目光向她們襲來,她們同這裏是多麽格格不入,酒的氣味和各種濃烈的香水氣味將她們團團攏住。不知走了多久,她們總算將那扇金色的大門遠遠拋到了身後。

可是,永微還在疾步前行。

“永微,我們去哪裏?”蘭娣大聲喚她。

這一聲呼喚,使她再也撐不下去了,轉身抱住蘭娣便縱聲大哭。

她終究還是成了一枚不起眼的標簽。